「剛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
「……聽見了。閱讀但是,但是我不是有意要偷聽的,就是……剛好把耳機摘下來了……」
甄杳硬著頭皮說完,站在面前的男人卻一言未發。
靜默之中,她呼吸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輕,渾身像纏繞著顫巍巍的弦,想悄悄延伸開去探知對方的情緒。
他嗓音沉而緩,「都聽清楚了?」
「……嗯。」她尷尬地點了點頭,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他的下文。
「是周譽時,我的一個朋友。」宋淥柏開口,「他說我不該對你這麼果果好,否則外人會以為我對你圖謀不軌。」
「怎麼可能!」甄杳脫口而出。
「怎麼可能?」
宋淥柏平靜地反問,盯著她。
「我能感受到你對我的照顧和維護,可是,可是這只是出於善意和關心啊!你怎麼可能……就像延辭哥哥和歷驍哥哥也對我很好,難道這些人也要惡意揣測他們嗎?」
她一番話因為激動的情緒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也沒有什麼邏輯和條理,個別字詞之間也磕磕絆絆。
「而且,」甄杳抿了抿唇,「而且怎麼可能啊……」
他會對自己有什麼想法?想也不可能。
宋淥柏站在原地,將少女急忙辯解又替他撇清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
這下還有什麼不明白。
「所以我告訴他他想多了,別人只會認為我把你當妹妹看待。」他緩緩道。
小姑娘立刻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宋淥柏唇角短暫地浮現出一抹笑弧,眼底卻沒什麼笑意。
小姑娘實在天真,每一分心思都寫在臉上,也會將他的每一句話都引向她希望得到的回答上去。
然而他剛才的話只揣測了別人,卻並不坦白自己。
從頭到尾,他沒有告訴她,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不過,哥哥,」甄杳又猶猶豫豫地提議道,「別人這樣誤會你不太好吧,要不然……要不然你不要對我太好了。」
「我為什麼會擔心別人誤會?」
她被他的反問給弄懵了。
「沒什麼好心虛的。對你好,你只需要接受。」
甄杳啞然,最後默默點頭。
腳步聲漸漸遠離,他重新在辦公桌前坐下忙碌。她攥著手裡的耳機,半晌抬手再次塞進耳朵里。
耳邊的音樂仿佛將她隔絕在一個獨立的空間裡。
甄杳心情有點複雜。
雖然宋淥柏說的這些話解開了誤會,但是一想到有人曾經說過懷疑他圖謀不軌的話,而且她和他還正面談論了這個問題,她就總覺得彆扭不自在。
畢竟她從前可是一直把他當哥哥看待的,有關兩人間關係的認知也自然而然的是兄妹之情……
這下她再也沒了剛才的困意,整個人精神得不得了,最後為了讓自己分心不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只能隨意放了一部平板里下載好的電影。
這部電影她沒看過,不過現在也顧不上這些了。
甄杳把平板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後擁著薄毯縮靠在沙發扶手與靠背的夾角里。陽光暖融融地從身後的落地玻璃灑落在她周圍,她仿佛能想像出此刻面前交匯的光影。
浮躁不安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辦公桌後的人正靜靜注視著這個方向。
宋淥柏手上翻頁的動作已經停了很久,半晌他鬆開合攏的指尖,在紙張輕飄飄落回去的時候向後靠在椅背上。
手腕上銀色的錶盤在動作間折射出一點冷芒。
明明處於同一空間,她和他卻像身處涇渭分明的兩側,一冷一暖。
他垂眸微斂,腦海里浮現的是剛才自己的陰影將她覆蓋的畫面。
也好。
現在這樣不至於嚇到她,也讓他有時間冷靜和思考。
下午工作結束,兩人一起下到地下停車場,準備驅車離開。
「有沒有什麼想吃的,帶你吃了晚餐再回去。」駕駛座上的人漫不經心似地道。
「不用了!」甄杳脫口而出,說完發現語氣好像過了點,忙不迭補救,「延辭哥哥他們不是還在家裡等我們嗎?還是回去一起吃比較好吧?」
男人握住方向盤的手一頓。
「嗯。安全帶系好。」
她心裡悄悄鬆了口氣。
他們回到別墅時宋延辭和宋歷驍聞聲從房間裡出來,半小時前接到甄杳電話的甄洵也從酒店趕了回來。
「杳杳,這一下午肯定很無聊吧。」宋歷驍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語氣有些發酸,「辦公室冷冰冰的,哪兒有家裡待著舒服。」
甄杳笑了笑,「其實也還好,我能做的事不多,所以和家裡沒太大區別。」
「等到你和我住的時候我應該是在雲城出差,那邊有很多古城和清靜的小鎮,空閒的時候我帶你去走一走。」宋延辭笑著說。
「好啊。」
應聲之後,甄杳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給甄洵答覆,一張嘴又自然而然地叫了聲「哥哥」,下一秒她驀地頭皮發麻,訕訕地笑了笑補充道:「我,我是叫的堂哥。」
「杳杳要和我說什麼?」甄洵毫不掩飾臉上的笑意。
「吃完飯,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一怔,眼底滑過瞭然,「好。」
其他人神色各異。
這個時候提出要單獨和甄洵說話,他們大概也能猜到是要說些什麼了。
眾人心照不宣地吃完這一頓晚餐。晚餐之後兄妹倆坐到窗邊說話,宋歷驍時不時以各種理由活動在周圍,甄杳聽著他不遠不近的腳步聲有點想笑。
宋延辭回房看資料了,宋淥柏不知道去了哪裡,大概也回了書房。
「要和我說什麼?」甄洵把一杯溫水放進她手心。
甄杳指尖在杯壁外側劃拉,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讓我猜一猜。你不想跟我去英國,是不是?」
「……你猜到啦。」
「你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怎麼會猜不到?」
她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臉,「也不能算是不想,只是,可不可以再過一段時間?」
甄洵嘆了口氣,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杳杳,我沒有任何逼迫你的意思,我和父母之所以有這個想法只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所以又怎麼可能不顧你的身體狀況和意願。」
「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著想的。」甄杳微微抬起臉,雖然看不見,但還是儘量朝向他露出認真的神色,「哥哥,其實我沒能復明的原因,醫生已經給出了一個最可能的方向。」
甄洵一怔,表情嚴肅起來,「是什麼?」
「醫生說,很可能是……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有沒有找過精神科的專家?」
「還沒有。」甄杳輕輕呼出一口氣,「因為之前我很抗拒,延辭哥哥應該是看出來了,所以並沒有強迫我立刻見醫生。」
甄洵大概猜到她應該還有話要說,所以只是默然地聽著,沒有插話。
「我其實……曾經很消極地覺得,就算一直不復明也可以,因為……」甄杳言辭含糊,最後也只是模糊地匆匆帶過,說到最後聲如蚊蚋,「但是,我覺得我太天真了,我好像根本就沒那麼堅強。」
說這些話讓她難受,也讓她解脫。
「走在人群里的時候,我根本沒辦法克服其他人的議論和眼光,所以我現在不太想去到人多和陌生的地方。」
「然後……可能我也會試著見一見醫生,所以……」
「好,等你復明了或者狀態好起來了,我來接你。」甄洵溫和地打斷她的話,抬手摸了摸她一側臉頰。
背後「無意間」經過的宋歷驍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甄杳從低沉的情緒中脫離,忍俊不禁地重重點頭,「好。」
雖然心裡還是有點沉甸甸的,但至少對於甄洵還有叔叔嬸嬸她沒那麼愧疚了。
「你們說完話了?」宋歷驍輕咳一聲,仿佛不以為意地問了句。
她憋笑,「說完啦。」
「說完了好啊,來,哥哥牽你去吃水果。」
「歷驍哥哥,你說話好幼稚。」
「帶小孩兒的都這麼說話。」
兩人正說著話,二樓某扇房門忽然打開,宋延辭從樓上走下來,佯裝驚訝地隨口問道:「你們這麼快就說完話了?」
「……」甄杳忍著沒拆穿他,坐在沙發上捧著果盤點頭,「是呀。」
一隻手落在她頭頂輕輕拍了拍,「嗯,那就乖乖吃你的水果吧。我去倒點水,杯子裡的水喝完了。」
她被宋延辭這「此地無銀」的一句話給弄得一噎。然而他話音剛落,一樓的書房門也打開了。
「哥,你水也喝完了?」宋歷驍嗤笑出聲,挖苦道。
宋淥柏冷冷瞥他一眼,握著杯子走進廚房。
廚房裡宋延辭已經在往杯子裡倒水,聽見腳步聲後他回頭望去,兩人視線隔空交匯一秒,接著各自別開,又各自占據廚房一側。
客廳里的說話聲隱約傳過來。
「你們剛才聊了些什麼?」
「沒什麼呀,就是說我暫時沒辦法一起去英國。」
「真的?」
「真的。」
宋淥柏盯著杯子裡的冰塊,眉眼間緊繃的神色微微一松。
「淥柏。」
他抬眸,側身望過去。
宋延辭笑了笑,「杳杳是不是一周以後就該到我那兒去了?到時候我開車來接她吧。」
宋淥柏神色未變,「帶她去雲城?」
「對,我會在雲城待一周的時間。」
「既然只有一周,何必折騰這一趟。」他淡淡道,「你可以從雲城回來以後再把人接走,我替你多照顧幾天。」
「也沒什麼,雲城那邊我會安排人先把需要的東西全都準備好,她只需要帶隨身用慣了的小東西過去就好。而且就像我剛才吃飯的時候說的,也想帶著她在雲城散散心。」
握著玻璃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冰塊輕輕碰撞。
「隨你。」他垂眸喝了一口冰水,側臉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冷淡。
……
周末兩天很快過去,宋延辭返回出差地點,宋歷驍也繼續回西南地區採風。
甄洵知道自己帶不走人,於是沒在國內逗留原本計劃好的五天,只在周末之後又陪了甄杳兩天就出發返回英國。
緊接著,周末之後的第三天上午,甄杳在吃早餐時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不情之請」——她想去姜聆家裡住幾天。
她話音剛落,餐廳里驟然安靜下來。
「鐺啷」一聲輕響,餐叉被坐在對面的人放回盤子裡,甄杳腦海中某根神經驀地一緊,如坐針氈地等著他回答。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問她:「你想住多久。」
想住多久?她趕緊坐直了,壯著膽子答道:「三天。」
「三天。」宋淥柏垂眸輕輕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重複這個時間。
下一秒,他抬眸直直看向對面的少女。
「你怎麼不乾脆說四天,到時候再直接讓宋延辭去姜家接你去雲城?」
一個周末要分給三個人,然後呢?然後是甄洵用各種理由在後兩天裡帶她出去,每次傍晚才把人送回來。
這四天讓他的耐性瀕臨極限,終於等到礙眼的人都走了個乾淨,結果她卻說要走。
這兩天她隱約的躲避,以為他看不出來?
甄杳心虛得不敢再說話。
這些天有其他人在的時候還不覺得什麼,可是等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她獨自一人面對宋淥柏之後,她才忽然覺得緊張和不自在。
那天在辦公室聽到的話又迴響在耳邊,哪怕解釋過,但她的確沒辦法再毫無負擔地身處於這種「哥哥對妹妹」的親密里。
「哥哥,你生氣了嗎?」
男人卻沒回答她,而是叫了她的名字:「甄杳。」
除了一次面對外人、還有一次問她要不要走時叫過「杳杳」,其他時候他從來連名帶姓地稱呼,卻有一種獨特的親近自然,帶著一分克制。
「哥哥。」甄杳訥訥回應。
他很平靜,「你在躲我。」
「我沒有……」
忽然,宋淥柏站起身。
甄杳聽見他腳步聲繞過餐桌,徑直朝自己而來,她心跳竟然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
她以為他會走近,然而他卻突兀地停在了兩臂距離之外。
「就在姜家?就你們兩個?」
甄杳愣住了,回過神後茫然地連點了幾下頭又搖了搖頭,「她父母也在家裡。平時我們不會出門的。」
還以為他走近了是有什麼話要說,可是卻這麼突兀地就轉變了話題,僵硬的語氣也擋不住字裡行間妥協的意味。
她總覺得宋淥柏剛才是有話要說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最終沒有說。
「可以。」他回答得格外冷淡,不等她說什麼就轉身離開了餐廳。
甄杳有點無措,忙趁他還沒走遠時開口道:「謝謝哥哥。」
宋淥柏唇線緊抿,手指微微一抬,卻又在片刻的停頓後重新垂回身側。
他忘了身上沒有煙盒。原本他菸癮就不算太重,在甄杳住過來之後抽得更少,幾乎在家裡時已經戒掉了。
只是這兩天抽得有點凶,現在更是因為煩躁壓不住這股勁兒。
他臉色陰沉地蹙眉踏入書房,拿起放在一邊的煙盒單手挑開,抽出一支咬在唇邊。
打火機開開合合,火苗閃爍搖曳,他垂眸冷眼睨著,半天沒有點燃。
從前他為了想要的可以隱忍蟄伏、步步為營,可是這一次卻頻頻急躁失去分寸,在毫無把握時就緊逼試探。
明明他可以做更有耐心的獵手,不動聲色等待她放鬆警惕。
然而也是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才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咔嗒」一聲,打火機的金屬蓋被撥開,火苗熱烈蠶食菸頭,細碎的菸草燃燒殆盡,朦朧煙霧遮擋住他的眉眼。
宋淥柏透過白霧,忽然眯著眼自嘲地低笑一聲。
原來他想要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