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咒語2

2024-08-18 17:06:31 作者: 劉慈欣
  中部咒語2

  超重的巨掌驟然鬆開,章北海的身體從深陷的座椅中彈出來,安全帶的束縛使他飄不起來,但在感覺中他已經與「高邊疆」號不再是一個整體,粘接他們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飛機在太空中平行飛行著。

  從艙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星空。

  接著,空天飛機調整姿態,陽光從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無數亮點在舞蹈,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顆粒塵埃。

  隨著飛機的緩緩旋轉,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這個低軌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體,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線,但大陸的形狀清楚地顯現出來。

  接著,星海又出現了,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裡說: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這五年來,斐茲羅將軍覺得自己更像實際意義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對的牆壁就是大屏幕上三體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細看有星光點點。

  對於這一片星空,斐茲羅已經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無聊的會議上,他曾試著在紙上畫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後和實際照片對照,基本正確。

  三體世界的三顆恆星處於正中,很不顯眼,如果不進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顆星,但每次放大後就會發現,三顆星的位置較上次又有了變化,這種隨機的宇宙之舞令他著迷,以至於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麼。

  五年前觀測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經漸漸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現。

  三體艦隊只有穿過星際塵埃雲時才能留下可觀察的尾跡,地球天文學家通過觀察對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體艦隊長達四個世紀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塵埃雲,現在,人們把這些塵埃雲稱做「雪地」,其含義是雪地上能夠留下穿越者的痕跡。

  如果三體艦隊在五年中恆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塊「雪地」了。

  斐茲羅早早來到了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來。

  「將軍,您怎麼像個聖誕剛過又要禮物的孩子?」

  「你說過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錯,但三體艦隊目前只航行了22光年,距我們還有4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線要四年後才能到達地球。」

  「哦,對不起,我忘了這點。」

  斐茲羅尷尬地搖搖頭,「我太想再次看到它們了,這次能測出它們穿越時的速度和加速度,這很重要。」

  「沒辦法,我們在光錐之外。」

  「什麼?」

  「光的傳播沿時間軸呈錐狀,物理學家們稱為光錐,光錐之外的人不可能了解光錐內部發生的事件。

  想想現在,誰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們飛來,有些可能已經飛了上億年,但我們仍在這些事件的光錐之外。」

  「光錐之內就是命運。」

  林格略一思考,讚賞地沖斐茲羅連連點頭,「將軍,這個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錐之外看到錐內發生的事。」

  「所以智子改變了命運。」

  斐茲羅感慨地說,同時朝一台圖像處理終端看了看。


  五年前,那個叫哈里斯的年輕工程師在那裡工作,看到「刷子」後他哭了起來,後來這人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幾乎成了個廢人,於是被中心辭退了,現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這樣的人還不多。

  這段時間,天氣很快冷了下來,而且開始下雪了,周圍的綠色漸漸消失,湖面結上了一層薄冰,大自然像一張由彩色變成黑白的照片那樣褪去了亮麗的色彩。

  在這裡,溫暖的氣候本來就是很短暫的,但在羅輯的感覺中,這個伊甸園仿佛是因愛人和孩子的離去而失去了靈氣。

  冬天是思考的季節。

  當羅輯開始思考時,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思緒已到了中途。

  記得上中學時,老師曾告訴過他一個語文考試的經驗:先看卷子最後的作文題,然後再按順序答卷,這樣在答卷過程中,會下意識地思考作文題,很像電腦中後台執行的程序。

  羅輯現在知道,其實從成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了思考,而且從未停止過,只是整個過程是下意識的,自己沒有感覺到。

  羅輯很快重複了已經完成的思考的頭幾步。

  現在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九年前與葉文潔的那次偶然會面。

  會面以後,羅輯從未與任何人談起過這次會面,怕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現在,葉文潔已不在人世,這次會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體世界知道的秘密。

  那段時間,到達地球的智子只有兩個,但可以肯定,在黃昏的楊冬墓前,它們就懸浮在他們身邊,傾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量子陣列的波動瞬間越過四光年的空間,三體世界也在傾聽。

  但葉文潔說了什麼?

  薩伊有一點是錯的,羅輯那並未開始的宇宙社會學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體世界要殺他的直接原因。

  薩伊當然不知道,這項研究是在葉文潔的建議下進行的,雖然羅輯自己不過是看到了一個絕佳的學術娛樂化的機會——他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會。

  三體危機浮現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確實是一個譁眾取寵的項目,容易被媒體看上。

  這項沒有開始的研究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葉文潔給他的提示,羅輯的思維就堵塞在這裡。

  他一遍遍地回憶葉文潔的話:

  我倒是有個建議:你為什麼不去研究宇宙社會學呢?

  我隨便說的一個名詞,就是假設宇宙中分布著數量巨大的文明,它們的數目與能觀測到的星星是一個數量級的,很多很多,這些文明構成了一個總體的宇宙社會,宇宙社會學就是研究這個超級社會的形態。

  我這麼想是因為能把你的兩個專業結合起來,宇宙社會學比起人類社會學來呈現出更清晰的數學結構。

  你看,星星都是一個個的點,宇宙中各個文明社會的複雜結構,其中的混沌和隨機的因素,都被這樣巨大的距離濾去了,那些文明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個擁有參數的點,這在數學上就比較容易處理了。

  所以你最後的成果就是純理論的,就像歐氏幾何一樣,先設定幾條簡單的不證自明的公理,再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上推導出整個理論體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我已經想了大半輩子,但確實是第一次同人談起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談……哦,要想從這兩條公理推論出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圖景,還有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怕沒有機會了……或者,你就當我隨便說說,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盡了責任。

  ……

  羅輯無數遍地回想著這些話,從各個角度分析每個句子,咀嚼每一個字。

  組成這些話的字已經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個虔誠的僧人那樣一遍遍地撫摸著,他甚至解開連線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們按各種順序串起來,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層。

  不管怎樣,羅輯都無法從這些話中提煉出那個提示,那個使他成為三體世界唯一要消滅的人的提示。

  漫長的思考是在漫無目的的散步中進行的,羅輯走在蕭瑟的湖邊,走在越來越冷的風中,常常不知不覺中已經繞湖走了一周。

  有兩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腳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帶已經被白雪覆蓋,與前面的雪山連為一體。

  只有在這時,他的心緒才離開思考的軌道,在這自然畫卷中的無邊的空白上,莊顏的眼睛浮現出來。

  但他總是能夠及時控制住這種心緒,繼續把自己變成一台思維機器。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過去了,冬天徹底來臨,但羅輯仍在外面進行著他那漫長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銳利起來。

  這時,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經被磨損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們似乎越磨越新,最後竟發出淡淡的光來: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羅輯鎖定了這兩句話,雖然還不知道最終的奧秘,但漫長的思考告訴他,奧秘就在這兩句話中,在葉文潔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這個提示畢竟太簡單了,兩個不證自明的法則,羅輯和全人類能從中得到什麼呢?

  不要輕視簡單,簡單意味著堅固,整個數學大廈,都是建立在這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在邏輯上堅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礎上。

  想到這裡,羅輯四下看看,周圍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這時地球上的大部分區域仍然生機盎然。

  這充滿著海洋、陸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紛繁複雜,浩如煙海,其實也是運行在一個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簡單的法則下:適者生存。

  現在,羅輯看到了自己的困難:達爾文是通過生命的大千世界總結出了這條法則,而他是已經知道了法則,卻要通過它復原宇宙文明的圖景,這是一條與達爾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艱難。

  於是,羅輯開始在白天睡覺,晚上思考,每當這條思想之路的艱險讓他望而生畏時,頭頂的星空便給他以安慰。

  正如葉文潔所說,遙遠的距離使星星隱去了複雜的個體結構,星空只是空間中點的集合,呈現出清晰的數學構形。

  這是思想者的樂園,邏輯的樂園,至少在感覺上,羅輯面對的世界比達爾文的世界要清晰簡潔。

  這個簡潔的世界卻有一個詭異的謎:在距我們最近的恆星上,出現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個銀河系,卻是一片如此空曠的荒漠,正是在這個疑謎中,羅輯找到了思考的切入點。


  漸漸地,那兩個葉文潔沒有說明的神秘概念變得清晰起來:猜疑鏈、技術爆炸。

  這天夜裡比往常冷,羅輯站在湖邊,嚴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純淨,那些黑色空間中的銀色點陣,把那明晰的數學結構再一次莊嚴地顯示出來。

  突然間,羅輯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狀態中,在他的感覺里,整個宇宙都被凍結了,一切運動都已停止,從恆星到原子,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群星只是無數冰冷的沒有大小的點,反射著外部世界的冷光……一切都在靜止中等待,在等待著他最後的覺醒。

  遠處一聲狗叫,把羅輯拉回了現實,可能是警衛部隊的軍犬。

  羅輯激動不已,剛才,他並沒有看到那個最後的奧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羅輯集中思想,試圖再次進入剛才的狀態,卻沒有成功。

  星空依舊,但周圍的世界在干擾著他的思考。

  雖然一切都隱藏於夜色中,仍能分辨出遠方的雪山和湖邊的森林草地,還有身後的別墅,從半開的門能看到壁爐中暗紅的火光……與星空的簡潔明晰相比,這近處的一切象徵著數學永遠無法把握的複雜和混沌,羅輯試圖從感覺中剔除它們。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開始小心翼翼,後來發現冰面似乎很結實,就邊滑邊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為止。

  這時,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塵世的複雜和混沌隔遠了些。

  他想像著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無限延伸,便得到了一個簡單的平面世界,一個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

  困擾消失了,他很快又進入了那種狀態,感覺一切都靜止下來,星空又在等待著他……

  嘩啦一聲,羅輯腳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體徑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沒羅輯頭部的一瞬間,他看到靜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捲成旋渦,然後散化成一片動盪的銀色亂波。

  刺骨的寒冷像晶瑩的閃電,瞬間擊穿他意識中的迷霧,照亮了一切。

  他繼續下沉,動盪的星空在他的頭頂上縮化為冰面破口那一團模糊的光暈,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羅輯感覺自己不是沉入冰水,而是躍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這死寂的冷黑之間,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羅輯很快上浮,頭部衝出水面,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邊緣的冰面,可是身體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壓塌了,再爬,再塌,他就這樣在冰面上開出一條路來,但進展很慢,寒冷中體力漸漸不支。

  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凍死之前,警衛部隊能否發現湖面的異常。

  他把浸水的羽絨服脫下來,這樣動作的負擔就小了許多。

  隨後他馬上想到,如果把羽絨服鋪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許能起到一些分散壓強的作用。

  他這麼做了,剩下的體力也只夠再爬一次,他竭盡全力爬上鋪著羽絨服的冰緣,這一次,冰面沒有下塌,他終於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離破口很遠才鼓足勇氣站了起來。

  這時,他看到岸邊有手電光在晃動,還聽到有人的喊聲。

  羅輯站在冰面上,牙齒在寒冷中咯咯地碰撞著,這寒冷似乎不是來自湖水和寒風,而是從外太空直接透射而來。


  羅輯沒有抬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裡已經是另一個樣子,他不敢再抬頭看了。

  和雷迪亞茲害怕太陽一樣,羅輯從此患上了嚴重的星空恐懼症。

  他低著頭,牙齒在寒戰中格格作響,對自己說:

  「面壁者羅輯,我是你的破壁人。」

  「這些年,你的頭髮都白了。」

  羅輯對坎特說。

  「至少在以後的很多年,不會繼續白下去了。」

  坎特笑著說,以前,他在羅輯面前總是一副彬彬有禮、老到周全的樣子,這樣真誠的笑容羅輯還是第一次看到,從他的眼中,羅輯看到了沒說出來的話:你終於開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羅輯說。

  「這沒有問題,羅輯博士,您對那個地方有什麼其他的要求嗎?」

  「除了安全,沒有任何要求,要絕對安全。」

  「博士,絕對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們可以做到很接近,不過我需要提醒您,這樣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適方面……」

  「不用考慮舒適,不過這個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國家內。」

  「沒有問題,我立刻去辦。」

  在坎特要走時,羅輯叫住了他,指著窗外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的伊甸園說:「能告訴我這兒的地名嗎?

  我會想念這裡的。」

  經過十多個小時嚴密保護下的旅行,羅輯到達了目的地,他一出車門,就立刻知道了這是哪裡——地下車庫模樣的寬敞卻低矮的大廳,五年前,羅輯就是從這裡出發,開始了自己全新的夢幻人生,現在,在噩夢和美夢交替的五年後,他又回到了起點。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個叫張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強一起送他走的年輕人,現在是這裡安全保衛的負責人,五年後的他老成了許多,看上去是一個中年人了。

  開電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當然不是當年那個,但羅輯心中還是有一種親切感。

  其實當年的老式電梯已經換成了全自動的,不用人操縱,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鈕,電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築顯然經過了新的裝修,走廊里的通風管道隱藏起來,牆上貼了防潮的瓷磚,包括人防標語在內的舊時的痕跡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層全部都成為羅輯的住處,雖然在舒適性上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沒法比,但配備了完善的通訊和電腦設施,還有安裝了遠程視頻會議系統的會議室,使這裡像一個指揮部。

  管理員特別指給羅輯看房間裡的一類照明開關,每個開關上都有一個小太陽標誌。

  管理員說,這一類叫太陽燈的燈具每天必須開夠不少於五小時的時間,這原是礦井工作者的一種勞保用品,能模擬包括紫外線在內的太陽光線,為長期處於地下的人補充日照。

  第二天,按羅輯的請求,天文學家艾伯特·林格來到了地下十層。

  見到林格後,羅輯說:「是您首先觀察到三體艦隊的航跡?」

  聽到這話,林格顯得有些不高興,「我多次對記者聲明過,可他們還是把這個榮譽強加到我頭上,它本應屬於斐茲羅將軍,是他堅持哈勃二號在測試期就觀察三體世界的,否則可能錯過觀測時機,星際塵埃中的尾跡會淡化的。」


  羅輯說:「我要同您談的事情與此無關,我也曾搞過天文學,但沒有深入,現在對這個專業已經不熟悉了。

  首先想請教一個問題:在宇宙間,如果存在著除三體之外的其他觀察者,到目前為止,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嗎?」

  「沒有。」

  「您這麼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經與三體世界進行過交互通訊。」

  「這種低頻通訊,只能暴露地球和三體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與三體世界間的距離,也就是說,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們通過這些通訊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銀河系獵戶旋臂的這一區域中存在著兩個相距22光年的文明世界,但這兩個世界的精確位置仍不得而知。

  其實,通過這樣的交互通訊來相互確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陽和三體這樣相距很近的恆星間能夠實現,對於稍遠些的第三方觀察者,即使我們與他們直接進行交互通訊,也無法確定彼此的位置。」

  「為什麼?」

  「向宇宙中的其他觀察者標示一顆恆星的位置,遠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做個比喻吧:您乘飛機飛越撒哈拉沙漠時,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沖您大聲喊『我在這兒』,而您也聽到了這喊聲,您能夠在飛機上就此確定這粒沙的位置嗎?

  銀河系有近兩千億顆恆星,幾乎就是一個恆星的沙漠了。」

  羅輯點點頭,似乎如釋重負,「我明白了,這就對了。」

  「什麼對了?」

  林格不解地問。

  羅輯沒有回答,而是問道:「那麼,以我們的技術水平,如何向宇宙間標示某顆恆星的位置呢?」

  「用可定位的甚高頻電磁波,這種頻率應該達到或超過可見光頻率,以恆星級功率發出信息。

  簡單地說,就是讓這顆恆星閃爍,使其本身變成一座宇宙燈塔。」

  「這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技術能力啊。」

  「哦,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您這個前提。

  以人類目前的技術能力,向遙遠宇宙顯示一顆恆星的位置相當困難,辦法倒是有一個,但解讀這種位置信息所需要的技術水平遠高於人類,甚至……我想,也高於三體文明。」

  「請說說這個辦法。」

  「恆星間的相對位置是一個重要信息,如果在銀河系中指定一片空間區域,其中包含的恆星數量足夠多,大概有幾十顆就夠了吧,那麼這些恆星在這片三維空間的相對排列在宇宙中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像指紋一樣。」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恆星與周圍恆星的相對位置信息發送出去,接收者把它與星圖進行對照,就確定了這顆恆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沒這麼簡單,接收者需要擁有整個銀河系的三維模型,這個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億顆恆星,精確地標明它們的相對位置。

  這樣在接收到我們發送的信息後,他們可以從這個龐大的資料庫中進行檢索,找到與我們發出的位置構圖相匹配的那片空間。」

  「這真的不容易,相當於把一個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對位置都記錄下來。」

  「還有更難的呢,銀河系與沙漠不同,它處在運動之中,恆星間的位置在不斷地發生變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這種位置變化產生的誤差就越大,這就需要那個資料庫具有預測銀河系所有千億顆恆星位置變化的能力,理論上沒問題,但實際做起來,天啊……」


  「我們發送這種位置信息困難嗎?」

  「這倒不困難,因為我們只需掌握有限的恆星位置構圖就行了,現在想想,以銀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恆星密度,有三十顆恆星的位置構圖就足夠了,甚至還可以更少,這只是個很小的信息量。」

  「好,現在我問第三個問題:太陽系外其他帶有行星的恆星,你們好像已經發現了幾百顆?」

  「到目前為止,五百一十二顆。」

  「距太陽最近的是?」

  「244J2E1,距太陽16光年。」

  「我記得序號是這樣定的:前面的數字代表發現的順序,J、E、X分別代表類木行星、類地行星和其他類型的行星,字母後面的數字代表這類行星的數量。」

  「是的,244J2E1表示有三顆行星,兩個類木行星和一個類地行星。」

  羅輯想了想,搖搖頭,「太近了。

  再遠些的呢,比如……50光年左右的?」

  「187J3X1,距太陽5光年。」

  「這個很好,你能做出這顆恆星的位置構圖嗎?」

  「當然可以。」

  「需要多長時間?

  需要什麼幫助嗎?」

  「只需要一台能上網的電腦,我在這裡就能做,按三十顆恆星的構圖吧,今天晚上就可以給您。」

  「現在是什麼時候?

  不是晚上嗎?」

  「羅輯博士,我想應該是早晨吧。」

  林格到隔壁的電腦室去了,羅輯又叫來了坎特和張翔,他首先對坎特表明,想請行星防禦理事會儘快召開一次面壁計劃聽證會。

  坎特說:「最近PDC的會議很多,提出申請後,您可能需要等幾天。」

  「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儘快。

  另外,還有一個要求:我不去聯合國,就在這裡通過視頻系統參加會議。」

  坎特面露難色,「羅輯博士,這不太合適吧?

  這樣級別的國際會議……這涉及對與會者的尊重問題。」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我以前提出的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滿足,這一個不算過分吧?」

  「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現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從前,但我堅持這個要求。」

  羅輯後面的話壓低聲音,儘管他知道懸浮在周圍的智子仍能聽到,「現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一切都與以前一樣,那我去聯合國也就無所謂了;但如果另一種可能出現,我現在就處於極其危險的境地,我不能冒這個險。」

  羅輯又對張翔說:「這也是我找你來的原因,這裡很可能成為敵人集中襲擊的目標,安全保衛工作一定要加強。」

  「羅老師您放心,這裡處於地下兩百多米,上面整個地區都戒嚴了,部署了反導系統,還安裝了一套先進的地層檢測系統,任何從地下往這個方向的隧道掘進都能被探測到,我向您保證,在安全上是萬無一失的!」

  兩人走後,羅輯到走廊里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園——他已經知道了那個地名,但仍在心裡這麼稱呼它——的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過餘生。


  他看看走廊頂部的那些太陽燈,它們發出的光一點也不像陽光。

  網際網路中的虛擬三體世界。

  有兩顆飛星在緩緩地穿過星海,大地上的一切都處於黑暗中,遠方的地平線在漆黑中與夜空融為一體。

  黑暗中有一陣私語聲,看不到說話的人,這語聲仿佛本身就是黑暗中飄浮的無形生物。

  鏘的一聲輕響,一個小火苗在黑暗中出現,三個人的面孔在微弱的火光中時隱時現,他們是秦始皇、亞里士多德和馮·諾伊曼,火光來自亞里士多德手中的打火機,幾支火把伸了過來,亞里士多德點燃了其中的一支,然後幾支互相點燃,在荒原上形成一片搖晃不定的光亮,照亮了一群各個時代的人,他們之間的私語仍在繼續著。

  秦始皇跳上一塊岩石,舉起長劍,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主發布了新指令:消滅面壁者羅輯。」

  秦始皇說。

  「我們也接到了這個指令,這是主對羅輯發出的第二道誅殺令了。」

  墨子說。

  「可現在殺他不容易啊。」

  有人說。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是伊文斯在主的第一道誅殺令中附加了條件,五年前他就死定了。」

  「也許伊文斯有道理,我們畢竟不知道真相。

  羅輯也真命大,在聯合國廣場又讓他逃過一次。」

  ……

  秦始皇揮劍制止了議論,「還是討論一下怎麼辦吧。」

  「沒辦法,誰能接近那個兩百米深的地堡?

  更別說進去了!那裡防守太嚴了。」

  「考慮過用核武器嗎?」

  「見鬼!那地方就是上世紀冷戰時的防核掩體。」

  「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派人滲透到警衛部隊內部。」

  「這可能嗎?

  這麼多年了,有誰成功滲透過?」

  「滲透到他的廚房!」

  這話引起了幾聲輕笑。

  「別扯淡了,主應該告訴我們真相,也許能想出別的辦法。」

  秦始皇回答了最後那人的話:「我也提出過這個要求,但主說這個真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秘密,絕對不能透露,當時同伊文斯談起,是因為主以為人類已經知道了真相。」

  「那就請主傳遞技術!」

  這個聲音得到了很多附和,秦始皇說:「這個要求我也提了,出乎預料,主一反常態,沒有完全拒絕。」

  人群中出現了一陣興奮的騷動,但秦始皇接下來的話平息了興奮:「但主在得知目標的位置後,很快又拒絕了這個要求,它說就目標所處的位置而言,能夠向我們傳遞的技術也無能為力。」

  「他真有這麼重要嗎?」

  馮·諾伊曼問,他的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妒忌,作為第一個成功的破壁人,他在組織中的地位迅速提高。

  「主很怕他。」

  秦始皇說。


  愛因斯坦說:「我考慮了很久,認為主對羅輯的恐懼只有一個可能的原因:他是某種力量的代言人。」

  秦始皇制止了在這個話題上的進一步討論:「別說這些了,還是想想怎麼完成主的指令吧。」

  「沒辦法。」

  「真的沒辦法,一個無法完成的使命。」

  秦始皇用長劍鐺地敲了一下腳下的岩石,「這個使命很重要,主可能真的遇到了威脅,況且,如果能夠完成,組織在主眼中的地位就會大大提高!這裡聚集了世界上各個領域裡的精英,怎麼會想不出辦法?

  大家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把方案通過別的渠道匯集到我這裡,這事要抓緊做!」

  火把相繼燃盡,黑暗又吞噬了一切,竊竊私語仍在繼續。

  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劃聽證會兩個星期後才召開,隨著泰勒的失敗和另外兩名面壁者的冬眠,PDC的主要工作重點和注意力轉移到主流防禦方式上。

  羅輯和坎特在視頻會議室中等待開會,會議視頻已經接通,大屏幕上出現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會場,那早在安理會時代已為世人所熟悉的大圓桌旁還空無一人,羅輯早早來到這兒,是為了多少彌補一下不親臨會場的失敬。

  在等待中羅輯與坎特閒聊,問他在這裡過得怎麼樣,坎特說他年輕時就在中國生活過三年,對這裡很適應,過得還不錯,畢竟他不用像羅輯這樣整天生活在地下,這些天,他那很生疏的漢語又流利起來。

  「你聽起來好像感冒了?」

  羅輯問。

  「只是染上了輕流感。」

  坎特回答。

  「禽流感?

  !」

  羅輯吃了一驚。

  「不是,是輕重的輕,媒體上都這麼叫。

  是一個星期前在附近城市流行的,感染率很高,但症狀很輕,不發燒,就是流鼻涕,部分患者可能嗓子疼。

  不用吃藥,三天左右就自動痊癒了。」

  「流感一般都很重的啊。」

  「這次不是。

  這裡的很多士兵和工作人員都傳染上了,你沒發現房間裡的勤雜工換人了嗎?

  她也得了輕流感,怕傳染上你,但我這個聯絡員一時還換不了。」

  屏幕上顯示,各國代表開始陸續進入會場,他們坐下後低聲交談,似乎沒有注意到羅輯的存在。

  行星防禦理事會輪值主席宣布會議開始,他說:

  「面壁者羅輯,在剛剛結束的特別聯大上經修正後的聯合國面壁法案,您應該已經看過了。」

  「是的。」

  羅輯回答。

  「您一定注意到,法案加強了對面壁者調用資源的審查和限制,希望您將在這次會議上提交的計劃能夠符合法案的要求。」

  「主席先生,」羅輯說,「另外三位面壁者都已經在自己的戰略計劃執行過程中調用了大量的資源,對我的計劃的這種資源限制是不公平的。」

  「資源調用權限取決於計劃本身,您應該注意到,另外三位面壁者的計劃與主流防禦是不矛盾的,就是說,即使沒有面壁計劃,這些研究項目和工程也要進行,希望您的戰略計劃也具有這種性質。」


  「很遺憾,我的計劃沒有這種性質,它與主流防禦沒有任何關係。」

  「那我也感到遺憾,根據新法案,您能夠在這項計劃中調用的資源是很小的。」

  「即使在舊法案中,我能調用的資源數量也不大。

  不過主席先生,這不是問題,我的戰略計劃幾乎不消耗任何資源。」

  「就像您前面的計劃一樣?」

  主席的話引起了幾名與會者的竊笑。

  「比前面的還少,我說過,幾乎不消耗任何資源。」

  羅輯坦然地說。

  「那就讓我們來了解一下吧。」

  主席點點頭說。

  「計劃的詳細內容將由艾伯特·林格博士為大家介紹,同時我想各位代表已經拿到了相應的文件。

  簡而言之,就是通過太陽的電波放大功能,向宇宙中發送一份信息,信息只包括三幅簡單的圖形,還有一些附加信息,表明這些圖形是由智慧體發送而不是自然形成的,圖形都附在會議文件中。」

  會場上響起了嘩嘩的翻紙聲,很快每個與會者都找到了那三張紙,同時,屏幕上也顯示出這三幅圖形,真的十分簡單,每幅圖形只是一些似乎是隨機分布的黑點,人們注意到,每張圖中都有一個黑點畫得大些醒目些,同時還有一個小箭頭註明它。

  「這是什麼?」

  美國代表問道,同時和其他與會者一樣,依次細看那幾張圖。

  「面壁者羅輯,根據面壁計劃基本原則,您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

  主席說。

  「這是一句咒語。」

  羅輯說。

  會場上的翻紙和低語聲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抬頭望著一個方向,現在羅輯知道會場上顯示這邊圖像的屏幕在什麼位置了。

  「什麼?」

  主席眯起雙眼問。

  「他說是咒語。」

  大圓桌旁有人高聲說。

  「針對誰的咒語?」

  主席問。

  羅輯回答:「187J3X1恆星所擁有的行星,當然,也可能直接作用到恆星上。」

  「會有什麼作用呢?」

  「現在還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咒語的作用,肯定是災難性的。」

  「那麼,這些行星上可能有生命嗎?」

  「對於這一點,我反覆諮詢過天文學界,從目前已有的觀測資料上看,沒有。」

  羅輯說到這裡,也像主席一樣眯起了雙眼,在心裡默默祈禱:但願他們是對的。

  「咒語在發出後,多長時間能起作用?」

  「這顆恆星距太陽約50光年左右,所以咒語起作用的時間最早為五十年後,我們則要在一百年後才能觀測到作用的圖像,但這是能估計到的最早時間,實際起作用的時間可能要推後很多。」

  在會場的一陣靜止後,美國代表首先有了動作,把手中的那三張印著黑點的紙扔到桌面上,「很好,我們終於有了一個神。」

  「躲在地窖中的神。」


  英國代表附和道,會場上響起了一片笑聲。

  「更可能是位巫師。」

  日本代表哼了一聲說,日本始終未能進入安理會,但在行星防禦理事會成立時立刻被吸收進來。

  「羅輯博士,僅就使計劃的詭異和讓人莫名其妙而言,您做到了。」

  俄羅斯代表伽爾寧說,他曾在羅輯成為面壁者的這五年中擔任過幾次PDC輪值主席。

  主席敲了一下木槌,制止了會場上出現的喧聲:「面壁者羅輯,有一個問題:既然是咒語,為什麼不直接針對敵人的世界?」

  羅輯說:「這是一次實驗,用來證實我自己的戰略設想,戰略真正的實施要在末日之戰到來時。」

  「三體世界難道不能作為實驗咒語的目標嗎?」

  羅輯斷然搖搖頭,「絕對不行,太近了,距我們太近了,咒語發生作用時很可能波及我們,我為此甚至放棄了五十光年以內的帶有行星的恆星。」

  「最後一個問題:在這一百年或更長的時間裡,您打算做什麼?」

  「你們可以擺脫我了:冬眠,當觀測到咒語在187J3X1星系上發生作用時叫醒我。」

  在準備進入冬眠的期間,羅輯患上了輕流感。

  最初的症狀與別人一樣,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輕微發炎,他自己和別人都沒在意。

  但兩天後,羅輯的病情加重了,開始發燒,醫生感覺有些異常,就取了血樣回市里分析。

  這天夜裡,羅輯在高燒中昏睡,一直被狂躁的夢境所纏繞。

  夢中,夜空中的群星在紛亂地舞動著,像振動著的鼓皮上的沙粒,他甚至意識到了這些星球間的引力聯繫,它們做的不是三體運動,而是銀河系中所有恆星的2000億體運動!後來,紛亂的星海漸漸聚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在瘋狂的旋轉中,大旋渦又幻化成一條由所有星星凝成的銀色的大蛇,呼嘯著鑽進他的大腦……

  凌晨四點左右,張翔被電話鈴驚醒,是行星防禦安全部的領導打來的,聲音嚴厲,讓他立刻報告羅輯的病情,並命令基地處於緊急狀態,一個專家組正在趕來。

  張翔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是地下十層的醫生打來的,報告病人的病情急劇惡化,現在已處於休克狀態。

  張翔立刻乘電梯下去,驚慌的護士和醫生告訴他,半夜裡羅輯先是嘔吐,接著開始吐血,然後就昏迷不醒了。

  張翔看到病床上的羅輯臉色煞白,嘴唇發紫,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跡象了。

  專家組很快趕到,有國家緊急疫情處理中心的專家、解放軍總醫院的醫生和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個研究小組的全部成員。

  在其他人察看病情時,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位專家把張翔和坎特拉到門外,向他們交代了情況。

  「我們早就在注意這場流感,感覺其來源和性狀都很異常,現在明確了,這是基因武器,或者叫基因飛彈。」

  「基因飛彈?」

  「就是一種經過基因改造的病毒,傳染性很強,但對一般人而言,它只是產生輕流感這樣的輕微症狀,但這種病毒具有基因識別能力,能夠識別某個人的基因特徵,一旦這個攻擊目標被感染,病毒就會在他的血液中製造致命的毒素,現在我們知道目標是誰了。」


  張翔和坎特面面相覷,先是難以置信,然後陷入絕望,張翔臉色變得蒼白,緩緩低下頭說:「我負完全責任。」

  這位大校研究員說:「張主任,也不能這樣說,這真是防不勝防,我們開始雖然懷疑,也沒有向這方面考慮。

  基因武器的概念上世紀就出現了,但誰能相信竟然真有人把它造出來了,雖然還很不完善,不過作為暗殺武器真的很可怕:只需要在目標所在的大致範圍撒播這種病毒就行了,甚至連目標的大致範圍也不需要知道,可以在全球撒布,因為這種病毒對一般人致病性很弱甚至沒有,可以快速大範圍傳播,最後也有很大的可能擊中目標。」

  「不,我負全部責任。」

  張翔用一隻手捂住眼睛,「要是史隊長在的話,這事就不會發生。」

  他放下手,眼中閃著淚光,「他冬眠前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剛才說的防不勝防,他說小張啊,我們這工作,睡覺時都要睜半隻眼,現在沒什麼萬無一失,有些事防不勝防啊。」

  「那下一步怎麼辦呢?」

  坎特問。

  「病毒已經侵徹很深,病人肝臟和心肺功能都已衰竭,現代醫療手段無能為力了,儘快冬眠吧。」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已完全消失的潛意識又恢復了一些,他有了感覺,是寒冷,這寒冷仿佛是從他的體內發源的,像光芒般擴散出去,凍結了整個世界。

  他看到一片雪白,開始除了這無邊的白色什麼都沒有,後來白色的正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漸漸地,看出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莊顏,她抱著他們的孩子,艱難地走在空曠得失去立體感的雪野中。

  她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就是他在七年前的那個雪夜第一次見到想像中的她時圍的那條,孩子小臉凍得紅紅的,在媽媽的懷抱中向他拼命揮著兩隻小手,喊著什麼,但他聽不見聲音。

  他想在雪中追過去,但年輕的母親和孩子都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白雪中。

  接著他自己也消失了,雪白的世界縮成一條極細的銀絲,在無邊的黑暗中,這細絲就是他殘存意識的全部。

  這是時間之線,細絲本身是靜止不動的,向兩個方向無限伸延,羅輯的靈魂穿在絲上,以恆定的速度輕輕滑向不可知的未來。

  兩天後,一束地球發出的強功率電波射向太陽,電波穿透了對流層,到達輻射層的能量鏡面,在增益反射中被放大了幾億倍,攜帶著面壁者羅輯的咒語,以光速飛向宇宙。

  危機紀年第12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18光年

  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

  「刷子」在太空中出現了,三體艦隊正在穿越第二片星際塵埃。

  由於哈勃二號一直在密切監視這片區域,所以艦隊航跡剛剛出現就被捕捉到了。

  這時,它們看上去根本不像刷子,而是像漆黑的太空深淵上剛剛萌發的一叢小草,這上千株小草每天都以肉眼能夠覺察到的速度生長。

  而且,這些航跡看上去比九年前要清晰許多,這是由於經過九年的加速,艦隊的速度已經提高了很多,對星際塵埃的衝擊更劇烈了。

  「將軍,您仔細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林格指著屏幕上放大後的圖像對斐茲羅說。


  「好像仍然是一千根左右。」

  「不,您再仔細看看。」

  斐茲羅細看了好一會兒,指著「刷子」中央的一點說:「好像有……一、二、三、四……十根刷毛比別的長得快,它們伸出來了。」

  「是的,那十道航跡很微弱,經過圖像增強您才能看出來。」

  斐茲羅轉身看著林格,露出了十年前第一次發現三體艦隊航跡時的表情,「博士,這是不是意味著,有十艘戰艦在加速駛來?」

  「它們都在加速,但這十條航跡顯示了更大的加速度,不過那不是十艘戰艦,航跡總數現在增長到一千零一十根,多出了十根。

  通過對這十條航跡形態的分析,這些東西的體積比後面的戰艦要小得多,大約只有它們每艘的幾十萬分之一,也就是一輛卡車大小吧,不過由於速度很高,它產生的航跡仍能觀測到。」

  「這么小,十個探測器?」

  「十個探測器。」

  這是哈勃二號又一個令人震驚的發現:人類將與來自三體世界的實體提前接觸,雖然只是十個小小的探測器。

  「它什麼時候到達太陽系?」

  斐茲羅緊張地問。

  「還說不清,要看今後的加速情況,但肯定會比艦隊提前到達,最保守的估計也要提前一個半世紀。

  艦隊的加速度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限,因為某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它們想儘快到達太陽系,所以發射了能夠更快加速的探測器。」

  「既然有了智子,發射探測器有什麼必要呢?」

  一名工程師問。

  這個問題使大家陷入了沉思,但林格很快打破了沉默,「別想了,這不是我們能想出來的。」

  「不,」斐茲羅舉起一隻手說,「至少能想出來一部分……我們看到的是四年前發生的事,請問,你們能確定艦隊發射探測器的確切日期嗎?」

  「當然可以,很幸運,艦隊發射它的時候正在雪地,哦,塵埃中,我們觀測到了探測器的航跡與艦隊航跡的交點。」

  林格接著告訴了斐茲羅一個日期。

  斐茲羅呆立了片刻,點上一支煙,坐下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博士,你們畢竟不是政治家,就像我看不出那十根長出來的刷子毛一樣,你們也沒看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

  「這個日期……有什麼意義嗎?」

  林格不解地問。

  「就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參加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會上,羅輯提出通過太陽向宇宙發出咒語。」

  科學家和工程師們面面相覷。

  斐茲羅接著說:「就在那時,三體世界第二次向ETO發出了消滅羅輯的指令。」

  「他,真有這麼重要?」

  「你以為他先是個風花雪月的花花公子,然後是裝腔作勢的假巫師?

  當然,我們也這麼認為,誰都這麼認為,除了三體人。」

  「那……將軍,您認為他是什麼?」

  「博士,您相信上帝嗎?」

  這突兀的問題令林格一時語塞,「……上帝嘛,目前在多個層次上有多種含義,不知道您……」


  「我是相信的,倒不是有什麼證據,而是這樣做比較保險:如果真有上帝,我們的信仰就對了;如果沒有,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將軍的話讓人們都笑了起來,林格說:「您後面這句話不確實,不會沒損失的,至少對科學來說……不過,如果上帝存在又怎麼樣?

  它和眼前這些事有什麼關係嗎?」

  「如果上帝確實存在,它在塵世間可能會有代言人的。」

  人們愣了好半天,才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一名天文學家說:「將軍,您在說些什麼?

  上帝會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家選擇代言人?」

  斐茲羅捻滅菸頭,兩手一攤說:「如果其他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一種無論多麼離奇也是真的,你們還能想出別的解釋嗎?」

  林格沉吟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間存在的某種超越一切的公正力量的話……」

  斐茲羅抬手制止他說下去,仿佛把一切都挑明會降低這個事實的神力,「所以,各位,信仰吧,可以開始信仰了。」

  他說著,自己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電視上正在播出天梯三號試運行的實況。

  在五年前同時開始建造的三部太空電梯中,天梯一號和二號已經在年初投入正式運行,所以天梯三號的試運行沒有引起前面那麼大的轟動。

  目前,所有的太空電梯都只鋪設了一條初級導軌,與設計中的四條導軌相比,運載能力小許多,但與化學火箭時代已不可同日而語,如果不考慮天梯的建造費用,現在進入太空的成本已經大大低於民航飛機了。

  於是,在地球的夜空中,移動的星星日益增多,那是人類在太空軌道上的大型建築物。

  天梯三號是唯一一部基點在海上的太空電梯,它的基點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島,浮島可以藉助自身的核動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根據需要沿著赤道改變太空電梯的位置。

  浮島是凡爾納筆下機器島的現實版,所以被命名為「凡爾納島」。

  從現在的電視畫面上根本看不到海,只有一座被鋼鐵城市圍繞著的金字塔形基座,基座的頂端就是即將升空的圓柱形運載艙。

  從這個距離是看不到向太空延伸的導軌的,它只有六十厘米寬,但有時可以看到夕陽在導軌上反射的弧光。

  看電視的是三位老人:張援朝與他的兩個老鄰居楊晉文和苗福全,他們都已年過七十,雖說不上老態龍鍾,也都是真正的老人了,回憶過去和展望未來對他們而言都是一種負擔,面對現實他們又無能為力,唯一的選擇就是什麼都不想地在這非常歲月里安度晚年了。

  這時,張援朝的兒子張衛明領著孫子張延走進家門,他拿出一個紙袋說:「爸,我把你們的糧卡和第一批糧票領回來了。」

  張衛明說著,首先從紙袋中把一摞糧票拿出來,遞給父親。

  「哦,和那時的一樣啊。」

  楊晉文在旁邊看著說。

  「回來了,又回來了。」

  張援朝接過糧票感慨地自語道。

  「這是錢嗎?」

  小延延看著那摞花花綠綠的小紙片說。

  張援朝對孫子說:「不是錢,孩子,但以後買定量以外的糧食,像麵包蛋糕什麼的,還有去飯店吃飯,都得拿它和錢一起花才行。」


  「這個和那時可不一樣了,」張衛明拿出一張IC卡,「這是糧食定量卡。」

  「定量都是多少啊?」

  「我是5公斤,也就是43斤,曉虹和你們都是37斤,延延21斤。」

  「和那時差不多。」

  老張說。

  「一個月這麼多應該夠的。」

  楊晉文說。

  張衛明搖搖頭說,「楊老師啊,您可是那時過來的人,都忘了?

  現在倒是夠,可很快副食就少了,買菜買肉都要號票,這點糧食還真不夠吃呢!」

  「沒那麼嚴重,」苗福全擺擺手說,「這日子我們幾十年前就過過,餓不著的,別說了,看電視。」

  「唉,可能馬上要用工業券了。」

  張援朝說著,把糧票和定量卡扔到桌子上,轉向電視。

  屏幕上,那個圓柱形運載艙從基座升起,飛快加速,消失在黃昏的天空中,由於看不到導軌,它好像是自己飛升而上的。

  運載艙的最高速度能達到每小時500公里,即使這樣,到達太空電梯的同步軌道終點站也需68小時。

  鏡頭轉換到安裝在運載艙底部的攝像機攝下的畫面,60厘米寬的導軌占據了畫面相當大的一部分,由於表面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只有導軌上轉瞬即逝的標度才顯示出攝像機上升的速度。

  導軌在向下延伸中很快變細消失,但在它所指的遙遠下方,「凡爾納島」呈現出完整的輪廓,仿佛是被吊在導軌下端的一個大盤子。

  楊晉文想起了什麼,「我給你們倆看一件稀罕東西。」

  他說著站起身,邁著已經不太利落的步子走出去。

  可能是回了趟自家,他很快又回來了,把一片煙盒大小的薄片放在桌子上。

  張援朝拿起來看了看,那東西呈灰色,半透明,分量很輕,像手指甲蓋。

  「這就是建造天梯的材料!」

  老楊說。

  「好啊,你兒子竟然偷拿公家的戰略物資。」

  苗福全指著薄片說。

  「剩下的邊角料而已,據他說,建造天梯時這東西成千上萬噸地向太空發射,在那裡做成導軌後再從軌道上垂下來……馬上,太空旅行就平民化了,我還託兒子聯繫了一樁這方面的業務。」

  「你想上太空?」

  老張吃驚地問。

  「那也沒什麼了不起,聽說上升時根本不超重,就像坐一趟長途臥鋪車似的。」

  苗福全不以為然地說,由於已多年不能經營煤礦,他早已成了破落戶,別墅四年前就賣了,這兒已是唯一的住處;而楊晉文由於有一個在太空電梯工程中工作的兒子,家裡條件一躍成為他們三家中最好的,有時很讓老苗妒忌。

  「不是我上太空。」

  楊晉文說著抬頭看看,看到衛明已經領著孩子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才接著說,「是我的骨灰上太空,我說,你們老哥倆不忌諱說這個吧。」

  「有啥忌諱的,不過你把骨灰整上去幹什麼?」

  張援朝問。


  「你們知道,天梯的盡頭有電磁發射器,到時候骨灰盒能發射到第三宇宙速度,飛出太陽系,這叫宇宙葬,知道了吧……我死了後可不想待在外星人占領的地球上,這也算是逃亡主義吧。」

  「要是外星人被打敗了呢?」

  「幾乎不可能,不過要真是那樣我也沒有什麼損失,漫遊宇宙嘛!」

  張援朝連連搖頭:「你這都是知識分子的怪念頭,沒什麼意思。

  落葉歸根,我還是埋在地球的黃土裡吧。」

  「你就不怕三體人挖了你的墳?」

  聽到這話,一直沒吱聲的苗福全似乎興奮起來,他示意另外兩人靠近些,好像怕智子聽到似的壓低聲音說:「你們別說,我還真想到了這點:我在山西有好幾處挖空了的礦……」

  「你想葬在那兒?」

  「不不,那都是小窯礦,能有多深?

  但有幾處與國有大礦挖通了,沿著他們的廢巷道一直可以下到地下四百多米,夠深了吧?

  然後把井壁炸塌,我就不信三體人能挖到那兒。」

  「嗨,地球人都能挖到那兒,三體人就不能?

  沿著墓碑向下挖不就行了。」

  苗福全看著張援朝啞然失笑:「你,老張,傻了不是?」

  看著老張茫然的樣兒,他指指楊晉文,後者對他們的談話已經沒有興趣,在繼續看電視轉播,「讓有學問的告訴你。」

  楊晉文對著電視嘿嘿一笑說:「老張你要墓碑幹嗎?

  墓碑是給人看的,那時已經沒有人了。」

  張援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長嘆一聲:「是啊是啊,沒有人了,什麼都是空的了。」

  在去三號核聚變實驗基地的路上,章北海的車一直行駛在厚厚的雪中,但在接近基地時地上的雪全化了,路變得十分泥濘,本來寒冷的空氣變得溫暖而潮濕,有一種春天的氣息。

  章北海看到,在路邊的山坡上,一叢叢桃花在這嚴冬季節不合時令地開放了。

  他驅車向前方山谷里的那幢白色建築駛去,基地主體位於地下,這幢建築物只是入口。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路邊山坡上有一個人在摘桃花,細看發現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於是把車停下來。

  「丁博士!」

  他對那人喊道。

  當丁儀拿著一大把桃花走到車前時,他笑著問,「這花是送給誰的?」

  「這是核聚變的熱量催開的花,當然是送給我自己的。」

  在鮮艷花朵的襯托下,丁儀顯得滿面春風,顯然還沉浸在剛剛實現的技術突破帶來的興奮中。

  「這麼多的熱量就這麼擴散,太浪費了。」

  章北海走下車,摘下墨鏡,打量著這片小小的春天,在這裡呼吸時沒有白汽,他的腳底甚至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溫熱。

  「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建一個發電廠,不過也沒什麼,從今以後,能源在地球上不是什麼需要節約的東西了。」

  章北海指著丁儀手中的花束說:「丁博士,我真希望有些事情能讓你分分心,使這個突破晚些實現。」


  「沒有我突破得更快,基地有上千名研究人員,我只是指出了正確的方向。

  我早就感覺到托卡馬克方式是一條死路,方向對了,突破肯定會產生。

  至於我,是搞理論的,不懂實驗又瞎指揮,可能還拖延了研究進度。」

  「你們能不能推遲一下成果發布的時間?

  這話我是認真的,也是非正式轉達了太空軍司令部的意思。」

  「怎麼可能呢?

  對三個研究工程的進展,新聞媒體一直在追蹤報導。」

  章北海點點頭,嘆口氣說:「那就很糟糕了。」

  「我知道一些原因,不過你還是說說為什麼吧。」

  「可控核聚變技術一旦實現,馬上就要開始太空飛船的研究了。

  博士,你知道,目前有兩大方向——工質推進飛船和工介質的輻射驅動飛船,圍繞著這兩個研究方向,形成了對立的兩大派別:航天系統主張研究工質推進飛船,而太空軍則力推輻射驅動飛船。

  這種研究要耗費巨大的資源,在兩個方向不可能平均使力同時進行,只能以其中一個方向為主。」

  丁儀說:「我和核聚變系統的人都贊成輻射驅動,從我而言,感覺這是唯一能進行恆星際宇宙遠航的方案。

  當然得承認,航天系統也有道理,工質推進飛船實際上就是化學火箭的變種,不過是以核聚變為能源而已,在研究前景上要保險些。」

  「可在未來的星際戰爭中不保險!就像你說的,工質推進飛船不過是個大火箭,要用超過三分之二的運載能力運載推進工質,且工質消耗很快,這種飛船只能以行星基地為依託,在太陽系內航行,這樣做,是在重複甲午戰爭的悲劇,太陽系就是威海衛!」

  「這個類比很深刻。」

  丁儀衝著章北海舉舉手中的花。

  「這是事實,海軍的最前沿應該是敵人的港口,我們當然做不到這一點,但防衛前沿至少應前推至奧爾特星雲,並且要保證艦隊在太陽系外的廣闊空間有足夠的迂迴能力,這是太空軍的戰略基礎。」

  丁儀說:「其實航天系統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主張工質飛船的是那些從化學火箭時代過來的老航天,但其他學科的力量也在進入航天界,比如我們核聚變系統的,他們大都主張輻射飛船。

  這兩種力量目前已經勢均力敵,打破平衡的就是那三四個處於關鍵位置的人,他們的意見決定最終的規劃方案,真的,就那麼三四個人,可惜都是老航天。」

  「這是總體戰略中最關鍵的一步決策,如果這一步走錯,太空艦隊就要在一個錯誤的基礎上進行建設,有可能浪費一兩個世紀的時間,到時再轉向怕也沒機會了。」

  「這你我都沒有辦法。」

  同丁儀吃過午飯後,章北海離開了核聚變基地。

  車開出不久,潮濕的地面就變成了皚皚的白雪,在陽光中泛出一片白光,空氣溫度急劇降低,章北海的內心也迅速冷靜下來。

  他絕對需要能夠進行恆星際遠航的飛船,如果其他的路都走不通,那剩下的一條,不管多麼險惡,也是必須走的了。

  章北海走進了位於胡同深處四合院中的隕石收藏者的家,感覺這間光線黯淡的老宅像一個小型的地質博物館,四壁都立著玻璃柜子,裡面很專業的燈光照著一塊塊貌不驚人的石頭。

  主人正在一張工作檯上用放大鏡仔細看著一塊小石頭,見到來客便很熱情地打招呼。

  這人五十開外的樣子,面色和精神都很好,章北海一眼就看出他屬於那樣一類幸運的人,有自己鍾愛的小世界,不管大世界怎樣變化都能沉浸其中自得其樂。

  在老宅所特有的那種陳舊氣息中,章北海意識到在自己和同志們為人類的生存而戰時,大部分人仍然執著於自己固有的生活,這讓他心裡感到溫暖和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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