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咒語3
太空電梯的建成和可控核聚變技術的突破,對世界是兩個巨大的鼓舞,也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失敗主義情緒。
但冷靜的領導者們知道,這一切僅僅是開始,如果把太空艦隊的建設與海洋艦隊相類比的話,人類現在也只是拿著工具剛剛來到海岸邊,連造船的船塢都還沒有搭建起來。
除了太空飛船本體的建設,星戰武器和飛船循環生態系統的研究,以及太空港口的建設,都將面臨著人類從未面對過的技術深淵,這一切,僅在技術上完成準備,可能就需要一個世紀的時間。
除令人望而生畏的技術深淵外,人類社會還將面臨另一個嚴峻的考驗:太空防禦系統的建設將消耗超量的資源,這種消耗很可能使人類的生活水平倒退一個世紀。
所以,對人類精神的最大挑戰還在未來。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上級決定開始實施太空軍政工幹部增援未來計劃,章北海作為計劃的最初提出者,被選定為第一批增援未來特遣隊的指揮官。
他在接到任命後提出,在進入冬眠前,應該讓所有特遣隊軍官至少在太空中實習和工作一年時間,這是對他們未來在太空軍中的工作必需的準備。
「上級不希望我們在那時成為不能出海的艦隊政委吧?」
他這樣對常偉思說。
這個請示很快得到了批准,一個月後,他將和第一支特遣隊的三十名同志進入太空。
「您是軍人吧。」
收藏者端茶時問道。
得到對方肯定的點頭後,他說,「現在的軍人已經不太像軍人了,但您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您也曾經是軍人。」
章北海說。
「好眼力,我大半輩子都是在總參測繪局服役。」
「怎麼會對隕石感興趣呢?」
章北海讚賞地打量著這豐富的收藏問道。
「十多年前,我隨考察隊穿越南極大陸,任務就是負責在雪下面找隕石,以後就迷上了這東西。
它們來自塵世之外,遙遠的太空,當然是很有魅力了,我每拿到一塊隕石,就像去了一個新的外星世界一樣。」
章北海笑著搖搖頭,「這只是您的感覺而已,地球就是由星際物質匯聚形成的,所以地球就是一塊大隕石,我們腳下的石頭都是隕石,我手裡的茶杯也是隕石。
而且,據說地球上的水是由彗星帶來的,所以……」他說著舉舉茶杯,「這茶杯裡面盛的也是隕石,您這些東西應該是不稀罕的。」
收藏者指點著章北海笑了起來,「呵呵呵,你很精明,已經開始砍價了……不過我還是相信自個兒的感覺。」
收藏者說著,迫不及待地拉章北海欣賞自己的藏品,他甚至打開保險柜展示自己的鎮宅之寶:一塊來自火星的無球粒隕石,指甲大小。
他讓章北海在顯微鏡下觀看隕石表面那些小圓坑,說它們有可能是微生物的化石。
「五年前,黑格想以黃金價格的一千倍買它,我都沒答應。」
「這些有多少是您自己親自採集的?」
章北海指指周圍的藏品問。
「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是民間購買和圈子裡交流來的……說說看,您需要什麼樣的?」
「不需要很貴重的,但要比重大,在衝擊下不易破碎,易加工。」
「明白了,要雕刻是吧?」
章北海點點頭,「算是吧,最好能用車床加工。」
「那就是鐵隕石了。」
收藏者說著打開玻璃櫃,拿出了核桃大的一塊暗色的石頭,「這個就是,主要是由鐵和鎳組成,還有鈷、磷、矽、硫、銅等等,要說比重,它可真大,每立方厘米八克多,加工起來很容易,金屬性很強,車床加工沒問題。」
「很好,就是小了點兒。」
收藏者又拿出一塊,蘋果大小。
「有再大些的嗎?」
收藏者看看章北海說:「這東西的價格可不是論斤稱的,大的很貴。」
「那麼,這樣大小的要三塊有嗎?」
收藏者拿出了三塊大小差不多的鐵隕石,開始為要價做鋪墊:「鐵隕石數量不多,只占隕石總數的百分之五,而且這三塊成色都很好。
您看,這一塊是八面石,這塊是富鎳角礫斑雜岩,看這上面的交錯條紋,這叫韋氏條紋;這種平行的叫牛曼條紋;這塊含有錐紋石,這塊有鎳紋石,這可都是地球上沒有的礦物。
這一塊是我在沙漠中採集到的,用金屬探測器找,簡直是大海撈針。
那一次車陷到沙里,把傳動軸都頂斷了,差點丟了命。」
「你出個價吧。」
「這樣大小和檔次的隕石,國際市場上的價格大概是每克二十美元,這樣吧,每塊六萬,三塊十八萬,怎麼樣?」
章北海拿出手機說:「給個帳號吧,我現在就付款。」
收藏者半天沒吱聲,章北海抬頭看看,見他有些尷尬地笑著:「呵呵,其實,我是準備你還價的。」
「不,我接受。」
「你看,現在畢竟太空航行平民化了,雖然目前上太空中搞隕石還不如地球上方便,但市場上的價格畢竟跌了些,這些嘛,也就值……」
章北海很堅決地打斷了他,「不,就這個價,就算表示我對要送的人的尊重吧。」
從收藏者家中出來後,章北海帶著隕石來到了一個模型製作車間。
這個車間位於太空軍所屬的一個研究所內,這時已經下班,周圍空無一人,這裡有一台最先進的數控工具機。
他首先把三塊隕石在工具機上按照一定的直徑切割成許多根鉛筆粗細的圓柱體,然後又按照一定的長度把這些圓柱體切成小段。
他很小心地操作,儘量減少原料的浪費,最後得到了三十六塊小圓柱形的隕石。
這一切做完後,他小心地把切割的隕石碎屑收集起來,把工具機上那把為加工石材選用的特別刀具拆下,才起身走出車間。
剩下的工作,章北海是在一個隱蔽的地下室中完成的,他面前的小桌上,放著三十六發62毫米口徑的手槍子彈,他用鉗子依次把這些子彈的彈頭取下來。
如果是以前的銅殼子彈,這件事會很費力,有時還要用螺栓鬆動劑才行,但兩年前全軍換裝的制式槍枝均使用無殼子彈,彈頭是直接粘在發射藥上的,取下來很容易。
接著,他用特殊膠合劑把每支發射藥上都粘上一塊隕石,這樣就做成了三十六顆隕石子彈。
所用的膠粘劑原是用於修補太空艙表皮的,能夠保證在太空劇烈的冷熱交替環境中不失效。
章北海把四發隕石子彈壓進彈夾,然後把彈夾推入一支2010制式手槍中,對著牆角的一個布包開了槍,在地下室狹小的空間中,槍聲像爆炸般震耳欲聾,硝煙味很濃。
章北海仔細審視著布包上的五個彈洞,看到彈洞很小,說明隕石在發射中沒有破碎。
他打開布包,取出了裹在裡面的一大塊生牛肉,他用刀子小心地取出射入牛肉中的隕石,看到那四塊隕石圓柱都已破碎,成了他掌心中的一小堆碎石,基本上看不出加工的痕跡,這結果令他很滿意。
那塊包牛肉的布,是製作航天服的材料,為了使模擬更接近真實,布做成了夾層,在其中放置了保溫海綿和塑膠管道等物。
章北海把剩下的三十二發隕石子彈小心地收起來,走出地下室,去做進入太空的準備。
章北海懸浮在距黃河空間站五公里的太空中,這個車輪形狀的空間站是太空電梯的一部分,位於電梯終點上方三百公里處,是作為電梯的平衡配重物建造的,是目前太空中規模最大的人造物體,裡面可以常駐上千人。
以太空電梯為圓心,在半徑五百公里的範圍內還有其他太空的設施,規模都比黃河站小許多,它們零星地散落著,像美國西部開發初期大草原上的遊牧帳篷,這是人類大規模進入太空的前奏。
其中剛剛開始建造的太空船塢是規模最大的,其體積可能是黃河站的十倍,但目前只搭起了一個施工框架,像一副巨獸的骨骼;在距章北海八十公里的遠處,有一個獨立的空間站,規模只有黃河站的五分之一,那是太空軍在同步軌道上建立的第一個基地,章北海就是從那裡飛來的。
現在,他已經同增援未來第一特遣隊的其他成員在那裡生活和工作了三個月,其間只返回過地面一次。
在一號基地中,章北海一直在等待機會,現在機會出現了:航天系統在黃河站召開一次高層工作會議,他要消滅的三個目標都是與會者。
黃河空間站投入使用後,航天系統的許多會議都在其中召開,好像是要彌補以前從事航天事業的人大都沒機會進入太空的遺憾。
在從一號基地飛出前,章北海把航天服上的定位單元留在了基地中自己的艙室內,這樣,一號基地的監測系統不會知道他已經離開基地,他的這次外出不會留下任何記錄。
用航天服上的小型噴射推進器,他在太空飛行了八十公里,來到了這個早已選定的位置,靜靜地等待著。
章北海知道,現在會議已經結束,他在等待著全體與會者出來照相。
這是一個慣例,每次會議結束,與會者都要到太空中拍合影。
一般來說,拍照應該是逆著陽光的,因為這樣才能把作為背景的空間站拍清楚,在拍照時,合影的每個人需要把航天頭盔面罩調成透明的,以便從面罩中露出臉來,這時如果太陽在正空,強烈的陽光會使人睜不開眼,同時也會使頭盔內部很快就熱得難受,所以,拍合影的時間最好是在太陽從地球邊緣升起或落下的時刻。
在同步軌道上,日出和日落也是每二十四小時各一次,只是夜的時間很短,章北海現在在等著日落。
他知道,黃河站的監測系統肯定能檢測到自己的存在,但這不會引起任何注意。
在這片太空開發的起源地,散落著大量的建築材料,包括待用的和廢棄的,還有更多的垃圾,這些飄浮物中,有很多大小與人體相當。
另外,太空電梯與周圍太空設施的關係就像大城市與周圍的村莊,後者的供給完全來自於前者,兩者間有著繁忙的交通。
隨著對太空環境的適應,人們漸漸習慣了隻身穿行於太空中,這時,航天服就像太空自行車,噴射推進器可以使它的時速達到五百公里,在電梯周圍幾百公里範圍內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現在,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穿著航天服在電梯和周圍的空間站之間飛行。
但此時,在章北海的感覺中,周圍的太空是十分空曠的,除了地球——在同步軌道上已經可以看到完整的球形——和將要在其邊緣落下的太陽,其他的方向都是漆黑的深淵,無數星星似乎只是閃亮的塵埃,改變不了宇宙的空虛。
他知道,航天服中的生命維持系統只能維持十二個小時,在此之前,他必須回到八十公里外的一號基地中去,雖然現在它看上去只是遠方太空深淵上一個幾乎沒有形狀的點。
而一號基地本身,如果離開了太空電梯這條臍帶,也生存不了太長的時間。
但此時,他飄浮在這廣大的虛空中,在感覺上已經斬斷了與下面那個藍色世界的聯繫,感覺自己就是宇宙中的一個獨立的存在,不依附於任何世界,腳下沒有大地,四周只有空間,同地球、太陽和銀河系一樣懸浮於宇宙中,沒有從哪裡來,也沒有到哪裡去,只是存在著,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甚至想到,父親的在天之靈可能也是這種感覺。
這時,太陽開始接觸地球的邊緣了
章北海舉起一隻手,航天服手套中握著一個瞄準鏡,他用這東西當望遠鏡觀察著十公里外黃河站的一個出口,看到在寬大的弧形金屬外壁上,圓形密封門仍緊閉著。
他扭頭看看太陽,它已經沉下去一半,成了地球的一枚光芒四射的戒指。
再通過瞄準鏡遠望黃河站,章北海看到出口旁邊的標誌燈由紅變綠,表示後面過渡艙中的空氣已經抽空。
緊接著,出口滑開了,一群穿著白色航天服的身影魚貫而出,有三十人左右。
他們集體向外飛行,投在黃河站外壁上的影子越來越大,他們需飛出一段距離,才能把背景上的空間站拍全。
很快,所有人都減速停了下來,在攝影師的指揮下開始在失重環境下排隊。
這時,太陽已經沉下去三分之二,剩下的部分看上去像是鑲嵌在地球上的一個發光體,夕照下的海洋像一面光滑的鏡子,一半深藍一半橘紅,而浸透了陽光的雲層像一大片覆蓋在鏡面上的粉紅色羽毛。
隨著光照度的降低,遠方合影的人們開始紛紛把自己的面罩調成透明,在頭盔中露出自己的面容。
章北海拉大了瞄準鏡的焦距,很快找到了三個目標,正如他所料,由於這三人的級別,他們都在最前排正中。
章北海鬆開瞄準鏡,任它懸浮在面前,用左手轉動右手航天手套的金屬護環,把手套摘了下來。
這時,他的右手只戴著薄布手套,立刻感到了太空中零下百度的寒冷,為了避免這隻手很快凍僵,他把身體轉動了一個角度,讓正在變弱的陽光照到手上。
他把這隻手伸進航天服側面的工作袋,取出了手槍和兩個彈夾。
接著,他用左手抓住懸浮的瞄準鏡,把它安裝到手槍上。
這種瞄準鏡原是步槍使用的,他進行了改裝,把原來的夾具換成磁鐵,使其能在手槍上使用。
地球上的絕大部分槍枝都可以在太空中射擊,真空不是問題,因為子彈的發射藥都是自帶氧化劑的,需要考慮的是太空中的溫度——不管是低溫,還是高溫都與大氣層中相差甚大,都有可能對槍枝和彈藥產生影響,所以章北海不敢讓手槍和彈夾長時間暴露在外面。
為了縮短時間,這三個月來他一直反覆演練失重中取槍、裝瞄準鏡和換彈夾的動作。
然後,他開始瞄準,瞄準鏡的十字線很快套住了第一個目標。
在地球大氣層內,即使最精良的狙擊步槍也不可能在五千米的距離上擊中目標,但在太空中,一支普通手槍就可以做到。
因為子彈是在真空和無重力中前進,不受任何干擾,只要瞄準正確,子彈就能沿著極其穩定的直線彈道擊中目標;同時,由於空氣阻力為零,子彈在整個飛行過程中根本不減速,擊中目標時的速度就是飛出槍口時的初速度,保證了遠距離上的殺傷力。
章北海扣動了扳機,手槍在寂靜中擊發,但他看到了槍口的火光,感到了後坐力。
他對第一個目標擊發了十次,馬上飛快地換上新的彈夾,對第二個目標又射出十發子彈;接著再次換上彈夾,把最後十發子彈射向第三個目標。
槍口閃爍了三十次,如果黃河站方向這時真有人注意到的話,就像看到太空暗黑背景上的一隻螢火蟲。
現在,三十枚隕石彈頭正在飛向目標,2010型手槍的彈頭初速度是500米/秒,子彈飛完這段距離約需十秒鐘,這時章北海只能祈禱目標在這段時間不要移動位置。
這個希望也是有根據的,因為現在後兩排的合影者還沒有排好位置,前排的領導們只能等待,即使隊形都排好了,攝影師還要等待航天服推進器噴出的白霧散去。
但目標畢竟是懸浮在太空中的,位置很容易在失重中飄移,這時子彈不但會錯過目標,還可能傷及無辜。
無辜?
他要殺的這三個人也是無辜的,在三體危機出現前的歲月里,他們用現在看來十分微薄的投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開啟了太空時代的黎明……然而正是那段經歷禁錮了他們的思想,為了得到能夠在恆星際航行的飛船,必須消滅他們!而他們的死,也應該看作為人類太空事業做出的最後貢獻。
事實上,章北海故意使幾顆子彈稍稍走偏,期望能擊中目標之外的人,最理想的情況是致傷,但如果真的多死一兩個人,他也不在意,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減少可能出現的懷疑。
章北海舉著已經打空的槍,透過瞄準鏡冷靜地觀察著,他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如果那樣,他將從容不迫地開始尋找第二次機會。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終於,目標被擊中的跡象出現了。
章北海並沒有看到航天服上的彈洞,但有白色的氣體噴出。
緊接著,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間,爆發出了一團更大的白汽,可能是子彈穿透目標後又擊穿了背後的噴射推進器。
對子彈的威力他是有信心的,絲毫沒有減速的隕石子彈擊中目標時,就如同槍口頂著目標開槍一樣。
他看到,一個目標的頭盔面罩突然布滿了裂紋,變得不透明了,但能看到血從內部飛濺在上面,然後血隨著從彈洞中泄漏的氣體噴到外面,很快冷凝成雪花狀的冰晶。
章北海在觀察中很快確定,被擊中的有包括那三個目標在內的五人,每個目標的中彈至少在五發以上。
透過幾個人的透明面罩,章北海看到他們都在驚叫,從口型上看出他們喊的話中肯定有一個他期待的詞:
「隕石雨!」
合影者們的噴射推進器都全功率打開,他們拖著條條白霧迅速返回,很快由那個圓形入口進入了黃河站。
章北海注意到,那五名中彈者是被別人拖回去的。
章北海開動噴射推進器,向一號基地方向加速,此時他的心就像周圍空寂的太空一般寒冷而平靜。
他知道,航天界那三個關鍵人物的死,並不能保證無工質輻射推進飛船成為主要研究方向,但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不管以後發生什麼,在父親從冥冥中投下的目光中,他可以安心了。
幾乎就在章北海返回一號基地的同時,在地球上的網際網路中,三體虛擬世界的荒漠上很快聚集起一群人,討論剛剛發生的事。
「智子這一次傳回的信息很完整,否則我們真不敢相信他真那麼做了。」
秦始皇說,同時用長劍在地上隨意地劃著名,顯示出他心裡的不安,「看看人家做的,再看看我們對羅輯的三次行動,唉,有時我們真的是太書呆子氣,太缺少這種冷酷和幹練。」
「我們對這人的行為坐視不管嗎?」
愛因斯坦問。
「按照主的意思,只能這樣。
這人是一個極端頑固的抵抗主義者和勝利主義者,對這類人,主讓我們不必做任何干預,我們的注意力應該集中到逃亡主義者上,主甚至認為,連失敗主義者都比勝利主義者危險。」
牛頓說。
「我們要真正認真對待為主服務的使命,就不能完全聽信主的戰略,它畢竟只有孩子的謀略。」
墨子說。
秦始皇用長劍敲敲地面說:「不過就此事而言,不干預是對的,就讓他們把發展方向確定在輻射驅動飛船上吧。
在智子鎖死物理學的情況下,這幾乎是一個不可逾越的技術高峰,它也是一個無底深淵,人類將把所有的時間和資源扔進去,最後卻一事無成。」
「這一點大家基本同意,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這個人,這人太危險了。」
馮·諾伊曼說。
「確實如此!」
亞里士多德連連點頭,「以前我認為他是個純正的軍人,可這件事,哪像一個一直按嚴格的紀律和規則行事的軍人所為?」
「這人確實危險,他信念堅定,眼光遠大又冷酷無情,行事冷靜決斷,平時嚴謹認真,但在需要時,可以隨時越出常軌,採取異乎尋常的行動。」
孔子說著長嘆一聲,「正如嬴政剛才所說,我們缺這樣的人啊。」
「收拾掉他並不難,我們去告發他的謀殺行為就行了。」
牛頓說。
「沒那麼容易!」
秦始皇衝著牛頓一甩長袖說,「這都是你們的錯,這幾年你們一直借著智子信息的名義在太空軍和聯合國中挑撥離間,搞到現在怎麼樣?
被你們告發倒成了一種榮譽,甚至成了忠誠的象徵!」
「而且我們手上也沒有確鑿的證據。」
墨子說,「他的策劃很周密,子彈射入人體後已經破碎,如果驗屍,從死去和受傷的人體內取出的就是地地道道的隕石,誰都會相信那些人是死於一場隕石雨。
事情的真相真的太離奇,沒人會相信的。」
「好在他要去增援未來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不會成為我們的煩惱。」
愛因斯坦長嘆一聲,「走了,都走了,我們中的一些人也該動身去未來了吧。」
雖然將要說再見,但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這是永別了。
增援未來的政工特遣隊將前往冬眠地,常偉思同太空軍的幾名高級將領一起到機場送行,他把一封信交給章北海。
「這是我給未來繼任者的信,我在信中介紹了你們的情況,並向未來的太空軍司令部做出鄭重推薦。
你們甦醒的時間最早是五十年後,還可能更長,那時你們可能面臨更加嚴峻的工作環境,首先要適應未來,同時要保持我們這個時代軍人的靈魂,要弄明白我們現在的工作方法,哪些是過時的,哪些是需要堅持的,這都有可能成為你們在未來的巨大優勢。」
章北海說:「首長,我第一次為無神論者感到一些遺憾,否則我們就可以懷著希望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最後相聚。」
一貫冷峻的他說出這樣的話,讓常偉思有些意外,這話也在所有人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波瀾,但作為軍人,他們都把內心的悸動深深隱藏起來。
「此生能相聚已經很幸運了,代我們向未來的同志問好吧。」
常偉思說。
敬過最後的軍禮,特遣隊開始登機。
常偉思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章北海的背影,這個堅定的戰士走了,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個他這樣的人。
他那種堅定的信念是從哪裡來的?
這個問題一直藏在常偉思心底,有時想到這個甚至令他有些嫉妒。
一個擁有勝利信念的軍人是幸運的,在這場終極戰爭中,能有這種幸運的人少之又少。
章北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艙門中,常偉思不得不承認,到最後,自己也沒能徹底了解他。
飛機起飛了,載著這些有機會看到人類最後結局的人,消失在蒼白的薄雲後面。
這是一個蕭瑟的冬日,太陽在這層灰紗般的薄雲後面發出無力的白光,寒風吹過空蕩蕩的機場,寒冷使空氣像一塊凝固的水晶,此景使人懷疑春天真的還會到來。
常偉思拉緊了軍大衣的領口,今天是他五十四歲生日,在這淒涼的冬風中,他同時看到了自己和人類的盡頭。
危機紀年第20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15光年
雷迪亞茲和希恩斯被同時從冬眠中喚醒了,他們被告知,等待的技術已經出現了。
「這麼快?」
當兩人得知時間僅僅過去了八年時,都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他們接著被告知,由於前所未有的大量投入,這幾年的技術進步確實神速,但這沒有什麼值得樂觀的,人類不過是在他們和智子障礙之間的最後距離上加速衝刺而已。
進步的只是技術,前沿物理學如一潭死水般停滯不前,理論的儲備正在被消耗完,人類的技術進步將出現減速,直至完全停止,但目前人們仍不清楚技術的盡頭將在何時出現。
希恩斯拖著冬眠後仍然僵硬的腳步,走進了一個外形像體育館的建築物。
建築內部籠罩在一片迷濛的白霧中,希恩斯感覺這裡很乾燥,不知道這是什麼霧。
有月光般的柔光把霧照亮,霧積聚在上方,顯得很濃,看不到建築物的穹頂,但在一人多高的空間裡霧很淡。
在霧中,他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立刻認出是山杉惠子,他向她奔去,像是追逐一個霧中的幻影,但他們最終還是擁抱在了一起。
「對不起親愛的,我老了八歲。」
山杉惠子說。
「即使這樣,你還是比我小一歲。」
希恩斯說著,打量著妻子,時光似乎在她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在白霧裡如水的月光中,她顯得蒼白而柔弱。
她和這霧、這月光,讓希恩斯回到了那個日本庭院裡的竹林之夜,「我們不是說好,你兩年後也冬眠嗎,為什麼一直等到現在?」
「本來只是想為我們冬眠後的事業做一些準備,但事情太多,就一直做下來了。」
山杉惠子把額前的一縷頭髮輕輕撥開說。
「很難吧?」
「真的很難,你冬眠後不久,就有六個新一代超級計算機大型研究項目同時開始,其中三個是傳統結構的,一個是非馮結構的,另外兩個分別是量子和生物分子計算機研究項目。
但兩年後,這六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都對我說,我們要的計算能力根本不可能實現。
量子計算機項目是最先中斷的,現有的物理理論無法提供足夠的支持,研究撞到了智子的牆壁上。
緊接著生物分子計算機項目也下馬了,他們說這只是一個幻想。
最後停止的是非馮結構計算機,這種結構其實是對人類大腦的模擬,他們說我們這隻蛋還沒有形成,不可能有雞的。
最後只有三個傳統結構計算機項目還在運作,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進展。」
「是這樣……我該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沒有用的,那樣你只是浪費八年時間而已。
後來,有段時間,我們真的完全絕望了,就想出了一個瘋狂的主意,要用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來模擬人類大腦。」
「怎麼做呢?」
「把以前的軟體模擬轉化為硬體,用一個微處理器模擬一個神經元,所有微處理器互聯,並可以動態地變更連接模式。」
希恩斯想了幾秒鐘,才理解了山杉惠子這話的意義,「你是說,製造一千億個這樣的微處理器?」
惠子點點頭。
「這……大概相當於人類有史以來製造過的微處理器的總和吧?」
「我沒統計過,應該比那多吧。」
「就算你們真的擁有了這麼多晶片,要用多長時間把它們互聯起來?」
山杉惠子疲倦地笑笑,「我知道不行,但那是絕望中的想法嘛。
可那時真打算那麼做的,當時就想能做多少算多少。」
她指指周圍,「看這裡,就是計劃中的三十個模擬大腦總裝車間中的一個,不過也只建了這一個。」
「我真該和你在一起的。」
希恩斯激動地又說了一句。
「好在我們要的計算機還是出現了,它的性能是你冬眠時最強計算機的一萬倍。」
「傳統結構?」
「傳統結構,能從摩爾定律這個檸檬里又榨出這麼多汁來,計算機科學界都很吃驚……但這次,親愛的,這次真的到頭了。」
這是空前的計算機,如果人類失敗的話,也是絕後的。
希恩斯這麼想,但他沒有說出來。
「有了這樣的電腦,解析攝像機的研製就變得容易一些了……親愛的,你對一千億有一個形象的概念嗎?」
山杉惠子突然問,看到丈夫搖搖頭,她微笑著伸出雙手指指四周,「看,這就是一千億。」
「什麼?」
希恩斯茫然地看著周圍的白霧。
「我們正在超級計算機的全息顯示器中。」
山杉惠子說著,一手擺弄著掛在胸前的一個小玩意兒,希恩斯看到上面有一個滾輪,可能這東西是類似於滑鼠的東西。
與此同時,希恩斯感覺到圍繞著他們的白霧發生了變化,霧被粗化了,顯然是對某一局部進行了放大。
他這時發現,所謂的霧其實是由無數發光的小微粒組成的,那月光般的光亮是由這些小微粒自身發出的,而不是對外界光源的散射。
放大在繼續,小微粒都變成了閃亮的星星。
希恩斯所看到的,並不是地球上的那種星空,他仿佛置身於銀河系的核心,星星密密麻麻,幾乎沒有給黑夜留出空隙。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神經元。」
山杉惠子說,一千億顆星星構成的星海給他們的身軀鍍上了銀邊。
全息圖像繼續放大,希恩斯看到了每顆星星向周圍放射狀伸出的細細的觸鬚,這無數觸鬚完成了星星間錯綜複雜的連接,希恩斯眼中星空的圖景消失了,他置身於一個無限大的網絡結構中。
圖像繼續放大,每顆星星開始呈現出結構,希恩斯看到了他早已通過電子顯微鏡熟悉了的腦細胞和神經元突觸的結構。
惠子按動滑鼠,圖像瞬間恢復到白霧狀態,「這是一個大腦結構的全視圖,是由解析攝像機拍攝的,三百萬個截面同時動態掃描。
當然,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圖像是經過處理的,為了便於觀察,把神經元之間的距離拉大了四至五個數量級,看上去就像把一個大腦蒸發成氣體,不過它們之間突觸連接的拓撲結構是保持原樣的。
現在看看動態的……」
霧氣中出現了擾動,就像把一撮火藥均勻地撒在火焰上,璀璨的光點在霧氣中出現。
山杉惠子把圖像放大到星空模式,希恩斯看到大腦宇宙中星潮洶湧,星海的擾動在不同位置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有的像河流,有的像旋渦,有的像橫掃一切的潮汐。
所有的擾動都瞬息萬變,在浩渺的混沌中,不時出現自組織的美圖。
當圖像放大到網絡模式時,希恩斯看到了無數神經信號沿著纖細的突觸忙碌地傳遞著,像錯綜管網裡流淌著的閃光珍珠……
「這是誰的大腦?」
希恩斯在驚嘆中問道。
「我的。」
山杉惠子含情脈脈地看著丈夫,「出現這幅思維圖景時,我正在想你。」
請注意,當亮點變綠時,第六批測試命題將顯示,命題為真按右手按鈕,命題為偽按左手按鈕。
命題1號:煤是黑色的
命題2號:1+1=2
命題3號:冬季的氣溫比夏季低
命題4號:男人的個子一般比女人矮
命題5號:兩點之間直線最短
命題6號:月亮比太陽亮
……
以上信息依次顯示在受試者眼前的小屏幕上,每一個命題顯示時間為四秒鐘,受試者根據自己的判斷按動左右手相應的按鈕,他的頭部置於一個金屬罩中,解析攝像機拍攝大腦的全息視圖,經計算機處理後形成可供分析的動態神經元網絡模型。
這是希恩斯思維研究項目的初級階段,受試者只進行最簡單的判斷思維,測試命題都是最簡潔且有明確答案的,在這種簡單思維中,大腦神經網絡的運作機制較易識別,由此可以作為深入研究思維本質的起點。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領導的研究小組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他們發現,判斷思維並非產生於大腦神經元網絡的特定位置,但卻擁有特定的神經衝動傳輸模式,藉助強大的計算機,可以從浩瀚的神經元網絡中檢索和定位這種模式,這很像天文學家林格為羅輯提供的那種定位恆星的方式:在星海中查找某種特定的位置構圖。
但在大腦宇宙中,這種構圖是動態變化的,只能從其數學特徵上識別,如同在浩渺的大洋中尋找一個小小的旋渦,所需的計算量比前者要大幾個數量級,也只有最新的超級電腦才能做到。
希恩斯夫婦漫步在全息顯示器顯示的大腦雲圖中,每當受試者大腦中的一個判斷思維點被識別時,計算機就會在雲圖上相應的位置以閃爍的紅光標示出來。
其實,這種顯示方式只是提供了一場直觀的視覺盛宴,在具體研究中並無必要,最重要的是對思維點內部神經衝動傳輸結構的分析,那裡隱藏著思維最本質的奧秘。
這時,項目組醫學部主任匆匆走來,說104號受試者出現了問題。
在解析攝像機剛研製出來時,巨量斷面的同時掃描產生強大的輻射,任何一個被拍攝的生命體都會產生致命的損害,但經過多次改進,拍攝時的輻射已經降低到安全線以下。
大量試驗表明,只要不超過規定的拍攝時間,解析攝像機不會對大腦產生任何損害。
「他好像得了恐水症。」
在匆匆趕往醫療中心的路上,醫學部主任說。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都驚奇地停下了腳步,希恩斯瞪著醫學部主任說:「據我所知,恐水症就是狂犬病!」
醫學部主任抬起一隻手,極力理清自己的思維,「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他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大腦和其他器官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害,但確實像狂犬病人那樣怕水,他拒絕喝水,甚至連含水的食物都不敢吃。
這完全是精神上的作用,他認為水有毒。」
「迫害幻想?」
山杉惠子問。
醫學部主任擺擺手,「不不,他並不是認為有人在水裡下毒,他認為水本身就有毒。」
希恩斯夫婦再次站住了,醫學部主任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他的精神在別的方面都很正常……我說不清,你們親自看看吧。」
104號受試者是一名自願的大學生,接受試驗只是為了掙些零花錢。
在走進病房前,醫學部主任對希恩斯夫婦說:「他已經兩天沒喝水了,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嚴重脫水的,以後只能強制進水了。」
他在門邊指著病房中的一台家用微波爐說,「看那個,他要把麵包或其他食物放進去烤到完全乾燥時才吃。」
希恩斯夫婦走進病房時,104號受試者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嘴唇乾裂,頭髮蓬亂,但其他方面看上去都正常。
他拉著希恩斯的衣袖,聲音嘶啞地說:「希恩斯博士,他們要殺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
他用另一隻手指指床頭柜上放著的一杯水,「他們讓我喝水。」
希恩斯看看那杯清水,肯定受試者沒有得狂犬病,因為真正的恐水症會使患者見到水後就發生恐怖的痙攣,連流水聲都會令他們瘋狂,甚至別人談到水都會引起強烈的恐懼反應。
「從目光和語氣看,他的精神應該是處於正常狀態的。」
山杉惠子用日語對希恩斯說,她有一個心理學學位。
「你真的認為水有毒?」
希恩斯問。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嗎?
就像太陽有光和空氣中有氧一樣,你們不至於否認這個常識吧。」
希恩斯扶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中百分之七十是水。」
104號受試者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捂著頭頹然坐在床上,「是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我要看104號的實驗記錄。」
走出病房後,希恩斯對醫學部主任說,他們來到主任的辦公室,山杉惠子說:「先看測試命題。」
命題在電腦屏幕上逐條顯示:
命題1號:貓共有三條腿
命題2號:石頭是沒有生命的
命題3號:太陽的形狀是三角形
命題4號:同樣的體積,鐵比棉花重
命題5號:水是劇毒的
……
「停。」
希恩斯指著命題5號說。
「他的回答是偽。」
醫學部主任說。
「看看命題5得到回答後的所有操作和參數。」
記錄顯示,命題5號得到回答後,解析攝像機對受試者大腦神經網絡中的判斷思維點進行了強化掃描,這是為了提高這一區域的掃描精度,因而在這一小範圍內加強了掃描的輻射強度和電磁場強度。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細研究著屏幕上一大片參數記錄。
「這樣的強化掃描在別的命題和受試者上還做過嗎?」
希恩斯問。
醫學部主任說:「因為強化掃描效果並不好,而且擔心局部輻射超標,只做過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電腦上查詢過後他說,「都是無害的真命題。」
「應該用相同的掃描參數,在命題5號上把實驗重做一遍。」
山杉惠子說。
「可……讓誰做呢?」
醫學部主任問。
「我。」
希恩斯說。
水是劇毒的
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題5號以黑色的字體出現。
希恩斯按下了左手處的「偽」鍵,除了密集掃描在腦部產生的微熱感外,他沒有其他的感覺。
希恩斯走出了解析拍攝室,在包括山杉惠子在內的眾人的注視下走到一張桌子旁。
桌子上放著一杯清水,希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他動作從容,表情鎮定。
眾人開始鬆了一口氣,但接下來他們遲遲沒有看到希恩斯咽下水時喉部的動作,卻見他的臉部肌肉先是僵硬,然後微微抽搐起來,他的目光漸漸露出和104號受試者一樣的恐懼,似乎精神上在和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搏鬥著。
最後,他哇地一下把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吐出來,並蹲下來開始嘔吐,並沒有吐出什麼,臉卻憋成了紫色。
山杉惠子一把抱住了他,一手拍著他的後背,剛剛回過氣來的希恩斯伸出一隻手說:「給我些紙巾什麼的。」
他拿到紙巾後,仔細地把濺到皮鞋上的水擦掉。
「親愛的,你真的相信水有毒?」
山杉惠子含淚問道,在實驗前她曾經多次要求改變命題,用另一個無害的偽命題代替,但都被希恩斯拒絕了。
希恩斯緩緩點頭,「我是這樣想的,」他抬頭看看眾人,目光中充滿著無助和迷茫,「我想,我是這樣想的。」
「我重複你的話,」山杉惠子抓著他的肩膀說,「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中百分之七十是水!」
希恩斯低頭看著地面上的水漬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是的,親愛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三年後,地球的夜空中陸續出現了幾顆不尋常的星體,最多時在同一個半球可以看到五顆,這些星體的亮度急劇變化,最亮時超過了金星,還時常急劇閃爍。
有時這些星體中的某一個會突然爆發,亮度急劇增強,然後在兩三秒內熄滅。
這些星體是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實驗中的核聚變反應堆。
未來太空飛船的發展方向被最終確定為無工質輻射推進,這種推進方式需要的大功率反應堆只能在太空中進行實驗,這些在三萬公里的高空發出光芒的聚變堆被稱為核星。
每一次核星的爆發就標誌著一次慘重的失敗,與人們普遍認為的不同,核星爆發並不是聚變堆發生爆炸,只是反應器的外殼被核聚變產生的高溫燒熔了,把聚變核心暴露出來。
聚變核心像一個小太陽,地球上最耐高溫的材料在它面前就像蠟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電磁場來約束它,但這種約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軍司令部頂層的陽台上,常偉思和希恩斯就剛剛目睹了一次核星爆發,他們的影子被那滿月般的光芒投在牆上,轉瞬間消失。
繼泰勒後,希恩斯是常偉思會見的第二位面壁者。
「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
常偉思說。
希恩斯看看黑下來的夜空說:「這種聚變堆的功率,只及未來飛船發動機所要求的百分之一,可還是無法穩定運行……即使所要求的聚變堆研製出來,發動機的技術更難,這中間,他們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礙。」
「是啊,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
常偉思看著遠方說,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後,城市的燈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燦爛了。
「剛剛出現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總有徹底破滅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說,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
常偉思笑笑說:「希恩斯博士,您不是來和我談失敗主義的吧。」
「我正是要談這個,這次失敗主義的回潮與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平急劇降低的民眾為基礎的,對太空軍的影響更大。」
常偉思從遠方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所以,將軍,我理解您的難處,我想幫助你們。」
常偉思靜靜地看了希恩斯幾秒鐘,後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測,他沒有回應希恩斯的話,而是說:「人類大腦的進化需要兩萬至二十萬年才能實現明顯的改變,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所以我們目前擁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腦……博士,我真的很讚賞您這種獨特的思路,也許這真的是關鍵所在。」
「謝謝,我們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
「但,用技術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嗎?」
這話令希恩斯興奮起來,「將軍,至少與其他人相比,您不那麼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說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後者的內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戰勝失敗主義僅憑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礙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難以建立勝利的信念。」
「那麼,你還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嗎?」
希恩斯搖搖頭,「您對我和山杉惠子在三體危機出現以前的工作有了解嗎?」
「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維在本質上不是在分子層面,而是在量子層面進行的,我想,這是不是意味著……」
「這意味著智子也在前面等著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著他們一樣。
但目前,我們的研究雖離目標還很遙遠,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
常偉思微微點頭,表現出了謹慎的興趣。
「不談技術細節了,簡單說吧,在大腦神經元網絡中,我們發現了思維做出判斷的機制,並且能夠對其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把人類思維做出判斷的過程與計算機作一個類比:從外界輸入數據,計算,最後給出結果。
我們現在可以把計算過程省略,直接給出結果。
當某個信息進入大腦時,通過對神經元網絡的某一部分施加影響,我們可以使大腦不經思維就做出判斷,相信這個信息為真。」
「已經實現了嗎?」
常偉思不動聲色地問。
「是的,從一個偶然發現開始,我們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經實現了,我們把這種設備稱為思想鋼印。」
「如果這種判斷或者說信念與現實不符呢?」
「那信念最終會被推翻,但這個過程是相當痛苦的,因為思想鋼印在意識中所產生的判斷異常牢固。
我曾經因此而堅信水有毒,經過兩個月的心理治療後才能沒有障礙地飲水,那過程……真是不堪回首。
而水有毒是一個極其明確的偽命題,其他的信念卻並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類在這場戰爭中的勝利等等,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判定答案,這類信念建立的正常過程,就是思維在各種選擇中向一方微微的傾斜,而這類信念一旦由思想鋼印建立,就堅如磐石,絕對不可能被推翻。」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成就。」
常偉思認真起來,「我是說在腦科學上,但在現實中,希恩斯博士,你造出了一個最麻煩的東西,真的,有史以來最麻煩的東西。」
「您不想用這個東西,思想鋼印,來造就一支擁有堅定勝利信念的太空軍隊嗎?
在軍隊中,你們有政委,我們有牧師,思想鋼印不過是用技術手段高效率地完成他們的工作而已。」
「政治思想工作是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來建立信念。」
「可這場戰爭的勝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學理性思維建立起來嗎?」
「博士,如果這樣,我們寧願要一個雖無勝利信念但能夠自主思維的太空軍。」
「除了這個信念外,別的思維當然是自主的,我們只是對思維進行了一點點干預,用技術越過思考,把一個結論——僅僅是這一個結論——固化在意識中。」
「這就夠了,技術已經做到了能像修改電腦程式那樣修改思想,這樣被修改後的人,是算人呢,還是自動機器?」
「您一定看過《發條橙》。」
「一本思想很深刻的書。」
「將軍,您的態度在我預料之中,」希恩斯嘆息一聲說,「我會繼續在這方面努力的,一個面壁者必須做出的努力。」
在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劃聽證會上,希恩斯對思想鋼印的介紹在會場引發了少有的激動情緒,美國代表簡潔的評價代表了大多數與會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過人的才華,為人類開啟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門。」
法國代表激動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人類失去自由思想的權利和能力,與在這場戰爭中失敗,哪個更悲慘?」
「當然是後者更悲慘!」
希恩斯起身反駁道,「因為在前面那種情況下,人類至少還有重獲思想自由的機會!」
「我懷疑,如果那東西真被使用的話……看看你們這些面壁者吧,」俄羅斯代表對著天花板揚起雙手,「泰勒要剝奪人的生命,你要剝奪人的思想,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這話引起了一陣共鳴。
英國代表說:「我們今天只是提出議案,但我相信,各國政府會一致同意封殺這個東西,不管怎樣,沒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惡的東西。」
希恩斯說:「怎麼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這樣敏感?
其實就是在現代社會,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發生嗎?
從商業GG到好萊塢文化,都在控制著思想。
你們,用一句中國話來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美國代表說:「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經走到了黑暗的門檻,威脅到現代社會的基礎。」
會場上又嘈雜起來,希恩斯知道,此時他必須控制住局勢,他提高了聲音說:「學學那個小男孩兒吧!」
會場的喧譁果然讓他的最後一句話暫時平息了。
「什么小男孩兒?」
輪值主席問。
「我想大家都聽過這個故事的:一個在林場中被倒下的樹木壓住腿的小男孩兒,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腿流血不止,這樣下去他會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個能令各位代表汗顏的決定:拿起鋸子,鋸斷了被壓住的那條腿,爬上車找到醫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希恩斯滿意地看到,會場上至少沒有人試圖打斷他的話,他繼續說道:「人類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整個種族和文明作為一個整體的生存或死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不捨棄一些東西?」
「啪啪」兩聲輕響,是主席在敲木槌,儘管這時會場上並沒有喧譁。
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這個德國人是會場上少有的保持平靜的人。
主席用平緩的語氣說:「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視目前的形勢。
太空防禦體系的建設,投入越來越大,世界經濟在轉型的同時急劇衰退,人類社會生活水平後退一個世紀的預言,很可能在不遠的將來就變成現實。
與此同時,與太空防禦相關的科學研究,越來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礙,技術進步日益減速。
這一切,都將在國際社會引發新一輪失敗主義浪潮,而這一次,可能導致太陽系防禦計劃的全面崩潰。」
主席的話使會場徹底冷卻下來,他讓沉默延續了近半分鐘,才繼續說:「同各位一樣,在得知思想鋼印的存在時,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懼和厭惡……但我們現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現了,冷靜和理智也是最好的選擇。
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僅僅是提出一個供表決的議案。」
希恩斯看到了一線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議案不能付諸會議表決,我們是不是可以各自後退一步。」
「不管後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絕不能被接受的。」
法國代表說,但語氣不像剛才那般強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於控制和自由之間呢?」
「思想鋼印就是思想控制。」
日本代表說。
「不然,所謂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願在自己的意識中打上思想鋼印,請問這能被稱為控制嗎?」
會場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經接近成功了,他接著說:「我提議把思想鋼印作為一種類似公共設施的東西對社會開放,它的命題只限一個,就是對戰爭勝利的信念,願意藉助思想鋼印獲得這種信念的人,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下,都可以使用這個設施。
當然,這一切都是應該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會議對此展開了討論,在希恩斯提議的基礎上,對思想鋼印的使用又提出了許多限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使用範圍僅限於太空軍,軍隊中的思想統一畢竟是讓人比較容易接受的。
聽證會連續進行了近八小時,是最長的一次,最後終於形成了一份供下次會議表決的議案,由各常任理事國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匯報。
「我們是不是需要給這個設施起個名字?」
美國代表說。
「叫信念救濟中心怎樣?」
英國代表說,這帶著英國式幽默的古怪名稱引起了一陣笑聲。
「把救濟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
希恩斯認真地說。
信念中心的大門前立著一座縮小比例精確複製的自由女神像,誰也說不清其用意,也許是想用「自由」沖淡「控制」的色彩,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女神像基座上那首被篡改了的詩:
把你們絕望的人,你們迷茫的人,
把你們渴望看到勝利之光的畏懼徘徊的人都給我,
把那些精神失落、靈魂在流浪的人都送來:
在這金色的信念旁,我要為他們把燈舉起。
詩中所說的金色信念,被醒目地用多種文字刻在女神像旁邊的一塊叫信念碑的黑色花崗岩方碑上:
在抗擊三體世界入侵的戰爭中,人類必勝,入侵太陽系的敵人將被消滅,地球文明將在宇宙中萬代延續。
信念中心已經開放了三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一直守候在莊嚴的門廳里。
這幢建在聯合國廣場附近的不大的建築成了一個新的旅遊景點,不斷有人在門前的自由女神像和信念碑前拍照,但一直沒有人走進來,人們似乎都謹慎地與這裡保持著距離。
「你覺得,這兒像不像一個經營慘澹的夫妻店?」
山杉惠子說。
「親愛的,這裡總有一天會成為聖地的。」
希恩斯莊嚴地說。
第三天下午,終於有一個人走進信念中心,這是一個面露憂鬱的禿頂中年男人,走路有些搖晃,靠近時能聞到酒味。
「我來獲取一個信念。」
他口齒不清地說。
「信念中心只有各國太空軍成員才能使用,請出示您的證件。」
山杉惠子鞠躬說,這時,在希恩斯的眼中,她像一個禮貌周到的東京大飯店服務生。
男人摸索著拿出了證件,「我是太空軍成員,不過是文職人員,可以嗎?」
細看過證件後,希恩斯點點頭,「威爾遜先生,您打算現在進行嗎?」
「那當然。」
男人點點頭,從胸前的衣袋中掏出一張整齊折好的紙,「那個,你們叫信念命題吧,寫在這裡,我想獲得這個信念。」
山杉惠子本想解釋:按照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決議,思想鋼印被允許操作的命題只有一個,就是門前石碑上所寫的內容,必須一字不差,其他任何命題都是嚴格禁止的。
但希恩斯輕輕制止了她,他想先看看這人提交的命題是什麼,打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著:
凱薩琳是愛我的,她根本沒有也永遠不可能有外遇!
山杉惠子極力忍住笑,希恩斯則氣惱地把那張紙團成一團扔在那個醉漢悲傷的臉上,「滾出去!」
在威爾遜被趕走後,又有一個人越過了信念碑,那是一般遊人與信念中心保持距離的界限。
那人在碑後徘徊著,希恩斯很快注意到了他,招呼惠子說:「看那人,他應該是個軍人!」
「他看上去身心疲憊的樣子。」
惠子說。
「可他是個軍人,你相信我吧。」
希恩斯說著,正想出門去與那人交流,卻見他邁步走上了門前的台階。
這人年齡看來比威爾遜大些,有一副英俊的東方面孔,但正如惠子所言,看上去有些憂鬱,不過這種憂鬱與剛才那個失意者不同,顯得淡些但更深沉,似乎已經伴隨他多年。
「我叫吳岳,我來獲取信仰。」
來人說,希恩斯注意到他說的是信仰而不是信念。
山杉惠子鞠躬並重複那句話:「信念中心只有各國太空軍成員才能使用,請出示您的證件。」
吳岳站著沒有動,只是說:「十六年前,我曾經在太空軍中服役過一個月,但之後就退役了。」
「服役過一個月?
那,如果不介意的話,您退役的原因呢?」
希恩斯問。
「我是一個失敗主義者,上級和我本人都認為我不再適合在太空軍中工作。」
「失敗主義是一種很普遍的思想,您顯然只是一個誠實的失敗主義者,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您的那些繼續服役的同事可能有著更重的失敗主義情緒,他們只是把這種情緒隱藏起來了。」
山杉惠子說。
「也許是吧,但我這些年來很失落。」
「因為離開軍隊?」
吳岳搖搖頭,「不,我出生於一個學者家庭,所受的教育一直使我把人類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雖然後來成為軍人,但總認為只有為全人類而戰才是軍人的最高榮譽,這種機會真的到來了,卻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
希恩斯要說話,卻被惠子搶先了,她說:「冒昧地問一下,您多大年紀了?」
「五十一。」
「如果得到勝利的信念後真能重回太空軍,以您這個年齡,在軍隊中重新開始是不是晚了些?」
希恩斯看出,惠子顯然不忍心直接拒絕他,這個深沉憂鬱的男人在女人眼中無疑是很有魅力的。
但希恩斯倒不擔心什麼,這人顯然已經萬念俱灰,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了。
吳岳又搖搖頭,「您誤會了,我並不是來獲取勝利信念的,只是來尋求靈魂的安寧。」
希恩斯想說話,又被惠子制止了。
吳岳接著說:「我是在安那波利斯海軍學院留學時認識現在的妻子的,她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面對未來很坦然,一種讓我嫉妒的坦然。
她說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過去和未來的一切,我們這些主的孩子不需要理解這種安排,只需堅信這種安排是宇宙中最合理的安排,然後按主的意願平靜地生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