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咒語4
「這麼說,您是來獲取對上帝的信仰?」
希恩斯問。
吳岳點點頭,「我寫了信仰命題,請您看看。」
他說著伸手去上衣袋中掏。
惠子再次制止了希恩斯說話,她對吳岳說:「如果是這樣,您去信仰就可以了,沒有必要通過這種極端的技術手段。」
前太空軍上校露出了一絲苦笑,「我是接受唯物主義教育長大的,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您認為取得這種信仰對我是容易的事嗎?」
「這絕對不行。」
希恩斯搶在惠子前面說,他決定儘快把事情說清楚,「您應該知道,按照聯合國決議,思想鋼印能夠操作的命題只有一個。」
他說著,從接待台中拿出一個精緻的紅色大紙夾,打開來讓吳岳看,在裡面黑色的天鵝絨襯面上,用金字鐫刻著信念碑上的勝利信念,他說:「這叫信念簿。」
他又拿出一摞不同顏色的大紙夾,「這是信念簿不同語言的版本。
吳先生,我現在向您說明對思想鋼印使用的監督是多麼嚴格:為了保證操作時的安全可靠,命題不是用顯示屏顯示,而是用信念簿這種原始的方法給自願者讀出。
在具體操作時,為體現自願原則,操作都由自願者自己完成,他將自己打開這個信念簿,然後自己按動思想鋼印的啟動按鈕,在真正的操作進行前,系統還要給出三次確認機會。
每次操作前,信念簿都要由一個十人小組核查確認,這個小組是由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和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的特派員組成,在思想鋼印的整個操作過程中,十人小組也在場進行嚴格監督。
所以,先生,您的要求絕對不可能實現,不要說這種宗教信仰的命題,就是在信念簿上的命題上改動一個字都是犯罪。」
「那對不起,打擾了。」
吳岳點點頭說,他顯然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然後轉身走去,背影看上去孤獨而蒼老。
「他的餘生會很難的。」
山杉惠子低聲說,聲音里充滿柔情。
「先生!」
希恩斯叫住已經走出門的吳岳,跟到了門外,這時,信念碑和遠處聯合國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即將落下的夕陽光芒,像著了火似的,希恩斯眯眼看著那一片火焰說:「也許你不相信,我差點做了與你相反的事。」
吳岳露出不解的眼神。
希恩斯回頭看看,見惠子沒有跟出來,就從貼身衣袋中掏出一張紙,展開來讓吳岳看:「這就是我想給自己打上的思想鋼印,當然,我猶豫了,最後沒有做。」
紙上寫著幾個粗體字:
上帝死了。
「為什麼?」
吳岳抬頭問道。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
上帝沒死嗎?
去他媽的主的安排,去他媽的溫和的軛!」
吳岳無語地看了希恩斯一會兒,轉身走下台階。
希恩斯在台階上對著已經走進信念碑陰影中的吳岳大聲說:「先生,我想掩蓋對您的鄙視,但我做不到!」
第二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終於等來了他們期待的人。
這天上午,從門外明媚的陽光中走進來四個人,三個歐洲面孔的男性,一個東方相貌的女性,他們都很年輕,身材挺拔,步伐穩健,看上去自信而成熟。
但希恩斯和惠子都從他們眼中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就是吳岳眼中的那種憂鬱和迷茫。
他們把自己的證件整齊地排放在接待台上,為首的一位莊重地說:「我們是太空軍軍官,來獲取勝利信念。」
思想鋼印的操作過程十分快捷,信念簿在十人監督小組的成員手中傳遞,他們每個人都仔細地核對了上面的內容,並在公證書上簽字。
然後,在他們的監督下,第一位自願者接過了信念簿,坐到了思想鋼印的掃描器下,他的面前有一個小平台,他把信念簿放到上面,在平台的右下角有一個紅色按鈕。
他打開信念簿,有一個聲音開始提問:
「您確信自己要獲取對這個命題的信念嗎?
如果是,請按按鈕;如果不是,請離開掃描區。」
這樣的提問重複了三遍,在均得到確定回答後,按鈕發出紅光,一個定位裝置緩緩地合攏,固定了自願者的頭部,那個聲音說:「思想鋼印準備啟動,請默讀命題,然後按動按鈕。」
當按鈕被按下時,它發出綠光,大約半分鐘後,綠光熄滅,提示聲音說:「思想鋼印操作完成。」
定位裝置分離,自願者起身離開。
當四名完成操作的軍官都回到門廳時,山杉惠子仔細觀察著他們,她很快肯定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四雙眼睛中,憂鬱和迷茫消失了,目光寧靜如水。
「你們感覺怎麼樣?」
她微笑著問道。
「很好,」一位年輕軍官也對她回應著微笑,「應該是這樣的。」
在他們離去時,那個東方姑娘回身加了一句:「博士,真的很好,謝謝您。」
從這一時刻起,至少在這四個年輕人的心中,未來是確定的。
從這天開始,獲取信念的太空軍成員不斷到來,開始多是一個人前來,後來則成群結隊。
開始來人都穿便服,後來則大都身著軍裝。
如果一次同來的為五人以上,監督組便要召開一個審查會議,以確定其中無人被脅迫。
一個星期後,已經有超過一百名的太空軍成員接受了思想鋼印給予的勝利信念,他們的軍銜最低為列兵,最高為大校,後者是各國太空軍允許使用思想鋼印的最高軍銜。
這天深夜,在月光下的信念碑前,希恩斯對山杉惠子說:「親愛的,我們該走了。」
「去未來嗎?」
「是的,從事思維研究,我們做得並不比其他科學家好,我們該做的都做了,歷史的車輪已經被我們推動,我們到未來去等著歷史吧。」
「走多遠呢?」
「很遠,惠子,很遠。
我們將前往三體探測器抵達太陽系的那個年代。」
「這之前,我們先回京都那個小院住一陣吧,這個時代畢竟是要永遠過去了。」
「當然,親愛的,我也想念那裡。」
半年後,即將進入冬眠的山杉惠子沉浸在越來越深的寒冷中,和十多年前羅輯掉入冰湖那一刻一樣,嚴寒和凍結濾去了她意識中的紛繁和嘈雜,把她集中思考的那條線索在冷寂的黑暗中凸現出來,以前模糊不清的思緒突然異常清晰起來,像嚴冬冷冽的天空。
山杉惠子想呼叫停止冬眠進程,但已經晚了,超低溫已經滲入她的肌體,她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操作人員和醫生看到,這個即將進入冬眠的女人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一條縫,透出的眼神充滿了驚懼和絕望,如果不是因為嚴寒凍僵了眼皮,她的雙眼一定會睜圓的。
但他們都認為這是冬眠過程中正常的神經反射,以前在少數冬眠者身上也出現過,所以沒有在意。
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劃聽證會討論恆星型氫彈的試驗問題。
隨著巨型計算機技術的突破,過去十年在理論上已經完善的核爆炸恆星模型得以在計算機上實現,超大當量的恆星型氫彈隨即開始製造。
預計首顆氫彈的爆炸當量為5億噸TNT,是人類以往所製造的最大氫彈的十七倍。
這樣的超級核彈是不可能在大氣層中進行試驗的,地下試驗則需挖掘超深井,如果在以往深度的試驗井中引爆,地層將被掀起。
而在超深井中進行這樣的爆炸,其強大的震波將波及全球,可能對廣大範圍的地質結構產生不可預料的影響,進而誘發包括地震海嘯在內的地質災害。
所以恆星型氫彈的試驗只能在太空中進行,但在高軌道試驗也不可能,氫彈產生的電磁脈衝在這樣的距離上會對地球通訊和電力系統產生巨大影響,最理想的試驗位置是在月球背面,但雷迪亞茲另有選擇。
「我決定在水星進行試驗。」
雷迪亞茲說。
這個提議令與會代表們很吃驚,紛紛質問這個計劃的意義何在。
「按照面壁計劃基本原則,我不需要解釋。」
雷迪亞茲冷冷地回答,「試驗應該是地下式的,要在水星上挖掘超深井。」
俄羅斯代表說:「在水星表面試驗也許可以考慮,但地下試驗投資太大了,在那裡挖超深井,費用可能是在地球上進行同樣工程的上百倍,況且也沒有意義,在水星不用考慮核爆炸對環境的影響。」
「水星表面試驗也不可能!」
美國代表說,「迄今為止,雷迪亞茲是對資源消耗最大的一位面壁者,現在是制止他的時候了!」
這話引起了英、法、德代表的附和。
雷迪亞茲笑笑說:「即使我消耗的資源同羅輯博士一樣少,你們也熱衷於否決我的計劃。」
他轉向輪值主席,「我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們注意,在所有面壁者提出的戰略計劃中,我的計劃與主流防禦體系是最貼近最融洽的,完全可以看做主流防禦的一部分,資源的消耗從其絕對數量看是很大,但有相當部分與主流防禦是重疊的,所以……」
英國代表打斷雷迪亞茲的發言:「你還是解釋一下為什麼要在水星上進行地下核試驗吧,除了變著法子花錢外,我們找不到別的解釋。」
「主席先生,各位代表,」雷迪亞茲冷靜地反擊道,「你們應該看到,到目前為止,行星防禦理事會已經失去了對面壁者起碼的尊重,也失去了對面壁原則的尊重,如果我們的所有計劃細節都要做出解釋,那面壁計劃意義何在?」
他用灼人的目光挨個逼視各大國代表,令他們都把眼睛轉向別處。
雷迪亞茲接著說:「儘管如此,我還是願意對剛才的問題做出解釋:在水星進行超深地下核試驗的目的,是想在行星的地下炸出一個大洞窟,作為日後的水星基地,對這樣一個工程來說,這顯然是一個最節省的方案。」
雷迪亞茲的話引起了一片竊竊私語,有代表問:「面壁者雷迪亞茲,你的意思是要把水星作為恆星型氫彈的發射基地?」
雷迪亞茲胸有成竹地說:「是的,目前主流防禦的戰略理論認為,防禦體系的重點應該放在地球外側行星上,而對內側行星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認為它們不具備防禦意義,我所規劃的水星基地,正是對主流防禦的薄弱環節的補充。」
「他怕見太陽,卻要跑到距太陽最近的行星上去,這不是很奇怪嗎?」
美國代表說,引起了一些笑聲,接著受到了主席的警告。
「沒什麼,主席先生,對這種不尊重我已經習慣了,在成為面壁者之前就習慣了。」
雷迪亞茲擺擺手說,「但各位應該尊重如下事實:在外側行星甚至地球均已陷落後,水星基地將是人類最後的堡壘,它背靠太陽,處於其輻射的掩護之中,將成為最堅固的陣地。」
「面壁者雷迪亞茲,如此說來,你的計劃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人類大勢已去之際的最後抵抗?
這和你的性格倒是很吻合。」
法國代表說。
「先生們,不能不考慮最後的抵抗。」
雷迪亞茲莊重地說。
「很好,面壁者雷迪亞茲,」主席說,「下面,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在整體部署方案中,總共需要多少顆恆星型氫彈?」
「越多越好,要盡地球的生產能力來製造,具體數量要看未來氫彈能達到多大當量,按現在的標準來看,在第一批部署計劃中,至少需要一百萬顆。」
雷迪亞茲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看來,面壁者雷迪亞茲不僅要製造出小太陽,還要創造一個銀河系!」
美國代表高聲說,然後探身向雷迪亞茲,「你是不是真的認為,海洋中的氕氘氚都是為你準備的?
由於你對核彈的變態情感,地球就要變成一個氫彈生產車間?」
此時會場中只有雷迪亞茲一個人仍一臉嚴肅,他靜靜地等待著自己引起的喧鬧平息下來,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人類的終極戰爭,所要求的這個數目並不多,不過我預料到了今天的結果,但我會努力的,我要多造核彈,能多造一顆就多造一顆,告訴你們,我會不斷努力的。」
水星世界只能看到兩種色彩:黑色和金色,黑色是行星的大地,在烈日近距離的照射中,低反射率的大地仍然是深黑一片;金色是太陽,在這個世界太陽占據了天空相當大的一部分,在廣闊的日輪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海中的浪涌,看到黑子像烏雲般飄過,在日輪邊緣,也可以看到絢麗的日珥曼妙的舞姿。
就在這塊懸浮於太陽火海之上的堅硬大石塊上,人類又種下一顆小太陽。
隨著太空電梯的建成,人類開始了對太陽系行星的大規模探索。
載人飛船相繼登陸火星和木星的衛星,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因為人們知道,這些探險的目的與以前相比既現實又明確,只是為了建立太陽系防禦基地,就這個目的而言,這些以化學動力火箭和飛船為主的航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端。
初期的探索主要集中在地球外側行星上,但隨著太空戰略研究的深入,對內側行星戰略價值的忽略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於是對金星和水星的探索有所加強,這也是雷迪亞茲的水星恆星型氫彈試驗計劃在行星防禦理事會被勉強通過的原因。
在水星地層中開挖試驗深井是人類在太陽系其他行星上進行的第一個大型工程。
由於施工只能在水星長達八十八天的夜間進行,所以工期長達三個地球年,但最後只掘進到預定深度的三分之一,再往下,出現了一種金屬與岩石混合的異常堅硬的地層,繼續掘進不僅進度緩慢,且耗資巨大,最後決定結束工程。
如果在現有深度進行試驗,地層肯定要被核爆炸掀開,形成一個大坑,這實際上是一次打了折扣的地面試驗,而由於地層的干擾,對試驗效果的觀測比純粹的地面試驗困難許多。
但雷迪亞茲想到,這個坑如果加上頂蓋,也能作為基地,就仍堅持在現有深度進行地下試驗。
試驗是在黎明時進行的,水星的日出過程長達十多小時,這時天邊剛出現了微微的亮色。
起爆倒計時數到零後,有一圈圈環形的波紋以爆心投影點為圓心向外擴散,一時間水星的大地似乎變得像綢緞般柔軟,緊接著,爆心處出現了一座緩緩隆起的山峰,像一個甦醒的巨人的脊背。
當峰頂升至三千米左右時,整座山峰爆發開來,億萬噸的泥土和岩石飛向空中,水星的大地上長出了一束沖天的怒發!隨著地層被掀起,地下核火球的光芒暴露出來,照在空中飛散的岩土上,在水星漆黑的天空中形成了壯麗的焰火。
火球持續了近五分鐘才熄滅,這期間,岩塊在核光芒的照耀中紛紛落下。
在核爆結束十多個小時後,觀測者們發現水星出現了一圈星環,這是因為有相當部分的岩石在劇烈的爆炸中達到了水星的第一宇宙速度,成為了這顆行星的無數大小不一的衛星,並在軌道上散開來,使水星成為了第一個有環的類地行星。
星環很細,在強烈的陽光中閃耀,像是對這顆行星的一個圈注。
還有一部分岩石達到了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完全脫離水星,成為太陽的衛星,在水星的太陽軌道上形成了一條極其稀疏的小行星帶。
雷迪亞茲是在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中看到水星核試驗實況轉播的。
其實並不是實況,畫面到達地球約有七分鐘的時差。
當水星上的核爆炸剛結束,岩石雨還在火球熄滅後的黑暗中降落時,雷迪亞茲就收到了行星防禦理事會輪值主席的電話,說恆星型氫彈的巨大威力給主流防禦的領導者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各常任理事國都要求儘快召開下一次面壁計劃聽證會,討論恆星型氫彈的製造和部署問題。
主席說,雷迪亞茲要求的氫彈數目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各大國確實對這種武器產生了興趣。
雷迪亞茲住在地下室中並不是出於安全考慮,而是由於恐日症,這遠離日照的幽閉環境讓他感到舒適一些。
水星試驗結束十多個小時後,當雷迪亞茲看到電視屏幕上閃爍的水星新環時,送話器中傳來了門崗的聲音,說他預約的心理醫生來了。
「我從沒叫過什麼心理醫生,讓他走開!」
雷迪亞茲感到很惱怒,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別這樣,雷迪亞茲先生。」
另一個更沉穩聲音響了起來,顯然是來訪者,「我能讓您見到太陽。」
「滾!」
雷迪亞茲大叫道,旋即又改變了主意,「不,把這個白痴扣押起來,查查他從哪兒來。」
「……因為我知道您的病因。」
那個聲音從容地繼續說,「雷迪亞茲先生,請相信我,這世界上只有我們兩人知道。」
這話令雷迪亞茲頓時警覺起來,他立刻說:「讓他進來。」
然後,他失神的目光對著天花板凝視了幾秒鐘,緩緩站起身,從零亂的沙發上拿起領帶,馬上又扔下了,走到鏡子前整理自己的衣領,又用手把亂發梳理了一下,像是要迎接什麼莊重的事。
他知道,這確實是一件莊重的事。
來人是一名很帥氣的中年人,他走進門後沒有做自我介紹,房間裡濃重的雪茄味和酒味讓他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只是站在那裡,坦然地接受著雷迪亞茲的審視。
「我怎麼覺得在哪兒見過你?」
雷迪亞茲打量著來客說。
「不奇怪,雷迪亞茲先生,他們都說我像超人,老版電影中的那個。」
「你真以為自己是超人了?」
雷迪亞茲說,他在沙發上坐下,拿起一支雪茄,咬開頭部開始點燃。
「這樣問,說明您已經知道了我是什麼人。
我不是超人,雷迪亞茲先生,您也不是。」
年輕人說著,向前邁了一步。
雷迪亞茲發現他已經站到了自己面前,透過剛吐出的一口煙霧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於是也站了起來。
來人說:「面壁者曼努爾·雷迪亞茲,我是您的破壁人。」
雷迪亞茲目光陰沉地點點頭。
「我可以坐嗎?」
破壁人問。
「不可以。」
雷迪亞茲緩緩地把一口煙吐到他臉上。
「您不必沮喪。」
破壁人露出很體貼的微笑說。
「我沒有。」
雷迪亞茲的聲音像石頭般堅硬冰冷。
破壁人走到牆邊,扳動了一個開關,換氣扇在什麼地方嗡嗡地響了起來。
「別亂動這裡的東西。」
雷迪亞茲警告說。
「您需要新鮮一些的空氣,更需要陽光,面壁者雷迪亞茲,我對這個房間很熟悉,在智子傳來的圖像中,我常常看著您連著幾個小時像困獸般在這裡走來走去,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這麼長時間凝視過您,而那時的我,請相信,並不比您更輕鬆。」
破壁人直視著雷迪亞茲,後者仍像一尊冰冷的塑像般面無表情,他便繼續說下去。
「與弗雷德里克·泰勒相比,您是一個更加優秀的戰略家,一個合格的面壁者,請相信我這不是恭維。
得承認,有相當一段時間,幾乎十年吧,我被您迷惑了。
您用瘋狂的熱情追尋超級核彈——這樣一種在太空戰爭中效率很低的武器,同時成功地隱藏了自己的戰略方向。
長時間裡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破解您真實戰略的線索,在您布下的迷宮中掙扎,一度幾乎絕望。」
破壁人感慨地看著天花板,回憶著自己的艱難歲月,「後來,我想到查詢您成為面壁人之前的信息,這很不容易,因為這無法得到智子的幫助。
您知道,那一時期到達地球的智子數量有限,作為一名拉美小國的元首,您沒有引起它們的注意。
所以我不得不用常規手段搜集資料,這用了三年時間。
在這些資料中,有一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威廉·科茲莫,您先後三次秘密會見他。
你們談話的內容智子沒有記錄下來,我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但一位不發達小國的元首三次會見一名西方天體物理學家,這很不尋常,現在我們知道,您在那時已經為自己成為面壁者做準備了。
「您感興趣的無疑是科茲莫博士的研究成果。
這之前您是如何注意到那個成果的,我現在也不清楚,但您是學理工出身的,您那熱衷於社會主義的前任同樣熱衷於工程師治國的成功經驗,這也是您成為他繼任者的重要原因,所以您應該有足夠的能力和敏感注意到科茲莫的成果的潛在意義。
「三體危機出現後,科茲莫博士所領導的研究小組一直從事三體恆星所帶大氣層的研究,他們推測,大氣層是以前行星的墜落產生的,墜落的行星擊破了恆星的外殼,使內部的恆星物質噴射到太空中,形成周圍的大氣層。
由於三體恆星的運動完全沒有規律,三顆恆星之間有可能近距離交錯,這時,一顆恆星的大氣層就會被另一顆恆星的引力所驅散,但之後又會被恆星表面的噴發所補充,這種噴發並不是恆定的,像火山一樣,有時會發生突然的爆發,這就是三體恆星大氣層不斷收縮和膨脹的原因。
為了證明這個假說,科茲莫試圖在宇宙中找到其他由於行星墜落撞擊噴發出大氣層的恆星,在危機第三年後,他成功了。
「科茲莫博士的研究小組發現了一顆帶有行星的恆星275E1,距太陽系約八十四光年。
當時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還沒有投入使用,他們用的是引力擺動測量法,接著,他們通過對擺動頻率和掩光的觀測和計算,得知這顆行星距母星很近。
開始時,這個發現沒有引起太大注意,因為當時天文學界觀測到的帶有行星的恆星已達二百多顆,但後來的進一步觀測卻有了一個震撼的發現:行星與母星已經很近的距離仍在不斷縮短中,而且這種縮短還在很快加速,這就意味著,人類將第一次觀察到一顆行星墜入恆星的景象。
這事在一年後——或者說在觀測時間的八十四年前——發生了,以當時的觀測條件,只是從那顆恆星引力擺動和周期掩光的消失來判斷行星的墜落。
但接下來,奇觀出現了:恆星的周圍出現了一條螺旋狀的物質流,這條圍繞著恆星的螺旋流不斷擴展,看上去像是一盤以恆星為中心的正在鬆開的發條。
科茲莫和他的同事們很快意識到,物質流是從行星的墜落點噴出的,那塊石頭擊破了那個遙遠太陽的外殼,使其內部的恆星物質噴射到太空中,由於恆星的自轉,射流成為螺旋狀。
「雷迪亞茲先生,這其中有幾個關鍵數據:那顆恆星是一顆黃色G2型星,絕對星等為3,直徑為120萬公里,是一顆與太陽極其相似的恆星;那顆行星約為04個地球質量,比水星還小一些,而它的墜落所產生的螺旋形物質雲的半徑達三個天文單位,超出了太陽至小行星帶的距離。
「正是從這個發現中,我找到了破解您真實戰略意圖的突破口,下面,是我作為破壁人,對您的偉大戰略的理解。
「假設最後真的得到了那一百萬顆甚至更多的恆星型氫彈,您就會像對PDC承諾的那樣,把它們全部部署在水星上,如果在水星的地層中引爆這些氫彈,就會像一台超級發動機那樣對這顆行星產生減速作用,最終會使水星失去維持其低軌道的速度,墜入太陽。
接下來,在八十四光年外的275E1發生的事就會在太陽上重演:太陽的對流層外殼將會被水星擊穿,深處輻射層中巨量的恆星物質將高速射入太空,在太陽的自轉中,將形成一個類似於215E1的螺旋形大氣層。
太陽與三體恆星不同,是一顆孤星,不存在與其他恆星近距離交錯的可能,所以它的大氣層將不受干擾地增長,最終其厚度將遠大於三體恆星的大氣層,這也在對275E1的觀察中證實了。
太陽噴出的這條螺旋形物質流將像鬆開的發條那樣迅速向外擴張,它的厚度最終將超過火星軌道,這時,一個宏大的連鎖反應開始了。
「首先,金星、地球和火星這三顆類地行星都將在太陽的螺旋大氣層中運行,在摩擦中很快失去速度,最終將變成三顆巨型流星墜入太陽。
其實早在這之前,地球大氣層就在與太陽物質的劇烈摩擦中被剝離,海洋蒸發殆盡,剝離的大氣和蒸發的海洋將把地球變成一顆巨型彗星,它的彗尾可能長得沿著軌道繞太陽一周,地球表面將回到其形成之初的岩漿火海狀態,沒有任何生命能夠倖存。
「金星、地球和火星三星的墜落,將大大加劇太陽物質向太空中的噴發,噴射的螺旋形物質流由一條增加到四條,這三顆行星的質量總和是水星的四十倍,且由於軌道高,墜落時的衝擊速度遠大於水星,每條物質流噴發的猛烈程度是水星墜落的幾十倍甚至更多,將使已形成的螺旋大氣層急劇膨脹,它的頂端最終將到達木星軌道。
「木星質量巨大,摩擦產生的減速很小,軌道受到的影響要很長時間後才能看到,但木星的所有衛星將面臨著以下兩種命運:在摩擦中被剝離木星,然後各自失去速度墜入太陽;或者在木星軌道上失去速度墜入液態的木星。
「連鎖反應仍在繼續,雖然螺旋大氣層對木星的減速很小,但減速畢竟存在,木星軌道將向太陽緩慢下沉。
隨著這種下沉的發生,木星將在越來越密集的螺旋大氣層中運行,摩擦產生的減速將迅速增加,進而導致軌道更快地下沉……這樣,木星最終也將墜入太陽。
木星的質量是前面四顆類地行星質量總和的六百倍,如此巨型的質量體衝擊太陽,即使按最常規的推論,也將產生更猛烈的恆星物質噴射,使螺旋大氣更為稠密,加劇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世界的嚴寒。
但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性:巨大木星的墜入,使螺旋大氣層的頂端延伸至天王星甚至海王星軌道,即使大氣層的頂端很稀薄,摩擦產生的減速最終也會把剩下的這兩顆大行星和它們的所有衛星一起拉向太陽。
當這最後的連鎖反應完成後,先後受到四顆緻密的類地行星和三顆巨大的類木行星的衝擊,太陽將變成什麼狀態,太陽系將變成什麼樣子,誰都無法預料,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對生命和文明來說,這裡將是一個比三體世界更嚴酷的地獄。
「對三體世界而言,在他們的行星被三顆恆星吞噬之前,太陽系是唯一的希望,再沒有第二個可以及時移民的世界,這樣,繼人類之後,三體文明也必將徹底滅亡。
「這就是您的同歸於盡戰略。
當一切都準備完畢,所有氫彈都已在水星上就位時,您將以此來要挾三體世界,最終使人類贏得勝利。
「以上就是我,您的破壁人多年工作的結果。
我並不想徵詢您的意見和評價,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真的。」
在破壁人講述的過程中,雷迪亞茲一直默默聽著,他手上的雪茄已經抽了大半,現在他不停地轉動著雪茄,似乎在欣賞菸頭透出的火光。
破壁人在沙發上緊靠著雷迪亞茲坐下,像一位教師評價學生的作業一樣娓娓說道:「雷迪亞茲先生,我說過,您是一位出色的戰略家,至少在這個戰略計劃的制訂和執行過程中表現出了許多卓越之處。
「首先,您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背景。
現在,人們都對您和您的國家在核能開發方面遭遇的屈辱記憶猶新,當時在奧里諾科的核設施被迫拆除的現場,全世界都看到了您陰鬱的表情。
您正是利用了外界所看到的自己對核武器的這種偏執,減輕甚至消除了可能引起的懷疑。
「計劃執行過程中的每個細節都表現了您的才能,這裡僅舉一例:在水星試驗中,您本來就想把地層炸飛,卻堅持要挖掘超深井,這是很有遠見的高帽子戰術,您了解PDC各常任理事國對這個耗資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確,令人敬佩。
「但您還是有一個重大紕漏:為什麼首次核試驗非要在水星上進行呢?
以後有的是時間,也許您太急躁了,急於看到恆星型氫彈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
您看到了,有大量地層物質被炸飛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預期,您很滿意,但也使我的推測得到了最後的證實。
「真的,雷迪亞茲先生,儘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過最後這件事,我也許永遠不能確定您的真實戰略意圖,因為這想法太瘋狂了,不過真的很壯觀,甚至,很美。
如果水星的墜落引發的連鎖反應真的實現,那將是太陽系最壯麗的樂章,可惜人類只能欣賞最初的一個半小節。
雷迪亞茲先生,您是一個具有上帝氣質的面壁者,能成為您的破壁人,是我的榮幸。」
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誠地向雷迪亞茲鞠躬致意。
雷迪亞茲沒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著白煙繼續研究菸頭,「好吧,那我就問泰勒問過的問題。」
破壁人替他把問題說出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會怎麼樣?」
雷迪亞茲凝視著菸頭的火光點點頭。
「我的回答與泰勒的破壁人一樣:主不在乎。」
雷迪亞茲從菸頭上抬起目光,探詢地望著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魯內心精明,但再往靈魂的最深處,又是粗魯的。
您在最本質上是一個粗人,這種粗魯在這個戰略計劃的基礎上表露無遺:這是一個蛇吞象的計劃,人類沒有能力製造出那樣數量的恆星型氫彈,即使傾盡全部地球的工業資源,還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產不出來。
把水星減速到墜入太陽,即使真有一百萬顆恆星型氫彈,也遠遠不夠。
您以一介武夫的魯莽制定了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計劃,卻以一個卓越戰略家的老謀深算,堅韌不拔地一步步推進它,面壁者雷迪亞茲,這真的是個悲劇。」
雷迪亞茲看著破壁人的目光漸漸充滿了一種不可捉摸的柔和,他那線條粗放的臉上出現了隱約的抽搐,很快這種抽搐變得明顯起來,最後被壓抑的狂笑突然爆發。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亞茲在大笑中指著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哈,我想起來了,那個,那個舊版的超人,會飛,能讓地球倒轉,卻在騎馬時……哈哈哈哈……在騎馬時摔斷了脖子……啊哈哈哈哈……」
「摔斷脖子的是里夫,演超人的演員。」
破壁人不動聲色地糾正道。
「你是不是覺得,覺得自己的下場會比他好些……哈哈哈哈……」
「我既然來,就不在意自己的命運,我已經度過了充實的一生。」
破壁人平靜地說,「倒是您,雷迪亞茲先生,應該想想自己的下場。」
「最先死的是你。」
雷迪亞茲滿臉笑容地說,同時把手中的菸頭一下子按在破壁人兩眼之間,就在後者用手捂臉之際,雷迪亞茲拿起沙發上的一根軍用皮帶猛地套住了他的脖子,用盡全力狠勒。
破壁人雖然年輕,但在剽悍的雷迪亞茲手中毫無還手之力,被勒著脖子一下從沙發摔到地板上,雷迪亞茲在狂怒中大叫著:「我扭斷你的脖子!你個雜種!誰讓你到這裡來自作聰明?
你算什麼東西?
雜種!我扭斷你的脖子!」
他緊勒著皮帶,同時把破壁人的頭不斷地向地板上狠撞,後者的牙齒碰擊地板時發出響亮的咔咔聲。
當門外的警衛衝進來拉開兩人,破壁人已經臉色青紫,口吐白沫,兩眼像金魚般凸出。
處於狂怒狀態的雷迪亞茲在與警衛的拉扯中繼續大叫:「扭斷他的脖子!吊死他!絞死他!就現在!這是計劃的一部分!他媽的聽見了嗎?
計劃的一部分!」
但三名警衛沒有執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著他,另外兩人架著已經部分緩過氣來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著吧雜種,你不得好死。」
雷迪亞茲放棄了擺脫警衛再次攻擊破壁人的努力,長出一口氣說。
破壁人從警衛肩上回過頭來,青紫腫脹的臉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張開缺了好幾顆牙的嘴說:「我度過了充實的一生。」
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者聽證會。
會議開始,美、英、法、德四國就拋出了一個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亞茲的面壁者身份,並以反人類罪將其送交國際法庭審判。
美國代表發言說:「經過大量的調查,我們認為破壁人所公布的雷迪亞茲的戰略意圖是真實可信的。
現在我們所面對的是這樣一個人,與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類歷史上的一切罪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在現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適用於他的罪行條款,所以我們建議在國際法中增加地球生命滅絕罪這一罪行條款,以對雷迪亞茲進行審判。」
雷迪亞茲在會議上顯得很輕鬆,他冷笑著對美國代表說:「你們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嗎?
自面壁計劃開始以來,你們一直在以雙重標準對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們最不想要的人。」
英國代表反駁道:「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說法沒有依據。
事實上,正是他所指責的這些國家,對他的戰略計劃投入了大量的資金,遠超過對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
「不錯,」雷迪亞茲點點頭,「但在我的計劃上投入巨資,是因為你們確實想得到恆星型氫彈。」
「可笑,我們要那東西幹什麼?」
美國代表反問道,「它在太空戰場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經出現過的兩千萬噸級氫彈就已經沒有實戰意義,更不用說三億多噸級的怪物了。」
雷迪亞茲冷靜地反駁道:「但在太陽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戰場上,恆星型氫彈卻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類之間的戰爭中。
在其他行星荒涼的表面,人類之間一旦爆發戰爭,不用顧及平民傷亡和環境破壞,可以放心地進行大面積的摧毀,甚至可以對整個行星表面進行毀滅性清掃,這時,恆星型氫彈就能夠發揮它的作用。
你們清醒地預見到,隨著人類向太陽系的擴張,地球世界的爭端必然擴展到其他行星,儘管有三體世界這樣共同的敵人,這一點也無法改變,你們在為此做準備。
在這個時候發展對付人類自己的超級武器,在政治上說不過去,所以,你們就利用我來做。」
美國代表說:「這不過是一個恐怖分子和獨裁者的荒唐邏輯,雷迪亞茲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擁有面壁者身份和權力的情況下,面壁計劃本身就變得和三體入侵一樣危險,我們必須採取果斷措施改正這個錯誤。」
「他們在這方面言行一致。」
雷迪亞茲轉身對輪值主席說,「CIA的人就在大廈外面,會議結束後我一走出去就會被逮捕。」
輪值主席向美國代表方向看了一眼,後者正專注地把玩著手中的鉛筆。
這屆輪值主席是伽爾寧,在面壁計劃開始時他第一次成為PDC輪值主席,以後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記不清它擔任過多少次這個短暫的職務,但這是最後一次了,已經滿頭白髮的他即將退休。
「面壁者雷迪亞茲,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這種做法是不適宜的,只要面壁計劃的原則繼續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權,你們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為有罪指控的證據。」
伽爾寧說。
「而且,請注意,這裡是國際領土。」
日本代表說。
「那是不是說……」美國代表豎起手中的鉛筆,「等雷迪亞茲把一百萬枚超級核彈都埋到水星上準備引爆時,人類社會仍然不能對他進行有罪指控?」
「依據面壁法案中的相應條款,對面壁者表現出危險傾向的戰略計劃進行限制和制止,與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權是兩回事。」
伽爾寧說。
「雷迪亞茲的罪行已經越出了法律豁免權的底線,必須受到懲罰,這是面壁計劃繼續存在的前提。」
英國代表說。
「我提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亞茲從座位上站起身說,「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而不是對本人的審判法庭。」
「您會很快站到那個法庭上的。」
美國代表冷笑著說。
「同意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意見,我們應該回到對他的戰略計劃本身的討論上來。」
伽爾寧立刻抓住了這次暫時繞過棘手問題的機會。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發言:「從現在看來,各位代表已對如下一點達成了共識:雷迪亞茲的戰略計劃存在著明顯的侵犯人類生存權的危險傾向,依據面壁法案相應的原則,應該予以制止。」
「那麼,上次會議提出的關於中止面壁者雷迪亞茲戰略計劃的P269號提案應該可以投票表決了。」
伽爾寧說。
「主席先生,請等等。」
雷迪亞茲舉起一隻手說,「在表決前,我希望對自己戰略計劃的一些細節進行最後陳述。」
「如果僅僅是細節,有必要嗎?」
有人問。
「您可以到法庭上說。」
英國代表譏諷道。
「不,這個細節很重要,現在,我們假設破壁人所公布的我的戰略意圖是真實的。」
雷迪亞茲堅持說下去,「剛才有代表提到一百萬顆氫彈在水星上部署完畢準備引爆的情況,屆時我會對著無所不在的智子向三體世界發出人類的同歸於盡宣言,在那一時刻,會發生什麼?」
「三體人的反應無法預測,但在地球上,一定會有幾十億人想扭斷您的脖子,就像您對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樣。」
法國代表說。
「很對,那麼我必須採取一定的措施來應對這種局面,各位請看,就是這個。」
雷迪亞茲抬起左手,向與會人員展示他腕上的一塊手錶,那塊表是全黑色的,無論錶盤面積還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錶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亞茲粗壯的手臂上也不顯碩大,「這是一個信號發射器,它發出的信號通過一個太空鏈路直達水星。」
「用它發出引爆信號嗎?」
有人問。
「恰恰相反,它發出的是不引爆的信號。」
雷迪亞茲的這句話令會場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亞茲接著說:「這個系統的代號為『搖籃』,意思是搖籃停止搖動,嬰兒就會醒。
它不斷地發出信號,水星上的氫彈系統不斷地接收,信號一旦中斷,系統將立刻引爆氫彈。」
「這叫反觸發系統,」美國代表面無表情地說,「冷戰時期曾經研究過戰略核武器的反觸發策略,但從未真正實施過,只有你這樣的瘋子才會真的這麼幹。」
雷迪亞茲放下左手,把那個叫「搖籃」的東西用衣袖遮住。
「教會我這個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戰略專家,而是一部美國電影,裡面的一個男人就戴著個這玩意兒,它不停地發信號,但如果這人的心臟停止跳動,它的信號也就停止了;而另一個人身上則被裝上了一枚無法拆除的炸彈,如果炸彈收不到信號,就會立刻爆炸,所以,這個倒霉鬼雖然不喜歡前面那個人,還是必須盡全力保護他……我喜歡看美國大片,直到現在還能認出老版超人。」
「這麼說,這個裝置,也與您的心跳相聯繫嗎?」
日本代表問,此時雷迪亞茲正站在他旁邊,他伸手去摸雷迪亞茲那藏在衣袖下的裝置,後者把他的手撥開了,同時站到離他遠些的地方。
「當然,但『搖籃』更先進更精緻一些,它監測的不只是心跳,還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標,如血壓、體溫等,對這些參數綜合分析,如發現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觸發的信號發射,它還能識別我的許多簡單的語音命令。」
這時,突然有一個人神色緊張地進入會場,在伽爾寧耳邊低聲說著什麼,他的耳語還沒說完,伽爾寧就抬頭用異樣的目光看了雷迪亞茲一眼,目光敏銳的代表們都注意到了這一幕。
「有一個辦法可以破解你的『搖籃』,這種對付反觸發的方法在冷戰時期也被深入研究過。」
美國代表說。
「不是我的『搖籃』,是那些氫彈的『搖籃』,『搖籃』一停搖它們就會醒。」
雷迪亞茲說。
「我也想到了這個辦法,」德國代表說,「信號從你的手錶傳到水星,必然要經過一個複雜的通訊鏈路,摧毀或屏蔽鏈路上的任何一個節點,然後用一個偽信號源向下一級鏈路繼續發送反觸發信號,就可以使『搖籃』系統失去作用。」
「這確實是個難題。」
雷迪亞茲對德國代表點點頭說,「如果沒有智子,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所有節點都裝入一個相同的加密算法,每次發送的信號都由這種算法產生,在外界看來每次的信號值都是隨機的,每次都不同,但『搖籃』的發送和接收方卻產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與自己序列相對應的信號值時才認為信號有效。
您的偽信號源沒有這種加密算法,它發出的信號與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對應不上。
但現在有智子這鬼東西,它能探測出這種算法。」
「您也許想出了其他辦法?」
有人問。
「一個笨辦法,我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辦法。」
雷迪亞茲自嘲地笑笑說,「增加每個節點對自身狀態監測的靈敏度,具體作法就是每個通訊節點由多個單元組成,這些單元相距很遠,但相互之間由連續的通訊聯為一個整體,任何一個單元失效,整個節點就會發出終止反觸發的命令,這之後,即使偽信號源再向下一節點發送信號也不被承認。
各單元相互之間的監測精度目前可以達到微秒級,就是說,要按照剛才那位先生的辦法,必須在一微秒內同時摧毀組成一個節點的所有單元,再用偽信號源進行信號接續。
每個節點最少由三個單元組成,最多可能有幾十個單元,這些單元之間的間距為三百公里左右,每一個都做得極其堅固,外界的任何觸動都會令其發送警告。
在一微秒之內同時使這些單元失效,也許三體人能做到,但人類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句話使所有人警覺起來。
「我剛剛得到報告,雷迪亞茲先生手腕上的東西一直在向外界發送電磁信號。」
伽爾寧說,這個信息令會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我想問,面壁者雷迪亞茲,您手錶中的信號是發向水星嗎?」
雷迪亞茲大笑了幾聲說:「我為什麼要向水星發?
那裡現在除了一個大坑外什麼都沒有,再說,『搖籃』的太空通訊鏈路也沒有建立。
不不不,各位不要擔心,信號不是發向水星,而是發向紐約市內距我們很近的一個地方。」
空氣凝固了,會場上除雷迪亞茲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如果『搖籃』的維持信號終止,那觸發的是什麼?」
英國代表厲聲問道,他已不再試圖掩飾自己的緊張。
「總會有東西被觸發,」雷迪亞茲對他寬厚地笑笑,「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總會私下得到一些東西的。」
「那麼,雷迪亞茲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個更直接的問題?」
法國代表看上去十分鎮靜,但聲音卻有些顫抖,「您,或我們,此時要為多少人的生命負責?」
雷迪亞茲對著法國人瞪大雙眼,仿佛覺得他的問題不可思議,「怎麼?
多少人有關係嗎?
我原以為在座的都是把人權奉為至高無上的可敬紳士,一個人或八百二十萬人的生命,有區別嗎?
如果是前者你們就可以不尊重嗎?」
美國代表站起身說:「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計劃開始時,我們就指出了他是個什麼東西。」
他指著雷迪亞茲,吞咽著口水,極力維持著鎮定,但終於還是失去了控制,「他是個恐怖分子,邪惡、骯髒的恐怖分子!一個魔鬼!是你們打開瓶蓋兒放出了他,你們要對此負責!聯合國要對此負責!」
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著,把文件扔得四處飛揚。
「鎮靜,代表先生。」
雷迪亞茲微笑著說,「『搖籃』對我的生理指標的監測是很靈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樣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發送反觸發信號了。
我的情緒不能波動,所以您,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讓我不高興,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這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您的條件?」
伽爾寧低聲問道。
雷迪亞茲臉上的笑變得有些悽慘,他對著伽爾寧搖搖頭,「主席先生,我能有什麼條件?
離開這裡回到自己的國家而已,有一架專機在甘迺迪機場等著我。」
會場沉默下來,不知不覺中,所有人的目光漸漸從雷迪亞茲轉移到美國代表身上,美國人終於承受不住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地一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滾吧。」
雷迪亞茲緩緩點點頭,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亞茲先生,我送您回國。」
伽爾寧從主席台上走下來說。
雷迪亞茲站住,等著步伐已不太靈活的伽爾寧走過來,「謝謝,主席先生,我想起來您也是要離開這裡的人了。」
兩人走到門口,雷迪亞茲拉住了伽爾寧,同他一起轉身面對會場,「先生們,我不會想念這裡的,我虛度了二十多年的時光,在這裡沒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我的祖國,回到我的人民中間。
是的,我的祖國,我的人民,我想念他們。」
人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壯漢的眼中竟閃著淚光,他最後說:「我要回到祖國了,這不是計劃的一部分。」
在同伽爾寧走出聯合國會議廳的大門時,雷迪亞茲對著正午的太陽張開了雙臂,陶醉地呼喚道:「啊,我的太陽!」
他持續二十多年的恐日症消失了。
雷迪亞茲的專機起飛後,很快越過海岸線,飛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機艙中,伽爾寧對雷迪亞茲說:「有我在,這架飛機是安全的,請您告訴我那個處於反觸發狀態的裝置的位置。」
「沒有什麼裝置,什麼都沒有,只是逃跑的伎倆而已。」
雷迪亞茲摘下手錶,扔給伽爾寧,「這不過是個簡單的信號發射器,摩托羅拉手機改的,與我的心跳什麼的也沒有關係,已經關了,你留下做個紀念吧。」
在長時間的相對無語後,伽爾寧長嘆一聲說:「怎麼會是這樣?
面壁者的封閉性戰略思考特權,本意是對付智子和三體世界的,現在,你和泰勒都用它來對付人類自己。」
「這沒什麼奇怪的。」
雷迪亞茲坐在舷窗旁,享受著外面射入的陽光,「現在,人類生存的最大障礙其實來自自身。」
六個小時後,飛機在加勒比海之濱的加拉加斯國際機場降落,伽爾寧沒下飛機,他將乘它返回聯合國。
臨別時,雷迪亞茲說:「不要中止面壁計劃,這場戰爭中,它真的是一個希望,還有兩位面壁者,代我祝他們一路走好。」
「我也見不到他們了。」
伽爾寧傷感地說,當雷迪亞茲走後,艙中留下他獨自一人時,已經老淚縱橫。
加拉加斯和紐約一樣晴空萬里,雷迪亞茲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熱帶氣息,他伏下身,長時間地親吻祖國的土地,然後在大批軍警的護衛下,乘車駛向城區。
車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了半個小時就進入了首都市區,駛入市中心的玻利瓦爾廣場。
雷迪亞茲在玻利瓦爾銅像前下車,站在銅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曾打敗西班牙並試圖在南美建立大哥倫比亞統一共和國的英雄身披鎧甲,縱馬馳騁。
他的前方,由狂熱的民眾組成的人群在陽光下沸騰,人們向前擁來,軍警的隊伍極力阻擋,甚至對空鳴槍,但洶湧的人潮最終還是衝垮了軍警線,向銅像下活著的「玻利瓦爾」擁來。
雷迪亞茲高舉雙手,含著熱淚對著擁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喚道:「啊,我的人民!」
他的人民扔來的第一塊石頭打在他高舉的左手上,第二塊石頭擊中了他的前胸,第三塊砸在前額上並擊倒了他。
隨後,人民的石頭像雨點般飛來,最後幾乎埋住了他那早已沒有生命的軀體。
砸向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塊石頭是一位老太太扔的,她吃力地舉著一塊石頭一直走到雷迪亞茲的屍體前,用西班牙語說:
「惡人,你要殺所有的人,那裡面可是有我的孫子,你竟想殺我的孫子!」
說著,她用盡力氣,顫巍巍地把手中的石頭砸到雷迪亞茲從石堆中露出的已經破碎的頭顱上。
唯一不可阻擋的是時間,它像一把利刃,無聲地切開了堅硬和柔軟的一切,恆定地向前推進著,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使它的行進出現絲毫顛簸,它卻改變著一切。
在水星核試驗的同一年,常偉思退役了。
最後一次在媒體上露面時,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對戰爭的勝利沒有信心,但這並不影響歷史對太空軍首任司令員工作的高度評價。
這種多年處於憂慮狀態下的繁重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他在六十八歲時去世,將軍在彌留之際仍然十分清醒,並多次念叨章北海的名字。
正像山杉惠子預料的那樣,吳岳度過了苦悶迷茫的餘生。
他曾經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參加人類紀念工程,但也並未從中找到精神安慰,在七十七歲時孤獨地逝去。
同常偉思一樣,他在最後的時刻也叨念著章北海的名字,這個正在冬眠中跨越時間的堅強戰士,寄託了他們對未來共同的希冀。
曾連任兩屆聯合國秘書長的薩伊,在離任後發起了人類紀念工程,目的是全面收集人類文明的資料和紀念實物,最後用無人飛船發向宇宙。
這個工程最具影響力的是一個名為「人類日記」的活動,為此建立了許多網站,讓儘可能多的人把自己有生之年每天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圖像記錄下來,作為文明資料的一部分。
人類日記網站的用戶一度達到二十億之多,成為網際網路上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信息體。
後來,行星防禦理事會認為人類紀念工程可能助長失敗主義情緒,通過決議制止了它的進一步發展,甚至把它等同於逃亡主義。
但薩伊一直在為這項事業做著個人的努力,直到八十四歲逝世。
伽爾寧和坎特退休後,都做出了同一個選擇:到面壁者羅輯曾經生活過五年的那個北歐伊甸園去隱居,他們再也沒有在外界露過面,人們甚至連他們去世的確切日期都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都很長壽,據說這兩個人都活過一百歲無疾而終。
艾伯特·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都活到了八十多歲,看到了鏡片直徑達百米的哈勃三號太空望遠鏡的建成,並通過它看到了三體行星。
但他們再也沒有看到三體艦隊和已經飛在前面的探測器,他們沒能等到它們穿過第三塊「雪地」。
普通人的人生也在一樣延續和終結著。
北京的三個老鄰居中,苗福全是最先辭世的,享年七十五歲,他真的讓兒子把自己葬到一個深達二百多米的廢礦井中,兒子照他的遺囑炸塌了井壁,同時在地面上立了個墓碑以供憑弔。
按照父親的遺囑,末日之戰前的那一代後人一定要把墓碑清除,如果人類勝利,則必須再把碑在原地恢復。
其實,他死後還不到半個世紀,廢礦井上面的地區就沙漠化了,漫漫黃沙中,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廢礦井的位置丟失了,苗家的後人們也沒人費心去找過。
張援朝在八十歲時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病死,也像普通人那樣火化,骨灰放在公墓中長架子上的一個普通方格中。
楊晉文活到九十二歲,盛裝骨灰的合金容器以第三宇宙速度飛向太陽系外的茫茫宇宙,這花光了他的全部積蓄。
丁儀卻一直活了下來,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後,他又轉向了理論物理研究,尋找著在高能粒子實驗中擺脫智子干擾的方法,但沒有任何建樹。
過了七十歲後,與其他物理學家一樣,他對物理學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完全絕望。
他進入冬眠,計劃在末日之戰時醒來,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夠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三體世界的超級技術是什麼樣子。
在三體危機出現後的一個世紀,曾經在黃金時代生活過的人們都離開了人世。
所謂黃金時代,是指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至三體危機出現時結束的美好時光,這個時代在以後一直被人不斷地回憶,經歷過這段美好歲月的老人像反芻動物似的不斷把那段記憶吐出來,甜蜜地咀嚼,最後總是加上一句:「唉,那時咋就不懂得珍惜呢?」
而聽他們講述的年輕人目光中充滿嫉妒,同時也將信將疑:那神話般的和平、繁榮和幸福,那世外桃源般的無憂無慮,是否真的存在過?
隨著老人們的離去,漸漸遠去的黃金海岸完全消失在歷史的煙波之中。
現在,人類文明的航船已經孤獨地駛到了茫茫的大洋中,舉目四望,只有無邊無際的險惡波濤,誰也不知道,彼岸是不是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