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黑暗森林4
「綠」號的防禦系統改變了攔截武器,使用電磁動能武器向來襲的水滴射擊。
電磁炮發射的金屬彈具有巨大的破壞力,由於其高速所帶的巨大動能,每顆金屬彈在擊中目標時都相當於一顆重磅炸彈,在對行星的地面目標進行連發射擊時,很快就能掃平一座山峰。
由於與水滴的相對速度疊加,金屬彈具有更大的動能,但在擊中水滴時,只是減慢了它的速度。
水滴立刻調整推進力,很快恢復速度,頂著密集的彈雨向「綠」號飛去並穿透了它。
這時,如果用超高倍數的顯微鏡觀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絕對光潔的鏡面,沒有一絲劃痕。
強互作用力構成的材料與普通物質在強度上的差別,就如同固體與液體的差別一樣,人類武器對水滴的攻擊,如同海浪衝擊礁石,不可能對目標造成任何破壞,水滴在太陽系如入無人之境,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
剛剛穩定下來的艦隊指揮系統再次陷入混亂,這次是由於所有作戰手段失效產生的絕望所引發的崩潰,很難再恢復了。
太空中的無情殺戮在繼續,隨著艦群間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達到60公里/秒。
在不間斷的攻擊中,水滴顯示了它冷酷而精確的智慧。
在一定的區域內,它完美地解決了郵差問題,攻擊路線幾乎不重複。
在目標位置不斷移動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需要全方位的精確測量和複雜的計算,而這些,水滴都在高速運動中不動聲色地完成了。
但有時,它也會從一個區域專心致志的屠殺中突然離開,奔向艦群的邊緣,迅速消滅已經脫離總艦群的一些戰艦,在這樣做的同時,會把艦群朝這個方向逃離的趨勢遏止住。
由於已經來不及進入深海狀態,所有戰艦隻能以「前進三」的加速度疏散,艦群不可能很快散開,水滴不時地在艦群邊緣的不同位置進行這樣的攔阻攻擊,就像一隻迅猛的牧羊犬奔跑著維持羊群的隊形。
在被水滴擊穿的戰艦中,以穿孔為中心的一段艦體會立刻處於紅熾狀態,但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時間,核燃料的聚變爆炸很快發生,在被核火球吞沒的戰艦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間汽化。
但這只是就攻擊中的一般情況而言,水滴一般都能準確地擊中戰艦的燃料艙,它是靠實時檢測燃料艙的位置,還是本身就存貯著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戰艦的結構資料庫,不得而知。
但對於大約十分之一的目標,水滴並沒有擊中燃料艙,在目標毀滅的整個過程中,核燃料不會發生聚變,戰艦由紅熾狀態到發生常規爆炸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是最殘酷的情況,戰艦內部的人員會在高溫中掙扎,直到被烤焦後死亡。
艦隊的疏散並不順利。
這時,空間中已經充滿了冷凝後或仍處於熔融狀態的碎片,以及大塊的艦體殘骸,戰艦在飛行中,艦上防禦系統要用雷射或電磁動能彈不停地摧毀航行方向上的這些東西,由於碎片都是在距戰艦大致相同的距離上被擊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個由閃光和焰火構成的弧面,戰艦仿佛頂著一個燦爛的華蓋在飛行。
但總是有相當數量的碎片漏過防禦系統直接撞擊戰艦,對艦體造成嚴重損傷,甚至使一些戰艦失去航行能力,與大塊殘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艦隊的指揮系統雖然處於崩潰狀態,統帥部對艦隊的疏散仍進行著統一的指揮,儘管如此,由於初始隊形密集,仍然發生了多起戰艦相撞事故。
在「喜馬拉雅」號與「雷神」號這樣的高速迎頭相撞中,兩艦在瞬間化為碎片完全毀滅;而「信使」號與「創世紀」號發生追尾相撞,兩艦的艦體都被撕裂,外泄空氣形成呼嘯的颶風,把艦內人員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兩艘巨艦的殘骸就拖著一條這樣的尾跡飄行著……
最為慘不忍睹的狀況發生在「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上,兩艦艦長竟然用遙控狀態繞過系統保護,使戰艦進入「前進四」!這時艦上人員均未處於深海保護狀態。
從「夏」號傳出的圖像中,人們看到了一個殲擊機機庫,庫中的戰機已經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開始後,這些人全部被超重壓到停機坪上,從這時俯拍的影像中人們看到,在足球場大小的潔白廣場上,鮮紅的血花一朵朵地迸放開來,超重中的血攤成極薄的一層膜,擴散至很大的面積,最後這些血花都連成一片……最為恐怖的是球形艙中的情形:在超重開始時,艙中所有的人都被滑擠到球形的底部,然後,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們的身體像揉一堆濕泥人般揉成一團,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慘叫,只能聽到血液內臟被擠出和骨骼被壓碎的聲音,後來,這一堆骨肉被血淹沒了,超重快速沉澱了血液中的雜質,使其變得異常清澈,強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面像鏡面般平整、紋絲不動,像是固態,其中已經完全看不出形狀的一堆骨肉和內臟仿佛被封在晶瑩的紅寶石中……
後來,人們起初認為「愛因斯坦」號和「夏」號進入前進四是慌亂中的失誤,但進一步的資料分析否認了這種看法。
在進入四級加速前,戰艦的控制系統均有嚴格的檢測程序,在確認艦上人員全部進入深海狀態後才會執行加速指令,只有使戰艦進入遙控狀態後才能繞開這種檢測直接進入「前進四」,這需要一系列複雜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誤。
人們還從兩艦發出的信息中發現,在進入「前進四」之前,「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一直都在使用艦上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向外運送人員,直到水滴逼近,兩艦附近的戰艦紛紛爆炸,它們才進入「前進四」,顯然是想藉助最高加速擺脫水滴,為人類把完整的戰艦保存下來。
「愛因斯坦」號和「夏」號最終也未能逃脫水滴的魔掌,這個敏銳的死神很快發現了這兩艘大大超出艦群平均加速度的戰艦,迅速追上並摧毀了它們那內部已經沒有生命的艦體。
但另外兩艘進入「前進四」的戰艦卻成功地逃脫了水滴的攻擊,它們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
在捕獲行動開始前,「量子」號就接受了丁儀的建議,同「青銅時代」號一起進入了深海狀態。
早在第三隊列被毀滅時,兩艦就進入了「前進四」,向同一方向緊急加速,由於它們本身的位置處於矩形陣列的一角,與水滴隔著整個編隊,因此,它們有充分的時間脫離艦群,沖入太空深處。
這時,已經有一千餘艘戰艦被摧毀,在二十分鐘的攻擊中,聯合艦隊已經毀滅過半。
太空中充滿了碎片,形成了一團直徑達十萬公里、仍在迅速膨脹的金屬雲,雲中戰艦爆炸的核火球把雲團蒼白的輪廓一次次顯現出來,像宇宙暗夜中時隱時現的一張陰沉的巨臉。
在火球出現的間隙,金屬岩漿的光芒則使雲團變成如血的晚霞。
殘餘的艦群已經很稀疏了,它們中的絕大部分仍處於金屬雲內部,大部分戰艦的電磁動能彈已經耗盡,只能用雷射在金屬雲中打開通路,而高能雷射也由於能量損耗而力量不足,戰艦隻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艱難地航行,大部分的戰艦航速降到幾乎與雲團的膨脹速度相當,這樣,金屬雲成了艦隊的陷阱,疏散和逃脫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鐘一百七十公里左右。
它沿途猛烈撞擊著碎片,被撞擊的碎片再次熔化並高速飛濺,與其他碎片產生次級撞擊,在水滴後面形成燦爛的尾跡。
尾跡最初像一顆怒髮衝冠的彗星,但很快拉長,變成一條上萬公里長的銀光巨龍。
整個金屬雲團都映照著巨龍發出的光芒,它在雲中上下翻飛,仿佛沉浸在自己瘋狂的舞動中。
被龍頭穿透的一艘艘戰艦,在龍體中部爆炸開來,巨龍的身上每時每刻都點綴著四五顆核聚變的小太陽。
再往後面,被燒熔的戰艦化做百萬噸金屬岩漿爆發開來,把龍尾染成妖艷的血色……
三十分鐘後,燦爛的巨龍仍在飛翔,但龍身上的核火球已經消失了,龍尾也不再有血色。
這時,金屬雲團中已沒有一艘戰艦存在。
巨龍向金屬雲團外飛去,在雲團的邊緣,它從頭到尾消失了。
水滴開始清除雲團外艦隊的殘餘,只有二十一艘戰艦衝出了雲團,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因在雲中的高速飛行而受到嚴重損傷,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無動力勻速滑行,所以很快被水滴追上並摧毀。
這些爆炸的戰艦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屬雲,很快與膨脹的大雲團融合在一起。
水滴消滅剩下的五艘較為完好的戰艦費了些時間,因為它們都已經具有了較高的速度,且逃離的方向不同。
水滴追上並摧毀最後一艘戰艦「方舟」號時,距雲團已經相當遠了,「方舟」號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處孤獨地亮了幾秒鐘後就熄滅了,像一盞消失在曠野風中的孤燈。
至此,人類的太空武裝力量全軍覆沒。
水滴接著向「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逃遁的方向加速追擊,但很快它就放棄了。
這兩個目標已經太遠且都達到了相當高的速度。
於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成為了這場大毀滅中僅有的倖存者。
水滴離開它的殺戮戰場,掉頭朝太陽方向飛去。
除兩艘完整的戰艦外,艦隊中還有少數人從大毀滅中生還,他們主要是在母艦被擊毀前乘艦上的小型飛船或殲擊機逃離的,水滴當然可以毫不費力地消滅他們,但它對這些小型太空飛行器沒有興趣。
對這些太空飛行器最大的威脅是高速飛行的金屬碎片,小型太空飛行器自身沒有防禦系統,也經不起撞擊,所以一部分脫離母艦後都被碎片擊毀了。
在攻擊開始時和接近結束時逃離母艦,生還的可能性最大,因為開始時大團金屬雲還沒有形成,而結束時金屬雲團因自身的膨脹已變得稀薄了許多。
那些倖存下來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在天王星軌道之外的太空中漂流了幾天,最後被在這個空間區域航行的民用飛船所救。
倖存者的總人數為六萬左右,他們中包括最早對水滴的攻擊做出正確判斷的兩名冬眠者軍官:趙鑫少尉和李維上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來,金屬雲團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個雲團隱沒於黑暗之中。
後來,在太陽引力的作用下,雲團停止了膨脹,開始拉長,最後變成漫長的條帶,在漫長的歲月中,它將變成環繞太陽的一圈極其稀薄的金屬帶,就像那百萬個不能安息的靈魂一樣,永遠飄浮在太陽系冷寂的外圍空間。
毀滅人類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體世界的一個探測器,同樣的探測器,還有九個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這十個探測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體戰艦的萬分之一,而這樣的三體戰艦還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繼日地向太陽系飛來。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從長長的睡眠中醒來,章北海一看時間,居然睡了十五個小時,這可能是他除了長達兩個世紀的冬眠外睡得最長的一覺了。
此時,他有一種新生的感覺,仔細審視自己的內心後,他發現了這種感覺的來源。
他現在是一個人了。
以前,即使獨自懸浮在無際的太空中,他也沒有一人獨處的感覺,父親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看著他,這種目光每時每刻都存在,像白晝的太陽和夜裡的星光,已成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現在父親的目光消失了。
該出去了。
章北海對自己說,同時整理了一下軍裝,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衣服和頭髮絲毫沒亂。
最後看了一眼這間自己已經待了一個多月的球形艙室後,章北海打開艙門,飄了出去,他已經準備好平靜地面對狂怒的人群,面對無數譴責和鄙夷的目光,面對最後的審判……面對自己不知道還有多長的餘生,作為一名已經盡責的軍人,不管將遇到什麼,這餘生肯定是平靜的。
廊道中空無一人。
章北海慢慢前行,兩邊的艙室一間間向後移去,它們全都大開著門。
所有的艙室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球形空間,艙壁是雪白的,像沒有瞳仁的眼球。
環境很潔淨,沒有看到一個打開的信息窗口,艦上的信息系統可能已經被重新啟動並初始化了。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過的一部電影,影片中的人物身處一個魔方世界,這世界由無數間一模一樣的立方體房間構成,但每一間中都暗含著不同的致命機關,他們從一間進入另一間,無窮無盡……
他突然對自己思想的信馬由韁感到很驚奇,以前這是一種奢侈,但現在,長達兩個世紀的人生使命已經完成,思想可以悠閒地散步了。
到了轉彎處,前面是更長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艙壁均勻地發著乳白色的柔光,一時間竟讓人失去了立體感,感覺世界好生簡潔。
兩側的球形艙還是全部大開著門,仍是一模一樣的白色球形空間。
「自然選擇」號似乎被遺棄了,而此時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於其中的這艘巨艦更像是一個巨大而簡潔的符號,隱喻著某種深藏在現實後面的規律。
章北海有一種錯覺:這些一模一樣的白色球形空間充滿了周圍無限延伸的太空,宇宙就是無限的重複。
這時,一個概念突然在他的腦海中出現:全息。
在每一個球形艙中,都可以實現對「自然選擇」號的全部操縱和控制,至少從信息學角度看,每一個艙就是「自然選擇」號的全部,所以,「自然選擇」號是全息的。
這艘飛船本身則像一粒金屬的種子,攜帶著人類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夠在宇宙的某處發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長出一個完整的文明。
部分包含著全部,所以,人類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
章北海失敗了,他沒能把這粒種子撒出去,他感到遺憾,但並不悲傷,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盡了責任。
他已經獲得自由的思想在飛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點都擁有全部,即使有一個原子留下來,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
他突然有了一種包容一切的寄託感,十多個小時前,當他還在睡夢中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端,丁儀踏上他前往水滴的最後的航程,也有過這種感覺。
章北海來到了廊道的盡頭,打開門,進入了戰艦上最大的球形大廳。
三個月前,他就是從這裡第一次進入「自然選擇」號的。
現在同那時一樣,在球形中央的空間中,懸浮著由艦隊官兵組成的方陣,但人數比那時要多幾倍。
方陣分為三層,「自然選擇」號的兩千人隊列處於中央一層,但章北海看出,只有這一層方陣是真實的,上下兩層都是全息圖像。
他細看後辨認出來,全息圖像方陣是由追擊艦隊四艘戰艦的官兵組成的。
在三層方陣的正前方,包括東方延緒在內的五名大校軍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擊艦隊的艦長。
章北海看出裡面除了東方延緒外也都是全息圖像,這些圖像顯然是從追擊艦隊傳來的。
當章北海飄進球形大廳時,五千多人的目光會聚在他身上,這顯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艦長們依次向他敬禮:
「亞洲艦隊『藍色空間』號!」
「北美艦隊『企業』號!」
「亞洲艦隊『深空』號!」
「歐洲艦隊『終極規律』號!」
東方延緒最後一個向章北海敬禮:「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前輩,您為人類保存下來的五艘星際戰艦,也是現在人類太空艦隊的全部,現在接受您的指揮!」
「崩潰了,都崩潰了,集體的精神崩潰。」
史曉明搖頭嘆息著說,他剛從地下城歸來,「整個城市都失控了,亂成一團。」
這是小區政府的一次會議,區行政官員都到了,冬眠者約占三分之二,其餘是現代人。
現在可以很清楚地把他們區分開來:雖然都處於極度的抑鬱狀態,但冬眠者官員都在低沉的情緒中保持著常態,而現代人則都或多或少地表現出崩潰的跡象,會議開始以來,他們的情緒已多次失控,史曉明的話再次觸碰了他們脆弱的神經。
區最高行政長官淚痕未乾,又捂著臉哭了起來,引得另外幾名現代人官員同他一起哭;主管地區教育的官員則歇斯底里地大笑,還有一個現代人痛苦地咆哮起來,向地上摔杯子……
「你們安靜。」
史強說,他聲音不高,但充滿了威嚴,現代人官員們都安靜下來,行政長官和幾個同他一起哭的人則極力忍住抽泣。
「真是一群孩子。」
希恩斯搖搖頭說,他是作為居民代表來參加會議的,也可能是唯一一個從聯合艦隊毀滅中受益的人——現在,現實與他的思想鋼印一致了,他也就恢復了正常。
在這之前,面對那看起來已經近在眼前的無比真實的勝利,他終日被思想鋼印折磨著,精神幾乎被撕裂了。
他被送到市裡的大醫院,那裡的精神醫學專家對他也無能為力,但卻對送他去的郊區官員和羅輯等人出了一個很奇怪的主意:就像左拉的《柏林之圍》和一部黃金時代的老電影《再見列寧》中那樣,為病人製造一個人類失敗的虛假環境。
他們回去後真的這麼做了,好在現代虛擬技術已經發展到頂峰,製造這樣一個環境並不難。
希恩斯在他的住處每天都可以看到專為他播出的新聞,伴有栩栩如生的三維影像。
他看到,三體艦隊的一部分加速航行,提前到達太陽系;在柯伊伯帶戰役中,人類聯合艦隊遭受重創,接著海王星軌道失守,三大艦隊只得退守木星軌道進行艱難的抵抗……負責製作這個虛假世界的小區衛生官員對這項工作興致勃勃。
結果當真實的慘敗發生後,該官員卻最先精神崩潰,此前,為了滿足希恩斯的需要並給自己帶來最大的樂趣,這位故事大王窮盡了自己的想像力,把人類的失敗描述得儘可能慘重,但現實的殘酷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
當艦隊毀滅的影像從二十個天文單位外經過三小時傳回地球時,公眾的表現就像一群絕望的孩子,世界變成了被噩夢纏繞的幼兒園,群體的精神崩潰現象迅速蔓延,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史強所在的小區里,比他級別高的行政官員要麼辭職,要麼在崩潰中無所作為,上一級政府緊急任命他接替小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職務。
雖然不是多大的官,但這個冬眠者小區在這場危機中的命運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好在與城市相比,這裡的冬眠者社會仍保持著穩定。
「我請大家注意現在的形勢,」史強說,「地下城的人工生態系統一旦出了問題,那兒就成了地獄,裡面的人都會擁到地面上來,那樣的話這裡就不適合生存了,我們應該考慮遷移。」
「向哪兒遷呢?」
有人問。
「向人口稀少的地方,比如西北,當然要先派人去考察一下。
現在誰也說不好世界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再來一次大低谷,我們得做好完全靠農業生存的準備。」
「水滴會攻擊地球嗎?」
又有人問。
「操那份閒心幹什麼?」
大史搖搖頭說,「反正現在誰也拿它沒辦法,在它把地球撞穿之前,日子還得過,是不是?」
「說得對,操閒心是沒用的,我對這點是再清楚不過了。」
一直沉默的羅輯說。
人類僅存的七艘太空戰艦都在飛離太陽系,它們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自然選擇」號和追擊它的艦隊,共五艘戰艦;另一部分是從水滴大毀滅中倖存的「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
這兩支小艦隊分別處於太陽系的兩端,它們隔著太陽,沿著幾乎相反的方向飛向茫茫太空,漸行漸遠。
在「自然選擇」號上,當章北海聽完聯合艦隊全軍覆沒的過程匯報後,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目光仍平靜如水,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密集編隊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其他的,都在預料之中。」
「同志們,」章北海的目光越過五位艦長,掃視著由五艦戰艦的官兵排成的三層隊列,「我對你們用這個古老的稱呼,是想說我們所有人今後必須擁有同一個志向。
每個人應該明白我們所面對的現實,也應該看到我們將要面對的未來:同志們,我們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毀滅了聯合艦隊的水滴還在太陽系中,另外九個水滴也將於三年後到達,對於這支小艦隊,曾經的家園現在是一個死亡陷阱。
同時,回去已經沒有意義,地球世界的末日已經不遠,從收到的信息看,人類文明可能等不到三體主力艦隊到達就會全面崩潰,這五艘飛船必須承擔起延續文明的責任,能做的只有向前飛,向遠飛,飛船將是他們永遠的家園,太空將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這五千五百人就像剛剛割斷臍帶的嬰兒,被殘酷地拋向宇宙的深淵,像嬰兒一樣,他們只想哭。
但章北海沉穩的目光像一個強勁的力場維持著陣列的穩定,使人們保持著軍人的尊嚴。
對於被拋棄在無邊暗夜中的孩子們,最需要的就是父親,現在,同東方延緒一樣,他們從這名來自古代的軍人身上感受到了父親的力量。
章北海接著說:「我們永遠是人類的一部分,但現在已經是一個獨立的社會,必須擺脫對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賴,現在,我們應該為自己的世界起一個名字。」
「我們來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繼承者,就叫星艦地球吧。」
東方延緒說。
「很好。」
章北海向東方投去讚許的目光,然後再次轉向隊列,「從此以後,我們每個人都是星艦地球的公民了,這一刻,可能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點。
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請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兩個全息影像方陣消失了,「自然選擇」號的方陣也開始散開。
「前輩,我們四艘艦是不是靠過來?」
「深空」號的艦長問,他們的影像還沒有消失。
章北海堅決地搖搖頭,「沒有必要,你們與『自然選擇』號目前相距約二十萬公里,雖很近,但靠過來也是要消耗聚變燃料的,能源是我們生存的基礎,現在已經所剩不多了,能省一點就省一點。
我們是這片太空中僅有的人類,我理解你們想聚靠在一起的心情,但二十萬公里並不算遙遠。
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從長遠考慮了。」
「是啊,必須長遠考慮了。」
東方延緒輕輕地重複著章北海的話,雙眼茫然地平視著,像是在遙望橫亘在前面的漫漫歲月。
章北海接著說:「要儘快召開公民大會,把星艦地球的基本事務確定下來,然後儘早使大部分人進入冬眠,讓生態循環系統在最小模式運行……不管怎麼說,星艦地球的歷史開始了。」
父親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現了,像是來自宇宙邊緣的穿透一切的射線,章北海感到了他的注視,他在心裡說: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沒有結束,一切又都繼續下去了。
第二天(星艦地球仍採用地球計時),星艦地球召開了第一次全體公民大會,大會由各艦的五個分會場用全息影像聯成一個主會場,到會的公民有三千人左右,其餘無法離開崗位的人則通過網絡參加。
會議首先確定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星艦地球的航行目標。
會上一致通過保持現有航向不變。
這是章北海在起航時就為「自然選擇」號設定的目標,航向指向天鵝座方向,精確目標是NH558J2恆星,這是距太陽系最近的帶有行星的恆星之一,它帶有兩顆行星,都是類似於木星的氣液態行星,不適合人類生存,但可以為飛船補充核聚變燃料。
現在看來,選擇這個目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在不同方向有另一顆帶行星的恆星,據觀測,其中一顆行星的自然環境與地球類似,而距離與前一個目標相比只遠了一點五光年。
但這顆恆星只帶有一顆行星,如果這個世界並不適合人類生存(可生存的世界條件十分苛刻,且跨越光年的觀測總是有偏差),那星艦地球就失去了補充燃料的機會。
而到達NH558J2後,補充了燃料的飛船能以最高航速更快地前往下一個目標。
NH558J2距太陽系十八光年,按照現在的航速,再考慮到航程中的各種不確定因素,星艦地球可能在兩千年後到達。
兩千年,這個冷酷的數字再一次使現實和未來清晰起來。
即使考慮到冬眠因素,現在星艦地球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著到達目的地,他們的人生之路只能是這二十個世紀的漫長航程中的一段。
而對於那些到達目的地的後代來說,NH558J2不過是一個中轉站,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哪裡,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星艦地球能找到真正適合生存的家園。
其實,章北海的思考是異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適合人類生存,並不是巧合,更不是什麼人擇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與自然環境長期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結果,在其他遙遠恆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複,他飛向NH558J2的選擇蘊涵了一種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遠也找不到,新的人類文明將是永遠在航行之中的星艦文明。
但章北海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夠接受星艦文明的,可能是星艦地球的下一代人了,這一代人只能把一個想像中的像地球一樣的行星家園作為人生的寄託。
這一次公民大會還確定了星艦地球的政治地位,會議認為,五艘飛船永遠屬於人類世界,但在目前情況下,星艦地球在政治上已經不可能屬於三大艦隊和地球世界,而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
這個決議被發向太陽系,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沉默了許久才回信,沒有表態,只有作為默許的祝福。
於是,人類世界現在分為三個國際:古老的地球國際、新時代的艦隊國際和飛向宇宙深處的星艦國際。
最後一個國際只有五千多人,卻攜帶了人類文明的全部希望。
第二次公民大會開始討論星艦地球的各級領導機構的問題。
在會議開始時,章北海說:「我認為這個議程早了些,我們必須首先確定星艦地球的社會形態,之後才能決定需要什麼樣的領導機構。」
「就是說,我們首先需要制定憲法。」
東方延緒說。
「至少是憲法的基本原則吧。」
於是,會議在這個方向上展開討論。
大多數人的思想傾向是:星艦地球處於嚴酷的太空環境中,自身的生態系統又十分脆弱,在這樣的條件下生存,必須建立一個紀律嚴明的社會,必須保證統一行動的意志。
於是有人提出:應該保留現有的軍隊體制。
這個想法得到了多數人的贊同。
「就是說,一個專制社會。」
章北海說。
「前輩,應該有個好聽些的名稱吧,我們本來就是軍隊。」
「藍色空間」號艦長說。
「我認為不行。」
章北海決然地搖搖頭,「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證生存的,發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
在航程中,我們要發展自己的科學技術,也要擴展艦隊的規模。
中世紀和大低谷的事實都證明,專制制度是人類發展的最大障礙,星艦地球需要活躍的新思想和創造力,這隻有通過建立一個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會才能做到。」
「如果前輩指的是建立一個現代地球國際那樣的社會,星艦地球可是有先天的條件。」
一名下級軍官說。
「是的。」
東方延緒對發言者點點頭,「星艦地球的人數很少,且有極其完善的信息系統,任何問題,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體公民討論和表決,我們可以建立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民主社會。」
「也不行。」
章北海又搖搖頭,「正像前面那些公民所說,星艦地球航行在嚴酷的太空中,威脅整個世界的災難隨時都可能發生。
人類社會在三體危機的歷史中已經證明,在這樣的災難面前,尤其是當我們的世界需要犧牲部分來保存整體的時候,你們所設想的那種人文社會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與會者都面面相覷,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個意思:那該怎麼辦呢?
章北海笑了笑說:「我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問題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沒有答案,怎麼可能在一次會議上解決呢?
我想,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實踐和探索的過程才能為星艦地球找到合適的社會模式,會後,全體公民應該對此展開充分的討論……請原諒我干擾了會議的議程,還是按原來的議題進行吧。」
東方延緒從來沒有見到章北海有那樣的笑容,他很少笑,偶爾笑起來有一種自信和寬容,但他現在卻表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羞澀的歉意。
雖然會議的這段插曲沒有什麼結果,但章北海是一個思維極其縝密的人,像這樣提出欠思考的意見又收回的事是絕無僅有的,東方延緒從中看出了一種漫不經心,這次會議上他也沒有作記錄,而以往會議上他作記錄都很認真,艦上只有他一個人還在使用古老的紙和筆,這成為他的一個標誌。
那現在是什麼占據了他的思想呢?
會議轉而討論艦隊領導機構的事,公民們傾向於認為:目前還不具備舉行選舉的條件,應該維持各艦的指揮系統不變,艦長為各艦的領導者,同時,由五位艦長組成星艦地球的權力委員會,對重大事務共同討論做出決定。
而章北海則被所有與會者一致推選為權力委員會的主席,掌握星艦地球的最高權力。
隨後,對這一決議舉行了全體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過。
但章北海拒絕了這個使命。
「前輩,這是你的責任!」
「深空」號艦長說。
「在星艦地球,只有你擁有統領各艦的威信。」
東方延緒說。
「我想我已經盡了責任,現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紀。」
章北海淡淡地說。
散會後,章北海叫住了東方延緒,這時人們都已散去。
章北海說:「東方,我想恢復自己『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位置。」
「執行艦長?」
東方延緒吃驚地看著他說。
「是的,重新給我對戰艦的最高操控權限。」
「前輩,我可以把『自然選擇』號艦長的位置讓給你,我說的是真心話,而且,權力委員會和全體公民肯定都不會反對的。」
章北海笑著搖搖頭,「不,你仍然是艦長,擁有艦長的一切指揮權,請相信,我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執行艦長的權限幹什麼?
現在這個崗位還有必要嗎?」
「我只是喜歡這艘飛船,這可是我們兩個世紀前的夢想,你也知道,為了有一天能造出這樣的飛船,我都做過些什麼……」
章北海看著東方延緒,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種堅如磐石的東西消失了,只透出疲憊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這使他看上去仿佛變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冷靜又冷酷、深思熟慮行動果敢的強者,而是一個被往昔的沉重歲月壓彎了腰的人。
看著他,東方延緒生出了從未有過的關切和憐憫之情。
「前輩,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
對你在二十一世紀的行為,歷史學家們有公正的評價:選擇輻射驅動的研究方向,是人類宇航技術朝正確的方向邁出的關鍵一步,也許在當時,那……那是唯一的選擇,就像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逃亡是唯一的選擇一樣。
而且,按照現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訴時效早就過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這你很難體會……所以,我對飛船有感情,比你們更有感情,總覺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離開它。
再說,我以後總得幹些什麼,有事情干,心裡總是安定些。」
章北海說完後轉身離去,他那疲憊的身影漸漸飄遠,成為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間中的一個小黑點。
東方延緒看著他消失在一片潔白中,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從四面八方的白色中湧出來,淹沒了她。
以後又接連召開了幾屆公民大會,星艦地球的人們沉浸於創造新世界的激情中。
他們熱烈地討論這個世界的憲法和社會結構,制定各種法律,籌劃第一次選舉……不同軍階的軍官和士兵之間,不同的戰艦之間都有了充分的交流。
人們也在展望這個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艦地球成為未來文明雪球的一個內核,隨著艦隊到達一個又一個的行星系,這個雪球會不斷擴大。
越來越多的人把星艦地球稱為第二個伊甸園,這裡將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源地。
但這樣美好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星艦地球真的是伊甸園。
藍西中校是「自然選擇」號上的首席心理學家,他領導的第二戰勤部是一個由心理學專業軍官組成的重要機構,負責戰艦在遠程太空航行和作戰中的心理工作。
當星艦地球開始她的不歸航程時,藍西和部下就像面對強敵進攻的戰士一樣高度緊張起來,按照過去演習過多次的預案,隨時準備應付艦上各種可能出現的心理危機。
他們一致認為,目前最大的敵人無疑是「N問題」,即Nostalgia,思鄉病。
這畢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永不回歸的航行,「N問題」可能導致群體性的心理災難。
藍西指揮第二戰勤部做好了一切應對的準備,包括建立與地球和三大艦隊交流的專用通信頻道,艦上的每個人都可以與地球和艦隊的親友保持不間斷的聯繫,收看兩個國際的大部分新聞和其他電視節目。
雖然目前星艦地球距太陽已經有七十個天文單位,通信有九小時的時滯,但與地球和艦隊的通訊質量還是很好的。
第二戰勤部的心理軍官們除了對有「N問題」跡象的對象進行積極心理輔導和調節外,還準備了應付大規模群體性心理災難的極端措施:對失控的人群進行強制冬眠隔離。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雖然「N問題」在星艦地球中廣泛出現了,但遠未達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達到以前的常規遠航時的程度。
藍西開始時對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類的主力艦隊覆滅後,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雖然距最後的末日還有兩個世紀(這是最樂觀的估計),但從收到的新聞中看到,那個在大失敗的沉重打擊下陷入混亂的世界已經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對於星艦地球來說,不可能在太陽系的地球上寄託太多的東西了,因此,對於這樣一個家園的思念自然也是有限的。
但敵人還是出現了,而且比「N問題」更為兇險,當藍西和第二戰勤部意識到時,他們的陣地已經失陷。
從以往太空遠航的經驗中藍西知道,「N問題」總是首先在士兵和下層軍官中出現,因為與高層軍官相比,他們因工作和責任所占用的注意力較少,自我心理調節能力也較弱。
所以第二戰勤部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層,而陰影卻是從上層開始出現的。
藍西首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
星艦地球領導機構的第一次選舉即將開始,這次選舉是面向全民的,對於高層指揮官們來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將面臨著從軍官向政府官員的轉變,他們的位置也將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將被來自下層的競爭者代替。
藍西驚奇地發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高級指揮層,竟然沒有人對這次將決定他們今後人生的選舉給予太多的注意,他沒有看到高層軍官中的任何人進行過最起碼的競選活動。
談到選舉,他們都沒有興趣,這不由使藍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會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軍銜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症候開始出現。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內向,長時間地獨處沉思,人際交流急劇減少,他們在各種會議上的發言也越來越少,很多人選擇了完全沉默。
藍西看到,陽光正在從他們的眼睛中消失,他們的目光都變得陰沉起來,同時,每個人都害怕別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陰霾,不敢與人對視,在偶爾的目光相遇時,會像觸電似的立刻把視線移開……級別越高的人,這種症候越嚴重,同時還有向低層人群擴散蔓延的跡象。
心理諮詢無法進行,所有人都堅決拒絕同心理軍官談話,第二戰勤部不得不動用自己的特別權力進行強制諮詢,但談話對象依然大都保持沉默。
藍西決定必須與最高指揮官談話,於是去找東方延緒。
本來,在「自然選擇」號乃至整個星艦地球,章北海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棄了一切,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退出競選,只是履行執行艦長的職責,把艦長的指令傳達給飛船控制系統。
其餘時間,他便在「自然選擇」號的各處流連,向各級軍官和士兵了解飛船的詳情,每時每刻都表露著對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
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靜淡然,絲毫未受艦上群體性心理陰影的影響。
這固然與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關,但藍西知道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遠不如現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麻木是一種良好的自我保護機能。
同「自然選擇」號上的許多男人一樣,美麗的艦長一直是藍西中校暗戀的對象,當他看到眼中失去陽光的東方延緒顯得那麼脆弱和無助時,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痛楚。
「艦長,對眼前發生的事,你至少應該給我一些提示吧。」
藍西說。
「中校,應該是你給我們提示。」
「你是說,對自己的狀態,你什麼都不知道?」
東方延緒黯淡的雙眸中突然湧出無盡的憂傷,「我只知道,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類。」
「你說什麼?」
「這是人類第一次真正進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類在太空中飛多遠,只是地球放出的風箏,有一根精神之線將人類他們與地球連在一起,現在這根線斷了。」
「是的,線斷了,最實質的變化在於:不是因為拉線的手鬆開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
事實上,在我們的精神中她已經消亡,我們這五艘飛船與任何世界都沒有聯繫,我們周圍除了太空深淵,什麼都沒有了。」
「這確實是人類從未面對過的心理環境。」
「是的,在這種環境下,人類的精神將發生根本的變化,人將變成……」東方延緒突然失語,眼中的憂傷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後仍被陰雲覆蓋的天空。
「你是說,這種環境下,人將變成新人?」
「是新人嗎?
不,中校,人將變成……非人。」
東方說出的最後兩個字讓藍西打了個寒戰,他抬頭看著她,她的目光並沒有迴避,但一片空白,藍西只看到一扇對外界緊閉的心靈之窗。
「我是說,不是以前那種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說的只有這些,你儘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東方接下來的話像是在夢囈,「也快輪到你了。」
情況繼續惡化,在藍西與東方延緒談話後的第二天,「自然選擇」號上發生了一起惡性傷害事件,導航系統的一名中校開槍擊傷了同住一個艙室的另一名軍官。
據受害者回憶,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來,發現受害者也醒著,就指責他在偷聽自己的夢話,爭執之中情緒失控,於是就開了槍。
藍西立刻見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聽到的是什麼夢話?」
藍西問。
「這麼說他真的聽到了?」
襲擊者一臉恐懼地問。
藍西搖搖頭,「他說你當時根本沒有說夢話。」
「就算說了又怎麼樣?
你們怎麼能把夢話當真?
我心裡不是那麼想的!我當然不會因為一句夢話下地獄!」
藍西最終也沒有問出襲擊者想像中的夢話的內容,於是就問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療。
沒想到這竟使得襲擊者的情緒再次失控,他突然躍起死死扼住藍西的脖子,直到憲兵進來才把他們拉開。
走出拘禁室後,一名聽到剛才談話的憲兵軍官對藍西說:「中校,不要再提什麼催眠治療,否則第二戰勤部將成為全艦最痛恨的地方,你們都活不長的。」
藍西只好與「企業」號戰艦的心理學家斯科特上校聯繫,斯科特同時也是「企業」號上的隨艦牧師(亞洲艦隊的戰艦上大都沒有這個職位)。
現在,「企業」號和原追擊艦隊的其他三艘戰艦仍在二十萬公里之外。
「你那兒怎麼這麼暗?」
藍西看著從「企業」號上傳來的圖像問。
斯科特所在艙室的球形艙壁被調得只發出黯淡的黃光,同時艙壁上還映著外部的星空圖像,斯科特仿佛置身於一個迷漫著昏暗霧靄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隱藏在陰影里,即使這樣,藍西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從自己的注視中迅速移開了。
「伊甸園正在暗下來,黑暗將吞噬一切。」
斯科特用疲憊的聲音說。
藍西之所以找斯科特,是覺得他身為「企業」號的牧師,很可能有人在懺悔中向他吐露了實情,他也許能給自己一些提示,但聽到這話,又看到上校陰影中若隱若現的眼神,藍西知道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於是,他把要問的話壓下去,換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吃驚的問題:「第一個伊甸園發生過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園裡重複嗎?」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經出現了,第二伊甸園的毒蛇正在爬上人們的心靈。」
「這麼說,你已經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緩緩地點點頭,然後低下的頭再也沒有抬起來,像是在極力隱藏那出賣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園的將是誰?」
藍西的聲音有些發顫,手心裡滲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與上次不同,這次可能有人留下。」
「誰?
誰留下?」
斯科特長嘆一聲,「藍中校,我說得夠多了,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找智慧果?
反正人人都要走這一步,不是嗎?」
「去哪兒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與斯科特談話後,心緒紛亂的藍西停止了忙碌,聽從上校的勸告開始靜心思考。
比他想像的還要快,伊甸園冰涼濕滑的毒蛇也爬進了他的意識,他找到了智慧果並吃下了它,心靈中的最後一縷陽光永遠消失了,一切沒入黑暗之中。
在星艦地球中,一根無形的弦在悄悄繃緊,已經到了斷裂的邊緣。
兩天後,「終極規律」號的艦長自殺了。
當時,他隻身站在艦尾的平台上,平台在一個透明球形罩內,使得這裡像暴露在太空中一樣。
艦尾正對著太陽系方向,這時的太陽,只是一顆稍亮些的黃色星體,而這個方向是銀河系旋臂外圍,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顯著它的深邃和廣漠,讓人的眼睛和心靈都沒有依託。
「黑,真他媽的黑啊。」
艦長自語道,然後開槍自盡了。
在得知「終極規律」號艦長自殺後,東方延緒預感到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她緊急召集兩位副艦長在殲擊機庫的球形大廳會面。
在前往大廳的廊道中,東方延緒聽到有人在後面叫她,回頭一看是章北海,由於沉浸在陰鬱的心境中,她這兩天幾乎把他忘了。
他打量著東方延緒,目光中充滿著父輩的關切,這目光讓東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因為現在在星艦地球中,很難再見到這樣一雙沒有陰影的眼睛了。
「東方,我覺得你們最近的狀態有些不對,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們心裡好像都藏著什麼事兒似的。」
東方延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反問:「前輩,你最近還好嗎?」
「好,很好,到處參觀、學習。
我現在正在熟悉『自然選擇』號的武器系統,當然,只搞懂些皮毛,不過很有意思,想想哥倫布參觀航空母艦時的感覺吧,我就是那樣。」
現在看到章北海這樣一個平靜悠閒的人,東方延緒甚至感到一絲嫉妒:是的,他已經完成了自己偉大的事業,有權享受這樣的平靜。
現在,他從一個創造歷史的偉人回歸為無知的冬眠者,他需要的只是保護了。
想到這裡,東方延緒說:「前輩,不要再向別人問你剛才的那個問題,不要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問呢?」
「問這些很危險,而且,你真的不需要知道,相信我。」
章北海點點頭,「好吧,那我不問了,很感謝你能把我當成一個普通公民,我就希望這樣。」
東方延緒匆匆地道了別,自顧自飄去,她聽到星艦地球的創立者在後面說:「東方,不管是什麼事情,順其自然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球形大廳的中央,東方延緒見到了兩位副艦長。
之所以選擇在這裡會面,是因為大廳空間開闊,有身處曠野的感覺,另外他們三人在這裡好像處於一個潔白世界的中心,仿佛宇宙中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物,這都會令談話時有一種安全感。
他們三人看著三個不同的方向。
「我們必須把事情明確了。」
東方延緒說。
「是的,每拖一秒鐘都很危險。」
副艦長列文說,然後,他和井上明都轉身看著東方延緒,意思很明白:你是艦長,你先談。
但東方延緒沒有這個勇氣。
這是第二個人類文明的拂曉,這時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為新的《荷馬史詩》或《新聖經》的內容。
猶大之所以成為猶大,就是因為他最先吻了耶穌,與第二個吻的人有本質的區別。
現在也一樣,第一個談這件事情的人將是第二文明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他(她)有可能成為猶大,也有可能成為耶穌,不管是哪種可能,東方延緒都沒有這個勇氣。
但她必須承擔自己的使命,於是做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沒有迴避兩位副艦長的目光。
這個時候,語言已經沒有必要,眼睛就能進行所有的交流,他們相互對視著,交錯的目光像高速信息通道,把三個心靈聯結起來,一切都在對視中飛快地交流著。
燃料。
燃料。
燃料。
航線上的情況還不明了,但已經探明的至少有兩片星際塵埃。
阻力。
當然,穿越之後,飛船的速度將被塵埃阻力降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
這時距目標星系NH558J2還有十多光年,最後到達需要六萬年左右。
那就是永遠到不了。
飛船也許能到,但船上的生命到不了,即使冬眠系統也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除非……
除非在塵埃中保持速度,或在穿越後加速。
可是燃料不夠。
聚變燃料是飛船的唯一能源,還有其他地方要用: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可能的航向修正……
還有到達目標星系時的減速,NH558J2星比太陽的質量小得多,僅靠引力減速不能泊入軌道,要消耗大量燃料減速,否則就掠過了目標星系。
星艦地球的所有燃料,基本上夠兩艘飛船的。
但要保險些,就只夠一艘飛船了。
燃料。
燃料。
燃料。
「還有配件問題。」
東方延緒說。
配件。
配件。
配件。
特別是關鍵系統的配件:聚變發動機、信息和控制系統、生態循環系統。
不像燃料那麼緊急,但卻是長遠生存的基礎。
NH558J2沒有適合生存的行星,不能定居和建立工業,也沒有相應的資源,只有在補充燃料後飛向下一個星系才有可能建立生產配件的工業。
「自然選擇」號的關鍵配件只有兩份冗餘。
太少了。
太少了。
除聚變發動機外,星艦地球的所有飛船上的關鍵配件大部分都可以通用。
發動機配件在改裝後也可以使用。
「往一到兩艘艦上集中人員?」
東方延緒又說,這時,有聲語言的作用只是引導目光交流的方向。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人太多了,生態循環系統和冬眠系統都容納不了,現有的容量即使再增加一點人都是災難性的。
「那麼,現在明確了?」
東方延緒的聲音又在空曠的白色空間中響起,像是沉睡中的人偶爾發出的夢囈。
明確了。
明確了。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這時,目光也沉默了,三個人仿佛被來自宇宙深處的雷霆所震懾,心靈在恐懼中顫抖,每個人都有把目光移開的強烈欲望,但東方延緒首先使自己的目光穩定下來。
「別這樣。」
她說。
別這樣。
別放棄。
不放棄?
不放棄!因為別人不會放棄,我們放棄了,就會被逐出伊甸園。
為什麼是我們?
當然也不應該是他們。
誰都不應該是。
但總要有人被逐出,伊甸園只能容下數量有限的人。
我們不想離開伊甸園。
所以不要放棄!
三道即將離散的目光又重新交織在一起。
次聲波氫彈。
次聲波氫彈。
次聲波氫彈。
每艘艦都裝備了。
用隱形飛彈發射,很難防禦。
三人的目光暫時分開了,他們的精神此時都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需要休息。
當三雙眼睛再次互相對視時,目光又變得飄忽不定了,像三點在風中搖曳的燭火。
太邪惡了!
太邪惡了!
太邪惡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可……他們怎麼想呢?」
東方延緒輕聲問,在兩位副艦長的感覺中,這聲音雖然細小,卻像蚊鳴般在白色的空間裡縈繞不絕。
是啊,我們不想成為魔鬼,可是不知道他們怎麼想。
那我們還是魔鬼,否則怎麼能無端地把別人想成魔鬼?
那好,我們就不把他們想成魔鬼。
「問題沒有解決。」
東方延緒輕輕搖搖頭。
是的,雖然他們不是魔鬼,問題也沒有解決。
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
那麼,假設他們也知道我們不是魔鬼。
問題仍在。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
再往下,這是一個無限的猜疑鏈: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
怎麼樣打斷這條猜疑鏈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這是太空為星艦地球設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牆,在它面前,交流沒有任何意義。
只剩一個選擇,只是誰來選的問題。
黑,真他媽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
東方延緒決然地說。
是不能拖了,在這片黑暗的太空中,決鬥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繃斷了。
每一秒,危險都在以指數增長。
既然誰先拔槍都一樣,不如我們先拔。
這時,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說話:「還有一個選擇!」
我們自願犧牲。
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們?
我們三人當然可以,但我們有權替「自然選擇」號上的兩千人做出這種選擇嗎?
三個人此時都站在一道鋒利的刀刃上,被痛苦地切割著,而無論向刀刃的哪一側跳都是墜入無底深淵,這是太空新人類誕生前的陣痛。
「這樣好不好?」
列文說,「先鎖定目標,再接著考慮吧。」
東方延緒點點頭,列文立刻在空中調出了武器系統控制界面,打開次聲波氫彈和相應運載飛彈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選擇」號為原點的一個球面坐標繫上,二十萬公里外的「藍色空間」號、「企業」號、「深空」號和「終極規律」號顯示為四個光點,
距離隱去了目標的結構,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點而已。
但這四個光點分別被四個紅色的光環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絞索,表示這些目標已經被武器系統鎖定!
被驚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時搖搖頭,表示這不是自己所為。
除了他們,擁有武器系統目標鎖定權限的還有武器控制和目標甄別軍官,但他們的鎖定操作都要得到艦長或副艦長的授權。
那麼只剩下一個人擁有直接鎖定目標並發起攻擊的權限。
我們真傻,他畢竟是一個兩次改變歷史的人!
他是最早想到這一切的人!
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艦地球成立時,甚至更早,在得知聯合艦隊毀滅時……他真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像那個時代的父母一樣,一直在為孩子們操著心。
東方延緒以最快的速度飛過球形大廳,兩位副艦長緊跟著她。
他們出門後又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章北海的艙室門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懸浮著他們剛才看到的同一個界面。
他們想衝進去,但「自然選擇」號起航逃亡時的那一幕又出現了:他們撞在艙壁上,沒有門,只是那一個橢圓形區域的艙壁變得透明了。
「你幹什麼?」
列文大喊。
「孩子們。」
章北海說,他第一次對他們用這個稱呼,雖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夠想像出他那平靜如水的目光,「這事就由我來做吧。」
「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是嗎?」
東方延緒大聲說。
「從成為軍人的那一刻起,我就準備好了去任何地方。」
章北海說著,繼續進行武器發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雖然很不熟練,但每一步都正確。
淚水從東方的雙眼湧出,她喊道:「我們一起去好嗎?
讓我進去,我們一起下地獄!」
章北海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操作。
他設定了飛彈的手動自毀功能,可以在飛行途中由母艦操控自毀,完成這一步後他才說:「東方,你想想,我們以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嗎?
絕不可能,但現在我們做出了,太空使我們變成了新人類。」
他把飛彈戰鬥部距目標最近的爆炸距離設為五十公里,這樣可以儘量避免對目標內部設施的破壞,但即使再遠些,也處於對目標內部生命的殺傷距離之內,「新的文明在誕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
他拆除了氫彈戰鬥部三道保險鎖中的第一道,「未來回頭看看我們做的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們,我們不會下地獄的。」
第二道保險鎖也被拆除。
突然,警報聲響徹飛船,如同來自黑暗太空的萬鬼哭號,顯示界面從半空中像雪片般瘋狂地跳出,顯示著已經突破「自然選擇」號防禦系統的來襲飛彈的大量信息,但沒有人來得及看了。
從警報響起到來襲的次聲波氫彈爆炸,只間隔了四秒鐘。
從「自然選擇」號最後傳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鐘就明白了一切。
他本以為自己在兩個多世紀的艱難歷程中已經心硬如鐵,但沒有發現心靈最深處隱藏著的那些東西,在做出最後決斷前他曾猶豫過,曾經努力抑制住心靈的顫抖,正是心中這最後的柔軟殺了他,也殺了「自然選擇」號上的所有人,在長達一個月的黑暗對峙中,他只比對方慢了幾秒鐘。
三顆小太陽亮起,照亮了這片黑暗的空間,它們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把「自然選擇」號圍在正中,平均距離飛船約四十公里。
核聚變火球的持續時間為二十秒,這期間火球在以次聲波頻率閃爍,但肉眼是看不出來的。
從傳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鐘時間裡,章北海轉向東方延緒方向,竟笑了一下,說出了幾個字:「沒關係的,都一樣。」
對這幾個字有猜測的成分,他沒來得及說完,強大的電磁脈衝已經從三個方向到達,「自然選擇」號巨大的艦體像蟬翼般振動起來,振動的能量轉化為次聲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霧籠罩了一切。
攻擊來自「終極規律」號,它向星艦地球的其他四艘飛船發射了十二枚裝載著次聲波氫彈彈頭的隱形飛彈,向二十萬公里外的「自然選擇」號發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時間,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飛船發射的飛彈同時到達起爆位置。
「終級規律」號上接任自殺艦長的是一位副艦長,但究竟是誰做出了這個終極抉擇並首先發動攻擊的卻不得而知,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終極規律」號並沒有成為伊甸園最後的幸運兒。
在追擊艦隊其他三艘戰艦中,「藍色空間」號做好了應對意外事變的準備,在受到攻擊前,它的內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員都穿上了航天服。
由於真空條件下不可能產生次聲波,所以沒有任何人員傷亡,只是艦體在超強的電磁脈衝中受到了輕微損傷。
當核彈的火球剛剛亮起時,「藍色空間」號就開始了反擊。
首先使用反應速度最快的雷射武器射擊,「終極規律」號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馬射線雷射擊中,艦體被灼出了五個大洞,內部迅速被火焰吞沒,並發生了局部爆炸,喪失了一切作戰能力。
「藍色空間」更為猛烈的攻擊接踵而至,在連續的核飛彈和暴雨般的電磁動能彈攻擊下,「終極規律」號發生了劇烈爆炸,其中人員無一生還。
幾乎在星艦地球發生這場黑暗戰役的同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側也發生了同樣的慘劇:「青銅時代」號對「量子」號發起突然攻擊,同樣使用次聲波氫彈殺死了目標飛船內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標完整的艦體。
由於這兩艘飛船傳回地球的資料比較少,人們不清楚兩艦之間發生了什麼。
雖然都在大毀滅中進行過劇烈的加速,但兩艘飛船都沒有像追擊艦隊那樣進行過減速推進,所以它們存留的燃料應該比星艦地球充裕。
無際的太空就這樣在它黑暗的懷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類。
在「終級規律」號爆炸形成的不斷擴散的金屬雲中,「藍色空間」號靠近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企業」號和「深空」號,收集了它們的所有聚變燃料,隨即開始拆卸各種部件,之後,「藍色空間」號又飛到二十萬公里之外的「自然選擇」號旁邊,做了同樣的事情。
這期間,星艦地球像一個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經死亡的巨艦的艦體上,點綴著無數的雷射焊花,如果章北海還活著,此景一定會讓他想起兩個世紀前的「唐」號航空母艦。
「藍色空間」號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戰艦的殘骸圍成巨石陣的形狀,構建了一處太空陵墓,在這裡,為黑暗戰役中的全體死難者舉行了葬禮。
「藍色空間」號身著航天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組成的方陣懸浮在陵墓的中央,他們是星艦地球現存的全體公民。
在他們周圍,飛船巨大的殘骸像山峰般圍成一圈,殘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二十七名死者的遺體就放在這些殘骸中,活著的所有人都處於殘骸的陰影里,仿佛置身於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殘骸間的縫隙透進銀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禮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靜的,太空新人類已經度過了嬰兒期。
一盞小小的長明燈亮了起來,它是一個只有五十瓦的小燈泡,旁邊還有一百個備用燈泡,可以自動替換損壞的燈泡,長明燈的電源來自一個小型核電池,可以連續亮幾萬年。
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燭光,在殘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暈,那片被照亮的鈦合金壁上鐫刻著所有死難者的名字,沒有墓志銘。
一小時後,太空陵墓被「藍色空間」號加速的光芒最後一次照亮,陵墓將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幾百年後,將在星際塵埃中被減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在六萬年後到達NH558J2,而在這五萬多年前,「藍色空間」號已經從這裡飛向下一個星系。
「藍色空間」號駛向太空深處,它攜帶著充足的聚變燃料,以及八倍冗餘的關鍵配件。
飛船內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人們就在船體上附加了幾個外部存貯艙,使得這艘飛船變得面目全非,成為一個非常龐大粗陋的不規則體,但更像一個遠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陽系的另一端,「青銅時代」號也加速離開了「量子」號的廢墟,飛向金牛星座方向。
「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來自一個光明的世界,現在卻變成了兩艘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經光明過,創世大爆炸後不久,一切物質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後來宇宙變成了燃燒後的灰燼,才在黑暗中沉澱出重元素並形成了行星和生命。
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對「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的謾罵和詛咒排山倒海般湧向外太空,但兩艘飛船沒有任何回應,它們切斷了與太陽系的一切聯繫,對於這兩個世界來說,地球已經死了。
兩艘黑暗之船與黑暗的太空融為一體,隔著太陽系漸行漸遠。
它們承載著人類的全部思想和記憶,懷抱著地球所有的光榮與夢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恆的夜色中。
「這就對了!」
這是羅輯在得知太陽系兩側發生的黑暗戰役時說的第一句話,然後,他丟下一臉茫然的史強,獨自跑出房間,狂奔穿過小區,面對著華北沙漠站住了。
「我是對的!我是對的!」
他對著天空喊道。
這時正是深夜,可能因為剛下過雨的緣故,今天大氣的能見度很好,能看到星星。
然而星空遠沒有21世紀那麼清澈,只能看到最亮的星辰。
星空顯得稀疏了許多,但羅輯還是找回了兩個世紀前那個寒冷的深夜他在冰湖上的感覺。
這時,作為普通人的羅輯消失了,他再次成為一個面壁者。
「大史,我手裡有人類勝利的鑰匙!」
羅輯對跟過來的史強說。
「哦?
呵呵……」
史強略帶嘲諷的笑讓羅輯從亢奮中冷靜下來,「我知道你不相信。」
「那現在該做什麼呢?」
史強問。
羅輯坐到沙地上,他的情緒飛快地跌到了谷底。
「做什麼?
好像什麼也做不了。」
「至少你可以把想法向上面反映一下。」
「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試試吧,就算是盡到面壁者的責任。」
「需要找哪一級?」
「最高層。
聯合國秘書長,或者艦隊聯席會議主席。」
「這怕是不容易,咱們現在都是老百姓……不過總得試試吧,你只能……嗯,先去市政府,找市長。」
「那好,我這就去市里。」
羅輯站起身來。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大小是個政府官員,要見市長比你容易些。」
羅輯仰頭看看天空問:「水滴什麼時候到地球?」
「新聞上說再有十幾個小時就到了。」
「知道它是來幹什麼的嗎?
它的使命不是毀滅聯合艦隊,也不是攻擊地球,它是來殺我的,我不想到時候你和我在一起。」
「呵呵……」大史又發出了那種嘲諷的笑聲,「不是還有十幾個小時嗎?
到時候我離你遠點兒就是了。」
羅輯苦笑著搖搖頭,「你根本不拿我說的當回事,那幹嗎要幫我?」
「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邊的事,我這人做事總是穩妥起見。
既然兩百年前從幾十億人里把你選出來,總是有些道理的吧?
如果在我這兒耽擱了,那我不成千古罪人了?
要是上邊也不把你當回事,那我也沒什麼損失,不就進一次城嘛。
不過有一點:說現在飛向地球的那個玩意兒是來殺你的,我是無論如何也不信,殺人的事兒我熟悉,就算兇手是三體人,這也太離譜了。」
羅輯和大史兩人在凌晨到達舊城中的地下城入口時,看到入城的電梯還在正常運轉。
從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攜帶著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電梯中除了他們之外只有兩個人。
「是冬眠者吧?
都在向上走,你們下去幹什麼?
城市裡很亂。」
其中一個年輕人問,他的衣服上不斷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閃耀,仔細一看,原來是聯合艦隊毀滅時的影像。
「那你下去幹什麼?」
史強問。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處,下去拿些東西。」
年輕人說,對他們點點頭,「你們地面上的人就要發財了,我們在地面沒有房子,上面房子的產權大部分是你們的,我們上去後只好從你們手中買。」
「地下城一旦崩潰,那麼多的人都要擁到地面上,那時大概沒什麼買賣之說了。」
史強說。
縮在電梯一角的那個中年人聽著他們的話,突然把手捂在臉上傷心地叫道:「噢,不,噢——」然後蹲下去哭了起來。
他的衣服上映著一幅很古典的《聖經》畫面:赤裸的亞當和夏娃站在伊甸園的樹下,一條妖艷的毒蛇在他們之間蠕動著,不知是不是象徵著剛剛發生的黑暗戰役。
「他這樣的人很多。」
年輕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說,「心智不健全。」
他的雙眼亮了起來,「其實,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時光,甚至可以說是最美的時光。
這是歷史上唯一一次的機會,人們可以拋棄一切憂慮和負擔,完全屬於自己。
像他這樣子真是愚蠢,這時最負責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時行樂。」
電梯到達後,羅輯和史強走出出口大廳,立刻嗅到空氣中有股怪味,是燃燒發出的。
與以前相比,地下城裡的光線亮了些,但這是一種讓人煩躁的白光。
羅輯抬頭看看,從巨樹的縫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頂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這空白讓他想起曾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飛船上的球形艙。
草坪上散落著紛亂的碎片,都是從巨樹建築上掉落下來的。
不遠處有幾輛墜毀的飛車殘骸,在一輛正在燃燒的殘骸旁邊圍了一圈人,不斷地把從草坪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進火里,有人還把自己閃亮著圖像的衣服扔了進去。
一處破裂的地下管道噴出高高的水柱,一群渾身濕透的人在周圍孩子般地嬉戲,不時齊聲發出興奮的尖叫,四散開來躲避從巨樹上落下來的碎片,然後又聚集起來狂歡。
羅輯再次抬頭觀望,發現巨樹上有幾處閃著火光,消防飛車尖嘯著警笛,吊著從樹上拆下的失火的樹葉從空中飛過……他發現,在街上遇到的人分為兩類,電梯中遇到的那兩個人就是他們的代表。
一類人情緒低落,目光呆滯地走過或一動不動地坐在草坪上,忍受著絕望的煎熬,現在,絕望的原因已經從人類的失敗轉移到目前面臨的生活困境;另一類人則處於一種瘋狂的亢奮狀態,用放蕩不羈來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亂,羅輯和史強等了半個小時才叫到一輛計程車,當無人駕駛的飛車載著他們穿行於巨樹間時,羅輯又想起了在這座城市中的恐怖經歷,感到像坐過山車般的緊張,好在飛車很快就到達了市政廳。
史強以前因工作關係來過幾次市政廳,對這裡比較熟悉。
經過再三的聯繫,終於得到了市長接見的許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
費此周折是在羅輯的預料之中,市長答應接見倒使他有些意外: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他們又是這樣的小人物。
吃午飯時史強告訴羅輯,這位市長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來是市政府主管冬眠者事務的官員,可以算是史強的上級,與他比較熟。
「他是咱們老鄉。」
史強說。
在這個時代,老鄉這個詞的涵義由地理變成時間,並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相互用這個稱呼,只有在相近的時間進入冬眠的人才算老鄉。
在跨越漫長歲月之後相聚,時間老鄉之間比以前的地理老鄉更親密了一層。
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半,他們才見到了市長。
這個時代的高級官員一般都有明星氣質,只有英俊漂亮的人才能當選,但現任市長長相平平。
他的年齡和史強差不多,只是瘦了許多,有一個特點讓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冬眠者:他戴著一副眼鏡,肯定是兩百年前的老古董,因為即使是隱形眼鏡也早就消失了。
但以前戴眼鏡的人一旦不戴了,總感覺自己的相貌有問題,所以很多冬眠者即使視力恢復了也戴著平光眼鏡。
市長看上去一臉疲憊,從椅子上站起時都顯得吃力。
當史強抱歉打擾並祝他高升時,他搖搖頭說:「這個不堪一擊的時代,我們這些皮實的野蠻人又能派上用場了。」
「您是地球上職位最高的冬眠者了吧?」
「誰知道呢?
隨著形勢的發展,我們可能還有老鄉升到更高的位置。」
「前任市長呢?
精神崩潰了?」
「不不,這個時代也有堅強的人,他一直很稱職,但兩天前在騷亂地區的一次車禍中遇難了。」
市長看到史強身後的羅輯,立刻把手伸向他,「啊,羅輯博士,你好!我認識你,兩個世紀前我還是你的崇拜者呢,因為在那四個人中你最像面壁者,當時真猜不透你想幹什麼。」
接著他說出了一句讓兩人心涼了半截的話,「你是我在這兩天裡接待的第四個救世主了,還有幾十個在外面等著,但我實在沒有精力見他們了。」
「市長,他和他們不一樣,兩個世紀前……」
「兩個世紀前他從幾十億人中被選出來,正因為如此我才打算見你們,當然,」市長指指史強,「我找你還有其他事,咱們完了再談。
現在說你們的事吧,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能不能先別談你們的救世方案,那一般都很長,先說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羅輯和史強說明來意後,市長立刻搖搖頭,「就是我想幫你們也做不到,我自己目前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向高層反映,這個高層比你們想見的要低,只是省和國家的領導人,但連這都很困難,你們應該知道,現在最高層在處理更大的麻煩。」
羅輯和史強一直在關注新聞,當然知道市長說的更大的麻煩是什麼。
在聯合艦隊全軍覆沒後,沉寂了兩個世紀的逃亡主義迅速復活。
歐洲聯合體甚至制定了一個初步的逃亡方案,用全民抽籤方式決定首批十萬名逃亡人選,這個方案居然在全民投票中被通過了。
但在抽籤結果出來後,大多數沒有抽中的人都反悔了,因此發生了大規模的騷亂,公眾轉而一致認為逃亡主義是反人類的罪惡。
當外太空中倖存的戰艦之間的黑暗戰役發生後,對逃亡主義的指控又有了新的內容:事實證明,當與地球世界的精神紐帶剪斷後,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將會發生徹底的異化,即使逃亡成功,那麼倖存下來的也不再是人類文明,而是另一種黑暗邪惡的東西,和三體世界一樣,這東西是人類文明的對立面和敵人,它還得到了一個名稱——負文明。
隨著水滴向地球的逼近,公眾對逃亡主義的敏感也達到了頂峰,輿論警告說很可能有人在水滴攻擊地球前出逃。
所有太空電梯的基點和航天發射基地周圍都有大量的人員在聚集,揚言要關閉所有進入太空的通道。
他們確實有這個能力,這個時代全球公民都有擁有武器的自由,民用武器大部分是小型雷射槍。
一支雷射手槍當然不會對太空電梯的運載艙和起飛中的太空飛行器構成威脅,但與傳統槍枝不同的是,大量的雷射槍可以使光束在一個點上聚集,一萬支手槍如果同時照射一點,將無堅不摧。
聚集在太空電梯基點和航天基地周圍的人少則幾萬,多則上百萬,他們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攜帶了武器,當發現運載艙上升或太空飛行器起飛時,這些人會不約而同一起拔槍照射,因為雷射的直線彈道使瞄準很精確,所以大部分的光束都會聚集在目標上並將其摧毀。
在這種情況下,地球與太空的交通聯繫幾乎中斷了。
騷亂在發展,近兩天,攻擊的目標轉向了同步軌道上的太空城。
因為網上有大量謠言,說某某太空城正在被改造成逃亡飛船,於是,它們便受到地球民眾的集體攻擊,不過由於距離遙遠,雷射束到達時已經發散減弱,加上太空城都處於旋轉中,並沒有造成實質性傷害。
而這項活動已成為末日時代全人類的一項集體娛樂。
在當天下午,歐聯的三號太空城「新巴黎」同時受到北半球上千萬支雷射手槍的照射,導致城中的氣溫急劇上升,不得不疏散居民。
這時從太空城中看去,地球比太陽還亮。
羅輯和史強都沒有再說什麼。
「在冬眠移民局的時候,我對你的工作印象很深。」
市長對史強說,「還有郭正明,你好像認識他吧,他剛升任市公共安全局長,他也向我推薦你,我希望你能到市政府來工作,現在很需要你這樣的人。」
史強略一思索,點點頭,「等我把小區的事安頓一下就過來,現在城市的情況怎麼樣了?」
「情況在惡化,不過還在控制之中,現在重點維持供電感應場的運行,感應場一旦停止,城市就徹底崩潰了。」
「這種騷亂和我們那時可不一樣啊。」
「是不一樣。
首先根源不一樣,這是由對未來徹底的絕望引起的,十分難辦;同時,我們能用的手段比那時也少得多。」
市長說著,從牆上調出一幅畫面,「這是現在的中心廣場,從一百多米的高度俯拍的。」
羅輯知道,中心廣場就是大低谷紀念碑所在的地方,他和大史曾在躲避被KILLER病毒控制的飛車時去過那裡,現在俯視那裡,紀念碑和周圍的那一小片沙漠都看不見了,整個廣場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白色的顆粒蠕動著,像一鍋煮著的大米粥。
「那都是人嗎?」
羅輯疑惑地問。
「裸體的人,這是超級性派對,現在人數已過十萬,還在增加。」
這個時代兩性關係和同性關係的發展已遠遠超出羅輯的想像,對一些事現在也見怪不怪了,不過這個情景還是令他和大史極為震撼,羅輯不由得想起《聖經》中人類接受十誡前的墮落場面,典型的末日景象。
「這種事,政府怎麼就不制止?」
史強質問道。
「怎麼制止?
他們完全合法,如果採取行動,犯罪的是政府。」
史強長嘆一聲,「是,我知道,這個時候警察和軍隊也幹不了什麼。」
市長說:「我們翻遍了法律,也找不到能夠應付目前局勢的條文。」
「城市變成這樣,真不如讓水滴把它撞掉算了。」
大史的話提醒了羅輯,他急忙問:「水滴還有多長時間到地球?」
市長把那幅壯觀的淫亂畫面切換成另一個實時新聞頻道,上面顯示了一幅太陽系的模擬圖,一條醒目的紅線標示了水滴的航跡。
那是一條類似於彗星軌道的陡峭軌道,末端已經接近地球。
右下角有一個走動的倒計時,顯示水滴如果不減速,將在四小時五十四分鐘後到達地球。
同時在其下方還有滾動的文字新聞,正在顯示有關專家對水滴的分析。
與籠罩全球的恐慌不同,科學界是最先從大失敗的震撼中恢復理智的,這種分析十分冷靜。
分析認為,儘管人類目前對水滴的驅動方式和能量來源一無所知,但種種跡象表明,這個裝置目前也遇到了能量消耗問題,在完成了對聯合艦隊的毀滅性打擊之後,它朝太陽方向的加速十分緩慢。
它曾近距離掠過木星,但對處於木星軌道的三大艦隊的基地完全不予理會,而是借用木星的引力進行加速,這一舉動更明確地證實了水滴的能量有限且已經過量消耗的猜測。
科學家們都認為,有關水滴要撞穿地球的說法是無稽之談,但它來幹什麼,誰也不知道。
羅輯說:「我必須走了,否則這座城市真的要毀滅了。」
「為什麼?」
市長問。
「因為他覺得水滴是來殺他的。」
史強說。
「呵呵呵……」市長的笑容很僵硬,顯然他很長時間沒笑了,「羅輯博士,你是我見過的最自作多情的人。」
從地下城上到地面後,羅輯和史強便立刻駕車離去,由於地下城的居民大量擁出,地面的交通也變得擁擠起來,他們用了一個半小時才開出舊城區,驅車沿著高速公路全速向西行駛。
從車上的電視機中看到,水滴以每秒七十五公里的速度接近地球,沒有減速的跡象,按這樣的速度,將在三小時後到達。
隨著地下城供電感應場強度的減弱,車速慢了下來,開車的史強用上蓄電池才保持了車速,他們駛過包括新生活五村在內的大片冬眠者居住區,繼續西行。
一路上,兩人沉默著,很少說話,注意力都集中在電視中的實時新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