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黑暗森林5
水滴越過月球軌道沒有減速,按現在的速度,將在一個半小時後到達地球,由於不知道它以後的動向,更是為了避免恐慌,新聞中沒有預報撞擊位置。
羅輯痛下決心,迎來了那個他一直想推遲的時刻,他說:「大史,就到這兒吧。」
史強停了車,他們都下了車,已接近地平線的夕陽把兩個男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沙漠上。
羅輯感到腳下的大地同他的心一起變軟了,他有種在虛弱中站不住的感覺。
羅輯說:「我儘量向人煙稀少的地方開,前面有城市,我要朝那個方向拐,你想辦法回去吧,離那方向越遠越好。」
「老弟,我就在這兒等你,完事後我們一起回去。」
大史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煙來,在掏打火機的時候他才想起來現在的煙不用點,羅輯注意到,就像他從遙遠的過去帶來的其他東西一樣,他這個習慣動作一直沒有改過來。
羅輯有些悽慘地笑了笑,他倒是希望史強真這樣想,這至少使分別變得稍微容易承受些,「你要願意就等吧,到時候最好到路基另一邊去,我也不知道撞擊的威力有多大。」
史強笑著搖搖頭,「你讓我想起兩百多年前遇到的一個知識分子,也是你這熊樣兒,一大早坐在王府井教堂前面哭……但他後來挺好的,我甦醒後查了查,活到快一百歲了。」
「你怎麼不提那個第一個摸水滴的人呢?
丁儀,你好像也認識的。」
「他那是找死,沒辦法。」
大史看著布滿晚霞的天空,好像在回憶著物理學家的樣子,「不過那真是個大氣之人,像那樣能把什麼事都看開的,我這輩子還只見著他一個,正兒八經的大智慧啊,老弟,你得向他學。」
「還是那句話:你我都是普通人。」
羅輯說著看看表,知道時間不能再耽擱了,就向史強伸出手,「大史,謝謝你這兩個世紀做過的一切,再見,也許咱們真能在什麼地方再見面。」
史強沒有去握羅輯的手,把手一擺說:「別扯淡了!老弟,信我的,什麼事兒都不會有,走吧,完事後快點來接我,晚上喝酒的時候別怪我笑話你啊。」
羅輯趕緊轉身上車,不想讓史強看到他眼中的淚,他坐在車裡,努力把後視鏡中大史變形的影像刻在心中,然後開動了車子。
也許真能在什麼地方再見面,上次跨越了兩個世紀的時光,這次要跨越什麼呢?
羅輯這時突然像兩個世紀前的吳岳一樣,悔恨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夕陽完全落下去了,路兩側的沙漠在暮色中泛出一片白色,像雪。
羅輯突然想起,兩個世紀前,他開著那輛雅閣車,帶著想像中的愛人,就是沿著這條路出遊的,那時華北平原上覆蓋著真的雪。
他感到她的長髮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痒痒的。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
羅輯一直有一種感覺:莊顏和孩子是被他的想像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想到這裡他的心中一陣絞痛,在這個時刻,愛和思念無疑是最折磨人的東西。
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他努力使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但莊顏那雙美麗的眼睛還是頑強地從空白中浮現,伴著孩子醉人的笑聲。
羅輯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視新聞上。
水滴越過拉格朗日點,仍以不變的速度向地球撲來。
羅輯把車停到了一個他認為很理想的地方,這是平原和山區的交界處,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人和建築,車停在一個三面有山的U形谷地中,這樣可以消解一部分撞擊的衝擊波。
羅輯把電視機從車上拿下來,帶著它走到空曠的沙地上坐了下來。
水滴越過三萬四千公里的地球同步軌道,近距離掠過了「新上海」太空城,城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從他們的天空中飛速划過的耀眼光點,新聞宣布,撞擊將在八分鐘後發生。
新聞終於公布了預測的撞擊點的經緯度,在中國首都的西北方向。
對此羅輯早就知道了。
這時暮色已重,天空中的亮色已經在西天縮成一小片,像一個沒有瞳仁的白眼球,漠然地面對著這個世界。
也許只是為了打發剩下的這點兒時間,羅輯開始在記憶中回放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成為面壁者後是一部分,這部分人生雖然跨越了兩個世紀,但在感覺上緊湊而緻密,就像是昨天的一天。
他把這部分飛快地倒過去了,因為這部分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包括那銘心刻骨的愛情,都像一場轉瞬即逝的夢,而他也不敢再想起愛人和孩子了。
與他期望的不同,成為面壁者之前的人生在記憶中也是一片空白,能從記憶之海中撈出來的都是一些碎片,而且越向前,碎片越稀少。
他真的上過中學嗎?
真的上過小學嗎?
真的有過初戀?
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偶爾能找出幾道清晰的劃痕,他知道有些事情確實發生過,細節歷歷在目,但感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過去就像攥在手中的一把干沙,自以為攥得很緊,其實早就從指縫中流光了。
記憶是一條早已乾涸的河流,只在毫無生氣的河床中剩下零落的礫石。
他的人生就像狗熊掰玉米,得到的同時也在丟棄,最後沒剩下多少。
羅輯看看周圍暮色中的大山,想起了兩百多年前他在這些山中度過的那個冬夜。
這是幾億年間站累了躺了下來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們。」
他想像中的愛人曾這樣說。
當年遍布田野和城市的華北平原已變成了沙漠,但這些山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是那種平淡無奇的形狀,枯草和荊條叢仍從灰色的岩縫中頑強地長出來,不比兩個世紀前茂盛,但也不比那時稀疏多少。
這些岩石山要發生看得出來的變化,兩個世紀太短了。
在這些山的眼中,人類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那可能只是它們在一個悠閒的下午看到的事:有一些活著的小東西在平原上出現了,過了一會兒這些小東西多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它們建起了蟻穴般的建築,這種建築很快連成片,裡面透出亮光,有些冒出煙;再過一會兒,亮光和煙都消失了,活著的小東西也消失了,然後它們的建築塌了,被沙埋住。
僅此而已,在山見過的無數的事兒中,這件事轉瞬即逝,而且未必是最有趣的。
終於,羅輯找到了自己最早的記憶,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能記住的人生也是開始於一片沙灘上。
那是自己的上古時代,他記不清是在哪兒,也不記得當時有誰在旁邊,但能記清那是一條河邊的沙灘,當時天上有一輪圓月,月光下的河水銀波蕩漾。
他在沙灘上挖坑,挖一個坑坑底就有水滲出,水中就有一個小月亮;他就那樣不停地挖,挖了好多個坑,引來了好多個小月亮。
這真的是他最早的記憶,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夜色中,只有電視機的光亮照著羅輯周圍的一小片沙灘。
羅輯竭力保持著大腦的空白狀態,他的頭皮發緊,感到上方出現了一隻覆蓋整個天空的巨掌,向他壓下來。
但接著,這隻巨掌慢慢抽回了。
水滴在距地面兩萬公里處轉向,徑直飛向太陽,並且急劇減速。
電視中,記者在大喊:「北半球注意!北半球注意,水滴減速時亮度增強,現在你們用肉眼能看到它!」
羅輯抬頭仰望,真的看到了它,它並不太亮,但由於其極快的速度,能夠輕易分辨出來,它像流星般划過夜空,很快消失在西天。
水滴與地球的相對速度減到零,同時,它把自己調整到太陽同步軌道上,也就是說,在未來的日子裡,水滴將始終處於地球與太陽之間,與地球的距離約為四萬公里。
羅輯預感可能還有事情要發生,就坐在沙地上等候著,那些老人般的岩山在兩側和身後靜靜地陪著他,使他有一種安全感。
新聞中一時間沒有重要消息,世界並不能確定已經逃脫了這一劫難,都在緊張地等待著。
十多分鐘過去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從監測系統中看到,水滴靜靜地懸浮在太空中,尾部的推進光環已經消失,渾圓的頭部正對著太陽,反射著明亮的陽光,前三分之一段像在燃燒。
在羅輯的感覺中,水滴與太陽之間似乎在發生著某種神秘的感應。
電視中的圖像突然模糊起來,聲音也變得嘶啞不清,同時,羅輯感到了周圍環境的一些騷動:群鳥從山中驚飛,遠處傳來狗叫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皮膚上有輕微的瘙癢感。
電視圖像和聲音在抖動了幾下後又清晰起來,後來知道,干擾依然存在,這是全球通訊系統中的抗干擾功能發揮作用,濾除了突然出現的雜波。
但新聞對這一事件的反應很遲緩,因為有大量的監測數據需要匯總分析,又過了十多分鐘才有了確切信息。
水滴向太陽不間斷地發出了強烈電磁波,波的強度超過了太陽的放大閾值,頻率則覆蓋了能夠被太陽放大的所有波段。
羅輯痴笑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
他確實自作多情了,他早該想到這一切:羅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陽,從此以後,人類不可能通過太陽這個超級天線向宇宙中發送任何信息了。
水滴是來封死太陽的。
「哈哈,老弟,什麼事兒也沒有吧!真該和你打個賭的!」
大史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羅輯身邊,他是截了一輛車趕過來的。
羅輯像被抽去了什麼,軟癱地躺到沙地上,身下的沙帶著陽光的餘溫,令他感到很舒適。
「是啊,大史,我們以後可以好好活了,現在,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老弟,這可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做面壁者的事了。」
在回去的路上史強說,「這個職業肯定要把人的腦子弄出問題的,你又犯了一次病。」
「我倒真希望是這樣。」
羅輯說。
外面,昨天還能看到的星星又消失了,黑乎乎的沙漠和夜空在地平線處連為一體,只有前面的一段公路在車燈的照耀下延伸。
這個世界很像羅輯現在的思想:到處都是一片黑暗,只有一處無比清晰。
「其實,你要恢復正常也容易,應該輪到莊顏和孩子甦醒了吧。
現在到處都很亂,不知甦醒是不是凍結了,就是那樣時間也不會太長的,我想局勢很快會平穩下來的,畢竟還有幾代人的日子要過嘛,你不是說可以好好活了嗎?」
「我明天就去冬眠移民局打聽一下她們。」
大史的話提醒了羅輯,他那灰暗的心中終於有了一點亮色,也許,與愛人和孩子重逢是拯救自己的唯一機會。
而人類,已經無人能救了。
在接近新生活五村時,大史突然放慢了車速。
「好像有點兒不對勁。」
他看著前方說。
羅輯看到,那個方向的空氣中有一片光暈,是被下方的光源照亮的,由於路基較高,看不到發光的地方,那光暈晃動著,看上去不像是居民區的燈光。
當車拐下高速公路時,他們面前展現出一幅壯觀的奇異景象:新生活五村與公路間的沙漠變成了一張璀璨的光毯,密密麻麻地閃爍著,仿佛是螢火蟲的海洋。
羅輯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大片人群,都是城裡的人,發光的是他們的衣服。
車慢慢地接近人群,羅輯看到前面的人紛紛抬手遮擋車燈的強光,史強關了燈,於是他們面對著一道光怪陸離的人牆。
「他們好像在等誰。」
大史說,同時看看羅輯,那眼光讓羅輯頓時緊張起來。
車停了,史強又說,「你在這兒別動,我下去看看。」
說著跳下車,向人群走去。
在發光人牆的背景上,史強粗壯的身軀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
羅輯看他走到了人群前,好像同人們簡單地說了兩句什麼,很快又轉身走了回來。
「果然是在等你,過去吧。」
史強扶著車門說。
看著羅輯的神色,他又安慰道,「放心,沒事兒的。」
羅輯下了車,向人群走去,雖然早已熟悉了現代人的信息服裝,但在這荒涼的沙漠上,他還是有走向異類的感覺,當他近到可以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時,心跳驟然加快了。
從冬眠中甦醒後,他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每個時代的人都有各自的表情,跨越時間來到相隔遙遠的時代,這種差異就很明顯了,因此可以輕易地分辨現代人和甦醒不久的冬眠者。
可是羅輯現在看到的這些人的表情,既不是現代的,也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他不知道這種表情來自哪個時空,恐懼使他幾乎站住,但對大史的信任推動他機械地邁步前行。
當與人群的距離進一步縮短時,他終於還是站住了,因為他看清了人們衣服上的圖像。
他們的衣服上顯示的都是羅輯,有靜止的照片,有活動的影像。
羅輯成為面壁者後,幾乎沒有在媒體前露過面,所以留下的影像資料是很少的,可是這些影像現在都很齊全地顯示在不同的人的衣服上,他甚至還從幾個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成為面壁者之前的照片。
人們的衣服都是聯網的,那麼現在他的影像應該已經在全世界流傳了。
他還注意到這些影像都是原態,沒有經過現代人喜歡的藝術變形,說明它們都是剛在網上出現的。
看到羅輯停下,人群便向他移動過來,在距他兩三米處,前排的人極力阻擋住後面人群的推進,然後跪了下來,後面的人也相繼跪下,發光的人群像從沙灘上退去的海浪般低了下去。
「主啊,救救我們吧!」
羅輯聽到一個人說,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嗡嗡的共鳴。
「我們的神,拯救世界吧!」
「偉大的代言人,主持宇宙的正義吧!」
「正義天使,救救人類吧!」
……
兩個人向羅輯走來,其中一人的衣服不發光,羅輯認出他是希恩斯;另一個是軍人,肩章和勳章發著光。
希恩斯莊重地對羅輯說:「羅輯博士,我剛剛被任命為聯合國面壁計劃委員會與您的聯絡人,現在奉命通知您:面壁計劃已經恢復,您被指定為唯一的面壁者。」
軍人說:「我是艦隊聯席會議特派員本·喬納森,您剛甦醒時我們見過面,我也奉命通知您: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都認同重新生效的面壁憲章,並承認您的面壁者身份。」
希恩斯指指跪在沙漠上的人群說:「在公眾眼中,您現在有兩個身份:對於上帝的信仰者,您是他的正義天使;對於無神論者,您是銀河系正義的超級文明的代言人。」
接著是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羅輯身上,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一個可能。
「咒語生效了?」
他試探著問。
希恩斯和喬納森都點點頭,希恩斯說:「187J3X1恆星被摧毀了。」
「什麼時候?」
「五十一年前,一年前被觀測到,但今天下午觀測信息才被發現,因為以前人們都沒有再注意那顆恆星。
艦隊聯席會議中有幾個對局勢絕望的人,想從歷史中找到些什麼,他們想起了面壁計劃和您的咒語,於是觀測了187J3X1,結果發現它已經不存在了,那個位置只剩一片殘骸星雲。
他們接著調閱恆星掃描觀測系統的觀測記錄,一直追溯到一年前,檢索到了187J3X1爆炸時的所有觀測數據。」
「怎麼知道它是被摧毀的?」
「您知道,187J3X1正處於像太陽一樣的穩定期,是絕對不可能成為爆發新星的。
而且我們觀測到了它被摧毀的過程:一個接近光速的物體擊中了187J3X1,那東西體積很小,他們把它叫光粒,它穿過恆星外圍氣層的那一瞬間才從尾跡被觀測到,光粒雖然體積小,但由於十分接近光速,它的質量被相對論效應急劇放大,擊中目標時已經達到187J3X1恆星的八分之一,結果立刻摧毀了這顆恆星,187J3X1的四顆行星也在爆炸中被汽化。」
羅輯抬頭看看,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幾乎一顆星都看不到。
他向前走去,人們站起身來,默默地給他讓開路,但人群立刻在他身後合攏,每個人都想擠到前面來離他近些,像寒冷中渴望得到陽光一樣,然而還是敬畏地給他留出一圈空間,形成了螢光海洋中一個颱風眼般的黑斑。
有一個人撲進來伏在羅輯前面,使他只得停下腳步——那人竟去吻他的腳。
隨即又有幾個人也進入圈裡來做同樣的事,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之際,從人群中響起了幾聲呵斥,那幾個人慌亂地起身縮回人群中去了。
羅輯繼續向前走,這才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於是又站住了,抬頭在人群中找到了希恩斯和喬納森,向他們走去。
「那我現在該做什麼?」
羅輯來到兩人面前問。
「您是面壁者,當然可以做面壁法案允許範圍內的任何事。」
希恩斯向羅輯鞠躬說,「雖然仍有法案原則的限制,但您現在幾乎可以調動地球國際的一切資源。」
「包括艦隊國際的資源。」
喬納森補充說。
羅輯想了想說:「我現在不需要調動任何資源,但如果我真恢復了面壁法案賦予的權力的話……」
「這毫無疑問!」
希恩斯說,喬納森跟著點點頭。
「那就提出兩項要求:第一,所有城市恢復秩序,恢復正常生活。
這要求沒什麼神秘之處,大家都能理解吧。」
所有人都連連點頭,有人說:「我的神,全世界都在聽著呢。」
「是的,全世界都在聽著。」
希恩斯說,「恢復穩定需要時間,但因為有您在,我們相信能做到的。」
他的話也引起了人們的紛紛附和。
「第二,所有人都回家吧,讓這裡安靜下來。
謝謝!」
聽到羅輯這句話,人們都沉默了,但很快響起一陣嗡嗡聲,他的話開始從人群中向後傳。
人群散開了,開始散得很慢很不情願,但漸漸快了起來,一輛又一輛車開上了高速公路,向城市方向開去,還有許多人沿著公路步行,在夜色中像一長串發光的蟻群。
沙漠變得空曠了,在留著紛亂腳印的沙地中,只剩下羅輯、史強、希恩斯和喬納森。
「我真為以前的自己感到羞恥。」
希恩斯說,「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我們對生命和自由就如此珍視,宇宙中肯定有歷史超過幾十億年的文明,他們擁有怎樣的道德,還用得著懷疑嗎?」
「我也為自己感到羞恥,這些天來,竟然對上帝產生了懷疑。」
喬納森說,看到希恩斯要說什麼,他抬手制止了對方,「不不,朋友,我們說的可能是一回事。」
兩個人擁抱在一起,淚流滿面。
「我說先生們,」羅輯拍拍他們的後背說,「你們可以回去了,如果需要,我會同你們聯繫的,謝謝。」
羅輯看著他們像一對幸福的情侶一樣相互扶持著走遠,現在,這裡只剩下他和史強兩人了。
「大史,你現在想說什麼?」
羅輯轉向史強面帶笑容說。
史強呆立在那裡,像剛看完一場驚心動魄的魔術表演似的目瞪口呆,「老弟,我他媽真糊塗了!」
「怎麼,你不相信我是正義天使?」
「打死我也不信。」
「那超級文明的代言人呢?」
「比天使稍微靠譜點兒,但說實話,我也不信,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嘛。」
「你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義?」
「我不知道。」
「你可是個執法者。」
「說了嘛,我不知道,我真的糊塗了!」
「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
「那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宇宙的正義?」
「好的,跟我走。」
羅輯說完徑直朝沙漠深處走去,大史緊跟著他。
他們沉默著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穿過了高速公路。
「這是去哪兒?」
史強問。
「去最黑的地方。」
兩人走到了公路的另一側,這裡,路基擋住了居民區的燈光,四周漆黑一片,羅輯和史強摸索著坐在沙地上。
「我們開始吧。」
羅輯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你講通俗點兒,我這文化水平,複雜了聽不懂。」
「誰都能懂,大史,真理是簡單的,它就是這種東西,讓你聽到後奇怪當初自己怎麼就發現不了它。
你知道數學上的公理嗎?」
「在中學幾何里學過,就是過兩點只能劃一根線那類明擺著的東西。」
「對對,現在我們要給宇宙文明找出兩條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還有呢?」
「沒有了。」
「就這麼點兒東西能推導出什麼來?」
「大史,你能從一顆彈頭或一滴血還原整個案情,宇宙社會學也就是要從這兩條公理描述出整個銀河系文明和宇宙文明的圖景。
科學就是這麼回事,每個體系的基石都很簡單。」
「那你推導一下看看?」
「首先我們談談黑暗戰役的事,如果我說星艦地球是宇宙文明的縮影,你相信嗎?」
「不對吧,星艦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這類資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
「你錯了,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這就是第二條公理所表明的。
宇宙的物質總量基本恆定,但生命卻以指數增長!指數是數學中的魔鬼,如果海中有一個肉眼看不到的細菌,半小時分裂一次,只要有足夠的養料,幾天之內它的後代就能填滿地球上所有的海洋。
不要讓人類和三體世界給你造成錯覺,這兩個文明是很小,但它們只是處於文明的嬰兒階段,只要文明掌握的技術超過了某個閾值,生命在宇宙中的擴張是很恐怖的。
比如說,就按人類目前的航行速度,一百萬年後地球文明就可以擠滿整個銀河系。
一百萬年,按宇宙尺度只是很短的時間啊。」
「你是說,從長遠來看,全宇宙也可能出現星艦地球那樣的……他們怎麼說來著,生存死局?」
「不用從長遠看,現在整個宇宙已經是一個生存死局了!正像希恩斯所說,文明很可能幾十億年前就在宇宙中萌發了,從現在的跡象看,宇宙可能已經被擠滿了,誰也不知道銀河系和整個宇宙現在還有多少空地方,還有多少沒被占用的資源。」
「這也不對吧?
宇宙看上去空蕩蕩的,除了三體,沒有看到別的外星生命啊?」
「這是我們下面要說的,給我一支煙。」
羅輯摸索了半天才從大史手中拿到煙,再聽到羅輯說話時,史強發現他已經坐到離自己有三四米遠的地方了,「我們得拉開點距離,才更有太空的感覺。」
羅輯說,然後,他擰動香菸的過濾嘴部分,把煙點燃了,同時,史強也點上了一支。
黑暗中,兩顆小火星遙遙相對。
「好,為了說明問題,現在我們需要建立一個最簡潔的宇宙文明模型:這兩個火星就代表兩個文明星球,整個宇宙只由這兩個星球組成,其他什麼都沒了,你把周圍的一切都刪除。
怎麼樣,找到這個感覺了嗎?」
「嗯,這感覺在這種黑地方比較好找。」
「現在我們分別把這兩個文明世界稱作你和我的文明,兩個世界相距遙遠,就算一百光年吧。
你探測到了我的存在,但不知道更詳細的情況,而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
「嗯。」
「下面要定義兩個概念:文明間的善意和惡意。
善和惡這類字眼放到科學中是不嚴謹的,所以需要對它們的含義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動攻擊和消滅其他文明,惡意則相反。」
「這是最低的善意了吧?」
「你已經知道了我這個文明在宇宙中的存在,下面就請考慮你對於我有什麼選擇。
請注意,這個過程中要時刻牢記宇宙文明公理,還要時刻考慮太空中的環境和距離尺度。」
「我選擇與你交流?」
「如果這樣做,你就要注意自己付出的代價:你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是,這在宇宙中不是一件小事。」
「有各種程度的暴露:最強的暴露是使我得知你在星際的精確坐標,其次是讓我知道你的大致方向,最弱的暴露是僅僅讓我得知你在宇宙中的存在。
但即使是最弱的暴露也有可能使我搜索並找到你,既然你能夠探知我的存在,我當然也有可能找到你,從技術發展角度看,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可老弟,我可以冒一下險與你交流,如果你是惡意的,那算我倒霉;如果你是善意的,那我們就可以進一步交流,最後聯合成一個更大的善意文明。」
「好,大史,我們到了關鍵之處。
下面再回到宇宙文明公理上來:即使我是善意文明,我是否能夠在交流開始時就判斷你也是善意的呢?」
「當然不行,這違反第一條公理。」
「那麼,在我收到你的交流信號後,我該怎麼辦?」
「你當然應該首先判斷我是善意還是惡意,如果是惡意,你消滅我;如果是善意,我們繼續交流。」
羅輯那邊的火星升了起來並來回移動,顯然是他站起身來開始踱步了,「在地球上是可以的,但在宇宙中不行。
下面我們引入一個重要概念:猜疑鏈。」
「挺怪的詞兒。」
「我開始僅得到這麼一個詞,她沒有解釋,但我後來終於從字面上推測出了它的含義。」
「他?
他是誰?」
「……後面再說吧,我們繼續:如果你認為我是善意的,這並不是你感到安全的理由,因為按照第一條公理,善意文明並不能預先把別的文明也想成善意的,所以,你現在還不知道我是怎麼認為你的,你不知道我認為你是善意還是惡意;進一步,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像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像成善意的,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怎麼想你怎麼想我的,挺繞的是不是?
這才是第三層,這個邏輯可以一直向前延伸,沒完沒了。」
「我懂你的意思。」
「這就是猜疑鏈,這種東西在地球上是見不到的。
人類共同的物種、相近的文化、同處一個相互依存的生態圈、近在咫尺的距離,在這樣的環境下,猜疑鏈只能延伸一至兩層就會被交流所消解。
但在太空中,猜疑鏈則可能延伸得很長,在被交流所消解之前,黑暗戰役那樣的事已經發生了。」
大史抽了一口煙,他沉思的面容在黑暗中顯現了一下,「現在看來黑暗戰役真的能教會我們好多事。」
「是的,星艦地球的五艘飛船僅僅是五個『類宇宙文明』,還不是真正的宇宙文明——因為它們都是由人類這同一物種組成的,相互間的距離也很近——儘管這樣,在生存死局下,猜疑鏈還是出現了。
而在真正的宇宙文明中,不同種族之間的生物學差異可能達到門甚至界一級,文化上的差異更是不可想像,且相隔著無比遙遠的距離,它們之間猜疑鏈幾乎是堅不可摧的。」
「這就是說,不管你我是善意文明還是惡意文明,結果都一樣?」
「是的,這就是猜疑鏈最重要的特性:與文明本身的社會形態和道德取向沒有關係,把每個文明看成鏈條兩端的點即可,不管文明在其內部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在進入猜疑鏈構成的網絡中後都會變成同一種東西。」
「可是如果你比我弱小很多呢,對我沒有威脅,這樣我總可以和你交流吧?」
「也不行,這就要引入第二個重要概念:技術爆炸。
這個概念她也沒來得及說明,但推測起來比猜疑鏈要容易得多。
人類文明有五千年歷史,地球生命史長達幾十億年,而現代技術是在三百年時間內發展起來的,從宇宙的時間尺度上看,這根本不是什麼發展,是爆炸!技術飛躍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個文明內部的炸藥,如果有內部或外部因素點燃了它,轟一下就炸開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沒有理由認為宇宙文明中人類是發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術爆炸更為迅猛。
我比你弱小,在收到你的交流信息後得知了你的存在,我們之間的猜疑鏈就也建立了,這期間我隨時都可能發生技術爆炸,一下子遠遠走在你的前面,變得比你強大。
要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幾百年只是彈指一揮間,而我得知你的存在和從交流中得到的信息,很可能是技術爆炸最好的導火線。
所以,即使我僅僅是嬰兒文明或萌芽文明,對你來說也是充滿危險的。」
史強看著遠處羅輯那邊黑暗中的火星想了幾秒鐘,又看看自己的菸頭,「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你想想這對嗎?」
他們都抽著煙,隨著火星不時增亮,兩個面容在黑暗中交替浮現,仿佛是這個簡潔宇宙中兩個深思的上帝。
史強說:「也不行,如果你比我強大,既然我能發現你,那你總有一天能搜尋到我,這樣我們之間就又出現了猜疑鏈;如果你比我弱小,但隨時可能發生技術爆炸,那就變成第一種情況了。
總結起來:一、讓你知道我的存在;二、讓你存在下去,對我來說都是危險的,都違反第一條公理。」
「大史,你真的是個頭腦很清楚的人。」
「這一開始我的腦瓜還是能跟上你的。」
羅輯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的臉在火星的微光中浮現了兩三次後才說:「大史,不是什麼開始,我們的推論已經結束了。」
「結束?
我們什麼也沒弄出來呀?
你說的宇宙文明圖景呢?」
「你在得知我的存在後,交流和沉默都不行,你也只剩一個選擇了。」
在長時間的沉默中,兩粒火星都熄滅了,沒有一絲風,黑暗在寂靜中變得如瀝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體。
最後,史強只在黑暗中說出一個字:
「操!」
「把你的這種選擇外推到千億顆恆星中的億萬文明上,大圖景就出來了。」
羅輯在黑暗中點點頭說。
「這……也太黑了吧……」
「真實的宇宙就是這麼黑。」
羅輯伸手揮揮,像撫摸天鵝絨般感受著黑暗的質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於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
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獵人,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不管是嬌嫩的嬰兒還是步履蹣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還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
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恆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
這就是宇宙文明的圖景,這就是對費米悖論的解釋。」
大史又點上了一支煙,僅僅是為了有點光明。
「但黑暗森林中有一個叫人類的傻孩子,生了一堆火併在旁邊高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羅輯說。
「有人聽到了嗎?」
「被聽到是肯定的,但並不能由此判斷這孩子的位置。
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沒有向宇宙中發送過地球和太陽系位置的確切信息,從已經發送的信息中能夠知道的,只是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以及這兩個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但這兩個世界的確切位置還是秘密。
要知道,我們處於銀河系邊緣的蠻荒地帶,相對安全一些。」
「那你的咒語是怎麼回事呢?」
「我通過太陽發送到宇宙間的那三張圖,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代表著三十顆恆星在三維坐標系相應平面的位置投影。
把這三張圖按照三維立體坐標組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個立方體空間,那三十個點分布在這個空間中,標示出了187J3X1與它周圍三十顆恆星的相對位置,同時用一個標識符註明了187J3X1。
「你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一個黑暗森林中的獵手,在凝神屏息的潛行中,突然看到前面一棵樹被削下一塊樹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獵手都能認出的字標示出森林中的一個位置。
這獵手對這個位置會怎麼想?
肯定不會認為那裡有別人為他準備的給養,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種可能就是告訴大家那裡有活著的、需要消滅的獵物。
標示者的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林的神經已經在生存死局中繃緊到極限,而最容易觸動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經。
假設林中有一百萬個獵手(在銀河系上千億顆恆星中存在的文明數量可能千百倍於此),可能有九十萬個對這個標示不予理會;在剩下的十萬個獵手中,可能有九萬個對那個位置進行探測,證實其沒有生物後也不予理會;那麼在最後剩下的一萬個獵手中,肯定有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向那個位置開一槍試試,因為對技術發展到某種程度的文明來說,攻擊可能比探測省力,也比探測安全,如果那個位置真的什麼都沒有,自己也沒什麼損失。
現在,這個獵手出現了。」
「你的咒語再也發不出去了,是嗎?」
「是,大史,再也發不出去了。
咒語必須向整個銀河系廣播,而太陽被封死了。」
「人類只晚了一步?」
史強扔掉菸頭,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劃了一個弧形落下,暫時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陽沒有被封死,我對三體世界威脅要發出針對它的咒語,會怎麼樣?」
「你會像雷迪亞茲那樣被人群用石頭砸死,然後世界會立法絕對禁止別人再有這方面的考慮。」
「說得對,大史,因為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經公布,暴露三體世界的位置幾乎就等於暴露太陽系的位置,這也是同歸於盡的戰略。
也許確實晚了一步,但這是人類不可能邁出的一步。」
「你當時應該直接向三體發出威脅。」
「事情太詭異,當時我沒法確定,必須先證實一下,反正時間還多。
其實真正的原因在內心深處,我真的沒有那個精神力量,我想別人也不會有。」
「現在想想,我們今天不該去見市長的,這個事,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沒希望了,想想那兩個面壁者的下場。」
「我只是想盡責任而已。
你說得對,真的是這樣,希望我們都不要說出去,但你要說也行,就像她所說的:不管怎樣,我都盡了責任。」
「老弟放心,我絕不會說的。」
「無論如何,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兩個人走上路基,來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遠方居民區稀疏的燈光刺得他們都眯起了眼。
「還有一件事,你說的那個……他?」
羅輯猶豫了一下說:「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論不是我想出來的。」
「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話。」
「大史,你幫我夠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里,去冬眠移民局,聯繫莊顏她們娘兒倆甦醒的事。」
出乎羅輯的預料,冬眠移民局承認莊顏和孩子的甦醒仍被凍結著,局長明確告訴他,面壁者的權限在這裡不起作用。
羅輯找到了希恩斯和喬納森,他們也不清楚這件事的細節,但告訴他,新修訂的面壁法案有一項條款:聯合國和面壁計劃委員會可以採取一切措施保證面壁者專注於自己的工作。
就是說,在兩個世紀以後,聯合國再一次拿這件事作為要挾和控制他的工具。
羅輯提出要求,讓這個冬眠者居住區保持現狀,禁止外界騷擾。
這個要求被忠實地執行了,新聞媒體和朝聖的民眾都被擋在了遠處,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兩天後,羅輯參加了面壁計劃恢復後的第一次聽證會,他沒有去處於北美洲地下的聯合國總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儉樸的居所中,通過視頻連接參加了會議,會場畫面就出現在房間裡的那台普通電視機上。
「面壁者羅輯,我們本來準備面對您的憤怒的。」
委員會主席說。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燒過後的灰燼,沒有憤怒的能力了。」
羅輯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
主席點點頭,「這是一種很好的狀態,不過委員會認為您應該離開那個小地方,那裡不應該成為太陽系防禦戰爭的指揮中心之一。」
「知道西柏坡嗎?
離這兒不遠,那是一個更小的村莊,兩個多世紀前,這個國家的創始人曾在那裡指揮過全國的戰爭,那些戰役的規模世界罕見。」
主席又搖搖頭,「看來,您仍然沒有什麼改變……那好吧,委員會尊重您的習慣和選擇,您應該儘快開始工作了,您不會像那時一樣,聲稱自己一直在工作中吧?」
「我現在沒有工作,因為工作的前提條件不存在:你們能夠以恆星級功率向宇宙廣播我的咒語嗎?」
亞洲艦隊的代表說:「您知道這不可能,水滴對太陽的電波壓制一直在持續,而且我們預期在兩三年內都不會停止,而到那時,另外九個水滴也到達太陽系了。」
「那我什麼也做不了。」
主席說:「不,面壁者羅輯,您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做:對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公布咒語的秘密,您是如何通過它摧毀一顆恆星的?」
「這不可能。」
「如果是作為您的愛妻和孩子甦醒的條件呢?」
「這麼卑鄙的話你居然也能在這裡說出來。」
「這是秘密會議,再說,面壁計劃這種事,本來也是不能被現代社會所容忍的。
既然面壁計劃已經恢復,那麼兩個世紀前聯合國面壁計劃委員會所做出的決議仍然有效,而按照當時的決議,莊顏和你們的孩子應該在末日之戰時甦醒。」
「剛剛發生的不是末日之戰嗎?」
「兩個國際都不這麼認為,畢竟三體主力艦隊還沒有到達。」
「我保守咒語的秘密是在盡面壁者的責任,否則,人類將喪失最後的希望,雖然現在看來這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在會議後的幾天裡,羅輯閉門不出,整天借酒澆愁,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醉態中。
偶爾人們看到他出門,也是衣冠不整,鬍子老長,像個流浪漢。
第二次面壁計劃聽證會召開,羅輯仍在他的居所參加會議。
「面壁者羅輯,您的狀態看起來很讓我們擔心。」
主席在視頻中見到蓬頭垢面的羅輯時說,他移動羅輯房間中的攝像頭,與會代表們看到散落一地的酒瓶。
「即使為了自己恢復正常的精神狀態,您也應該工作。」
歐聯代表說。
「你們知道怎樣才能使我恢復正常。」
「關於您妻子和孩子甦醒這件事,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主席說,「我們不想藉此控制您,也知道控制不了您,但有以前委員會的決議,所以解決這個問題還是有一定難度的,至少,要有一定條件的。」
「我已經拒絕了你們的條件。」
「不不,羅輯博士,條件變了。」
主席的話讓羅輯的眼睛亮起來,一下在沙發上坐正了,「現在的條件是?」
「很簡單,不能再簡單了:您必須做一些事情。」
「只要不能向宇宙發出咒語,我就什麼都做不了。」
「您必須想出一些事情來做。」
「就是說,沒有意義的也行?」
「只要在公眾看來有意義就行,在他們眼中,您現在是宇宙公正力量的代言人,或者是上帝派到人間的正義天使,您這樣的身份至少能夠起到穩定局勢的作用。
可如果您長時間什麼都不做,那就會失去公眾的信仰。」
「用這種方式取得穩定很危險,後患無窮。」
「但目前我們需要世界局勢的穩定,九個水滴即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我們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
「我真的不想浪費資源。」
「如果是這樣,可以由委員會為您提供一個任務,一個不浪費資源的任務。
下面請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為您介紹。」
主席說著,對也是通過視頻參加會議的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示意了一下,後者顯然正在一座太空建築中,群星正從他身後寬大的窗戶外緩緩移過。
艦隊聯席會議主席說:「九個水滴到達太陽系的時間,只是根據它們在四年前通過最後一片星際塵埃時的速度和加速度估算的,這九個水滴同已經到達太陽系的一號水滴不同,它們的發動機在啟動時不發光,也不發出任何可供定位的高頻電磁輻射,這很可能是在一號水滴被人類成功跟蹤後它們做出的自我調整。
在外太空中搜尋和跟蹤這樣小的不發光物體是很難的,現在我們失去了它們的蹤跡,我們無法判斷它們到達太陽系的時間,甚至它們到達後我們都無法覺察到。」
「那我能做什麼呢?」
羅輯問。
「我們希望您能領導雪地工程。」
「什麼?」
「就是用恆星型氫彈和海王星的油膜物質製造太空塵埃雲,以便在水滴穿過時顯示其蹤跡。」
「開什麼玩笑?
要知道,我對太空中的事並不完全是外行。」
「您曾經是一名天文學家,這也使您更有資格領導這項工程。」
「上次製造塵埃雲跟蹤成功,是因為知道目標的大致軌道,現在可什麼都不知道……如果那九個水滴能在不發光的情況下加速和變軌,那它們也可能從太陽系的另一側進入!這塵埃雲該在哪兒造?」
「在所有方向上。」
「您是說製造一個塵埃球把太陽系包住?
要是那樣,您可真的是被上帝派來的。」
「塵埃球不可能,但能夠製造一個塵埃環,在黃道面上,位於木星和小行星帶之間。」
「可如果那些水滴從黃道面外進入呢?」
「那就沒有辦法了。
但從宇航動力學角度看,水滴編隊要接觸太陽系各個行星,最大的可能就是從黃道面內進入,一號水滴就是,這樣塵埃就能捕捉到它們的尾跡,只要捕捉到一次,太陽系內的光學跟蹤系統就能鎖定它們。」
「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至少知道水滴編隊進入了太陽系,它們可能攻擊太空中的民用目標,那時就需要召回所有飛船,或至少是水滴航向上的飛船,並把太空城中的所有居民撤回地球,這些目標太脆弱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面壁計劃委員會主席說,「要為可能撤向太空深處的飛船確定安全的航線。」
「撤向太空深處?
我們不是在談逃亡主義吧。」
「如果你非要用這個名稱也可以。」
「那為什麼不現在就開始逃亡呢?」
「現在的政治條件還不允許,但在水滴編隊逼近地球時,有限規模的逃亡也許能夠被國際社會所接受……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聯合國和艦隊必須現在就為此做好準備。」
「明白了,可雪地工程並不需要我啊?」
「需要,即使只造一個木星軌道內的塵埃環,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要部署近萬顆恆星型氫彈,需要上千萬噸油膜物質,這要組建一個龐大的太空船隊。
如果在三年內完成工程,就必須藉助您目前的地位和威信,來對兩個國際的資源進行組織和協調。」
「如果我答應承擔這項使命,什麼時候能夠甦醒她們?」
「等工程全面啟動就可以,我說過這不是什麼重要問題。」
但雪地工程從來未能全面啟動。
兩個國際對雪地工程不感興趣,公眾們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戰略,而不是一個僅僅能夠告知敵人到達的計劃,況且他們知道,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藉助他的權威推行的一個計劃而已。
而且,與聯合國預料的不同,隨著水滴編隊的逼近,逃亡主義在公眾眼中變得更邪惡了。
全面啟動雪地計劃將導致整個太空經濟的停滯,因而也會帶來地球和艦隊經濟的全面衰退,兩個國際都不願為此計劃付出這樣的代價。
所以,無論是前往海王星開採油膜物質的太空船隊的組建,還是恆星型氫彈的製造(雷迪亞茲的計劃所遺留下來的五千多枚氫彈中,在兩個世紀後只有不到一千枚還能使用,對於雪地工程而言,這數量遠遠不夠),都進展遲緩。
羅輯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
最初,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只是想藉助他的威信調集工程所需的資源,但羅輯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細節之中,廢寢忘食地同技術委員會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攪在一起,對工程提出了自己的許多設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顆核彈上安裝小型星際離子發動機,使其能夠在軌道上有一定的機動能力,這樣可以按照需要及時調整不同區域塵埃雲的密度,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氫彈作為直接的攻擊武器,他把這稱為太空地雷。
他認為,儘管已經證明恆星型氫彈不可能摧毀水滴,但從長遠考慮,卻可能用於攻擊三體飛船,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敵人的飛船也是用強互作用力材料製造的。
他還親自確定了每一顆氫彈在太陽軌道上的部署位置。
雖然從現代技術觀點看來,羅輯的許多設想都充滿了21世紀的幼稚和無知,但由於他的威望和面壁者的權力,這些意見還是大部分被採納了。
羅輯把雪地工程當做一種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逃避現實,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現實之中。
但羅輯對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對他越是失望。
人們知道,他投身於這個沒有多大意義的工程只是為了儘快見到自己的愛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世計劃一直沒有出現,羅輯多次對媒體聲稱,如果不能以恆星級功率發出咒語,他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雪地工程進行了一年半後陷入停頓,這時,從海王星只採集到一百五十萬噸的油膜物質,加上原來霧傘計劃中採集的六十萬噸,距工程所需的數量相去甚遠。
最後,只在距太陽兩個天文單位的軌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顆包裹油膜物質的恆星級氫彈,不到計劃數量的五分之一。
這些油膜氫彈如果引爆,完全無法形成連續的塵埃雲帶,只能形成許多圍繞太陽的相互獨立的塵埃雲團,所能起到的預警作用大打折扣。
這是一個失望和希望來得一樣快的時代,在焦慮地等待了一年半後,公眾終於對面壁者羅輯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在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上——這個會議上一次引起世界關注是在2006年,那次年會上冥王星被取消了行星的資格——有許多天文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認為,187J3X1恆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羅輯作為一名天文學者,很可能在21世紀就發現了該恆星爆發的某些跡象。
儘管這種說法有很多漏洞,但還是被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加速了羅輯地位的衰落。
他在公眾眼中的形象由一個救世主漸漸變成普通人,直至變成大騙子。
之後,雖然羅輯還擁有聯合國授予的面壁者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權力了。
危機紀年第208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07光年
在一個冷雨霏霏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區的居民代表會議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羅輯驅逐出小區,理由是他影響了該區居民的正常生活。
在雪地工程期間,羅輯常常外出參加會議,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小區里度過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個機構保持聯繫。
羅輯恢復面壁者身份後,新生活五區就處於戒嚴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響。
後來,隨著羅輯地位的衰落,對小區的戒嚴也漸漸鬆懈下來,但情況更糟:不時有城裡來的人聚集在羅輯所住的樓下,對他起鬨嘲罵,還向他的窗子扔石塊,而新聞媒體對這景象也很感興趣,往往來的記者和抗議者一樣多。
但羅輯被驅逐的真正原因,還是冬眠者們心中對他徹底的失望。
會議結束時已是傍晚,居委會主任去羅輯的住處向他通報會議決定。
她按了好幾次門鈴後,自己推開了虛掩著的門,屋裡混合著酒氣、煙味和汗味的空氣令她窒息。
她看到,屋裡的牆壁都被改造成城市裡的信息牆,到處都可以點擊出信息界面。
紛亂的畫面布滿了所有的牆壁,這些畫面上大部分顯示著複雜的數據和曲線,一幅最大的畫面則顯示著一顆懸浮在太空中的球體,這就是已經包裹著油膜物質的恆星級氫彈。
油膜物質呈透明狀,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內部的氫彈,主任覺得它看上去像自己來自的那個時代孩子們玩的玻璃彈球。
球體緩緩轉動,在轉軸的一極有一個小小的凸起,那是等離子發動機,光潔的球面上映著一輪小小的太陽。
無數的畫面令人眼花繚亂地閃爍著,使房間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大盒子,房間裡沒有開燈,只由牆上的畫面來照亮,一切都溶解在迷離的彩光之中,一時分不清哪是實體哪是影像。
眼睛適應了之後,主任看到這裡像一個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處散落著酒瓶和菸頭,成堆的髒衣服上落滿了菸灰,像一個垃圾堆。
她好不容易才從這個垃圾堆中找到了羅輯,他蜷縮在一個牆角,在畫面的背景上顯得黯黑,像一根被遺棄在那裡的枯樹幹。
開始主任以為他睡著了,但很快發現他的雙眼木然地看著堆滿垃圾的地面,其實是什麼都沒看。
他眼中布滿血絲,面容憔悴,身體瘦得似乎無法支撐起自己的重量。
聽到主任的招呼,他緩緩地轉過臉來,同樣緩慢地對她點點頭,這使她確信他還活著。
但兩個世紀的磨難這時已經在他身上聚集起來,把他完全壓垮了。
面對著這個已經耗盡了一切的人,主任並沒有絲毫的憐憫。
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她總覺得不管世界多麼黑暗,總在冥冥之中的什麼地方存在著終極的公正,羅輯先是證實了她的感覺,然後又無情地打碎了它,對他的失望曾令她惱羞成怒,她冷冷地宣布了會議決定。
羅輯再次緩緩點頭,然後用因嗓子發炎而嘶啞的聲音說:「我明天就走,我是該走了,如果做錯了什麼事,請大家原諒。」
兩天後,主任才明白他最後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其實羅輯打算當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會主任出門後,他搖晃著站起來,到臥室里找了一個旅行袋,往裡面裝了幾件東西,包括從貯藏室里找出的一把短柄鐵鍬,鐵鍬柄的三角把手從旅行袋上露了出來。
然後,他從地板上拾起一件已經很髒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門去,任身後一屋子的信息牆繼續閃亮著。
樓道里空蕩蕩的,只是在出樓梯口時遇到一個可能是剛放學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複雜的眼光盯著他,目送他出了樓門。
到外面之後,羅輯才發現仍在下雨,但他不想回去拿傘了。
他沒有去找自己的車,因為開車會引起警衛的注意。
他沿著一條小路走出了小區,再沒有遇到什麼人。
穿過小區外圍的防護林帶,他來到沙漠上,細雨灑在臉上,像一雙冰涼的小手輕撫著他。
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濛一片,像國畫中的空白,羅輯想像著這空白中加上自己這個人影的畫面,這就是莊顏最後留下的那幅畫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車,車裡是一家三口,他們很熱情地讓他搭上了車。
這一家子是返回舊城的冬眠者,孩子還小,母親也很年輕,他們三個人擠在前座上竊竊私語,那孩子不時把腦袋鑽到媽媽懷中,每到這時三人就一起笑起來。
羅輯陶醉地看著,他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因為車裡放著音樂,是20世紀的老歌,一路上羅輯聽了五六首,其中有《喀秋莎》和《紅莓花兒開》,於是他滿心希望能聽到《山楂樹》,這是兩個世紀前他在那個村前的大戲台上為想像中的愛人唱過的,後來,在那個北歐的伊甸園中,在倒映著雪山的湖邊,他也和莊顏一起唱過這首歌。
這時,一輛車迎面開來,車燈照亮了后座,孩子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盯著羅輯叫道:「呀,他好像是面壁者呀!」
於是孩子的父母也都回頭看他,他只好承認自己就是羅輯。
這時,車內響起了《山楂樹》。
車停了下來,「下去。」
孩子的父親冷冷地說,母親和孩子看他的眼光也如外面的秋雨般冰涼。
羅輯沒有動,他想聽那首歌。
「請下去。」
那男人又說,羅輯讀出了他們目光中的含義:沒有救世的能力不是你的錯,但給世界以希望後又打碎它則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
羅輯只好起身下車,他的旅行包隨後被扔了出來,車啟動時他跟著跑了幾步,想再聽聽那首歌,但《山楂樹》很快就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這裡已是舊城邊緣,過去的高層建築群在遠方出現,黑乎乎地立在夜雨中,每幢建築上只零星地亮著幾點燈火,像一隻只孤獨的眼睛。
羅輯找到一個公交車站,在避雨處等了近一個小時,才等到一輛開往他要去的方向的無人駕駛公交車。
車是半空的,坐了六七個人,看上去也都是舊城的冬眠者居民。
車裡的人們都不說話,默默地感受著這秋夜的陰鬱。
一路上很順利,但一個多小時後還是有人認出了羅輯,於是車裡的人一致要求他下車。
羅輯爭辯說自己已經輸入信用點買了票,當然有權坐車。
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拿出兩枚現在已經很不常見的現金硬幣扔給了他,他還是被趕下了車。
「面壁者,你背把鐵鍬幹什麼?」
車開時有人從車窗探出頭問。
「為自己挖墓。」
羅輯說,引起了車裡的一陣鬨笑。
沒人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雨仍在下著,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有車了,好在這裡離目的地已經不遠,羅輯背起背包向前走去。
走了約半小時後,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條小路。
遠離了路燈,四周變得很黑,他從背包中取出手電照著腳下的路。
路越來越難走,濕透的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響,他在泥濘中滑倒了好幾次,身上沾滿了泥,只好把背包中的鐵鍬取出來當拐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霧,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沒有錯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個小時後,羅輯來到了那片墓地。
墓地的一半已經被埋在沙下,另一半由於地勢較高,仍露在外面。
他打著手電在一排排墓碑間尋找,略過了那些豪華的大碑,只看那些簡樸的小墓碑上的碑文。
雨水在石碑上反著光,像閃動的眸子一般,羅輯看到,這些墓都是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危機出現前建的,這些已經在時光中遠去的人們很幸運,他們在最後的時刻,肯定認為自己生存過的這個世界將永恆地存在下去。
羅輯對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並沒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
他沒看碑文就認出了它,時間已過去了兩個世紀,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
也許是雨水沖刷的緣故,墓碑並沒有顯出時間的痕跡,上面「楊冬之墓」四個字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
葉文潔的墓就在她女兒的墓旁邊,兩個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樣,葉文潔的墓碑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這讓羅輯想起了紅岸遺址的那塊小石碑,它們都是為了忘卻的紀念。
兩塊墓碑靜靜地立在夜雨中,仿佛一直在等待著羅輯的到來。
羅輯感到很累,就在葉文潔的墓旁坐了下來,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顫抖起來,於是他拄著鐵鍬站了起來,在葉文潔母女的墓旁開始挖自己的墓穴。
開始時,濕土挖起來比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變得堅硬了,還夾雜著很多石塊,羅輯感覺自己挖到了山體本身。
這讓他同時感到了時間的無力和時間的力量:也許在這兩個世紀中就沉積了上面這薄薄的一層沙土;而在那漫長的沒有人的地質年代裡,卻生成了承載墓地的這座山。
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幹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夜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
後半夜雨停了,後來雲層也開始散開,露出了一部分星空。
這是羅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看到過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在這裡,他和葉文潔一起面對著同一片星空。
現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這卻是最能象徵永恆的兩樣東西。
羅輯終於耗盡體力,再也挖不下去了。
看看已經挖出的坑,作為墓穴顯然淺了些,但也只能這樣了。
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提醒人們自己希望被葬在這裡,但他最可能的歸宿是在火化爐中變成灰燼,然後骨灰被丟棄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過這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可能,就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骨灰會同這個世界一起在一場更為宏大的火化中變成離散的原子。
羅輯靠在葉文潔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著了。
也許是寒冷的緣故,他又夢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著孩子的莊顏,她的紅圍巾像一束火苗。
她和孩子都在向他發出無聲的呼喚,而他則向她們拼命喊叫,讓她們離遠些,因為水滴就要撞擊這裡了!但他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中。
但莊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著孩子在雪原上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像國畫中一道淡淡的墨跡,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這道墨跡才能顯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於是,一切又變成莊顏的那幅畫了。
羅輯突然悟出,她們走得再遠也無法逃脫,因為即將到來的毀滅將囊括一切,而這毀滅與水滴無關……他的心再次在劇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著,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莊顏漸遠的身影,已變成一個小黑點。
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並排而立的兩塊黑色墓碑。
開始它們在雪中很醒目,但碑的表面在發生變化,很快變成了全反射的鏡面,像水滴表面那樣,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
羅輯伏到一塊碑前想通過鏡面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鏡中沒有映像,鏡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沒有了莊顏的身影,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腳印。
他猛回頭,看到鏡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連腳印都消失了,於是他又回頭看墓碑的鏡面,它們映射著空白的世界,幾乎把自身隱形了,但他的手還是能感覺到它們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羅輯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著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
他在發著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他的身體像一根油盡的燈芯,在自己燃燒自己了。
他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羅輯扶著葉文潔的墓碑想站起來,但碑上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螞蟻應該很少出現了,但那確實是一隻螞蟻,它在碑上攀爬著,同兩個世紀前的那個同類一樣,被碑文吸引了,專心致志地探索著那縱橫交錯的神秘溝槽。
看著它,羅輯的心最後一次在痛苦中痙攣,這一次,是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
他對螞蟻說。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著墓碑才能站住。
他騰出一隻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濕衣服和蓬亂的頭髮,隨後摸索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金屬管狀物,那是一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著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
羅輯說,聲音並不高,他本想重複一遍,但是沒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
一切沒有變化,墓碑靜靜地立在凌晨的寧靜中,地上的水窪映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像一片片鏡子,這給人一個錯覺:似乎地球就是一個鏡面球體,大地和世界只是附著於其上的薄薄一層,現在由於雨水的沖刷,球體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來了。
這個仍未醒來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當做一場豪賭的籌碼,放到了宇宙的賭桌上。
羅輯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錶大小的東西說:「這是一個生命體徵監測儀,它通過一個發射器與一套搖籃系統聯結。
你們一定記得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搖籃系統是什麼。
這個監測儀所發出的信號通過搖籃系統的鏈路,到達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陽軌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彈,信號每秒鐘發射一次,維持著這些核彈的非觸發狀態。
如果我死去,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將消失,所有的核彈將被引爆,包裹核彈的油膜物質將在爆炸中形成圍繞太陽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團星際塵埃,從遠方觀察,在這些塵埃雲團的遮擋下,太陽將在可見光和其他高頻波段發生閃爍。
太陽軌道上所有核彈的位置都是經過精心布置的,這將使得太陽閃爍形成的信號發送出三張簡單的圖形,就像我兩個世紀前發出的那三張圖一樣,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的排列,並標註其中一個點,它們可以組合成一張三維坐標圖。
但與那次不同的是,這次發送的,是三體世界與周圍三十顆恆星的相對位置。
太陽將變成銀河系中的一座燈塔,把這咒語發送出去,當然,太陽系和地球的位置也會同時暴露。
從銀河系中的一點看,圖形發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但應該有很多技術發展到這樣程度的文明,可以從多個方向同時觀測太陽,那樣的話,只需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們就能得到全部信息。」
隨著天光漸明,星星在一顆顆消失,仿佛無數隻眼睛漸次閉上;而東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則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睜開。
螞蟻繼續在葉文潔的墓碑上攀爬著,穿行在她的名字構成的迷宮中。
早在這個靠碑而立的豪賭者出現前的一億年,它的種族已經生活在地球上,這個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對正在發生的事,它並不在意。
羅輯離開墓碑,站到他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將手槍頂到自己的心臟位置,說:「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為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
對於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
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你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我只給你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按照自己的心跳來計時,由於現在心跳很急促,他把兩次算一秒鐘,在極度的緊張中他一開始就數錯了,只好從頭數起,所以當智子出現時他並不能確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客觀時間大約流逝了不到十秒鐘,主觀時間長得像一生。
這時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圍的現實世界,另外三份是變形的映像。
映像來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現的三個球體,它們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就像他在最後一個夢中見到的墓碑那樣。
他不知道這是智子的幾維展開,那三個球體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個天空,擋住了正在亮起來的東方天際,在球體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幾顆殘星,球體下方映著變形的墓地和自己。
羅輯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是三個,他首先想到的是三體世界的象徵,就像葉文潔在最後一次ETO的聚會上看到的那個藝術品;但看到球體上所映照的雖然變形但異常清晰的現實圖像時,他又感覺那是三個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著三種可能的選擇;接下來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這種想法,因為三個球體上都出現了兩個相同的字:
住手!
「我可以談談條件嗎?」
羅輯仰頭看著三個球體問。
你先把槍放下,然後我們可以談判。
這些字仍是在三個球體上同時顯示的,字跡發出紅色的光芒,極其醒目,羅輯看到字行在球體上沒有變形,是整齊的一行,以至於看上去既像在球體表面,又像在它們的內部,他提醒自己,這是在看高維空間在三維世界中的投影。
「這不是談判,是我繼續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說出你的要求。
「讓水滴,或者說探測器,停止向太陽發射電波。」
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球體的回答快得出乎預料,羅輯現在並沒有什麼辦法去核實,但他感到周圍的空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就像某種因持續存在而不為人察覺的背景音消失了,當然,這也許是幻覺,人是感覺不到電磁輻射的。
「讓正在向太陽系行進的九個水滴立刻改變航向,飛離太陽系。」
這一次三個球體的回答稍微延遲了幾秒鐘。
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請給人類核實的手段。」
九個探測器都將發出可見光,你們的林格—斐茲羅望遠鏡就能觀測到它們。
羅輯仍然不可能核實這些,但這個時候,他相信三體世界。
「最後一個條件:三體艦隊不得越過奧爾特星雲。」
艦隊現在已處於最大的減速推進功率,不可能在奧爾特星雲外側把與太陽的相對速度減到零。
「那就像水滴編隊一樣轉向,使航線偏離太陽系。」
向哪個方向轉向都是死路,這樣會使艦隊掠過太陽系進入荒涼太空,到時無論是返回三體世界還是尋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當長的時間,艦隊生態循環系統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許以後人類或三體世界的飛船能夠追上並營救他們。」
這需要最高執政官的指令。
「轉向畢竟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先做起來吧,給我和別的生命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一段長達三分鐘的沉默,然後:
艦隊將在地球計時十分鐘後開始轉向,大約轉向開始三十分鐘後,人類太空觀測系統就能覺察到航向的改變。
「好,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羅輯說,同時把手槍從胸口移開,他的另一隻手扶著墓碑,盡力不讓自己倒下,「你們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嗎?」
是的,早就知道,你們這麼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狀況讓我們擔憂,這不會意外中斷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吧?
「不會,這套裝置比雷迪亞茲的要先進許多,我只要活著信號就不會中斷發射。」
你最好還是坐下來,這樣會對你的狀況有所改善。
「謝謝。」
羅輯說,靠著墓碑坐了下來,「不要擔心,我死不了的。」
我們正在和兩個國際的最高層取得聯繫,要不要為你叫一輛救護車?
羅輯笑著搖搖頭,「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像一個普通人那樣離開這裡回家,我休息一會兒就走。」
三個球體中的兩個消失了,剩下的一個顯示的字跡也不再發光,顯得黯淡陰鬱:
我們還是失敗在計謀上。
羅輯點點頭,「用塵埃雲遮擋太陽向星際發送信息並不是我的發明,早在20世紀就有天文學家提出過這個設想。
其實你們有過多次識破我的機會。
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過程中,我一直對核彈在太陽軌道上的精確位置那麼在意。」
你還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一個人待在控制室中,遙控核彈上的離子發動機對它們的位置進行微調,我們當時對這些都沒有在意,以為你只是通過無意義的工作來逃避現實。
我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些核彈的間距有什麼意義。
「還有一個機會,那時我向一個物理學家小組諮詢智子在太空中展開的問題。
如果ETO還在,他們早就識破我了。」
是的,拋棄他們是一個錯誤。
「還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這樣奇怪的搖籃觸發系統。」
這確實使我們想起了雷迪亞茲,但沒有由此想更多,兩個世紀前的雷迪亞茲對我們是無害的,另外兩個面壁者對我們也是無害的,我們把對他們的輕視也轉移到你身上。
「對他們的輕視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偉大的戰略家,他們看清了人類在末日之戰中必然失敗的事實。」
也許我們可以開始談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
羅輯說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輕鬆和愜意。
是的,你已經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總能提一些建議吧?
「人類的談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們幫助建立一個更完善的信號發射系統,使人類掌握隨時向太空發射咒語的能力。
即使水滴解除對太陽的封鎖,現在的系統也實在太原始了。」
我們可以幫助建立一個中微子發射系統。
「據我所了解的情況,他們可能更傾向於引力波。
在智子降臨後,這是人類物理學向前走得比較遠的領域,他們當然需要一個自己能夠了解其原理的系統。」
引力波的天線體積很巨大的。
「那是你們和他們的事。
奇怪,我現在感覺自己不是人類的一員了,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儘快擺脫這一切。」
接下來他們會要求我們解除智子封鎖,並全面傳授科學技術。
「這對你們也很重要,三體世界的技術是勻速發展的,直到兩個世紀後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後續艦隊,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體艦隊,只能靠未來的人類了。」
我要離開了,你真的能夠自己回去嗎?
你的生命關係到兩個文明的生存。
「沒問題,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回去後我就立刻把搖籃系統移交出去,然後,我就與這一切無關了,最後只想說:謝謝。」
為什麼?
「因為你們讓我活下來了,其實,只要換個思考方式,我們都能活下來。」
球體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維度的微觀狀態。
太陽已經從東方露出一角,把金輝灑向這個從毀滅中倖存的世界。
羅輯慢慢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葉文潔和楊冬的墓碑,沿著來時的小路蹣跚走去。
那隻螞蟻已經爬到了墓碑頂端,驕傲地對著初升的太陽揮舞兩隻觸鬚,對於剛才發生的事,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擊者。
五年以後。
羅輯一家遠遠地就看到了引力波天線,但車行駛了半小時才到它旁邊,這時,他們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巨大。
天線是一個橫放的圓柱體,有一千五百米長,直徑五十多米,整體懸浮在距地面兩米左右的位置。
它的表面也是光潔的鏡面,一半映著天空,一半映著華北平原。
它讓人想起幾樣東西:三體世界的巨擺、低維展開的智子、水滴。
這種鏡面物體反映了三體世界的某種至今也很難為人類所理解的觀念,用他們的一句名言來講就是:通過忠實地映射宇宙來隱藏自我,是融入永恆的唯一途徑。
天線周圍有一大片翠綠的草地,形成了華北沙漠上的一塊小小的綠洲。
這片草地並不是專門種植的,引力波系統建成後,一直在不間斷地發射,只是發出的波沒有被調製,與超新星爆發、中子星或黑洞發出的引力波無異,但密集的引力波束卻在大氣層中產生了奇特的效應,大氣中的水汽在天線上方聚集,使得天線周圍經常降雨,有時,降雨的區域僅有三四公里半徑,一塊圓形的雨雲像晴空中的巨形飛碟般懸在天線上方,從雨中可以看到周圍燦爛的陽光。
於是,這一區域長出了豐茂的野草。
但今天羅輯一家並沒有看到這種奇觀,只見到天線上空聚集的一片白雲,雲被風吹到波束範圍外後就消散了,但新的雲仍不斷在波束內產生,使得那一片圓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個雲霧宇宙的時空蝕洞,孩子看到後說它像一位巨人爺爺的白頭髮。
羅輯和莊顏跟著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來到了天線下面。
最初的兩個引力波系統分別建在歐洲和北美,它們的天線採用磁懸浮,只能從基座上懸起幾厘米;而這個天線採用反重力,如果願意,它可以一直升到太空中。
三人站在天線下方的草地向上望,巨大的圓柱體從他們頭頂向前方延伸,像是從兩側向上捲曲的天空。
由於半徑很大,底面弧度很小,上面的映像並不失真。
這時夕陽已經照到天線下面,羅輯在映像中看到莊顏的長髮和白裙在金色的陽光中飄動,像一個從天空俯視地面的天使。
羅輯把孩子舉起來,她的小手摸到了天線光潔的表面,她使勁向一個方向推著。
「我能讓它轉起來嗎?」
「如果你推的時間足夠長,它會轉的。」
莊顏回答,然後微笑著看著羅輯問,「是嗎?」
羅輯對莊顏點點頭,「如果時間足夠長,她能推動地球呢。」
像已經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他們的目光又交織在一起,這是兩個世紀前在蒙娜麗莎的微笑中那次對視的繼續。
他們發現莊顏設想的目光語言真的變成了現實,或者說相愛的人類早就擁有了這種語言。
當他們對視時,豐富的涵義從目光中湧出,就像引力波束形成的雲之井中湧出的白雲一般,無休無止。
但這不是這個世界的語言,它本身就構築了一個使自己有意義的世界,只有在那個玫瑰色的世界中,這種語言的所有詞彙才能找到對應物。
那個世界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上帝,都能在瞬間數清沙漠中的每一粒沙並記住它們,都能把星星串成晶瑩的項鍊掛到愛人的頸上……
這就是愛嗎?
這行字顯現在他們旁邊一個突然出現的低維展開的智子上,這個鏡面球體仿佛是上方的圓柱體某處融化後滴下的一滴。
羅輯認識的三體人並不多,不知道現在與他對話的是誰,不知道這個外星人是在三體世界還是在日益遠離太陽系的艦隊中。
「應該是吧。」
羅輯微笑著點點頭。
羅輯博士,我是來向你抗議的。
「為什麼?」
因為在昨天晚上的演講中,你說人類遲遲未能看清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並不是由於文明進化不成熟而缺少宇宙意識,而是因為人類有愛。
「這不對嗎?」
對,雖然「愛」這個詞用在科學論述中涵義有些模糊,但你後面的一句話就不對了,你說很可能人類是宇宙中唯一擁有愛的種族,正是這個想法,支撐著你走完了自己面壁者使命中最艱難的一段。
「當然,這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一種不嚴格的……比喻而已。」
至少我知道三體世界也是有愛的,但因其不利於文明的整體生存而被抑制在萌芽狀態,但這種萌芽的生命力很頑強,會在某些個體身上成長起來。
「請問您是……」
我們以前不認識,我是兩個半世紀前曾向地球發出警告的監聽員。
「天啊,您還活著?」
莊顏驚叫道。
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我一直處於脫水狀態,但這麼長的歲月,脫水的機體也會老化。
不過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未來,我感到很幸福。
「請接受我們的敬意。」
羅輯說。
我只是想和您討論一種可能:也許愛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們應該鼓勵她的萌發和成長。
「為此我們可以冒險。」
對,可以冒險。
「我有一個夢,也許有一天,燦爛的陽光能照進黑暗森林。」
這時,這裡的太陽卻在落下去,現在只在遠山露出頂端的一點,像山頂上鑲嵌著的一塊光燦燦的寶石。
孩子已經跑遠,同草地一起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
太陽快落下去了,你們的孩子居然不害怕?
「當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陽還會升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