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公元1453年5月,魔法師之死1
君士坦丁十一世暫時收回思緒,推開面前的一堆城防圖,裹緊紫袍,靜靜等待著。
他的時間感很準確,震動果然準時到來,仿佛來自地心深處,厚重而猛烈。
銀燭台震得嗡嗡作響,一縷灰塵自頂而下,這灰塵可能已經在達夫納宮的屋頂上靜靜地待了上千年。
它們落到燭苗里,激出一片火星。
這震動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崗石質炮彈擊中城牆時發出的,每次間隔三小時,這是奧斯曼帝國的烏爾班巨炮裝填一次所需的時間。
巨彈擊中的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城牆,由狄奧多西二世建於公元5世紀,之後不斷擴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強敵面前的主要依靠。
但現在,巨彈每次都能把城牆擊開一個大缺口,像被一個無形的巨人啃了一口。
皇帝能想像出那幕場景:空中的碎石塊還沒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擁而上,像漫天塵土中一群英勇的螞蟻。
他們用各種東西填堵缺口,有從城內建築上拆下的磚瓦木塊,有裝滿沙土的亞麻布袋,還有昂貴的阿拉伯掛毯……他甚至能想像出浸透了夕陽金輝的漫天飛塵如何緩慢地飄向城內,像一塊輕輕蓋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屍布。
在城市被圍攻的五個星期里,這震撼每天出現七次,間隔的時間很均等,像一座頂天立地的巨鍾在報時——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異教徒的時間;與之相比,牆角那座標誌基督教世界時間的雙頭鷹銅鐘的鐘聲聽起來格外軟弱無力。
震動平息下去好一會兒,君士坦丁才艱難地把思緒拉回現實,示意門前的侍衛讓門外等著的人進來。
大臣法扎蘭領著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進門。
「陛下,她就是狄奧倫娜。」
大臣指指身後的女子說,然後示意躲在他身後的女子走到前面來。
皇帝一眼就看出了女子的身份。
拜占庭上層貴族和下層平民的服飾風格差別很大,通常貴族女服上綴滿華麗的飾品,平民女子卻只是以白色的寬大長衫與連袖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狄奧倫娜的穿著卻是上層的奢華與平民的保守並存:她裡面穿著連袖白衫,外面卻套著一件華貴的「帕拉」斗篷,這種斗篷本應披在金線刺繡的「丘尼卡」外面;同時,她不敢用象徵貴族上層的紫色和紅色,那件「帕拉」是黃色的。
她的面龐有一種淫蕩的嫵媚,讓人想起寧可美艷地腐爛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個妓女,混得還不算壞的那種。
她雙目低垂,渾身顫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熱病似的發著光,透出一種她那個階層的人很少見的興奮與期待。
「你有魔法?」
皇帝問狄奧倫娜,他只想快些把這件事了結。
法扎蘭是一個穩重踏實的人,現在守城的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備軍和熱那亞的兩千僱傭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這位能幹的大臣監督下一點一點從十萬市民中緊急徵召的。
對眼前這事皇帝興趣不大,只是出於對這位大臣面子的考慮。
「是的,皇上,我能殺了蘇丹。」
狄奧倫娜屈膝回答,發顫的聲音細若遊絲。
五天前,狄奧倫娜在大皇宮門前要求面見皇帝,面對阻攔的衛兵,她突然從胸前掏出一個東西高高舉起,衛兵們被那東西鎮住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從何而來,但肯定那不是尋常之物。
狄奧倫娜沒有見到皇帝,她被抓起來交給治安官,被拷問那東西是從哪裡偷來的,她招供了,他們證實了,然後,她就被送到了法扎蘭大臣那裡。
法扎蘭打開手中的一個亞麻布包著的東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書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變得與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士兵一樣——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一隻純金的聖杯,上面鑲滿了寶石,金光中透著晶瑩,攝人心魄。
聖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時代鑄造的,一共兩隻,除了寶石的形狀及分布特徵外幾乎完全相同,其中一隻由歷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隻在公元537年聖索菲亞大教堂重建時,同其他聖物一起放入教堂地基深處一個完全封閉的小密室中。
眼前這個顯然是後者,因為前一隻已經烙上了時間的印痕,變得有些黯淡——當然是與眼前這隻對比才能看出來,這隻聖杯看上去仿佛昨天才鑄出來一般嶄新。
本來沒有人相信狄奧倫娜的話,人們都認為這是她從自己的某個富豪主顧那裡偷來的東西,因為雖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確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處的巨大岩石間沒有門,甚至連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沒有,不動大工程根本不可能進入。
四天前,皇帝考慮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將所有的珍貴文卷和聖物打包,以便緊急時刻能迅速轉移,儘管他心裡清楚陸路海路都被截斷,一旦破城,其實也無處可去。
三十個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進入密室,他們發現圍成密室的石塊幾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樣大。
聖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用縱橫十二道粗鐵箍封死,打開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時間。
當所有的鐵箍都被鋸斷,五個工人在周圍重兵監視下吃力地移開沉重的石蓋時,首先吸住眾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聖物和珍寶,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還半新鮮的葡萄!狄奧倫娜說,葡萄是她五天前放進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說,吃了一半,串上還剩七粒果實。
對照鑲在棺蓋上的一塊銅板上刻著的聖物清單,衛兵檢查完所有的聖物後,確定少了一隻聖杯。
如果不是從狄奧倫娜那裡找到了聖杯並得到了她的證詞,即使在場所有人都證明之前密室和石棺完好無損,也會有人難逃一死。
「你是怎麼把它拿出來的?」
皇帝指著聖杯問。
狄奧倫娜顫抖得更厲害了,顯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這裡也沒有安全感。
她驚恐地望著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對我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她吃力地選擇著詞彙,「都是打開的。」
「那你能在這裡做給我看嗎,不打開封閉的容器拿出裡面的東西?」
狄奧倫娜驚恐地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只是求助似的望著大臣。
法扎蘭替她回答:「她說只有到某個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說出那個地方,別人也不能跟蹤她,否則魔法就會失效,永遠失效。」
狄奧倫娜轉向皇帝連連點頭。
皇帝哼了一聲,「像她這樣的,在歐洲早被燒死了。」
狄奧倫娜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本來已經很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看上去像一個小孩。
「你會殺人嗎?」
皇帝轉向狄奧倫娜問。
狄奧倫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顫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點了點頭。
「那好,」君士坦丁對法扎蘭說,「先試試吧。」
法扎蘭領著狄奧倫娜沿一道長長的階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牆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塊小塊的光暈,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盔甲反射著火光,在暗處的牆上投下躍動的光紋。
兩人最後來到一間陰暗的地堡,寒冷讓狄奧倫娜裹緊了斗篷。
這裡曾是皇宮夏季存放冰塊的地方,現在地堡里沒有冰決,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著一個人。
他是戰俘,從殘破的裝束看,是奧斯曼帝國的主力安那托利亞軍隊的一名軍官。
他很強壯,火光中狼一般地盯著來人。
法扎蘭和狄奧倫娜在緊鎖的鐵欄門前停下。
大臣指指裡面的戰俘,「看見了?」
狄奧倫娜點點頭。
法扎蘭把一個羊皮袋遞給她,向上指指,「現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頭拿給我。」
狄奧倫娜從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彎刀,像一輪在黑暗中發著冷光的殘月。
她把刀遞還給大臣,「大人,我不需要這個。」
然後她用斗篷前領半遮住臉,轉身沿階梯向上走去,步伐悄無聲息。
在兩排火把形成的光暈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替變換外形,時而像人,時而像貓,直到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法扎蘭目送狄奧倫娜離去,直到她在視野中完全消失,才對身邊一名禁衛軍官說:「這裡要嚴加守衛。
他,」他指指裡面的戰俘,「一刻也不能放鬆監視!」
軍官離開後,法扎蘭揮揮手,一個人從暗影中走出來,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風,剛才恰與黑暗融為一體。
「離遠點兒,就是跟丟了也沒關係,但絕不能讓她察覺。」
法扎蘭低聲囑咐道,跟蹤者點點頭,同樣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
像戰役開始後的每個夜晚一樣,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一夜也沒有睡好。
敵人的巨炮打擊城牆的震動每次都驚醒他,再次入眠時,下一次震動又快到了。
天還沒亮,他就披衣起身來到書房,卻發現法扎蘭已經在那裡等著了。
那個女巫的事他幾乎已忘到腦後,與父親曼努埃爾二世和哥哥約翰八世不同,他更現實一些,知道把一切託付給奇蹟的人最終大多死無葬身之地。
法扎蘭向門口揮揮手,狄奧倫娜無聲地走了進來。
她看上去與第一次來時變化不大,仍處於驚恐和顫抖之中,手中提著一個羊皮袋。
皇帝一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這事上浪費了時間,那袋子癟癟的,也沒有血跡滲出,顯然裡面沒裝著人頭。
但法扎蘭的臉上顯然不是一個失敗者的表情,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夢遊。
「她沒拿到應該拿的東西吧?」
皇帝說。
法扎蘭從狄奧倫娜手中拿過羊皮袋放到書案上,打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像看到幽靈似的,「陛下,幾乎拿到了。」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見裡面裝著一塊灰色的東西,軟軟的,像陳年的羊脂。
法扎蘭把燭台移過來,皇帝看清並認出了那東西。
「大腦,那個安那托利亞人的。」
「她切開了他的腦殼?」
君士坦丁掃了一眼身後的狄奧倫娜,她站在那裡裹緊斗篷瑟瑟發抖,目光像一隻驚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亞人死後頭部完好無損,全身各處也都完好。
我派了二十個人監視他,每次五個輪班,從不同的角度死死盯著他。
地窖的守衛也極嚴,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法扎蘭說著停了下來,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憶震驚了,皇帝示意他繼續,「她走後不到兩個小時,安那托利亞人突然全身抽搐,兩眼翻白,然後就直挺挺倒地死了。
在場的監視者中有一名經驗豐富的希臘醫生,還有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兵,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人有這種死相。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她回來了,拿著這個東西,這時醫生才想起切開死者的頭顱,一看裡面沒有大腦,是空的。」
君士坦丁再次仔細觀察袋中的大腦,發現它十分完整,沒有什麼破裂和損傷。
這是人體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來的。
皇帝看看狄奧倫娜露在斗篷外的一隻手,手指修長纖細,他想像著這雙手摘取大腦時的情景,小心翼翼地,像從草叢裡摘一朵蘑菇,從枝頭上摘一朵小花……
皇帝把目光從袋子裡的大腦上移開,抬頭向斜上方的牆壁望去,仿佛透過牆壁看到了某個巨大的東西正在天邊冉冉升起。
巨炮轟擊的震動又出現了,第一次,他沒有覺察到。
如果有神跡,現在是顯現的時候了。
君士坦丁堡幾乎處於絕境,但並沒有完全絕望。
五個多星期的血戰,敵人同樣遭到重創,在某些地方,土耳其人的屍體堆得與城垛一樣高,他們也已經疲憊不堪。
幾天前,一支英勇的熱那亞船隊衝破敵人對海峽的封鎖,進入金角灣,送來了寶貴的援兵和給養,人們也都相信這是西歐大規模增援的前鋒。
奧斯曼帝國陣營中瀰漫著一股厭戰的情緒,大部分將領都主張答應拜占庭帝國提出的最後條件而撤兵。
奧斯曼帝國的敗退之所以還沒有成為現實,只因為有那個人。
那個人,那個精通拉丁文、博覽藝術科學、學識淵博的人;那個明知自己穩繼王位,僅僅為了去除隱患就把親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個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麗女奴在全軍面前斬首的人……那個人是龐大兇猛的奧斯曼帝國戰車的輪軸,那根軸一斷,戰車將轟然倒地。
也許,神跡真的出現了。
「你為什麼要求承擔這個使命?」
皇帝問,眼睛仍看著斜上方。
「我要當聖女。」
狄奧倫娜很快回答,顯然她早就等著這句問話了。
君士坦丁微微點頭。
這個理由比較可信,錢或財富對她現在不算什麼,全世界的金幣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聖女最遠的女人,這個榮譽對她們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軍的後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參加過最後一次東征。」
稍頓,狄奧倫娜又小心地補上一句,「不是第四次。」
皇帝把手放到狄奧倫娜的頭上,她軟軟地跪了下來。
「去吧,孩子,殺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將拯救聖城,你會成為聖女,被萬人敬仰。」
黃昏時,法扎蘭領著狄奧倫娜登上了聖羅馬努斯門處的城牆。
放眼望去,戰場盡收眼底。
近處,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屍橫遍地,仿佛剛剛下了一場死人雨;稍遠處,剛剛齊射的臼炮發出的大片白色硝煙正飄過戰場,成為這裡唯一輕靈的東西;再遠處,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奧斯曼軍隊的營帳一直散布到目力所及之處,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濕的海風中獵獵飄揚;另一個方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奧斯曼帝國的戰艦布滿海面,遠看像一片黑色的鐵釘,把藍色的海面釘死了,使其無法在風中起伏。
狄奧倫娜看著這一切,陶醉地閉上了雙眼:這是我的戰場了,這是我的戰爭了。
小時候父親無數次講述的祖先的傳奇又在她腦海中浮現:在歐洲普羅旺斯的一處農莊,有一天天降祥雲,雲中開來一支孩子的軍隊,在他們威武的盔甲上,十字發出紅光,一個天使率領著他們,在他們的召喚下,先祖加入了。
他們渡過地中海來到聖地,為上帝而戰,先祖在聖戰中成長為聖殿騎士,後來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麗的聖女騎士,他們墜入愛河,由此誕生了這個偉大的家族……
長大後,狄奧倫娜漸漸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基本沒錯,她的先祖確實加入了童子軍,那時西歐黑死病剛過,田園一片荒蕪,加入童子軍只是為了混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
不過,先祖從未參加過任何聖戰,因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萬多個孩子都被釘上腳鐐賣身為奴,多年後才僥倖逃脫,流浪到君士坦丁堡。
在那裡他也確實遇到了聖女騎士團中的一個比他大許多的女兵,只不過她的命運一點兒都不比他強。
那一次,拜占庭人眼巴巴地盼著西歐的精兵來對付異教徒,不想來的卻是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他們一氣之下中斷了所有供給,結果聖女們紛紛淪為娼妓,其中的一位後來成了狄奧倫娜的祖奶奶……
一百多年來,狄奧倫娜這個光榮的家族其實從來食不果腹,到父親這一代更是一貧如洗。
飢餓使狄奧倫娜自作主張干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親知道後痛揍了她一頓,說再發現她幹這個就殺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領到家裡來,由他與對方議價、收錢。
狄奧倫娜從此離開家,繼續自己的風塵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還到過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還乘船到過威尼斯。
她不再挨餓,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斷的踐踏下,早已與淤泥混為一體了。
直到神跡出現,或者說她闖入了神跡。
對於二十多年前在歐洲戰爭中出現的那個聖女——貞德,狄奧倫娜不以為然,貞德不過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劍,但上帝賜給狄奧倫娜的東西卻可以使她成為僅次於聖母瑪麗亞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齊赫的營帳。」
法扎蘭指著聖羅馬努斯門正對的方向說。
狄奧倫娜只是朝那個方向掃了一眼,點了點頭。
法扎蘭又遞給她一個羊皮袋,「這裡面有三張他的畫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
還有,刀子也要帶著,這次不止要他的大腦,而是要他的整顆人頭。
最好晚上動手,白天大部分時間他不在那裡。」
狄奧倫娜接過羊皮袋,「我也請大人記住我的話。」
「當然,這你放心。」
狄奧倫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蹤她,更不能進入她去的地方,否則魔法將永遠失效。
上次的跟蹤者告訴法扎蘭,狄奧倫娜離開地堡後他就遠遠地跟著,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後去了奧多修斯牆北部的布拉赫內區。
大臣聽後有些意外,那是敵人炮火最猛烈的區域,除了作戰的軍人,沒人敢去那裡。
跟蹤者最後看到目標走進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殘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內清真寺時這塔留下了,因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時,有幾個病人進入塔內死在了裡面,所以沒人願意靠近。
開戰後,不知在哪次炮擊中塔被打塌了一半。
聽從大臣的指示,跟蹤者沒有進入塔內,但調查了以前曾進入其中的兩名士兵,在塔被擊毀之前,他們曾試圖在上面設瞭望哨,發現高度不夠後就放棄了。
據他們說,那裡面除了幾具快變成白骨的屍體外,什麼都沒有。
這次法扎蘭沒有派跟蹤者。
他目送著狄奧倫娜,開始她走在城牆上的軍人隊列中,他們的盔甲覆滿塵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顯眼,但那些在連日的血戰中疲憊不堪的士兵沒人注意她。
她很快走下城牆,再穿過第二道城牆的門,這一次她沒有試圖擺脫可能的跟蹤,徑直朝著上次去過的布拉赫內區方向走去,消失在剛剛降臨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著地板上一片正在乾涸的水漬,像是面對著消失的希望。
水漬是剛剛離開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
上個星期一,他們身著奧斯曼帝國的暗紅色軍服,頭上纏著穆斯林頭巾,駕駛著一艘小帆船穿過敵人嚴密的海上封鎖,去迎接馳援的歐洲艦隊並向他們通報敵情。
但他們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愛琴海,傳說中的西歐艦隊連影子都沒有。
心灰意冷的勇士們仍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再次穿過海上封鎖,向皇帝報告了這個噩耗。
現在,君士坦丁終於確定,歐洲的增援只是一廂情願的美夢,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拋棄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著千年聖城落入異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譁聲,侍衛報告發生了月食。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凶兆,因為在千年的風雨中有這樣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會陷落。
透過長窗,皇帝看著那變成一個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墳墓。
他已預感到,狄奧倫娜不會回來,他也得不到那顆人頭了。
果然,一天一夜過去了,又是一個白天,狄奧倫娜沒有消息。
法扎蘭一行人策馬來到布拉赫內區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時,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剛剛升起的月亮蒼白的冷光下,塔完好無損,尖利的塔頂直指剛露出星星的夜空。
帶路的跟蹤者發誓說上次來時塔確實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還有在本區域作戰的幾名軍官和士兵,他們也紛紛證實跟蹤者的話。
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蹤者,不管有多少人證明,跟蹤者肯定還是撒謊了,因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鐵證。
但法扎蘭現在沒有心思去懲罰誰,城市的末日即將來臨,他們所有人都難逃懲罰。
同時,旁邊一名士兵也有話隱瞞,他知道,這塔曾經消失的上半部分並非是被炮火摧毀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個夜晚,並沒任何炮擊,早晨塔尖就不見了,當時他還注意到塔周圍的地面上沒有一點兒碎磚石。
這裡的城牆是烏爾班巨炮重點轟擊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彈隨時都會穿透城牆落到這裡,有一次一下子就殺死了十幾名士兵,那半截塔隨時會被摧毀,所以再也沒人到塔里去過。
與他一同見證這事的其他兩人都已陣亡,他不想再橫生枝節,因為說出來也沒人會信。
法扎蘭一行進入塔的底層,看到那些死於鼠疫者的屍骨,已被野狗翻得亂七八糟散了一地,沒有活人。
他們接著沿著貼牆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層,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奧倫娜,她顯然睡著了,但雙眸仍在半閉的眼皮間映射著火光。
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滿是塵土,頭髮蓬亂,臉上有兩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
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是塔的最上一層,呈一個錐形空間,空無一物。
他注意到,這裡到處積滿厚厚的灰塵,一碰就會留下明顯的痕跡,但周圍的痕跡很少,似乎狄奧倫娜也同他們一樣是第一次到這裡來。
她很快被驚醒了,兩手亂抓著靠牆站起來,窗口透入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頭亂髮映成一團圍繞著頭部的銀霧;她圓睜雙眼,好半天才使意識回到現實,然後又突然半閉雙眼陷入回憶狀,似乎還在留戀剛剛走出的夢境。
「你在這裡做什麼?
!」
法扎蘭厲聲問。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裡!」
「哪裡?」
狄奧倫娜仍半閉著雙眼,執著地陶醉於自己的回憶,像一個孩子掙扎著不讓大人把她從心愛的玩具旁拉開。
「那裡很大,很好,很舒服。
這裡……」她突然睜開雙眼驚恐地環顧著周圍,「這裡像棺材一樣窄,外面……也像棺材一樣窄。
我想去那裡!」
「你的使命呢?」
大臣問。
「大人,再等等,」狄奧倫娜拼命在面前畫著十字,「再等等。」
法扎蘭指指窗外,「現在還能等什麼?」
陣陣聲浪從外面傳來,仔細聽,這聲浪分成截然不同的兩部分。
一部分聲浪來自城外。
穆罕默德二世已經決定明天對君士坦丁堡發起總攻,這時,年輕的蘇丹正策馬走過奧斯曼軍的所有營帳,他向將士們許諾: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財富和女人都是你們的,破城後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
全軍為蘇丹的許諾而歡呼,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還夾雜著軍號和手鼓聲,這聲浪隨著無數堆營火的煙霧和火星升上天空,變成一片濃重的殺氣聚集在城市上空。
來自君士坦丁堡城內的聲音則沉渾悲婉。
全體市民在大主教的帶領下舉行了宗教遊行。
現在,所有人都會聚到聖索菲亞大教堂,參加最後一次安魂彌撒。
這是基督教歷史上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場景:在莊嚴的聖歌聲中,在昏暗的燭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東正教徒、來自義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裝的城市守軍、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商人以及水手,還有無數的市民,他們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準備用生命迎接最後的血戰。
法扎蘭知道這件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也許狄奧倫娜只是一個高明的騙子,她根本沒有魔法,這是比較好的結果。
但同時他還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危險: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經到過敵方,領受奧斯曼人的使命後又回來了。
畢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給不了她什麼,甚至那個聖女的榮譽都很難兌現——東正教和天主教教會都很難接受讓一個妓女和女巫成為聖女。
她這次返回的目標,可能是皇帝甚至他自己。
烏爾班已是前車之鑑。
大臣向跟蹤者示意,後者拔出利劍刺向狄奧倫娜,劍鋒刺穿她柔軟的胸脯,又刺進她身後的磚縫裡。
跟蹤者想把劍拔出來,沒拔動,狄奧倫娜的手也握到劍柄上,他不想碰那雙手,便鬆開劍柄,隨法扎蘭一行匆匆離去。
整個過程中狄奧倫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的頭慢慢垂了下來。
那團銀霧離開月光沒入黑暗。
塔內完全黑了下來,在那束慘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塊光亮處,血像一條細細的黑蛇蜿蜒爬過。
法扎蘭走出塔門時,城裡和城外的聲音都消失了,大戰前的寂靜籠罩著歐亞交界的大地和海洋,東羅馬帝國迎來了最後一個黎明。
在塔的二層,被劍釘在牆上的女魔法師死了,她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師。
而在這之前約十小時,短暫的魔法時代也結束了。
魔法時代開始於公元1453年5月3日16時,那時高維碎塊首次接觸地球;結束於1453年5 月28日21時,這時碎塊完全離開地球;歷時二十五天五小時。
之後,這個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慘烈血戰接近尾聲時,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對著蜂擁而來的奧斯曼軍隊,高喊一聲:「難道就沒有一個基督徒來砍下我的頭嗎?
!」
然後皇帝掀下紫袍,拔劍沖入敵陣,他那銀色的盔甲像扔進暗紅色鏹水的一小片錫箔,轉瞬間無影無蹤……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歷史意義許久之後才顯現出來,事情發生時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羅馬帝國終於完全消失了。
拜占庭是古羅馬拖在身後的長達千年的車轍,雖也有過輝煌,但還是終於像烈日下的水漬一樣蒸發了。
當年,古羅馬人在宏偉華麗的浴宮中吹著口哨,認為帝國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樣,建在整塊花崗岩上,將永世延續。
現在人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個盡頭。
【危機紀元元年,生命選項】
楊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頂層的陽台上,俯瞰著已經停止運行的加速器。
加速器的周長有二十千米,從這個高度剛剛能看全。
它沒有按慣例建在地下的隧洞裡,而是置於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陽中一個巨大的句號。
是什麼的句號?
但願只是物理學的。
以前,楊冬有一個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許是醜陋的,但在微觀和宏觀的盡頭卻是和諧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
現在看來,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麗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觀和包容它的宏觀可能更加混亂和醜陋。
這太可怕。
其實不想這些就是了,沒有物理學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選擇一個與理論物理無關的行業,結婚生子,像每個女人那樣平靜地過完一生。
當然,對她來說,這也只有半條命了。
另一件事是關於母親。
楊冬有一次意外地發現,母親電腦中收到的信息有極高的加密級別,這引起了她很強的好奇心。
但解密後的信息沒有放進文件粉碎機,只是刪除。
同所有上年紀的人一樣,母親對電腦和網絡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碟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輕鬆恢復。
楊冬做了有生以來第一件背著媽媽的事:把部分刪除的信息恢復了。
信息量很大,她讀了好幾天,知道了母親和三體世界的秘密。
楊冬幾乎被震驚所擊倒,相依為命的媽媽原來是另一個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種人。
她不敢去問母親,永遠不敢,因為一問,母親就真的永遠變成另一個人了。
讓母親保留自己的秘密,楊冬則假裝媽媽仍是原來的媽媽,生活也能繼續下去。
當然,這生活對楊冬來說,也只剩半條命了。
用半條命生活其實也沒什麼,據她觀察,周圍的人相當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條命之中,只要善於忘卻和適應,半條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靜,甚至很幸福。
但這兩件事加起來,就是一條命了。
楊冬扶著陽台的欄杆,看著樓下的深淵,恐懼伴隨著誘惑。
她感覺承受著自身重量的欄杆突然搖晃了一下,立刻觸電似的後退了一步。
她不敢在這裡再待下去,就返身走進了終端大廳。
這裡分布著巨型機的終端,這台主機沒與加速器連接,只用於結果的離線處理。
幾天前已經全部關閉的終端現在又有幾台亮著,這讓楊冬有一絲寬慰,但她知道,現在這裡與加速器已經沒有關係,主機已經被其他的項目占用。
大廳中只有一個年輕人,見到楊冬後站了起來,他戴著一副寬邊眼鏡,鏡框是鮮艷的綠色,顯得很特別。
楊冬說她只是來取留在這裡的一點東西。
知道她是誰後,綠眼鏡熱情起來,向她介紹巨型機上正在運行的項目。
這是一個地球演化數學模型,用以模擬地球表面形態在過去和未來的演化。
與以前類似的項目不同,這個模型綜合了生物、地質、大氣、海洋和天文等多種因素。
綠眼鏡還打開了幾個大屏幕讓楊冬看,她看到上面顯示著與以前的數據表和曲線完全不同的東西,都是色彩鮮活的圖形,好像是從高空俯瞰的大陸和海洋。
綠眼鏡靈活地拖動滑鼠,演示把圖形中的幾部分拉近,細化成一片樹林或一條河流。
楊冬感到大自然的氣息正在滲透到這曾經被抽象數據和理論完全占據的地方,這感覺竟使她有一種從幽閉中走出的解脫。
聽完綠眼鏡的介紹,楊冬拿了自己的東西,禮貌地告別準備離去。
當她轉身向大門走去時,感覺到綠眼鏡仍在注視著自己。
她已經習慣了男人的這種目光,並不反感,而是有一種冬天陽光照到身上的舒適。
她突然有了和人交流的願望,就停下轉身面對綠眼鏡。
「你相信有上帝嗎?」
這話一出口,楊冬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想到這裡正在運行的模型,這個問題倒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釋然了一些。
綠眼鏡也被這個問題震住了,張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什麼樣的上帝?」
「就是上帝。」
楊冬簡單地說,那種壓倒一切的疲憊感又出現了,她沒有精神再多解釋什麼。
「我不信。」
「可是,」楊冬指指大屏幕上的大陸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環境,各種物理參數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態水,只存在於一個很窄的溫度範圍內;從宇宙學角度看更是這樣,如果大爆炸的參數偏離億億分之一,就不會有重元素出現,也不會有生命了。
這不是表現出明顯的智慧設計跡象嗎?」
綠眼鏡搖搖頭,「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說的地球生命環境,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地球產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變地球,現在的地球環境,其實是兩者互相作用的結果。」
綠眼鏡想了想,抓過滑鼠,「我們來模擬一個看看。」
他從一個大屏幕上調出一個設定界面,那是一大堆令人頭暈目眩的參數窗口,但他把最上面一個選擇框中的鉤去掉,所有的窗口都變虛了,「我們把生命選項去掉,看看地球在沒有生命的狀態下演化到現在是什麼樣子,只能粗線條過一下,要不太費時間了。」
楊冬從一個控制終端上看到主機開始全功率運行,巨型機都是電老虎,這時的耗電量相當於一個小縣城,但她沒有阻止綠眼鏡。
大屏幕上出現了一顆剛剛形成的行星,表面處於紅熱狀態,像一塊剛從爐中取出的炭。
時間以地質紀年流逝,行星漸漸冷卻,表面的色彩和紋路在連續地緩慢變化,看上去有一種催眠作用。
幾分鐘後,屏幕上出現了一顆橙黃色的行星,提示模擬進程完成。
「這是最粗略的運算,精確模擬要花一個月時間。」
綠眼鏡說,同時移動滑鼠,從太空向行星表面俯衝下去。
視野掠過廣闊的沙漠,飛過一群形狀怪異的山峰,那些山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接著,又飛過深不見底的大裂谷和一個像是隕石坑的圓盆地。
「這是哪兒?」
楊冬迷惑地問。
「地球啊。
如果沒有生命,地球演化到現在,表面就是這個樣子。」
「可是……海洋呢?」
「沒有海洋,沒有河流,全是乾的。」
「你是說,如果沒有生命,地球上連液態水都沒有了?」
「真實情況可能比這還驚人。
這當然只是粗略的模擬,但至少讓你看到了生命對地球現在形態的影響有多大。」
「可……」
「你是不是以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層薄薄的、軟軟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東西?」
「不是嗎?」
「那你忽略了時間的力量。
一隊螞蟻不停搬運米粒大小的石塊,給它們十億年,就能把泰山搬走。
只要把時間拉得足夠長,生命比岩石和金屬都強壯得多,比颶風和火山更有力。」
「可造山運動主要還是地質力量在起作用吧。」
「不一定。
生命也許不能造山,但能改變山脈的分布,比如有三座大山,植物在其中兩座上生長,沒有植物的那座山就會很快被風化夷平,這裡說的很快是一千萬年左右,在地質上真的不長。」
「那海洋是怎麼消失的?」
「這得看模擬過程的記錄,太麻煩,不過可以猜。
植物、動物和細菌,都對形成現在這樣的大氣層產生過重要作用,如果沒有生命,現在的大氣成分會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經無法阻攔紫外線和太陽風,海洋會蒸發,地球大氣先是變成金星那樣的蒸籠,水汽從大氣層頂部向太空蒸發,幾十億年下來,地球就成乾的了。」
楊冬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那個乾涸的黃色世界。
「所以,現在的地球,是生命為自己建的家園,與上帝沒什麼關係。」
綠眼鏡對著大屏幕做出擁抱的姿勢,顯然對自己剛才的口才發揮很滿意。
以楊冬現在的精神狀態,她本來根本沒有心思談這些和看這些,但就在綠眼鏡去掉數學模型中的生命選項時,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閃念,現在,她終於問出了那個可怕的問題:
「那宇宙呢?」
「宇宙?
宇宙怎麼了?」
正在關閉模擬進程的綠眼鏡不解地問。
「如果有一個像這樣的數學模型來模擬整個宇宙,像剛才那樣,在開始運行時把生命選項去掉,那結果中的宇宙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當然還是現在這樣子了,如果結果正確的話。
我剛才說的生命對世界的改變僅限於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極稀少,對演化過程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
楊冬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出來,於是再次同綠眼鏡告別,並努力向他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她來到大樓外面,仰望初現的星空。
從媽媽電腦上的那些信息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並不稀少,宇宙是很擁擠的。
那麼,宇宙現在已經被生命改變了多少,這種改變已到了什麼層次和深度?
後一個問題尤其令楊冬恐懼。
她知道已經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變成黑色的虛空,但仍有一個最後的問題頑固地留在潛意識中: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嗎?
【危機紀元4年,雲天明】
今天張醫生來病房查診,離開時順便把一份報紙丟給雲天明,說他住院時間也不短了,應該知道一些外面的事。
雲天明有些奇怪,因為病房裡有電視,他隱約感到,張醫生這麼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雲天明從報紙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與他住院前相比,三體和ETO(地球三體組織)的新聞不是那麼鋪天蓋地了,終於有了一定比例的與危機無關的東西。
人類隨遇而安的本性正在顯現,四個世紀後的事情正在漸漸讓位於現世的生活。
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個世紀前是什麼時候,中國是明朝,好像努爾哈赤剛建立後金;西方中世紀的黑暗剛結束;蒸汽機還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現,人們想用電還要等兩百多年。
那時如果有人為四百年後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擔憂一樣可笑。
至於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發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頭版,雖不是頭條,也比較醒目:
第三屆人大常委會特別會議通過安樂死法
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會特別會議是為與三體危機有關的立法召開的,而這個安樂死法好像與危機沒什麼關係。
張醫生想讓自己看到這條消息?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報紙,開始艱難的睡眠。
第二天的電視新聞中,有一些關於安樂死法的報導和訪談,但沒有引起太大關注,人們的反應也都很平淡。
這天夜裡,咳嗽和呼吸困難,以及化療帶來的噁心和虛弱,都使雲天明難以入睡。
鄰床的老李借著幫他拿氧氣管的機會坐到他的床沿,確定另外兩位病友都睡著後,低聲對雲天明說:「小雲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
「不,安樂。」
以後,人們提到這事,都把最後一個字省略了。
「你怎麼想到這一步?
兒女都挺孝順的……」雲天明坐直身子說。
「正因為這樣子,我才這麼打算,再拖下去,他們就該賣房了,最後也還是沒治,對兒女孫子,我總得有點兒責任心。」
老李好像發現對雲天明說這事也不合適,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離開上了自己的床。
看著路燈投在窗簾上搖曳的樹影,雲天明漸漸睡著了。
生病後第一次,他做了一個平靜的夢,夢中自己坐在一艘沒有槳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紙疊成的,浮在寧靜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濛的暗灰色,下著涼絲絲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沒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鏡子般沒有一絲波紋,水面在各個方向都融入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連線……凌晨醒來後回憶夢境,雲天明很奇怪,自己在夢中是那麼確定,那裡會永遠下著毛毛雨,那裡的水面永遠沒有一絲波紋,那裡的天空永遠是一樣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樂要進行了。
新聞稿中「進行」這個詞是經過反覆斟酌的,「執行」顯然不對,「實施」聽著也不太對,「完成」就意味著人必死無疑,但對具體的安樂程序而言,也不太準確。
張醫生找到雲天明,問如果他身體情況還行,能否參加一下老李的安樂儀式。
張醫生趕緊解釋說: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樂,有各方面的代表參加,這中間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沒別的意思。
雲天明總感覺這個要求多少有些別的意思,但張醫生一直對自己很照顧,他就答應了下來。
之後,他突然覺得張醫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以前之所以沒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於病情和治療,醫生在看病時和其他時間說話的樣子是不太一樣的。
老李安樂時他的親人一個也不在場,他瞞著他們,只等事情完了後再由市民政局(不是醫院)通知,這在安樂死法律上是允許的。
來採訪的新聞媒體不少,但記者們大多被擋在外面。
安樂是在醫院的一間急救室進行的,這裡有一面單向透視的落地玻璃屏,相關人員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面,病人看不到。
雲天明進來後,擠過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當他第一眼看到安樂室的樣子時,一陣恐懼和噁心混雜著湧上來,差點讓他嘔吐。
院方的本意是好的,為了人性化一些,他們把急救室裝飾了一番,換上了漂亮的窗簾,擺上了鮮花,甚至還在牆上貼了許多粉紅色的心形圖案。
但這樣做的效果適得其反,像把墓室裝飾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異。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張床上,看上去很平靜,雲天明想到他們還沒有告別過,心裡越來越沉重。
兩個法律公證人在裡面完成了公證程序,老李在公證書上簽了字。
公證人出來後,又有一個人進去為他講解最後的操作程序。
這人身著白大褂,不知是不是醫生。
他首先指著床前的一個大屏幕,問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顯示的字,老李說可以後,他又讓老李試試是否能用右手移動床邊的滑鼠點擊屏幕上的按鈕,並特別說明,如果不方便,還有別的方式,老李試了試也可以。
這時雲天明想到,老李曾告訴過他,自己從沒用過電腦,取錢只能到銀行排隊,那麼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滑鼠了。
穿白大褂的人接著告訴老李,屏幕上將顯示一個問題,並重複顯示五次,問題下面從0到5有六個按鈕,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動一個按鈕,提示的數字是1到5中隨機的一個——之所以這樣做,而沒有用「是」或「否」按鈕,是為了防止病人在無意識狀態下反覆按動同一個按鈕;如果否定,則都是按0,這種情況下安樂程序將立刻中止。
一名護士進去,把一個針頭插到老李左臂上,針頭通過一個軟管與一台筆記本電腦大小的自動注射機相連。
先前那名指導者掏出一個東西,打開層層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裡面有淡黃色的液體,他小心地把那個玻璃管裝到注射機上,然後和護士一起走出來。
安樂室里只剩老李一人了。
安樂程序正式開始,屏幕顯示問題,同時由一個柔美的女聲讀出來: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是,請按3鍵;否,請按0鍵。
老李按了3。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是,請按5鍵;否,請按0鍵。
老李按了5。
然後問題又顯示了兩次,肯定鍵分別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這是最後一次提示。
是,請按4鍵;否,請按0鍵。
一瞬間,一股悲哀的巨浪衝上雲天明的腦際,幾乎令他昏厥,母親去世時他都沒有感覺到這種極度的悲愴。
他想大喊讓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殺了那個聲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機無聲地啟動了,雲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黃色液體很快變短,最後消失。
這個過程中,老李沒有動一下,閉著雙眼像安詳地入睡了一樣。
周圍的人很快散去,雲天明仍一動不動地扶著玻璃站在那裡,他並沒有看那具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他眼睛睜著,但哪兒都沒看。
「沒有一點痛苦。」
張醫生的聲音輕輕響起,像飛到耳邊的蚊子,同時他感覺到一隻手扶上了左肩,「注射藥物由大劑量巴比妥、肌肉鬆弛劑和高濃度氯化鉀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處於鎮靜深睡狀態;肌肉鬆弛劑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鉀使心臟過速停搏,也就是二三十秒的事。」
張醫生的手在雲天明肩上放了一小會兒後拿開了,接著聽到了他離去時放輕的腳步聲。
雲天明沒有回頭,但回想著張醫生的長相,突然記起了他是誰。
「張大夫,」雲天明輕輕叫了一起,腳步聲停止了,他仍沒有回頭,「你認識我姐姐吧?」
好長時間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學,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兩次呢。」
雲天明機械地走出醫院的主樓。
現在他明白了,張醫生在為姐姐辦事,姐姐想讓他死,哦,想讓他安樂。
雲天明常常回憶兒時與姐姐一起玩耍的快樂時光,但長大後姐弟間漸漸疏遠了。
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衝突,誰也沒有做過傷害對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遠了,都感覺對方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都感覺對方鄙視自己。
姐姐是個精明的人,但不聰明,找了個同樣精明卻不聰明的姐夫,結果日子過得灰頭土臉,孩子都大了也買不起房子,婆家同樣沒地方住,一直倒插門住在父親那裡。
至於雲天明,孤僻離群,事業和生活上也並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個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體不好的父親全推給姐姐照顧。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
自己病了以後,大病保險那點錢根本不夠,而且這病越往後越花錢,父親不斷地把積蓄拿出來;可姐姐一家買房沒錢父親並沒幫忙,這是明顯的偏心眼。
而現在對姐姐來說,花父親的錢也就等於花她的錢了,況且這錢都花在沒有希望的治療上,如果他安樂了,姐姐的錢保住了,他也少受幾天罪。
天空被灰雲所籠罩,正是他那夜夢中的天空,對著這無際的灰色,雲天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好,你讓我死,我就死吧。
這時,雲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說,裡面的主人公與父親發生了口角,父親隨口罵道「你去死吧」,兒子立刻應聲說「好,我去死」,就像說「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關門」一樣輕快,然後兒子跑出家門,穿過馬路,跑上一座大橋,跳下去死了。
卡夫卡後來回憶說,他寫到那裡時有一種「射精般的快感」。
現在雲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個戴著禮帽夾著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與自己一樣孤僻的男人。
回到病房,雲天明發現有人在等他,是大學同學胡文。
雲天明在大學中沒有朋友,胡文是與他走得最近的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之間存在友誼,胡文的性格與雲天明正相反,是那種與誰都自來熟的人,交遊廣闊,雲天明肯定是他交際圈最邊緣的一個——畢業後他們再沒有聯繫。
胡文沒帶鮮花之類的,而是拿來一箱像飲料的東西。
簡短的唏噓之後,胡文突然問了一個讓雲天明有些吃驚的問題:「你還記得大一時的那次郊遊嗎?
那是大夥第一次一起出去。」
雲天明當然記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邊,第一次和他說話;事實上,如果程心在以後的大學四年裡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動找她說話。
當時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看著密雲水庫寬闊的水面,程心過來坐下問他平時都喜歡些什麼,然後他們攀談起來,並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談的都是剛認識的同學最一般的話題,但云天明至今清晰地記得每一個字。
後來,程心疊了一隻小紙船放進水中,在微風的吹送下,那隻雪白的紙船向遠方慢慢駛去,最後變成一個小白點……那是他大學生活中最陽光明媚的一天。
事實上那天天氣並不好,下著濛濛細雨,水面上罩著雨紋,他們扔的小石子都濕漉漉的,但從那天起,雲天明就愛上了小雨天,愛上了濕地的氣息和濕漉漉的小石子,還常常疊一隻小紙船放在自己的案頭。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夢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來自那段回憶?
至於胡文說的後來的事,雲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過經他的提醒還是想了起來。
後來,幾個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則過來坐到旁邊告訴雲天明說,你不要得意,她對誰都挺好的。
雲天明當然知道這點。
但這話題沒有繼續下去,胡文吃驚地指著雲天明手中的礦泉水瓶問他在喝什麼。
那瓶中的水成了綠色,裡面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雲天明說,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進來,真正的大自然飲料。
由於高興,那天雲天明的話特別多,他說如果將來有機會,一定會開一家公司生產這飲料,肯定暢銷。
胡文說天下還有比這更難喝的東西嗎?
雲天明反問:酒好喝嗎?
煙好抽嗎?
即使是可口可樂,第一次嘗也不好喝,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是這樣。
「老弟,那一次,你改變了我的一生!」
胡文拍著雲天明的肩膀激動起來,然後打開那個紙箱,取出一罐飲料,包裝是純綠色的,畫著一片廣闊的草原,商標是「綠色風暴」。
胡文打開飲料,雲天明嘗了一口,一股帶著清香的苦澀讓他陶醉了,他閉起雙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細雨中的湖畔,程心又坐在身邊……
「這是極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
胡文說。
「這,賣得好嗎?」
「很好,現在的問題是生產成本,別以為草便宜,沒上規模前,它比蘋果核桃什麼的都貴;另外,草中有許多有害成分,加工過程也很複雜。
不過前景很好,有許多大的投資方都有意向,匯源甚至想買下我的公司,去他媽的。」
雲天明無言地看著胡文,一個由航天發動機專業畢業的生產飲料的企業家,他是行動者,是實幹家,生活是屬於他這樣的人的。
至於自己這樣的,只能被生活所拋棄。
「老弟,我欠你的。」
胡文說著,把三張信用卡和一張紙條塞到雲天明手中,看看周圍後在他耳邊低聲說,「裡面有三百萬,密碼在這兒寫著。」
「我沒申請過專利。」
雲天明淡淡地說。
「但創意是你的,沒有你就沒有『綠色風暴』。
如果你同意,有這筆錢我們在法律上就兩清了,但在情誼上可沒兩清,我永遠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沒欠我的。」
「必須收下,你現在需要錢。」
雲天明沒有再推辭,收下了這筆對他來說堪稱巨款的錢,但沒有太多的興奮,因為他清楚,現在錢已經救不了自己的命了。
不過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胡文走後,他立刻去諮詢,但沒有找張醫生,而是費了很大週摺找到了副院長,國內著名的腫瘤專家,徑直問他如果有足夠的錢,自己的病有沒有治好的希望。
在電腦上調出雲天明的病歷看過後,老醫生輕輕搖搖頭,告訴他癌細胞已經從肺部擴散到全身,已不能手術,只能做化療和放療這類保守治療,不是錢的問題。
「年輕人,醫治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雲天明的心徹底涼下來,也徹底平靜了,當天下午他就遞交了安樂死申請。
申請交給他的主治張醫生,後者似乎深陷在內疚中,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只是說先把化療停了吧,沒必要受那個罪了。
現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筆錢。
按常理說應該給父親,再由他分給該給的親人,但那也就等於給姐姐了。
雲天明不想這樣做,他已按她的心愿去死了,感覺已不欠她什麼。
那就想想自己的夢想是什麼。
坐「伊莉莎白」號那樣的豪華遊艇環球航行很不錯,這些錢應該夠,但身體條件不允許,他可能也沒那麼多時間了。
真是很遺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陽光下的甲板上,看著大海回顧一生,或在某個細雨濛濛的日子登上某個陌生國度的海岸,坐在某個小湖邊向布滿雨紋的水面扔濕漉漉的石子……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這一陣子他想到她的時間越來越多。
晚上,雲天明在電視中看到一則新聞:
在聯合國本屆行星防禦理事會第12次會議上,第479號提案獲得通過,群星計劃正式啟動,屆時,將授權聯合國開發計劃署、自然資源委員會和教科文組織組成的群星計劃委員會在全球實施該計劃。
今天上午,群星計劃中國網站正式開通,標誌著該計劃在國內的啟動。
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北京常駐代表處官員稱,該計劃在中國將面向企業和個人,但不接受社會團體的投拍……
雲天明心裡一動,披衣走出病房,對護士說想出去散散步,由於已到熄燈時間,護士沒讓他去。
他回到已熄燈的病房,拉開窗簾打開窗,原來老李床上新來的病人不滿地咕噥了幾聲。
雲天明抬頭看去,城市的光霧使得夜空一片迷濛,但他還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銀色的亮點,他終於知道用那筆錢幹什麼了。
他要送給程心一顆星星。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群星計劃——危機之初的幼稚症
在危機紀元頭二十年裡人類社會發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後的人們看來都是很難理解的,歷史學家把它稱為危機幼稚症。
人們一般認為,幼稚症是前所未有的對文明整體的威脅突然到來所致;對個體來說可能是這樣,但對人類社會的整體,事情就可能沒有這麼簡單。
三體危機帶來的文化衝擊,其影響之深遠也遠超過人們當初的想像。
如果為其尋找一個類比,在生物學上,相當於哺乳動物的遠祖從海中爬上陸地;在宗教上,相當於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而在歷史和社會學上,根本找不到類比,人類文明所經歷的一切與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
事實上,這一事件從根本上動搖了人類社會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經濟的根基。
這一衝擊直達文明的最深層,其影響卻很快浮上表面,與人類社會巨大的慣性相互作用,這可能是產生幼稚症的根本原因。
幼稚症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計劃和群星計劃,都是當時國際社會通過聯合國框架做出的,在其他歷史時期的人們看來不可思議的舉動。
前者已改變了歷史,其影響深入以後的整個文明史,將在另外的章節論述;後者則在出現不久便銷聲匿跡,很快被遺忘。
群星計劃的動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危機初期試圖提升聯合國地位的努力,二是逃亡主義的出現和盛行。
三體危機的出現,使全人類第一次面對一個共同的敵人,對聯合國的期望自然提高了。
即使是保守派也認為,聯合國應該進行徹底的改革並被賦予更高的權力和支配更多的資源,激進派和理想主義者則鼓吹成立地球聯邦,聯合國成為世界政府。
中小國家更熱衷於聯合國地位的提升,危機在他們眼中是一個從大國獲得技術和經濟援助的機會;而大國則對此反應冷淡。
事實上在危機出現後,大國都很快在太空防禦的基礎研究上進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為他們意識到,太空防禦是未來國際政治的重要領域,在其中的作為將直接關係到國家實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礎;另一方面,這些大型基礎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於國計民生和國際政治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
現在,三體危機對於大國政治家們來說,就相當於當年的冷戰對於甘迺迪,但這個機會比那次要大百倍。
不過各大國都拒絕把這些努力納入聯合國的框架。
由於國際社會日益高漲的世界大同熱,他們不得不給聯合國開出了許多空頭的政治支票,但對其倡導的共同太空防禦體系卻投入很少。
在危機初期的聯合國歷史上,時任秘書長薩伊是一個關鍵人物。
她認為創造聯合國新紀元的機會已經到來,主張改變聯合國的大國聯席會議和國際論壇的性質,使其成為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並擁有對太陽系防禦體系建設的實質性領導權。
聯合國要實現這個目標,首先要有能自主支配的足夠資源作為基礎,這一點在當時幾乎不可能實現。
群星計劃就是薩伊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結果如何,這一舉動充分顯示了她的政治智慧和想像力。
群星計劃的國際法基礎是《太空法公約》,這並不是三體危機的產物,危機到來前,該條約就經歷了漫長的起草和談判過程,主要參考了《海洋法公約》和《南極條約》的框架。
但危機到來前的《太空法公約》限定的範圍是柯伊伯帶之內的太陽系資源,由於三體危機的出現,不得不考慮外太空,但限於人類尚未登上火星的技術水平,在本條約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陽系外的資源毫無現實意義。
各大國發現,這倒很適合作為給聯合國的一張空頭支票,就在條約上附加了一條有關太陽系之外的資源的條款,規定涉及柯伊伯帶以外的自然資源(關於自然資源一詞的含義,條約附件進行了冗長的定義,主要是指沒有被人類之外的文明占據的資源,這個定義中也首次給出了「文明」一詞的國際法定義)的開發和其他經濟行為,必須在聯合國框架內進行。
歷史上稱這一條款為「危機附加款」。
群星計劃的第二個動因是逃亡主義。
當時逃亡主義初露端倪,其後果還沒有顯現,仍被視為人類面對危機的一個最終選擇。
在這種情況下,太陽系外恆星,特別是帶有類地行星的恆星的價值便顯現出來。
群星計劃的最初提案,是提議由聯合國主持拍賣太陽系外的部分恆星和其所帶行星的所有權,拍賣對象是國家、企業、社會團體和個人,所得款項用於聯合國對太陽系共同防禦體系的基礎研究。
薩伊解釋說:恆星的資源其實是極其豐富的,距太陽系100光年內的恆星就有三十多萬顆,1000光年內有上千萬顆,保守估計,這裡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恆星帶有行星。
拍賣其中的一小部分,對未來的宇宙開發不會有什麼影響。
這一奇特的提案當時引起了廣泛的關注,PDC(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發現,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在可預見的未來,通過這一提案對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利的後果;相反,如果否決它,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卻肯定有麻煩。
儘管如此,經過多次爭論和妥協,還是把拍賣恆星的範圍從柯伊伯帶以外外推到了100光年以外,然後提案通過了。
群星計劃一開始便結束了,原因很簡單:恆星賣不出去。
總共只賣出十七顆恆星,全是以底價賣出,聯合國只賺到四千多萬美元。
買家全部沒露面,輿論紛紛猜測他們花那麼多錢買一張廢紙幹什麼用,儘管這張紙具有堅實的法律效力。
也許擁有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很酷,儘管它永遠是可望不可即的(有些用肉眼連望都望不到)。
薩伊並不認為計劃是失敗的,她稱結果在預料之中,群星計劃在本質上其實是聯合國的一個政治宣言。
群星計劃很快被遺忘,它的出現是危機之初人類社會非正常行為方式的一個典型例子。
催生群星計劃的那些因素,幾乎是在同時,也催生了偉大的面壁計劃。
按照網站上的地址,雲天明給群星計劃在國內的代辦處打了電話,然後就給胡文打電話,請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個人資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證號碼等等。
他預想了胡文對這個要求可能會說的各種話,譏諷的、憐憫的、感嘆的,但對方沒說什麼,只是在長長的沉默後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國內。」
胡文說。
「別說是我打聽的。」
「放心,我不是直接問她本人。」
第二天,雲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簡訊,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個人資料,但沒有工作單位。
胡文說,去年程心從航天技術研究院調走後,誰都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工作。
雲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兩個,一個在上海,一個在紐約。
下午,雲天明向張醫生請求外出,說有一件必須辦的事,張醫生堅持要陪他去,雲天明謝絕了。
雲天明打計程車來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京辦事處。
危機出現後,聯合國駐京機構的規模都急劇擴大,教科文辦事處占了四環外一幢寫字樓的大部分。
群星計劃代辦處有一個很大的房間,雲天明進去時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星圖,連接星座的錯綜複雜的銀線顯示在天鵝絨般純黑的背景上。
後來他發現星圖是顯示在一塊大液晶屏上的,來自一台電腦,可以局部放大和檢索。
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負責日常接待的漂亮女孩。
雲天明介紹過自己後,那女孩立刻興高采烈地跑出去領來了一位金髮女士。
女孩介紹說,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國辦事處主任,也是亞太區域群星計劃的負責人之一。
主任也顯得很高興,握住雲天明的手用流利的漢語說,他是國內第一位有意向購買恆星的人士,本來應該聯繫大批媒體採訪並舉行一個儀式的,但還是尊重他的保密和過程從簡的要求——真的很遺憾,這本來是一個宣傳和推廣群星計劃的好機會。
放心,中國不會再有人像我這麼傻了。
雲天明暗想,差點把這話說出來。
接著進來一位戴著眼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紹說他是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員何博士,負責恆星拍賣的具體事務。
主任告辭後,何博士首先請雲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給他倒上茶,關切地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雲天明的臉色當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從那酷刑般的化療停止以後,他感覺好多了,竟有獲得新生的錯覺。
他沒有理會博士的問候,立刻重複了電話中的問題:自己要購買的恆星是作為贈品,所有權應歸於受贈者名下,他不會提供自己的任何資料,也希望對受贈者絕對保密。
何博士說沒有問題,然後問雲天明有意購買什麼類型的恆星。
「儘量近一些,帶有行星,最好是類地行星。」
雲天明看著星圖說。
何博士搖搖頭,「從您提供的資金數額來看不可能,這些恆星的拍賣底價都遠高於那個數額。
您只能買一顆不帶行星的裸星,且距離也不可能太近。
實話跟您說吧,即使這樣,您的資金數額也低於底價。
昨天接到電話後,考慮到您是國內第一位投拍者,我們就把一顆恆星的底價降低到了您提出的這個金額。」
他移動滑鼠,把星圖的一個區域放大,「看,就是這一顆,它的報價期已經多次延長,所以您只要確定購買,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遠?」
「距太陽系5光年。」
「太遠了。」
何博士搖頭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對天文學並不外行。
那您想想,對我們來說,286光年和286億光年有多大區別?」
雲天明默認了這句話。
確實沒多大區別。
「但這顆星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能看見。
其實我覺得,買恆星主要看外觀,距離啊帶不帶行星啊什麼的都不重要,能看見的遠星要比不可見的近星好得多,能看見的裸星要比不可見的帶行星的好得多,說到底,我們不也只能看嘛。」
雲天明對博士點點頭,程心能看到那顆星,那很好。
「它叫什麼?」
「這顆星在幾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沒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編號。」
何博士把滑鼠指針放到那個亮點上,旁邊立刻顯示出一長串字符:DX3906。
何博士耐心地向他解釋名稱的含義,包括恆星的類型、絕對和相對視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購買手續很快辦完了,何博士又叫來兩名公證員辦理了公證手續。
女主任出現了,同來的還有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和自然資源委員會的兩位官員。
那個女孩端來一盤香檳酒。
大家慶賀一番後,主任宣布受贈者程心對DX3906的所有權正式生效,接著,她用雙手把一個外形高貴的黑色真皮文件夾遞給雲天明,「您的星星。」
官員們走後,何博士對雲天明說:「我只是問問,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沒猜錯,這顆星星是送給一位女孩的?」
雲天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幸運的女孩!」
何博士也點點頭,然後感嘆道,「有錢真好。」
「得了吧您哪,」一直沒多說話的接待女孩沖何博士吐了吐舌頭,「有錢?
何老師就你,就是有三百億,肯送女朋友一顆星星?
嘁,別忘了你前兩天說的那些話。」
女孩說到這裡,何博士有些恐慌,想制止女孩把他曾經對群星計劃的刻薄評論說出來。
當時他說,聯合國這一套把戲十年前一幫江湖騙子就玩過了,只不過他們賣的是月球和火星,這次再有人上當那真是奇蹟。
好在女孩沒有說那些,「這不止是錢,還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嗎?」
在整個過程中,這個女孩一直以看神話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雲天明,臉上的表情也隨時間不斷變化:開始是好奇,後來是敬畏和景仰,最後,盯著那個裝有恆星所有權證書的華貴皮夾時,她臉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何博士對雲天明說:「證書將儘快寄給受贈人,用的是這裡的地址。
按您的吩咐,我們不會透露購買者的任何信息,其實也沒什麼可透露的,我們對您一無所知,到現在,我不是連您的貴姓都不知道嗎?」
他站起身來,看看窗外,天已經黑下來了,「下面,我帶您去看看您的星星……哦不,您送給她的星星。」
「在樓頂看嗎?」
「市內不可能看到,我們得去遠郊。
如果您不舒服,我們就改天去?」
「不,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顆星星。」
何博士帶著雲天明驅車兩個多小時,把城市的燈海遠遠拋在後面,為了避免車燈的干擾,他又把車開到遠離公路的田野間。
車燈熄滅後,兩人走下車,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吧,沿那個四邊形的一條對角線看,就是那個方向,有三顆星構成一個很鈍的三角,從那個鈍角的頂點向底邊做垂線,向下延伸,就我指的那個方向,看到了嗎?
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雲天明指認了兩顆星,何博士都說不是,「是在它們中間向南方偏一點,那顆星的視星等是5,一般只有受過訓練的觀察者才能看到,不過今天天氣很好,你應該能看到。
告訴你一個方法:不要正眼盯著那裡,把視線移開些用眼角看,眼角對弱光的感受力更靈敏些,找到後再正眼看……」
在何博士的幫助下,雲天明終於看到了DX3906,很暗的一個點,似有似無,稍一疏忽就會從視野里丟失。
一般人都認為星星是銀色的,其實仔細觀察會發現它們各自有不同的顏色,DX3906呈一種暗紅色。
何博士告訴他,那顆星只是在這個時節才處於這個位置,等會兒他會給雲天明一份在不同季節觀察DX3906的詳細資料。
「你很幸運,和你贈與星星的那個女孩一樣幸運。」
何博士在濃重的夜色中說道。
「我不幸運,我快死了。」
雲天明說,同時把視線移開,向何博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把視線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輕易地再次找到了DX3906。
雲天明發現何博士似乎對自己的話並沒感到吃驚,只是默默地點了一支煙,也許,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沉默許久後,他說:「真那樣的話,你仍然很幸運,大多數人,到死都沒向塵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煙霧飄過雲天明面前,使那顆黯淡的星星閃動起來。
雲天明想,當程心看到這顆星時,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其實,他和程心看到的這顆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樣子,這束微弱的光線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個世紀才接觸到他們的視網膜,而它現在發出的光線,要二百八十六年後才能到達地球,那時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將度過怎樣的一生呢?
但願她能記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顆星星是屬於她的。
這是雲天明的最後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別之處,但沒有。
他像往常一樣在早上七點醒來,一束與往常一樣的陽光投在對面牆上往常那個位置。
窗外,天氣不好也不壞,天空像往常一樣的灰藍。
窗前有一棵橡樹,葉子都掉光了,連最後一片也沒有留下。
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樣。
這一天,與已過去的二十八年十一個月零六天一樣,真的沒什麼特別。
像老李一樣,雲天明沒把安樂的事告訴家人,他本想給父親留封信,但無話可說,終於作罷。
十點整,按約定的時間,他一個人走進了安樂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檢查一樣平靜。
他是本市第四個安樂的,所以沒引起什麼關注,安樂室中只有五個人,其中兩位是公證人,一位是指導,一名護士,還有一個醫院領導,張醫生沒來。
看來自己可以清靜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樂室沒有做任何裝飾布置,只是一間四壁潔白的普通病房,這也讓他感覺很舒適。
他對指導說,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後者點點頭,留在了玻璃屏的另一邊。
在進行安樂的這一邊,公證人離開後,只有他和護士了。
護士很漂亮,已沒有第一次做這事時的恐懼和緊張,把自動注射機的針頭扎進雲天明的左臂時,動作鎮定沉穩。
他突然對護士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情,她畢竟是世上最後一個陪伴自己的人了。
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前給自己接生的是誰,這兩個人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幫過自己的人,他應該感謝他們,於是他對護士說了聲謝謝。
護士對他微笑了一下,然後離開了,腳步像貓一般無聲。
安樂程序正式開始,前面上方的屏幕顯示: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是,請按5鍵;否,請按0鍵。
他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屬於社會和人際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
他們沒有貴族的身份,卻執意對雲天明進行貴族教育,他看的書必須是古典名著,聽的音樂必須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須是他們認為有修養有層次的。
他們一直告訴他周圍的人和事是多麼的庸俗,他們自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麼大的一截。
小學時雲天明還是有幾個朋友的,但他從來不敢把他們帶到家裡玩,因為父母肯定不認可他與這樣庸俗的孩子在一起。
到了初中,隨著貴族教育的進一步深化,雲天明變得形單影隻了。
但正是在這個時候,父母離異了。
導致家庭解體的是父親的第三者,那是一個推銷保險的女孩。
母親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築承包商。
這兩個人都是父母極力讓孩子遠離的人,所以這時他們也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資格對孩子進行那種教育了。
但貴族教育已經在雲天明的心底扎了根,他無法擺脫,就像以前的那種能上發條的手銬,越想掙脫,它銬得越緊。
在整個中學時代,他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敏感,離人群也越來越遠。
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都是灰色的。
按5。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是,請按2鍵;否,請按0鍵。
在他的想像中,大學是個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群,對他來說又是一個艱難的適應過程。
剛進大學時,一切都與他想像中的差不多,直到他見到程心。
雲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過,但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感到周圍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滿了柔和溫暖的陽光。
一開始,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這陽光的來源,就像透過雲層的太陽,所發出的月亮般的弱光僅能顯示出圓盤的形狀,只有當它消失時,人們才意識到它是白天所有光亮的來源。
雲天明的太陽在國慶長假到來時消失了,程心離校回了家,他感到周圍一下子黯淡下來。
當然,對程心,肯定不止雲天明一個人有這種感覺,但他沒有別的男生那種寢食難安的痛苦,因為他對自己完全不抱希望。
他知道沒有女孩子會喜歡他這種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遠遠地看著她,沐浴在她帶給自己的陽光中,靜靜地感受著春日的美麗。
程心最初留給雲天明的印象是不愛說話,美麗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比較少見,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是一個冷美人。
她說話不多卻願意傾聽,帶著真誠的關切傾聽,她傾聽時那清澈沉靜的目光告訴每一個人,他們對她是很重要的。
與雲天明中學的那些美女同學不同,程心沒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見面時都微笑著和他打招呼。
有幾次集體活動,組織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雲天明忘了,程心都專門找到他通知他,後來,她成了同學中第一個省去姓稱呼他天明的人。
在極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給雲天明最為銘心刻骨的感覺是:她是唯一一個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擔心他可能受到的傷害。
但云天明一直保持著清醒,他知道這裡面沒有更多的東西,正如胡文所說,她對誰都好。
有一件事雲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遊,他們正在登一座小山,程心突然停下來,彎腰從石階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個什麼東西。
雲天明看到那是一條醜陋的蟲子,軟乎乎濕漉漉的,在她白皙的手指間蠕動著,旁邊一個女生尖叫道:噁心死了,你碰它幹嗎?
!程心把蟲子輕輕放到旁邊的草叢中,說,它在這裡會給踩死的。
其實雲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學四年中,他們單獨在一起交談也就兩三次。
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雲天明來到圖書館樓頂上,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來的人很少,可以獨處。
雨後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時見不到的銀河也顯現出來。
「真像牛奶灑在了天上!」
雲天明循聲看去,發現程心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旁邊,夏夜的風吹拂著她的長髮,很像他夢中的景象。
然後,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銀河。
「那麼多的星星,像霧似的。」
雲天明感嘆道。
程心把目光從銀河收回,轉頭看著他,指著下面的校園和城市說:「你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們的生活是在這兒,可不是在那麼遠的銀河裡。」
「可我們的專業,不就是為了到地球之外去嗎?」
「那是為了這裡的生活更好,可不是為了逃離地球啊。」
雲天明當然知道程心的話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閉,他也只有默然以對。
那是他離程心最近的一次。
也許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那時他真希望夜風轉個方向,那樣她的長髮就能拂到他的面龐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結束了,雲天明考研失敗,程心卻很輕鬆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後回家了。
雲天明想儘量留在校內久一點,只是為了等程心開學後再看到她。
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學院附近租了間小房子,同時在市里找工作。
投出無數的簡歷,一次次面試都失敗了,假期也不知不覺過去。
雲天明來到學校尋找程心的身影,但沒有見到她,小心翼翼地打聽後得知,她和導師去了本校在航天技術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遠在上海,她將在那裡完成自己的學業。
而正是這一天,雲天明居然求職成功了,這是航天系統一家航天技術轉民用的公司,由於剛剛成立而大量招人。
雲天明的太陽遠去了,帶著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進了社會。
按2。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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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參加工作時,他有一陣小小的驚喜,發現與學校中那些鋒芒畢露的同齡人相比,社會上的人要隨和許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閉了。
但他在幫賣自己的人數過幾次錢後,終於發現這裡的險惡,於是懷念起校園來,並再次遠離人群,更深地縮進自己的精神蝸殼裡。
這對他的事業自然是災難性的,即使在這樣新興的全民企業,競爭也很激烈,不進則退。
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來越少了。
這幾年間,他談過兩個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
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心被程心占據著,對他來說,程心永遠是雲後的太陽,他只求看著她,感受她的柔光,從來不敢夢想去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
這些年,他沒有打聽過程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聰慧,應該會去讀博士。
至於她的生活,他不想猜。
他與女孩子交往的主要障礙還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意地試圖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難重重。
雲天明的問題在於他無法入世也無法出世,他沒有入世的能力也沒有出世的資本,只能痛苦地懸在半空。
自己今後的人生之路怎麼走,通向哪裡,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這條路突然看到了盡頭。
按4。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是,請按1鍵;否,請按0鍵。
他的肺癌被確診時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誤診耽誤了,肺癌是擴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時日無多。
走出醫院時,他沒有恐懼,唯一的感覺是孤獨。
之前的孤獨雖在不斷鬱積中,但被一道無形的堤壩攔住,呈一種可以忍受的靜態。
現在堤壩潰決了,那在以往歲月里聚集的孤獨像黑色的狂飆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極限。
他想見到程心。
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機票,當天下午就飛到了上海。
當他坐到計程車里時,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訴自己身為一個將死之人,不能去打擾她,他不會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遠遠地看她一眼,就像一個溺水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氣,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靜些。
站在航天技術研究院的大門前,他進一步冷靜下來,才發現在之前的幾個小時裡自己的確完全失去了理智。
按時間算,即使程心讀博士,現在也畢業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這裡。
他去向門崗的保安打聽,人家說研究院有兩萬多名員工,他得提供具體的部門才行。
他沒有同學的聯繫方式,無處進一步問詢,同時感到身體很虛弱,呼吸困難,就在大門不遠處坐了下來。
程心也有可能在這裡工作,下班的時間快到了,在門口可能等到她,於是他就等著。
大門很寬敞,伸縮柵欄旁一面黑色的矮牆上鑲刻著單位名稱的金色大字,這是原航天八所,現在規模擴大了許多。
他突然想到,這麼大的單位,是不是還有別的門呢?
於是艱難地起身再去問保安,得知居然還有四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