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公元1453年5月,魔法師之死2
他慢慢走回原處,仍坐下等待著,他也只能等在這裡。
他面對著這樣一個概率:程心畢業後仍在這裡工作;今天沒有外出;今天下班會走五個門中的這一個。
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執著地守望著一個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開始走出來,有的步行,有的騎車或開車,人流和車流由稀變密,再由密變稀,一個小時後,只有零星的人車出入了。
沒有程心。
他確信自己不會錯過她的,即使她開車出來也一樣,那麼,她可能不在這裡工作,或在這裡工作今天不在單位,或在單位卻走了別的門。
西斜的太陽把建築和樹木的影子越拉越長,仿佛是許多隻向他攏抱過來的憐憫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裡,直到天完全黑下來。
後來,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上計程車到了機場,如何飛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棲身的單身宿舍。
他感覺自己已經死了。
按1。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這是最後一次提示。
是,請按3鍵;否,請按0鍵。
自己的墓志銘是什麼?
事實上他不確定自己會有墓,在北京周邊買一處墓地是很貴的,即使父親想給他買,姐姐也不會同意,她會說活人還沒住處呢。
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寶山上的一個小格子裡。
不過如果有墓碑,上面應該寫——
來了,愛了,給了她一顆星星,走了。
按3。
在此之前,騷動已經在玻璃屏的另一邊出現了,幾乎就在雲天明按下死亡按鈕的同時,通向安樂室的門被撞開了,一群人沖了進來。
最先進來的是安樂指導,他衝到床前關閉了自動注射機的電源;隨後進來的醫院領導則乾脆從牆根拔下了電源插座;最後是那名護士,她猛扯注射機上的軟管,把它從機器上拉下來,同時也把雲天明左臂上的針頭拉了出來,使他感到左手腕一陣刺痛。
然後,人們圍過來檢查軟管,他聽到一句如釋重負的話,好像是說:還好,藥液還沒出來。
然後,護士才開始處理雲天明流血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邊只剩一個人,她卻為雲天明照亮了整個世界,她是程心。
雲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覺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並滲進來的眼淚,初見程心時他覺得她幾乎沒變,現在才注意到她原來的披肩發變成了齊頸的短髮,優美地彎曲著。
即便在這時,他也沒有勇氣去輕拂這曾讓他魂牽夢縈的秀髮。
他真是個廢物,不過這時,他已經在天堂里了。
長長的沉默像天國的寧靜,雲天明願這寧靜永遠延續下去。
你救不了我,他在心裡對程心說,我會聽從你的勸告放棄安樂死,但結果都一樣。
你就帶著我送你的星星去尋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聽到了他心中的話,她慢慢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第一次這麼近地相遇,比他夢中的還近,她那雙因淚水而格外晶瑩的美麗眼睛讓他心碎。
但接著,程心說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話:「天明,知道嗎?
安樂死法是為你通過的。」
【危機紀元1—4年,程心】
三體危機爆發時,程心剛結束學業參加工作,進入為新一代長征火箭研製發動機的課題組。
這是一個在別人看來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對自己專業的熱情早已消退。
她漸漸認識到,化學動力火箭就像工業革命初期的大煙筒,那時的詩人讚美如林的大煙筒,認為那就是工業文明;現在人們同樣讚美火箭,認為它代表著航天時代。
事實上,依靠化學火箭可能永遠也無法進入真正的航天時代。
三體危機的出現使這一事實更加明顯,依靠化學動力建立太陽系防禦體系簡直是痴人說夢。
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專業面不要太窄,選修了許多核能方面的課程。
危機爆發後,系統內各方面的工作都緊急加速,曾久拖不決的第一代空天飛機項目也飛快上馬,她所在的課題組同時承擔了空天飛機航天段發動機的前期設計。
程心的專業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廣泛賞識,而在航天系統中,總設計師們有很大比例是搞發動機專業出身的。
但她堅信化學航天發動機已是夕陽技術,置身其中,個人和團隊都走不了很遠,在錯誤的方向上停止就等於前進,而她的工作意味著全身心投入錯誤的方向,這一度使她很苦惱。
很快出現了一個擺脫髮動機專業的機會。
聯合國開始成立與行星防禦有關的各種機構,這些機構與以前的聯合國組織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禦理事會(PDC)領導,但主要由各國派遣人員組成。
航天系統抽調了一大批各種級別的人員進入這類機構。
領導找程心談話,說那裡有一個崗位想調她去,擔任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的航天技術助理。
目前,人類世界的對敵情報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體組織這一渠道,試圖通過他們獲取三體世界的信息。
但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簡稱PIA,是直接以三體艦隊和母星為偵察目標的情報機構,有很強的宇航技術背景。
程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工作。
PIA總部設在距聯合國大廈不遠的一幢六層舊樓中,此樓建於18世紀末,結實厚重,像是一大塊花崗岩。
飛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進樓里,感到一陣城堡中的陰冷。
這裡與她想像中的地球世界的情報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個在竊竊私語中產生拜占庭式陰謀的地方。
樓里空蕩蕩的,她是最早來報到的人。
在辦公室一堆剛拆封的辦公設備和紙箱子中間,她見到了PIA技術規劃中心主任米哈伊爾·瓦季姆,一個四十多歲魁梧強壯的俄羅斯人,說話帶著突嚕突嚕的俄語調,程心好半天才意識到他在講英語。
他坐在紙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說,自己在航天專業做了十幾年,不需要什麼航天技術助理,各國都使勁向PIA塞人,卻捨不得出錢。
想到自己面前是一個年輕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說,如果這個機構以後創造了歷史——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雖然不一定是好的歷史——那他們倆是最先到來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興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聽他都在專業上做過些什麼,瓦季姆輕描淡寫地說,他上世紀曾經參加過失敗的前蘇聯「暴風雪」號太空梭的設計,後來擔任過某型貨運飛船的副總設計師,再後來的資歷他有些含糊其辭,說在外交部幹過兩年,然後就到「某個部門」從事「我們現在這類工作」。
他告訴程心,對後面來的同事最好不要打聽他們的工作經歷。
「局長也來了,他的辦公室在樓上,你去見見他吧,但別耽誤他太多的時間。」
瓦季姆說。
走進局長寬大的辦公室,一股濃烈的雪茄味撲面而來。
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牆上那幅大油畫,廣闊畫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滿鉛雲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占據,在遠景的深處,幾乎到了雲與雪交會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東西,細看是一片骯髒的建築,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間有幾幢兩三層的歐式樓房。
從畫面前方那條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這可能是18世紀初的紐約。
這畫給程心最大的感覺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畫下那個人的形象。
這幅畫旁邊還有一幅較小的油畫,畫面的主體是一把古典樣式的劍,帶著金色的護腕,劍鋒雪亮,握在一隻套著青銅盔甲的手中,這隻手只畫到小臂;這隻握著劍的手正從藍色的水面上撈起一個花冠,花冠由紅、白、黃三色的鮮花編成。
這幅畫的色調與大畫相反,華麗明艷,但隱藏著一種不祥的詭異,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顯的血跡。
PIA局長托馬斯·維德比程心想像的年輕許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輕,也比後者長得帥,臉上的線條很古典。
程心後來發現,這種古典的感覺多半來自他的面無表情,像從後面的油畫中搬出來的一座冰冷的雕像。
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辦公桌上空空蕩蕩,沒有電腦和文件,他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手中雪茄的菸頭,程心進來後,他只是抬頭掃了一眼,然後又繼續研究菸頭。
當程心介紹完自己並請他以後多多指教時,他才抬起頭來,那目光給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懶散,但在深處隱約透出一絲令她不安的銳利。
他臉上出現了一抹笑意,但絲毫沒有使程心感到溫暖和放鬆,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條冰縫中滲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彌散開來。
程心試著報以微笑,但維德的第一句話讓她的微笑和整個人都凝固了:
「你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嗎?」
維德問。
程心驚恐地搖搖頭,不是表示她不會把她媽賣給妓院,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但維德揮揮夾雪茄的手說:「謝謝,忙你的事兒去吧。」
聽程心說完這次跟局長見面的事後,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這是業內曾流傳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話吧,可能起源於二戰時期,老鳥常用它來調侃新手,它是說:地球上只有我們這個行業是以欺騙和背叛為核心的。
對於有些公認的準則,我們應該適當地……怎麼說呢……靈活一些。
PIA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你這樣的專業人員,另一部分來自情報和軍隊的秘密戰部門,這兩種人的思想方法和行為方式很不一樣——好在兩者我都熟悉,我會幫助你們互相適應的。」
「可我們是直接面對三體世界的,這不是傳統的情報工作。」
程心說。
「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後續報到的人員陸續到來,主要來自行星防禦理事會的常任理事國。
大家相互之間彬彬有禮,但充滿了猜忌和不信任。
專業人員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捂緊口袋總怕被別人偷走些什麼;情報人員則異常活躍友好,總想偷到些什麼。
正如瓦季姆所說,相對於偵察三體世界,這些人對相互之間搞情報更感興趣。
兩天後,PIA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其實這時人員仍未到齊。
除了維德外,PIA還有三位副局長,分別來自英國、法國和中國。
來自中國的於維民副局長首先講話,程心不知道他來自國內什麼部門,他屬於那種讓人見三次才能記住長相的人,好在他的講話沒有國內官員的冗長拖拉,很簡潔明了,不過說的也是這類機構成立時的陳詞濫調。
他說,在座的各位從本質上屬於國家派遣人員,顯然都在雙重領導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們把對本機構的忠誠置於國家責任之上,但鑑於PIA從事的是保衛人類文明的偉大事業,希望各位把這兩者做一個較好的平衡。
由於PIA直接面對外星入侵者,無疑應成為最團結的團體。
當於副局長開始講話時,程心注意到維德用一隻腳蹬著桌腿,把自己慢慢推離了會議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後面每一個官員講完後請他講話,他都擺擺手謝絕了。
最後實在沒官員再有話可講了,他才開口。
他指指會議室中堆放的未安裝的辦公設備和包裝箱,「這些事,」顯然是指機構建立時的事務性工作,「請你們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們來占我的時間,也不能占他們的時間。」
他指指瓦季姆,「謝謝!請技術規劃中心航天專業的人員留下,散會。」
留下來的有十幾個人,會場清靜了許多。
會議室那古舊的橡木大門剛剛關上,維德便像出膛子彈般地吐出一句話:「各位,PIA要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雞,然後面面相覷。
程心也十分吃驚,她當然希望儘早擺脫雜事進入專業工作,但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單刀直入。
目前,PIA剛剛成立,各國和地區的分支機構一個都沒有建立,不具備正式開展工作的條件。
但最令程心震驚的是維德提出的想法本身,無論從技術上還是從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議了。
「有具體指標嗎?」
瓦季姆問,他是唯一一個不動聲色的人。
「我已經就這個設想與各常任理事國代表私下協商過,但沒有在PDC會議上正式提出。
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國對一個指標最感興趣,這是他們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協的死條件:讓探測器達到百分之一的光速。
其他指標各國說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會議上協商的。」
「就是說,如果考慮加速階段,但不考慮減速,探測器將在兩到三個世紀到達奧爾特星雲,並在那裡接觸和探測已開始減速的三體艦隊?」
一位來自NASA的顧問說,「這,似乎應該是未來做的事。」
維德說:「未來的技術進步現在已成為不確定的事情,如果人類在太空中一直是蝸牛的速度,那我們就應該儘早開始爬。」
程心想,這裡面可能還有政治因素,這是人類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觸外星文明的行動,對PIA的地位至關重要。
「可是按照人類現在的宇航速度,到達奧爾特星雲需要兩三萬年時間,如果現在發射探測器,可能四百年後敵方艦隊到達時還沒有飛出家門口。」
「所以說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個必須達到的指標。」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
這在目前絕對做不到。」
維德堅定地用拳頭一砸桌子,「別忘了我們有資源!以前航天只是一個邊緣化的事業,現在進入主流了,所以我們有以前難以想像的巨大資源可以動用!我們用資源改變原理,把巨大的資源聚焦在那個小小的東西上,用野蠻的力量把它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頭四下看看,維德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在看什麼,「放心,沒有記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著搖搖頭,「我不想冒犯您。
用資源改變原理這話,傳出去會讓人笑話的,這裡講講可以,可千萬別在PDC會議上說。」
「我知道你們已經在笑話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著,大家只想讓這個討論快些結束。
維德的目光掃過會議室,突然說:「啊,不是所有人,她沒笑話我。」
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維德銳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維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劍。
她茫然四顧,這裡輪得到她說話嗎?
「我們這裡應該提倡MD。」
維德說。
程心更茫然了,MD,麥道?
醫學博士?
「你是中國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場的另外五名中國人,他們也一樣茫然。
「韓戰中,美軍發現你們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麼多,你們把作戰方案交給基層部隊討論,希望從士兵的討論中得到更多的好辦法,這就是MD。
當然,未來你被俘時,我們可不希望你知道那麼多。」
會場上響起了幾聲笑,現在程心知道了MD是「軍事民主」。
與會者們對這個提議也很贊同。
這些航天界的技術精英當然不指望從一個技術助理那裡聽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他們大多是男人,至少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毫無顧忌地欣賞她了。
程心儘量使自己的穿著莊重低調,但並沒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說:「我是有一個想法……」
「用資源改變原理?」
一個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紀的法國女人用輕蔑的口吻說,她是來自歐洲航天局的高級顧問,覺察到了男人們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種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繞開原理。」
程心禮貌地對柯曼琳點點頭,「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資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沒有技術突破的情況下,那是人類可能投放到太空的最大能量體。
想像有這樣一艘飛船或探測器,帶有一個面積巨大的輻射帆,就是類似於太陽帆的那種能被輻射推動的薄膜;在輻射帆的後面不遠處,以一定的時間間隔連續產生核爆炸……」
又響起幾聲笑,柯曼琳笑得最響,「親愛的,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卡通式的場景:一艘載著一大堆核彈的飛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個像施瓦辛格般強壯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彈拋向船尾,讓它們在那裡爆炸,真的很酷。」
在越來越多的笑聲中,她接著說,「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業,算算推重比。」
「改變原理沒有做到,但野蠻做到了,真遺憾是你這樣一個美人兒做的。」
另一位顧問說,把笑聲推向高潮。
「核彈不在飛船上。」
程心從容地說,她這句話像一隻手捂在鑼面上,使周圍的笑聲戛然而止,「飛船隻是由帆和探測器組成,輕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輻射加速。」
會場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彈在哪裡,但沒有人問。
剛才眾人鬨笑時,維德一直一臉冰霜地坐在那裡,現在,那種冰水似的微笑卻在他的臉上慢慢浮現。
程心從身後的飲水機旁拿過一打紙杯,把它們一個個在桌面上按等距離放置好,「核彈分布在飛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線上,預先用傳統的推進方式發射到那裡。」
她拿著一支筆沿那排杯子移動,「飛船在經過每一顆核彈的一瞬間,核彈在帆後爆炸,產生推進力。」
男人們的目光依次從程心身上移開了,現在他們終於開始認真考慮她所說的話,對她的欣賞暫時顧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終盯著程心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我們可以把這種方式叫航線推進,這段航線叫推進航段,它只占整條航線中極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顆推進核彈估算,可以分布在從地球到木星的五個天文單位上,甚至更短,把推進航段壓縮到火星軌道以內,以目前的技術,這是可以做到的。」
沉默中出現零星的議論聲,漸漸密集,像由零星的雨點轉為大雨。
「你好像不是剛剛才有這種想法吧?」
一直在專心聽討論的維德突然問道。
程心對他笑笑說:「以前航天界就有這種構想,叫脈衝推進方式。」
柯曼琳說:「程博士,脈衝推進設想我們都知道,但推進源是裝載在飛船上的,把推進源放置在航線上確實是你的創造,至少我沒聽說過這種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討論又繼續下去,並很快超過了剛才的熱度,這些人就像一群餓狼遇到了一大塊鮮肉。
維德拍了拍桌子,「現在不要糾纏在細節上。
我們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討對它進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還有什麼障礙。」
短暫的沉默後,瓦季姆說:「這個方案的一大優勢是:啟動很容易。」
在這裡的都是聰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這話的含義:方案的第一步是把大量核彈送入地球軌道,運載工具是現成的,用在役的洲際飛彈即可,美國的「和平衛士」、俄羅斯的「白楊」和中國的「東風」,都可以直接把核彈送入近地軌道,甚至中程彈道飛彈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這一點。
比起危機出現後達成的大規模削減核武器協議的方案——在地面把飛彈和核彈頭拆解銷毀,這個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現在停止對程的航線推進的討論。
其他的方案?」
維德用詢問的目光掃視著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沒人說話,有人慾言又止,顯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難同程心的競爭。
大家的目光又漸漸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與上次不同了。
「這樣的會要再開兩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選擇。
在此之前,航線推進方案立刻進行可行性研究,為它起一個代號吧。」
「核彈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飛船的速度增加一級,很像在登一道階梯,就叫階梯計劃吧。」
瓦季姆說,「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對該方案進行可行性研究還需要一個重要指標:探測器的質量。」
「輻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輕,按現有的材料技術,五十平方千米的面積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這麼大應該夠了。」
一名俄羅斯專家說,他曾主持過那次失敗的太陽帆試驗。
「那就剩探測器本身了。」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他是「卡西尼」號探測器的總設計師。
「考慮到基本的探測設備,以及從奧爾特星雲發回可識別信號所需的天線尺寸和同位素電源的質量,總重兩至三噸吧。」
「不行!」
瓦季姆堅決地搖搖頭,「必須像程所說的那樣:像羽毛一樣輕。」
「把探測功能壓縮到最低,一噸左右吧,這有點太少了,還不知行不行。」
「向左點吧,再把帆包括進去,總體重一噸。」
維德說,「用全人類的力量推進一噸的東西,應該夠輕了。」
在以後的一周時間裡,程心的睡眠幾乎全是在飛機上完成的。
她現在屬於由瓦季姆率領的一個小組中,在美、中、俄和歐盟這四大航天實體間奔波,布置和協調階梯計劃的可行性研究。
程心這一周到過的地方比她預計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從車窗和會議室的窗戶看到外面的風景。
本來計劃各大航天機構組成一個可行性研究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國航天機構各自進行,這樣做的優點是能夠對各國的結果進行對比,得到更準確的結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許多。
程心對此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因為這畢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IA很快收到了來自美、中、俄和歐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報告,結果十分接近。
首先是一個小小的好消息:輻射帆的面積可以大大減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進一步優化,其質量可減至二十公斤。
然後是一個大大的壞消息:要想達到PI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測器的整體質量要減到計劃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兩百公斤,去掉帆的質量,留給探測和通信裝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匯報會上聽到這個信息後,維德無動於衷地說:「不必沮喪,因為我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屆行星防禦理事會會議上,階梯計劃的提案被否決了。」
七個常任理事國中的四個對階梯計劃投了否決票,否決的理由驚人一致:與PIA的航天專業人員的關注不同,他們對推進方式興趣不大,主要是認為探測器的偵察效果極其有限,用美國代表的話說:「幾乎等於零。」
因為探測器沒有減速能力,就是考慮到三體艦隊的減速,雙方也將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對速度擦肩而過(在探測器沒有被敵艦捕獲的情況下),探測窗口很狹窄。
由於探測器的質量限制,不可能進行雷達等主動探測,只能進行信息接收的被動探測。
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電磁波,而敵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電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類目前人類技術鞭長莫及的媒介。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由於智子的存在,探測器計劃從頭到尾對敵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機會更渺茫了。
總之,相對於計劃的巨大投入而言,所獲甚微,更多的是象徵意義,各大國對此不感興趣。
他們最感興趣的是把探測器推進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術,正因為這一點,另外三個常任理事國才投了贊成票。
「他們是對的。」
維德說。
大家沉默下來,為階梯計劃默哀。
最難受的當然是程心,不過她安慰自己,作為一個沒有資歷的年輕人,她這第一步走得很不錯了,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
「程,你很不快樂。」
維德看著程心說,「你顯然認為,我們要從階梯計劃退卻了。」
人們吃驚地看著維德,眼神傳達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卻還能怎麼樣?
「我們不退卻。」
維德站了起來,繞著會議桌邊走邊說,「以後,不管是階梯計劃,還是別的什麼計劃什麼事,只有我命令退卻你們才能退卻,在此之前,你們只能前進。」
他突然一改一貫沉穩冷淡的語調,像發狂的野獸般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這時維德恰在程心身後,她感覺背後像有座火山在爆發,嚇得緊縮雙肩差點驚叫起來。
「那下一步該做什麼呢?」
瓦季姆問。
「送一個人去。」
維德吐出這幾個字時又恢復了他冰冷的語調,這簡短的一句與剛才驚天動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順口滑出的一個餘音。
好半天人們才反應過來,維德說的正是瓦季姆問的下一步,階梯計劃的下一步,不是把這個人送到PDC或別的什麼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陽系,送到一光年之遙的寒冷的奧爾特星雲去偵察三體艦隊!
維德又重複他的習慣動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離會議桌,置身事外等著聽他們討論。
但沒有人說話,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體艦隊發射探測器時一樣,每個人都在艱難地咀嚼著他的想法,一點點解開他扔來的這個線團。
很快,他們發現這想法並不像初看起來那麼荒唐。
人體冬眠技術已經成熟,這個人可以在冬眠狀態下完成航行,人的質量以七十公斤計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裝備冬眠設備和單人艙(可以簡單到像一口棺材)。
但以後呢?
兩個世紀後與三體艦隊相遇時,誰使他(她)甦醒,甦醒後他(她)能做什麼?
這些想法都是在每個人的腦子裡運行,誰也沒有說出來,會議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維德似乎一直在讀著眾人的思想,當大部分人想到這一步時,他說: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臟。」
「這就需要讓三體艦隊截獲探測器,或者說截獲那個人。」
瓦季姆說。
「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嗎?」
維德說「不是嗎?」
的時候兩眼向上翻,似乎是說給上面另外一些人聽的。
會議室中的每個人都知道,此時智子正幽靈般地懸浮在周圍,在四光年外的那個遙遠世界,還有一些「與會者」在聆聽他們的發言。
每個人都時常忘記這件事,突然想起來時,除了恐懼,還有一種怪異的渺小感,感覺自己像是一群被一個頑童用放大鏡盯著的螞蟻中的一個。
想到自己制訂的任何計劃,敵人總是先於上級看到,任何自信心都會崩潰,人類不得不艱難地適應著這種自己在敵人眼中全透明的戰爭。
但這次,維德似乎多少改變了這種狀況。
在他的設想中,計劃對於敵人的全透明是一個有利因素。
對於那個被發射出太陽系的人,他們無疑知道其精確的軌道參數,如果願意,可以輕易截獲。
雖然智子的存在已經使他們對人類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個人類活標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體艦隊是有可能截獲那個冬眠人的。
在人類傳統的情報戰中,把一個身份完全暴露的間諜送入敵人內部是毫無意義的舉動,但這不是傳統的戰爭,一個人類進入外星艦隊的內部,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壯舉,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無遺也一樣。
他(她)在那裡能做什麼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只要他(她)成功地進入那裡,就存在無限的可能性;而三體人的透明思維和謀略上的缺陷,使這種可能性更加誘人。
把一個人類送進敵人的心臟。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人體冬眠——人類在時間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項新技術,如果從社會學角度看可能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當這項技術在孕育中或剛出生時,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來審視。
比如計算機,最初不過是一個提高計算效率的工具,以至於有人認為全世界有五台就夠了。
冬眠技術也是這樣,在它沒有成為現實之前,人們認為那只是為絕症病人提供了一個未來的治癒機會;想得再遠些,也不過是一種遠程星際航行的手段。
但當這項技術即將成為現實時,從社會學角度對它僅僅一瞥,就發現這可能是一個完全改變人類文明面貌的東西。
這一切都基於一個信念:明天會更好。
其實人們擁有這個信念只是近兩三個世紀的事,更早的時候這個想法可能很可笑。
比如歐洲中世紀與千年前的古羅馬時代相比,不但物質更貧困,精神上也更壓抑;至於中國,魏晉南北朝與漢朝相比,元明與唐宋相比,都糟糕了許多。
直到工業革命之後,人類世界呈不間斷的上升態勢,人們對未來的信心逐漸建立起來,這種信心在三體危機到來前夕達到了高潮。
這時,冷戰已經過去一段時間,雖然有環境問題等不愉快的事,但也僅僅是不愉快,人類在物質享受方面急速進步,呈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態勢,這時如果讓人預測十年後,可能結果不一,但對於一百年後,很少有人懷疑那是天堂。
確定這點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夠冬眠,很少有人願意留在現在。
從社會學角度審視冬眠技術,人們發現,同為生物學上的突破,與冬眠帶來的麻煩相比,複製人真是微不足道——後者的問題只是倫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會感到頭痛;冬眠的隱患卻是現實的,並影響整個人類世界。
這項技術一旦產業化,將有一部分人去未來的天堂,其餘的人只能在灰頭土臉的現實中為他們建設天堂。
但最令人擔憂的是未來最大的一個誘惑:永生。
隨著分子生物學的進步,人們相信永生在一到兩個世紀後肯定成為現實,那麼那些現在就冬眠的幸運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個台階。
這樣,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連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後果真的難以預料。
這種局面很像危機爆發後的逃亡主義,以至於後來的歷史學家們把它稱為前逃亡主義或時間逃亡主義。
危機前,各國政府對冬眠技術採取了比對複製人更嚴厲的壓制措施。
但三體危機改變了一切,一夜之間,未來由天堂變成了地獄,甚至對於絕症患者,未來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許他們醒來時世界已是一片火海,連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機出現後,對冬眠技術的限制被全面解除,這項技術很快進入實用階段,人類第一次擁有了大幅度跨越時間的能力。
為了調研冬眠技術,程心來到海南三亞。
中國醫學科學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設在這個炎熱的地方,此時內地正值隆冬,這裡卻像春天般舒適。
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綠樹掩映著的雪白建築,目前在裡面處於冬眠狀態的有十幾個人,但都是短期的試驗者,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要跨越世紀的冬眠者。
當程心問能否把一個人的冬眠設備質量降到一百公斤時,中心負責人啞然失笑:一百公斤?
一百噸都難!當然,負責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話有些誇張,在隨後的參觀和介紹中,程心得知冬眠並不是常人想像的那樣把人凍起來,它的溫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攝氏度左右,這時冬眠人體內的血液被一種不凍的液體替代,在體外循環系統的作用下,人體主要器官仍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動,只是這種活動極其微弱緩慢。
「很像電腦待機。」
負責人說。
一個冬眠人的全部設備包括冬眠艙、體外生命維持系統和冷卻設備,總重量在三噸左右。
當與中心的技術人員探討設備的小型化時,程心突然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如果冬眠中的人體溫度要維持在零下五十攝氏度,那在寒冷的外太空中,冬眠艙需要的不是冷卻,而是加熱!特別是在海王星軌道外遠離太陽的漫長航程中,空間溫度接近絕對零度,維持零下五十攝氏度幾乎像燒一個鍋爐,考慮到一至兩個世紀的續航時間,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電池加熱,那樣的話,負責人說的一百噸竟沒太大誇張!
在回到總部的匯報會上,各方的調研結果匯總後,人們再次陷入深深的沮喪之中,與上次不同的是,他們對維德有所期待。
「都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我不是上帝!」
維德掃視著會場說,「你們的國家把你們派到這裡來做什麼?
肯定不是養老和只報告壞消息吧?
我沒有辦法,解決這樣的問題是你們的事情!」
他說完使勁一蹬桌腿,在刺耳的響聲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遠,同時他第一次違反會議室不能抽菸的規定,點上了一支雪茄。
人們又把目光轉到新來的幾位冬眠技術專家身上,他們都一言不發,並非是在思考,而是帶著一種來自專業尊嚴的怒氣:這些偏執狂在要求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許……」程心怯生生地吐出兩個字,猶豫地看看周圍,她還是不習慣MD。
「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維德把這話同煙霧一齊向她吐出來。
「也許……不一定要送活人。」
程心說。
人們面面相覷,然後都詢問地看著冬眠專家們,他們都搖搖頭,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程心接著解釋:「把人急速冷凍到超低溫,零下兩百攝氏度以下,然後發射。
不需要生命維持和加熱系統,只有單人太空艙,可以做得很小很輕薄,加上人體,總質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應該夠了。
這個人對人類而言肯定是處於死亡狀態,但對三體人呢?」
一位冬眠專家說:「把急速深凍的人體復活,最大的障礙是防止解凍過程中細胞結構的破壞,就像凍豆腐,解凍後成了海綿狀,哦,你們大概沒吃過凍豆腐吧?」
這個來自中國的專家問在場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使沒吃過,也知道是怎麼回事,「至於在三體人那裡,也許他們有某種方法防止這種損害,比如在極短的時間內,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個人體瞬間同時解凍到正常體溫,這個人類做不到。
我們當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凍,但同時人體將被高溫氣化。」
程心並沒有太注意聽他的話,她現在的思想集中在一點上:這個被冷凍到零下兩百多攝氏度送入太空的人將是誰。
她努力不擇手段地前進,但腳步還是在顫抖。
「很好。」
維德對程心點點頭,在她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表揚下屬。
本屆PDC常任理事國會議將審議階梯計劃的最新方案,從維德與各國代表的私下協商看,預期很樂觀,因為這一方案的實質其實是人類第一次與地外文明直接接觸,其意義比單純的探測器提高一個層次。
尤其是,那個進入三體艦隊的人類可以說是一顆植入敵人心臟的炸彈,運用自己在謀略上的絕對優勢,他(她)有可能改變戰爭的走向。
由於特別聯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計劃,PDC會議推遲了一個多小時,PIA的人只能在會場外的大廳中等待。
在以前的各次會議上,只有維德和瓦季姆能夠進入PDC會場,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當諮詢涉及他們中某人的專業時才被叫進去。
但這次,維德讓程心同他們一起去開會,對一名低級助理而言,這是不尋常的重視。
當特別聯大的會議結束時,他們看到一個人被蜂擁而上的記者圍在了中間,那個人顯然是剛剛公布的面壁者。
PIA的人們心都懸在階梯計劃的命運上,對此興趣不大,只有一兩個人跑出去看。
當那個著名的刺殺事件發生時,這裡沒有人聽到槍聲,只是透過玻璃大門看到外面突然出現的騷亂。
程心隨著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機的探照燈炫花了眼。
「嗨嗨嗨!剛有個面壁者被幹掉了耶!」
較早出去的一個同事跑過來喊道,「聽看到的人說他中了好幾槍,給打爆了頭!」
「面壁者都是誰?」
維德冷淡地問道,眼前的事件仍沒引起他太大的興趣。
「我也不太清楚。
聽說其中有三個都是受到關注的候選人,只有這個,被殺的這個,」他指指程心,「是你的同胞,可沒人知道他,一個無名小輩。」
「這個非常時代沒有無名小輩。」
維德說,「任何普通人都可能隨時被委以重任,任何顯要人物也可能隨時被取代。」
後面這兩句話,說前一句時他看著程心,後一句看著瓦季姆,然後,他被一名PDC會議秘書叫到一邊去了。
「他在威脅我。」
瓦季姆低聲對身邊的程心說,「昨天發脾氣時,他說你都可以取代我。」
「瓦季姆,我……」
瓦季姆對程心抬起一隻手,探照燈的光芒穿過他的手掌,照出裡面的血色。
「他不是開玩笑,這個機構的人事操作不需遵循常規。
而你,沉穩、紮實、勤奮,又不乏創造力,特別是你的責任心,超出工作層面之上的責任心,我很少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
程,真的,我很高興你能代替我,但你還代替不了我。」
他抬頭望著周圍的混亂,「因為你不會把你媽賣給妓院,在這方面你還是個孩子,我希望你永遠是。」
有人急步走來插到他們中間,是柯曼琳,她手裡舉著一份文件,程心看著像是階梯計劃可行性研究的階段報告。
她把文件舉了幾秒鐘,並沒有把它遞給誰,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見鬼!」
柯曼琳氣急敗壞地大叫,即使在壓倒一切的直升機的轟鳴中,也引得周圍幾個人轉頭看,「豬,都是豬!只會在享樂的泥坑裡打滾的豬!」
「你說誰?」
瓦季姆吃驚地問。
「所有人!全人類!半個世紀前就登上了月球,可現在還是什麼都拿不出來,什麼都做不了!」
程心拾起地上的文件,和瓦季姆翻看著。
果然是可行性研究的階段報告,寫得很專業,這樣掃幾眼看不出什麼。
這時維德也回來了,PDC會議秘書剛通知他會議將在十五分鐘後開始。
看到局長,柯曼琳才稍微冷靜一些。
「NASA已經完成兩次太空小型核爆炸推力試驗,結果就在這份報告裡,要想達到額定速度,飛行器的整體質量仍大得離譜,要再降低,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只剩十公斤了!他們甚至還送來了好消息,說輻射帆可以降到十公斤,有效載荷嘛,他們很慈悲地說可以有半公斤,但不能再多了,因為載荷的增加必然導致帆索加粗,載荷增加一克,帆索就增加三克,使得達到光速百分之一成為不可能。
所以我們只有半公斤,啊哈哈,半公斤!真如我們的天使所說:像羽毛一樣輕。」
維德微笑著點點頭,「可以讓莫妮爾去,我母親的貓,不過它也得減肥一半才行。」
在別人愉快工作時,維德總是處於陰沉狀態;而大家都處於絕望中時,他卻輕鬆幽默起來,總是這樣。
開始程心以為這是領導者的風度,瓦季姆說她不會看人,這與領導風度和鼓舞士氣都沒關係,只是因為維德喜歡看到別人絕望,即使處於絕望中的也包括他自己。
欣賞人的絕望對他而言有一種快感。
瓦季姆是個很忠厚的人,卻對維德做出如此陰暗的評價,讓程心有些吃驚,但現在看來,維德確實在欣賞著他們三個人的絕望。
程心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抽去了支撐,多日的勞累一起顯形,她軟軟地坐到草坪上。
「站起來。」
維德說。
程心第一次沒聽他的命令,只是坐著。
「我真的累了。」
她木然地說。
「你,還有你,」維德指指程心和柯曼琳,「以後不允許出現這樣沒有意義的精神失控,你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前面沒路了,放棄吧。」
瓦季姆看著維德懇切地說。
「你們認為沒有路,是因為沒有學會不擇手段。」
「那會議怎麼辦,取消議程嗎?」
「不,議程按計劃進行。
文件來不及準備了,我們只能口述。」
「口述什麼?
半公斤的探測器還是五百克的貓?」
「都不是。」
維德最後這句話讓瓦季姆和柯曼琳的眼睛亮了起來,程心也瞬間恢復了活力,彈簧般從草坪上跳起來。
這時,載著中彈的羅輯的救護車在軍警車和直升機的簇擁下開遠了,紐約的燈海又恢復了光芒。
在這光燦的背景之上,維德像一個黑色的鬼魅,只有雙眸的冷光時隱時現。
「只送大腦。」
他說。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火龍出水、連發弩和階梯計劃
在中國明朝曾經出現過這樣一種武器,由一個內裝多枚小火箭的母箭(火龍)和母箭身上的助推火箭組成。
這種武器從海面發射,助推火箭將母箭推離水面貼水飛行,母箭則在飛行中射出內置的小火箭。
另外,古代戰爭中還出現過連發弓箭,東西方都有記載,中國的記載最早出現在三國時期。
以上兩種武器都是把落後的技術以先進的方式組合起來,試圖產生貌似超越時代的能力。
現在回望危機紀元之初的階梯計劃,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它試圖用當時的落後技術把一個很輕的載荷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這樣的宇航速度本來需要一個半世紀後的技術才能實現。
這時人類的探測器已經飛出太陽系,並且能夠使探測器在海王星的衛星上著陸,所以在航線的推進段上布放核彈的技術是比較成熟的。
困難的是控制飛行器航線與每枚核彈精確交錯,以及核彈的起爆控制。
每枚核彈必須在輻射帆剛剛飛越它時起爆,距離由三千米至十千米不等,依核彈的爆炸當量而定。
隨著帆的速度增加,所需的控制精度越來越高,但即使帆的速度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控制精度也在納秒級以上,以當時的技術,經過努力還是可以做到的。
飛行器本身沒有任何動力,它的航行方向完全由核彈的爆炸位置進行控制,航線上的每枚核彈都帶有位置控制發動機,在帆到來之前精確定位,在交錯時兩者相距只有幾百米,調整這個距離就可使爆炸推力與帆形成不同的角度,進而控制飛行器的航向。
輻射帆是軟性薄膜,只能把有效荷載用帆索拖曳在後方,這使得整個飛行器看起來像一個沿航行方向橫放的巨大的降落傘,按當量不同,核爆在傘後三千米至十千米處發生。
為避免核爆輻射對太空艙的影響,帆索很長,使太空艙儘量向後靠,這個距離長達五百千米,太空艙表面由蒸發降溫材料覆蓋,在每次核爆中不斷蒸發,在降溫的同時不斷降低自身重量。
這個超級降落傘如果降落到地球上,其下墜物接觸地面時,傘本身還在五百千米高的太空。
那幾根帆索將用納米材料「飛刃」製成,只有蛛絲的十分之一粗,肉眼不可見,一百千米的重量只有八克,但強度足以在加速時拖動太空艙,且不會被核輻射切斷。
……
火龍出水和連發弩沒能發揮兩級飛彈和機關槍的作用,同樣,階梯計劃也難以把人類帶入宇航新時代,它只是用當時的技術所進行的孤注一擲的努力。
「和平衛士」洲際飛彈的集群發射已經進行了半個小時,之前發射的六枚飛彈的尾跡重合在一起,浸透了月光,像一條銀色的天國之路。
這以後每隔五分鐘,就有一團火球沿著這架銀橋升上高空,周圍的樹影和人影在它的光芒中像秒針一般走動。
首批將發射三十枚飛彈,將三百顆核彈頭送入地球軌道,它們的當量從五十萬到二百五十萬噸級不等。
與此同時,在俄羅斯和中國,「白楊」和「東風」飛彈也在不間斷地發射中。
這很像世界末日的景象,但程心專業的眼光從這條天國之路盡頭的彎曲度看出,這不是洲際攻擊軌道,而是太空發射軌道。
那些本來可能致幾億人死亡的東西,現在一去不回了,用它們那巨大的能量去把那片羽毛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程心仰望天空熱淚盈眶,每次發射的光芒都使她的淚花格外晶瑩。
她在心中一次次對自己說:即使只做到這一步,階梯計劃也值了。
但旁邊的兩個男人,維德和瓦季姆卻對這壯麗的景象無動於衷,甚至懶得抬頭看,只是抽著煙冷漠地談論著什麼,程心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
階梯計劃的人選。
在那次PDC常任理事國會議上,第一次通過了一個還沒有形成文本的提案,程心也第一次見識了平時沉默寡言的維德的雄辯能力。
他說,如果三體人能夠復活一個深凍的人體,也一定能夠復活一個這樣的大腦,並且用某種外部接口與它交流。
對於一個能夠把質子展開成二維並在上面蝕刻電路的文明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大腦與一個完整的人沒有什麼區別,它有這個人的意識,這個人的精神,這個人的記憶,特別是,有這個人的謀略。
如果成功,這仍然是進入敵人心臟的一顆炸彈。
儘管各常任理事國並不認為大腦等同於一個人,但也沒有別的選擇,特別是他們對階梯計劃的興趣有很大一部分在於那推進到百分之一光速的技術,提案便以五票贊成、兩票棄權的結果通過了。
階梯計劃全面啟動,人選問題的困難漸漸凸現出來。
對於程心來說,她甚至沒有對那個人進行想像的勇氣,即使他(她)的大腦真的能被截獲並復活,那以後的生活(如果那能被稱為生活的話)對他(她)來說也將是一個噩夢。
每次想到這一點,她的心就像被一隻同樣處於零下兩百多攝氏度超低溫的冰手攥緊了。
但階梯計劃的其他領導者和執行者並沒有她這種心理障礙,如果PIA是一個國家的情報機構,事情早就解決了。
但PIA實質上只是一個由PDC各常任理事國組成的情報聯席會議,同時階梯計劃對國際社會完全透明,這件事因此變得極其敏感。
關鍵問題在於:在派出這個人之前,必須殺死他(她)。
隨著危機爆發之初的恐懼塵埃落定,另一種聲音漸漸成為國際政治的主流:要防止危機被利用,成為摧毀民主政治的武器。
PIA的人都收到自己政府的再三指示,在階梯計劃的人選上必須慎重,千萬不能讓別人抓住把柄。
面對這個困難,維德同樣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通過PDC,再由它通過聯合國,推動儘可能多的國家建立安樂死法律。
與以前不同,他在提出這個想法時並不太自信。
PDC的七個常任理事國中很快有三個通過了安樂死法,但在法律中都明確闡明:安樂死只適用於身患目前醫療技術無法救治的絕症的病人,這離階梯計劃的要求相去甚遠,但再向前走一步幾乎不可能了。
階梯計劃的人選只能從絕症患者中尋找了。
天空中的轟鳴聲和火光消失了,發射告一段落。
維德和幾名PDC觀察員上車離開了,這裡只剩下瓦季姆和程心,他對她說:「咱們看看你的星星吧。」
程心是在四天前收到DX3906所有權證書的,那是一個巨大的驚喜,使她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一時暈頭轉向。
一整天,她都在心中不停地對自己說:有人送我一顆星星,有人送我一顆星星,我有了一顆星星……
在去局長那裡匯報工作時,她的歡欣如此光芒四射,令維德也不由得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告訴了他,並把證書給他看。
「一張廢紙。」
維德不以為然地把證書扔還給她,「你要是明智些的話就早些把它降價轉賣了,還不至於什麼都得不到。」
他這話絲毫沒有影響程心的心情,其實她已經料到他會這麼說。
對於維德,程心知道的只有他的工作資歷:先是在CIA,後升任美國國土安全局副局長,然後到這裡。
至於他的私生活,除了那天他透露自己有個媽和他媽有隻貓,她一無所知,也沒聽誰說過,連他住在哪裡都不清楚,他仿佛就是一台工作機器,工作之外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關機了。
程心又忍不住把星星的事告訴了瓦季姆,後者倒是熱烈地祝賀了她,說她讓全世界的女孩都嫉妒,包括所有活著的女孩和所有死去的公主,因為可以肯定,她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得到一顆星星的姑娘。
試問,對於一個女人,還有什麼比愛她的人送她一顆星星更幸福呢?
「可他是誰呢?」
程心自問。
「應該不難猜到吧,首先可以肯定這人很有錢,資產至少應該在九位數,才可能花幾百萬送一件只具有象徵意義的禮物。」
程心搖搖頭。
從學校到工作,程心有過許多仰慕者和追求者,但他們中沒有這樣富有的。
「同時,此人文化程度很高,是一個在精神修養上極不尋常的人。」
瓦季姆說著,不由得仰天感嘆起來,「浪漫到這個程度,即使在愛情小說和電影中,我他媽都從沒看到過。」
程心也在感嘆中。
少女時代她也曾在玫瑰色的夢想中沉醉過,現在,雖然自己還年輕,卻已經開始為那些夢想自嘲了,但沒有想到,這顆現實中突然飄來的星星,其浪漫和傳奇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少女時的夢幻。
她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認識這樣的男人。
也許只是一個遙遠的暗戀者,衝動中用自己巨額財富中的一小部分完成一個奇想,滿足一個她永遠不知道實情的願望,即使這樣,她也很感激他。
晚上,程心登上新世貿大廈的樓頂,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星星。
這之前她已經仔細看過隨證書寄來的觀星資料,但當天紐約上空陰雲密布。
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陰的,雲層像一隻逗弄她的巨掌,捂著她的禮物不放開。
但程心並沒有失落,她知道她收到的是一件最不可能丟失的禮物,DX3906就在宇宙中,可能比地球和太陽的壽命還長,她總有一天能看到它的。
晚上,她長久地站在公寓的陽台上,看著夜空想像那顆星星的樣子。
城市的燈海在雲層上映出一片暗黃色的光暈,她卻想像那是她的DX3906給雲照出的玫瑰色。
她夢到那顆星星,夢中她在恆星的表面飛翔,那是一顆玫瑰色的星球,沒有灼人的烈焰,只有春風般的清涼,恆星表面是清澈的海洋,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玫瑰色的藻群……
醒後她笑自己:作為一個航天專業畢業的人,她在夢中都沒忘記DX3906沒有行星。
收到星星的第四天,她和幾個PIA的人飛到卡拉維拉爾角(由於太空發射的位置要求,洲際飛彈不能從原部署位置發射,只能集中到這裡),參加首批飛彈的發射。
此刻,夜空萬里無雲,飛彈的尾跡正在散去。
程心和瓦季姆再次看那份觀星指南,他們都是對天文學並不陌生的人,很快找到了那個位置,但都沒看到那顆星。
瓦季姆從車裡拿出兩架軍用望遠鏡,用它們再次朝那個方向看,很輕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後拿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了。
程心陶醉地長時間看著那個暗紅色的光點,努力想像著那不可想像的遙遠,努力把這距離轉化為可以把握的形象。
「如果把我的大腦放到階梯計劃飛行器上,向它飛,要三萬年才能到啊。」
她沒有得到回答,轉頭看,發現瓦季姆沒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著車平視前方,夜色中隱約能看到他滿臉憂鬱。
「瓦季姆,怎麼了?」
程心關切地問。
瓦季姆沉默許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責任。」
「什麼責任?」
「我是階梯計劃的最合適人選。」
程心十分吃驚,她從來沒向這方面想過,經他這一提醒,才突然發現確實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天專業背景,又同時有外交工作和情報工作的豐富經驗,心理穩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選,他也是最合適的人。
「可你是一個健康人。」
「是的,但我還是在逃避。」
「有人向你暗示過什麼嗎?」
程心首先想到的是維德。
「沒有,但我還是在逃避。
我三年前才結婚,女兒才一歲多,妻子和女兒對我很重要,我不怕死,可真不想讓她們看到我那樣連死都不如。」
「可你根本就沒這個責任,無論是PIA還是你的政府,都沒有命令你承擔這個使命,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命令。」
「是,我只是想對你說說……我畢竟是最合適的人。」
「瓦季姆,人類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對人類的愛是從對一個一個人的愛開始的,首先負起對你愛的人的責任,這沒什麼錯,為這個自責才荒唐呢!」
「謝謝你的安慰,程心,你是配得到這個禮物的。」
瓦季姆仰頭看程心的星星,「我也真想送她們一顆星星。」
夜空中亮起一個光點,然後又是一個,在地面上照出了人影,那是太空中進行的核爆推進試驗。
階梯計劃的人選工作必須加緊進行,但這項任務對程心的壓力很小,她只是參與其中的一些事務性工作,主要是對人選的航天專業背景進行考查,這個專業背景是人選的先決條件。
由於人選的範圍只能是三個通過安樂死法的常任理事國中的絕症患者,幾乎不可能找到具有這項使命所要求的超級素質的人,PIA努力通過各種渠道尋找儘可能多的候選者。
碰巧這時程心的一個大學同學來到紐約,她們見面後談起了其他同學的下落,這個同學提到雲天明,她從胡文那裡聽說他已是肺癌晚期,時日無多了。
當時程心沒多想什麼,立刻找到階梯計劃人選的負責人於維民副局長,推薦雲天明為候選人。
在程心的餘生中,她無數次回憶那一時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認:她當時真沒有多想什麼。
程心要回國一次,因為她與雲天明的同學關係,於維民讓她代表PIA去與雲天明談這件事,她立刻答應了,也沒多想什麼。
聽完程心的講述,雲天明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程心讓他繼續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說自己想一個人待會兒。
等輕步離開的程心剛把門關上,雲天明就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
真是個大傻瓜!還有比他更傻的嗎?
!他以為給了所愛的人一顆星星那人就愛他了?
就流著聖潔的眼淚飛越大洋來救他了?
多美的童話。
不是,程心是來讓他死。
接下來的一個簡單推論更是讓他笑得窒息:從程心到來的時間看,她肯定不知道雲天明已經選擇了安樂。
換句話說,假如雲天明沒有選擇安樂,她來了以後也要讓他安樂,引誘他,甚至逼他安樂。
錯了,她給他的死法並不安樂。
姐姐讓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錢,這完全可以理解,況且,她是真心想讓他死得安樂。
但程心,卻想讓他成為死得最慘的人。
雲天明懼怕太空,同每一個學航天的人一樣,他比別人更清楚太空的險惡,知道地獄不在地下而在天上。
而程心,想讓他的一部分,承載靈魂的那一部分,永遠流浪在那無邊無際無限寒冷的黑暗深淵中。
這還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他的大腦真如程心所願,被三體人截獲並復活,那才是真正的噩夢。
那些冷酷的異類會首先給他的大腦連上感官接口,然後做各種感覺的輸入試驗,對他們最有吸引力的當然是痛苦感,他們會依次讓他體驗餓感、渴感、鞭打火燒的感覺、窒息的感覺,還有老虎凳和電刑的感覺、凌遲的感覺……他們會搜索他的記憶,看看他最懼怕的酷刑是什麼,他們會發現的,那是他從某個變態的歷史記載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開肉綻,然後用紗布裹緊他的全身,當一天後血幹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紗布全扯下來……如果搜索,他們會發現他的這個恐懼,然後他們會把撕紗布時的感覺輸入他的大腦。
歷史上真正經歷那個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腦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們看來也就像晶片鎖死一樣平常,重新啟動後可以再試,一遍遍地試,出於好奇,或僅僅是為了消遣……他沒有任何解脫的可能,他沒有手和身體,咬舌自殺都不可能,他的大腦就像一節電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電流,綿綿無期,永無止境。
他接著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程心推門進來,關切地問:「天明,你怎麼了?
!」
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變成一具殭屍。
「雲天明,我代表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問你:你願意盡一個人類公民的責任,接受這個使命嗎?
這完全是自願,你可以拒絕。」
看她聖潔的莊嚴,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為人類文明而戰,她在保衛地球……周圍怎麼是這樣,看這束夕陽透進窗里的餘暉,投在白牆上如一攤骯髒的血;外面孤獨的橡樹,不過是墳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悽慘的微笑出現在雲天明的嘴角,漸漸溢散開來。
「好的,我接受。」
他說。
【危機紀元5—7年,階梯計劃】
瓦季姆死了,他的車衝出漢密爾頓大橋的橋欄,扎進了哈雷姆河。
車用了一天時間才打撈上來。
解剖遺體後發現,瓦季姆身患白血病,車失控是由於白血病產生的眼底出血導致的突然失明造成的。
程心悲痛萬分,瓦季姆像一位兄長那樣關心她,幫她適應了異國的工作和生活,特別令程心感動的是他那寬廣的胸懷。
程心在工作上很主動,她的聰慧很引人注目,雖是出於責任心,但必然處處搶瓦季姆的風頭,可他表現得很大度,總是鼓勵程心在越來越大的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才華。
對於瓦季姆的死,部門內的人們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反應:專業人員大都像程心一樣為他們的領導悲傷;而那些冷酷的間諜特務,則都在竊竊私語著他們的遺憾:瓦季姆在水裡浸了太長時間,大腦不能用了。
程心的悲痛漸漸被一個疑惑所占據:怎麼這麼巧?
這想法初次出現時令她打了個寒戰,如果這背後真有陰謀,那它的陰暗和恐怖是她無法承受的。
她請教過技術規劃中心的醫學專家,得知人為導致白血病是可能的,使受害者置於放射環境中就有可能致病,但放射劑量和時間都很難掌握,低了不足以在短時間內致病,高了又會使受害者得迅速死亡的放射病而不是白血病。
從時間上看,如果瓦季姆在PDC開始推動安樂死法的時候被人下黑手,現在的病況與時間是吻合的。
如果真有兇手,那一定極其專業。
程心曾經拿著高精度蓋革計數儀檢查過瓦季姆的辦公桌和公寓,沒發現什麼異常,少量的放射性殘留都能得到正常的解釋。
但她看到了瓦季姆壓在枕頭下的妻兒的照片,漂亮妻子是比他小十一歲的芭蕾舞演員,小女兒更是可愛得讓人心碎。
瓦季姆曾對程心說過,也許是出於職業上的神經質,他從來不把她們的照片放到桌面或床頭柜上,下意識地認為這樣會使她們暴露在某種危險面前,他只是想看時才拿出來看……想到這裡,程心的心一陣絞痛。
每當想到瓦季姆,程心的思緒總會不由自主地轉到雲天明身上。
現在,他已同另外七位候選人一起,在特別護理下集中到距PIA總部不遠的一處秘密基地,接受各種測試,以便從他們中間產生最終的人選。
自從在國內與雲天明見了一次面後,程心的心頭總是被陰雲籠罩,那陰雲開始時只是若隱若現的一縷,後來漸漸濃重,使她的心海難見天日。
程心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雲天明時的情景。
那是大一剛入學時,本專業的同學輪流作自我介紹,她看到雲天明靜靜地待在一個角落裡,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立刻真切地感覺到了他的孤獨和脆弱。
以前她也見過同樣孤僻的男孩,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好像潛入到他的心裡偷看一樣。
程心喜歡的男性是那種陽光型的,自己陽光,也把陽光沐浴到女孩的心裡,雲天明正是這種男人的反面。
但程心總是有一種關心他的願望,她與他交流時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慎傷害了他,以前對任何一個男孩她都沒有這樣小心翼翼過。
那次聽同學談起雲天明,程心發現,他雖已被自己遺忘到記憶里一個遙遠的角落,若不是別人提起可能再也想不起來,但一旦想起,那個角落中的他竟十分清晰。
那天夜裡程心做了一個噩夢,又夢到了她的星星,但上面海洋中玫瑰色的藻群漸漸變成黑色,後來整個恆星坍縮成一個黑洞,一個完全不發光的黑洞,像太空被挖去一塊。
黑洞的周圍,有一個發出螢光的小小的物體在運行,那個東西被黑色的引力禁錮著,永遠無法逃脫——那是一個冰凍的大腦。
程心醒來,看著紐約的燈火在窗簾上投下的光暈,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其實,她不過是向雲天明轉達PIA的請求,而他完全可以拒絕。
她是為了保衛地球文明的崇高目的而推薦他的,他的生命已走到盡頭,如果她再晚到一會兒,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她甚至是救了他!真的沒什麼,她真的沒做什麼會讓良心不安的事。
但同時她也第一次知道,那些人就是念叨著這樣的話把媽賣給妓院的。
程心接著又想到了冬眠技術,現在已經有了第一批真正的冬眠人,大部分是到未來尋找救治機會的絕症病人。
雲天明還是有機會生存下去的,雖然以他的社會地位,要進入冬眠可能很困難,但在她的幫助下應該有可能實現,他的這個機會其實是被她剝奪了。
第二天一上班,程心就去見維德,她原打算找於維民的,但還是覺得直接見局長更好一些,反正最終的決定權就在他手裡。
同每次到維德的辦公室一樣,程心還是看到他在盯著自己手上燃燒的雪茄。
她很少看到他做通常意義上的領導工作,如打電話、看文件、談話和開會等。
她不知道維德什麼時候去做這些事,能看到他在做的只是沉思、沉思,無休無止的寂寥的沉思。
程心對維德說,自己認為五號候選人不合格,收回自己的推薦,同時請求把五號從候選人中除名。
「為什麼?
他的測試成績名列前茅。」
維德的話讓程心大感意外,同時心也冷了下來。
在對候選人的測試中,首先使用一種特殊的全身麻醉,使被測試者的身體各部位和大部分感官失去知覺,但意識保持清醒,以模擬大腦脫離身體獨立存在的狀態。
測試的內容主要是心理方面的,考察被測試者對異類環境的適應能力,但測試的設計者並不知道三體艦隊的內部環境,只能憑猜測進行模擬。
總的來說,這類測試十分嚴酷。
「他的學歷太低。」
程心說。
「你的學歷倒是很高,但要讓你的大腦去完成這個使命,肯定是最蹩腳的一個。」
「他的性格孤僻,說真的我沒見過這樣孤僻的人,根本沒有能力融入周圍的社會環境。」
「這正是五號的最大優勢!你說的環境是人類的環境,很好地與這種環境融為一體的人,同時也對它產生了依賴感,一旦切斷他與人類環境的聯繫,並將其置於一個完全異類的環境中,可能產生致命的精神崩潰。
你正好就是這方面的例子。」
程心不得不承認維德說得有道理,別說置身異類環境,就是那個測試本身都可能讓她崩潰。
其實她心裡清楚,以自己的級別,讓PIA的最高領導放棄一個階梯計劃的候選人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不想輕易放棄,她想孤注一擲,不惜詆毀她想幫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長期隔絕於人群之外,對人類沒有責任心,更談不上愛心!」
說完這話,程心自己也懷疑這是不是真的。
「地球上有他留戀的東西。」
維德說這話時仍盯著雪茄,但程心感覺他的目光從雪茄頭上反射到她身上,並帶上了那一小團暗火的熱量。
好在維德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入。
「五號的另外一個優點是他很有創造力,這多少彌補了專業背景的不足。
知道嗎?
他的一個簡單的創意就讓你的另一個同學成了億萬富翁。」
程心剛從候選人資料上看到過這事,知道她的同學中還有擁有九位數資產的富豪,但她不相信胡文是送星星的人,半點都不相信。
他不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想向她示愛,他會送一輛名車或一串鑽石項鍊什麼的,但不會是星星。
「其實按照應有的標準,所有的候選人都差得遠,但沒辦法。
你讓我更堅定了對五號的信心,謝謝。」
維德終於從雪茄上抬起頭,在微微冷笑中看著程心,像以前一樣,他又在欣賞她的絕望和痛苦。
但程心並沒有完全絕望,她參加了為階梯計劃候選人舉行的一個宣誓儀式。
按照危機後修訂的《太空公約》,任何藉助地球資源飛出太陽系之外進行經濟開發、移民、科學研究和其他活動的人類,都必須宣誓忠於人類社會。
這本來被認為是一條為未來制訂的條款。
宣誓在聯合國大會堂舉行,與幾個月前宣布面壁計劃不同,這個儀式不對外公開,參加的人也很少,除了七名階梯計劃候選人外,還有主持儀式的聯合國秘書長和PDC輪值主席。
在聽眾席的前排只坐著兩排人,主要是包括程心在內的PIA參與階梯計劃的人。
宣誓的過程很簡短,宣誓者把手放在聯合國秘書長手中的聯合國旗上,說出規定的誓詞,大意是保證自己永遠忠於人類社會,在宇宙中不做任何損害人類利益的事。
宣誓按候選人的序號進行,雲天明前面有四個人,他們中有兩個來自美國,一個是俄羅斯人,一個是英國人。
排在雲天明後面的有一個美國女性,還有一個他的中國同胞。
所有的候選人都露出明顯的病容,其中兩位還坐在輪椅上,但他們的精神都很好,他們的生命如一盞油已幾乎耗盡的燈,在最後的時刻被撥亮了燈芯的火焰。
程心看到了雲天明,他比她上次見到時更憔悴了,但顯得很平靜。
他沒有朝程心這裡看。
雲天明前面四人的宣誓都進行得很順利,其中那位輪椅上的美國人,已年過五十身患胰腺癌的物理學家,堅持從輪椅上站起來,自己走上主席台完成了宣誓。
他們那羸弱但執著的聲音在空蕩的會堂中發出隱隱的迴響。
這中間唯一的小插曲就是那個英國人問自己能不能對《聖經》宣誓,得到的回答是可以,於是他把手按在《聖經》上說完了誓詞。
然後,輪到雲天明了。
儘管程心是無神論者,但她此時真希望能抱住剛才英國人按著的那本《聖經》,對它祈禱:天明啊,說出你的誓言吧,宣誓忠於人類,你會的,你是個有責任心有愛的男人,正如維德所說,這裡有你留戀的東西……她目送雲天明走上主席台,看他走到了手捧聯合國旗的薩伊面前,然後她緊張地閉上雙眼。
程心沒有聽到雲天明的誓言。
雲天明從薩伊手中拿過那面藍色的旗幟,把它輕輕放到旁邊的講台上。
「我不宣誓,在這個世界裡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沒得到過多少快樂和幸福,也沒得到過多少愛,當然這都是我的錯……」他在說這番話時,雙眼微閉,語氣舒緩,仿佛在瀏覽自己淒涼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則像聽到末日審判般微微顫抖起來,「但我不宣誓,我不認可自己對人類的責任。」
雲天明鎮定地說。
「那你為什麼答應承擔階梯計劃的使命呢?」
薩伊問,她的聲音很柔和,看著雲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靜。
「我想看看另一個世界。
至於是否對人類忠誠,要取決於我看到的三體文明是什麼樣子。」
薩伊點點頭,淡淡地說:「沒有人強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
下一位,請。」
程心像跌進了冰窖般渾身抖動了一下,她緊咬下唇,極力不使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雲天明通過了最後的測試。
維德從前排座位回過頭來看著程心,這次他能欣賞到更純粹的絕望和痛苦了。
他用目光說:
看到他的素質了吧?
可……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呢?
她回問。
如果我們這樣相信,敵人也會相信。
維德轉過身去,像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頭瞥了程心一眼。
這遊戲真有趣,是吧?
接下來的事情有了些轉機,候選人序號的最後一位,四十三歲的美國女性喬依娜,一名身患愛滋病的NASA太空工程師,也拒絕宣誓,說她到這裡來幾乎是被迫的,如果不來,將受到周圍人的鄙視,她的親人將離她而去,把她扔在醫院中等死。
誰也不知道喬依娜說的是不是真話,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雲天明的啟發。
但在第二天深夜,喬依娜的病情突然惡化,感染導致的肺炎使她呼吸衰竭,凌晨就去世了。
由於是因病去世,她的大腦沒有按照正常的程序從活體取出急速冷凍,已經因缺氧而死亡,不能使用了。
雲天明當選為階梯計劃的使命執行人。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程心得到通知,雲天明的病情急劇惡化,要做腦切除手術了。
手術在韋斯切特醫療中心的腦外科進行。
程心站在醫院外面,她不敢進去,但又不忍心離開,只能站在那裡咀嚼自己的痛苦。
同來的維德逕自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停下來,轉身欣賞了幾秒鐘程心的痛苦,然後滿意地把最致命的一擊拋給她:
「哦,還有一個驚喜:你的那顆星星是他送的。」
程心愕然僵硬在那裡,周圍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飛快變化,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投影,某種真實的色彩此時才顯現出來,情感的激浪一時間讓她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程心轉身向醫院飛跑,跑進大門,飛奔過長長的走廊。
在腦外科區外面她被兩個警衛攔住了,她不顧一切地掙扎,卻被死死抓住。
她掏出證件塞給對方,繼續沖向腦外科手術室。
手術室外站著很多人,看到狂奔而來的她驚愕地閃開一條路,程心猛地撞開手術室亮著紅燈的門。
一切都已結束。
一群白衣人同時轉過頭來,遺體已經從另一個門推走,在他們正中有一個工作檯,上面放著個一米左右高的不鏽鋼圓柱形絕熱容器,剛剛密封,從容器中湧出的由超低溫液氦產生的白霧還沒有消散,由於低溫,那些霧緊貼著容器的外壁緩緩流下,流過工作檯的表面,像微型瀑布般淌下,在地板上方消失了。
白霧中的容器看上去似乎不像是塵世中的東西。
程心撲到工作檯前,她帶來的氣流衝散了低溫白霧,她感到被一陣寒氣擁抱,但寒氣立刻消失了,她仿佛是同自己追趕的東西短暫地接觸了一下,那東西隨即離開她,飄向另一個維度的時空,她永遠失去了它。
程心伏在液氦容器前痛哭起來,悲傷的洪流淹沒了手術室,淹沒了整幢大樓,淹沒了紐約,在她上方成了湖成了海,她在悲傷之海的海底幾乎窒息。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程心感到有手放在自己肩上,這手可能早就放上去了,只是她才感覺到。
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話,也可能已經說了很長時間,她剛聽到。
「孩子,有一個希望。」
這蒼老而徐緩的聲音說,然後又重複一遍,「有一個希望。」
程心仍在幾乎窒息的抽泣中,但這個聲音漸漸引起了她的注意,因為這並不是想像中空洞的安慰,話的內容很具體。
「孩子,你想想,如果大腦被復活,裝載它的最理想的容器是什麼?」
程心抬起淚眼,透過朦朧的淚花她認出了說話的人,這位一頭白髮的老者是哈佛醫學院的腦外科權威,他是這個腦切除手術的主刀。
「當然是這個大腦原來所屬的身體,而大腦的每一個細胞都帶有這個身體的全部基因信息,他們完全有可能把身體克隆出來,再把大腦移植過去,這樣,他又是一個完整的他了。」
程心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超低溫容器,淚水橫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說出了一句讓在場所有人吃驚的話:
「那,他吃什麼?
!」
然後,程心轉身跑出去,同來時一樣急切。
第二天,程心來到維德的辦公室。
她看上去像那些絕症中的候選人一樣憔悴,把一個信封放到維德面前。
「我請求在飛行器的太空艙中帶上這些種子。」
維德把信封中的東西倒出來,那是十幾個小塑膠袋,他很有興趣地挨個看著,「小麥,玉米,馬鈴薯,這是……幾樣蔬菜吧,這個,辣椒嗎?」
程心點點頭,「我記得他喜歡吃。」
維德把所有小袋一起裝回信封,推給她,「不行。」
「為什麼?
這質量僅僅18克!」
「我們要為減輕18克的質量而努力。」
「就當他的大腦重了18克!」
「問題是他沒重那18克,加入這份質量,意味著最終速度的降低,與敵艦隊的交會可能會晚許多年。
再說,」維德開始露出他的冰冷微笑,「那就是個大腦,沒有嘴更沒有胃,要這些有什麼用?
別信那個克隆的神話,他們會在合適的培養箱裡養活大腦的。」
程心真想把維德手中的雪茄搶過來摔到他臉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把信封拿回來,「我會越過你向上級請求的。」
「可能沒用。
然後呢?」
「然後我辭職。」
「這不行。
對於PIA,你還有用。」
程心也冷笑了一下,「你阻止不了我,你從來就不是我真正的上級。」
「我清楚這一點,但我不允許的事你就做不了。」
程心轉身離走。
「階梯計劃需要有一個熟悉雲天明的人去未來。」
程心站住了。
「但必須是PIA的人,你願意去嗎?
好了,你現在可以遞交辭呈了。」
程心繼續向門口走,但腳步慢多了,最後終於站住,維德的聲音又在後面響起:「你必須明確自己的選擇。」
「我同意去未來。」
程心扶著門虛弱地說,沒有回頭。
程心唯一一次見到階梯飛行器是當它的輻射帆在地球同步軌道上展開時,二十五平方千米的巨帆曾短暫地把陽光反射到北半球,那時程心已經回到上海,深夜她看到漆黑的天幕上出現一個橘紅色的光團,五分鐘後就漸漸變暗消失了,像一隻在太空中看了一眼地球後慢慢閉上的眼睛。
以後的加速過程肉眼是看不到的。
唯一讓程心感到安慰的是,種子帶上了,但不是她拿的那些,而是經過航天育種部門精心挑選的。
那面九點三公斤重的巨帆,用四根五百千米長的蛛絲拖曳著那個直徑僅四十五厘米的球形艙,艙的表面覆蓋著蒸發散熱層,起航時的質量為八百五十克,加速段結束時減為五百一十克。
加速航段從地球延伸至木星軌道,在這段航程上已經預先布設了一千零四枚各種當量的核彈,有三分之二是裂變核彈,其餘是氫彈。
它們就像是一串太空地雷,階梯飛行器的加速過程就是依次觸發這些核地雷的過程。
除此之外,還有數量眾多的探測器巡行在加速航段上,以監測階梯飛行器的航向和速度,及時調整下一枚核彈的位置。
核爆炸的閃光以一定的間隔不斷地在巨帆後面亮起,像搏動的心臟,輻射的颶風強勁地推動著這片輕盈的羽毛。
當接近木星軌道的第九百九十七枚核彈爆炸時,監測表明飛行器已經達到了預定速度:光速的百分之一。
但故障就在這時出現了。
監測系統通過巨帆反射光的頻譜分析發現,帆開始捲曲,據推測最大的可能是一根帆索斷了。
但第九百九十八枚核彈仍被引爆,只剩下三根帆索的帆此時得到了一個錯誤的速度分量,偏離了預定航線。
帆繼續捲曲,雷達反射面急劇縮小,監測系統丟失了它,也丟失了它的軌道參數,人類不可能再找到它了。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隨著歲月的流逝,飛行器距預定的航線將越來越遠,與三體艦隊交會並被截獲的希望也越來越小。
按照它最後的大致方向,它將在六千多年後掠過第一顆恆星,五百萬年後飛出銀河系。
但階梯計劃至少成功了一半,人類成功地把一架飛行器——儘管輕得像羽毛——推進到准相對論速度。
程心本來已經沒有理由去未來了,她似乎要繼續被階梯計劃完全改變了的人生,但PIA仍然讓她冬眠。
她的使命變成了階梯計劃的未來聯絡員;設想這項計劃如果能對兩個世紀後的人類宇航有幫助,就需要一個全面了解它的人,而不僅僅是死的資料。
其實,派她去的真正目的,可能只是希望階梯計劃不被未來所遺忘或誤解。
這一時期,還有一些其他的大型工程項目向未來派去聯絡員,目的也一樣。
如果千秋功罪真有人評說,現在已經可以派一個人去解釋歲月造成的誤會。
當程心的意識在寒冷中模糊時,她感到一絲安慰:和雲天明一樣,她也要在無邊的黑暗中漂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