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威懾紀元12年,「青銅世紀」號1
從「青銅世紀」號上可以用肉眼看到地球了,減速航行時艦尾對著地球方向,能離開崗位的人們紛紛來到艦尾廣場,透過寬闊的舷窗觀看地球。
這時,地球還只是一顆星星,只能微微看出些藍色。
最後的減速開始了,隨著星際引擎的啟動,原來處於失重狀態飄浮於廣場上空的人們如落葉般緩緩向舷窗飄去,最後都貼在高大的舷窗玻璃壁上。
過載緩緩加強,停在一個G,這是地球的重力,舷窗成了地面,趴在上面的人們感到這重力像是前方母親星球的擁抱,玻璃壁像回音壁般傳遞著人們的聲音:
「回家了!」
「回家了!」
「要見到孩子了。」
「我們能有孩子了!」
「她說她還等著我。」
「到時候你肯定看不上她了,你是全人類的英雄,到時候追你的女孩子會像鳥群一樣。」
「多少年沒看到過鳥群了?」
「想想前面的事,真像夢。」
「現在才像夢呢。」
「太空真可怕。」
「是啊,我回去就退役,開一個小農場,永遠生活在大地上。」
……
距地球艦隊慘烈的覆滅已經十四年了,在太陽系的兩端爆發黑暗戰役後,殘存的艦隊與地球的聯繫就中斷了,但在其後一年半的時間裡,「青銅世紀」號仍能監聽到地球發出的大量信息,大部分是地球表面的廣播和通信,也有清晰度更高的太空通信。
但突然,在危機紀元208年11月初的兩天時間裡,地球向太空溢散的帶有信息的電磁波全部消失,所有的波段都陷入一片沉默,地球就像一盞突然關掉的燈。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恐懼症
當人類得知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後,這個在篝火旁大喊的孩子立刻澆滅了火,在黑暗中瑟瑟發抖,連一顆火星都害怕了。
在最初的幾天裡,甚至民用移動通信都被禁止,全球大部分通信基站都被強令關閉。
這在以前肯定會引發大動亂的措施,現在卻得到了民眾廣泛的理解和贊同。
雖然隨著理智的漸漸恢復,移動通信也恢復了,但對電磁發射的管制空前嚴格,無線通信都被限制在很低的功率,超過此功率的發射則可能被判處反人類罪。
其實,人們心裡也明白這是毫無意義的過度反應。
地球電磁信息向太空溢散的高峰是在模擬信號時代,那時的電視和無線廣播都有很高的功率。
但進入數字通信時代後,一方面大量的通信轉入光纖和電纜,另一方面即使無線的數字通信功率也較模擬通信小許多,地球向太空的電磁溢散急劇減少,以至於三體危機前,還有學者憂慮地球越來越難以被外星朋友發現了。
其實電磁波是宇宙間最原始、效率最低的信息傳遞方式,在太空中電磁信號的衰減和畸變都很快,絕大部分自地球溢散的電磁信息都傳不出兩光年,只有葉文潔創造的那種恆星級功率的發射才有可能被星際監聽者接收到。
以人類的技術水平向前一步,高效的宇宙信息傳遞技術有兩種:中微子和引力波,後者後來成為人類對三體世界的主要威懾手段。
黑暗森林理論對人類文明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那個篝火餘燼旁的孩子,由外向樂觀變得孤僻自閉了。
對於地球電磁信息突然消失的原因,「青銅世紀」號上的人們大多認為太陽系已經被占領了,「青銅世紀」號增大了加速功率,向26光年外一顆帶有類地行星的恆星進發。
但在十天後,「青銅世紀」號突然收到了一條來自太空艦隊司令部的電波信息。
信息同時發向「青銅世紀」號和遠在太陽系另一端的「藍色空間」號,說明了剛剛發生在地球上的事,告訴他們人類對三體世界的威懾已經成功建立,讓兩艦立刻返航,並說明這條信息是冒險發出的,不會再重複。
對於這個信息,「青銅世紀」號不敢輕信,不排除是太陽系的占領者設下的陷阱。
但為可能的返航考慮,飛船停止了加速,同時向地球連續發電詢問,不過均無答覆,地球的電磁靜默在繼續著。
正當「青銅世紀」號準備再次啟動加速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來自三體世界的智子在艦上低維展開,在「青銅世紀」號和太陽系之間建立了量子通信信道。
於是,一切才最終被證實。
「青銅世紀」號上的太空軍人們得知,作為末日戰役中倖存的戰艦,他們已成為人類的英雄,整個地球世界都在盼望著他們的回歸,艦隊司令部宣布對「青銅世紀」號上的全體官兵集體授予最高榮譽勳章。
「青銅世紀」號立刻返航,這時,它位於距太陽兩千三百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早已越出柯伊伯帶,但距奧爾特星雲還十分遙遠。
由於已經接近最高航速,減速消耗了大量聚變燃料,最後向太陽系方向只能達到較低的速度,回家的航行用了十一年。
前方出現一個小白點,迅速清晰起來,這是迎接「青銅世紀」號的「萬有引力」號戰艦。
「萬有引力」號是末日戰役後地球建造的第一艘恆星級戰艦。
現在,星際飛船的外形越來越不規則。
一般的巨型飛船都是由幾個模塊組成,可以組合成多種形狀,但「萬有引力」號則相反,呈一個白色圓柱體,這個圓柱體是如此規則,以至產生了一種不真實感,好像某種超級繪圖軟體以太空為屏幕繪出的一個基本形狀,仿佛是柏拉圖理想世界中的一個元素,而不是現實中的實體。
如果「青銅世紀」號上的人們看到過地球上的引力波天線,會立刻發現這艘飛船幾乎是它的完美複製品。
事實上,「萬有引力」號的整個船體就是一個引力波天線,它等同於一個能進行星際航行的引力波發射器,同地球上的那個發射器一樣,可以隨時向宇宙的各個方向廣播引力波信息——這兩個巨型引力波發射裝置,共同構成了人類對三體世界的黑暗森林威懾。
編隊航行了一天後,「青銅世紀」號在「萬有引力」號的護送下進入地球同步軌道,緩緩泊入太空港。
從「青銅世紀」號上可以看到,在太空港廣闊的空氣區,人山人海,世界上這麼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能想起來的只有奧運會開幕式和麥加朝聖了。
戰艦緩緩進入一片彩色的大雪中,那是人海中向他們拋出的鮮花。
艦上的人都向兩側的人海中眺望,試圖找到他們的親人,他們遠遠看到每個人都熱淚盈眶,忘情地歡呼著。
「青銅世紀」號微微震動了一下,終於停泊。
艦長向艦隊總部報告飛船的情況,同時說明將留下執勤人員,得到的回答是:應該讓他們儘快與親人團聚,不必留艦執勤。
一名上校率領替代的執勤小組很快登艦,他們和艦上遇到的每個人擁抱,共同灑下重逢的淚水。
從他們的軍裝上看不出是屬於哪支艦隊,他們告訴艦上的人,重建的太陽系艦隊將是一個整體,而包括他們在內的參加過末日戰役的精英們將成為艦隊的骨幹力量。
「我們將在有生之年征服三體世界,並為人類開闢第二個太陽系!」
那位登艦迎接的上校說。
立刻有人回答說外太空太可怕了,他們願意永遠待在地球上。
上校回答說那當然好,他們是全人類的英雄,有權選擇自己今後的生活,不過在休息一陣後他們會改變想法的,他渴望看到這艘偉大的戰艦再次起航。
「青銅世紀」號上的人們開始離艦,所有官兵穿過一條長長的通道進入空氣區,眼前豁然開朗。
與艦上相比,這裡的空氣異常清新,像雨後初晴般香甜,在藍色地球的背景下,人海發出的歡呼聲充滿了廣闊的空間。
在上校的要求下,艦長開始點名。
上校堅持要求點了兩遍,確認全艦人員都在此。
突然,一切陷入寂靜,周圍的人海依舊沸騰著,但發出的聲浪完全消失了。
上校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臉上仍殘留著溫暖的微笑,但聲音在這詭異的寂靜中如利劍般鋒利:
「現在聲明:你們都已被開除軍籍,不再屬於太陽系艦隊,但你們給艦隊帶來的恥辱永遠無法抹去!你們現在也不能與親人團聚,他們並不希望見到你們。
你們的父母以你們為恥,你們的配偶大部分已經離你們而去。
雖然社會並沒有歧視你們的孩子,但他們這十多年也是在恥辱中長大,他們恨你們!你們已經被移交給艦隊國際的司法系統。」
上校說完,與幾位隨行軍官匆匆離去。
同時,人海消失了,周圍暗了下來。
幾束探照燈光來回掃射,照出包圍他們的大批武裝憲兵,他們分布在周圍廣場上和遠處的台階上,所有的槍口都對準這裡。
有人回頭看看,「青銅世紀」號周圍的那些花束倒是真的,在飄浮的花叢中,他們的戰艦像一口待葬的巨大棺材。
腳下的磁力鞋都同時失效,他們在失重中失去支撐飄浮起來,像一群動彈不得的靶子。
一個冷漠的聲音從什麼地方向他們喊話:「所有攜帶武器的人請把武器交出來!請各位配合,否則無法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從現在起,你們所有人都因一級謀殺罪和反人類罪被逮捕了!」
【威懾紀元13年,審判】
對「青銅世紀」號案件的審理由太陽系艦隊的軍事法庭進行,法庭位於地球同步軌道的艦隊基地中。
艦隊國際的主體位於火星、小行星帶和木星軌道上,但由於地球國際對此案極為關注,於是把法庭設在地球附近。
為適應來自地面的旁聽者,基地旋轉產生重力,在法庭寬闊的窗外,藍色的地球、耀眼的太陽和銀河系燦爛的星海交替出現,仿佛是不同價值觀的宏大展示,「青銅世紀」號案件就在這變幻的光影中開庭。
法庭審理持續了一個月,以下是部分庭審記錄。
尼爾·斯科特,男,45歲,上校軍銜,時任「青銅世紀」號艦長。
……
法官:我們還需要再次回到對「量子」號攻擊的決策過程上來。
斯科特:那我再重複一遍,攻擊是由我獨立決定並下令進行的,之前我沒有同「青銅世紀」號的任何一位軍官討論和溝通過。
法官:你一直試圖獨攬全部責任,這對你,甚至對你試圖袒護的對象,都不利。
公訴人:已經證明,攻擊前有過一次全艦投票。
斯科特:對這次的投票我已經做過說明,艦上人員總計1775名,贊同攻擊的只有59人,不是攻擊的原因和依據。
法官:你能給出這59人的名單嗎?
斯科特:投票是無記名的,在艦內網絡上進行,這些在航行和作戰日誌上都有記錄。
公訴人:你沒有說實話。
我們有充分證據證明,投票是記名的,更重要的是,結果與你所說的完全不同,你篡改了日誌記錄。
法官:我們現在需要你交出真實的投票結果記錄。
斯科特:我沒有,現在那上面顯示的結果就是真實的。
法官:尼爾·斯科特,我提醒你,如果你繼續對法庭調查採取這種不合作的態度,可能會害了你的許多無辜的部下,也就是那些曾對攻擊「量子」號投反對票的人。
如果沒有你提供的證據,我們只能依據現有罪證對「青銅世紀」號所有下級軍官、所有士官和士兵統一定罪量刑。
斯科特:怎麼能這麼做?
!我們面對的是法律嗎?
你是法官嗎?
無罪推定原則呢?
法官:對反人類罪不適用無罪推定原則,這一國際法準則在危機紀元就確立了,以確保人類的叛徒受到法律制裁。
斯科特:我們不是人類的叛徒!我們為地球而戰時,你們在哪兒?
!
公訴人:你們是!兩個世紀前的地球三體組織背叛人類的利益,今天的你們背叛人類最基本的道德準則。
斯科特:(沉默)
法官:希望你知道偽造證據的後果。
另外,在開庭時你曾代表本案所有被告發表過一份聲明,對「量子」號1847名死難者和他們親人表示懺悔,現在是你體現誠意的時候了。
斯科特:(長時間沉默)好吧,我交出真實結果,你們可以從「青銅世紀」號上日誌資料庫中的一個加密記錄中得到,那裡有全部的投票記錄。
公訴人:在此之前,你能對大體情況做一個說明嗎?
比如,贊成攻擊「量子」號的人有多少?
斯科特:1670人,占艦上總人數的94%。
法官:請肅靜!
斯科特:但即使結果不是這樣,即使贊成率低於50%,我也會發起攻擊。
公訴人:那我提醒你:「青銅世紀」號與太陽系另一側的「自然選擇」號等新艦不同,智能程度較低,沒有部下的配合,你不可能單獨發動攻擊。
……
賽巴斯蒂安·史耐德,男,31歲,少校軍銜,時任「青銅世紀」號武器系統目標甄別和攻擊模式控制軍官。
……
公訴人:你是「青銅世紀」號上除艦長外唯一擁有阻止或中止攻擊的系統權限的軍官。
史耐德:是的。
法官:你沒有這麼做。
史耐德:沒有。
法官:你當時的心理狀態是什麼?
史耐德:那一瞬間,哦,不是攻擊的那一瞬間,是之前我得知「青銅世紀」號再也不可能返回、飛船就是我的全部世界的那一瞬間,我就改變了。
沒有過程,一下子就變了,變成另外一個人,就好像——那個傳說中的什麼思想鋼印一樣。
法官:你認為有可能嗎?
我是說艦上存在思想鋼印。
史耐德:當然不可能,我只是比喻,太空本身就是一個思想鋼印……總之那一瞬間我就放棄了自我,成了集體的一部分,成了集體的一個細胞、一個零件——只有集體生存下來,自己的存在才有意義……就是這樣,我說不清楚,我不指望你們理解。
即使您,法官先生,親自乘上「青銅世紀」號,再向太陽系外沿著我們的航線航行幾萬個天文單位,甚至比那更遠,你也不可能理解,因為你知道你還會回來,你的靈魂一步都沒離開,還在地球上——除非飛船的後面突然間一無所有,太陽地球都消失,變成一片虛空,那時你才能理解我的那種變化。
我是加利福尼亞人,公元1967年,在我的家鄉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個名叫羅恩·瓊斯的高中教師(哦,請不要因為暫時跑題打斷我,謝謝),為了讓他的學生透徹地理解什麼是極權、什麼是納粹,就在班上用模擬的方式建立了一個極權社會。
只用了五天時間,瓊斯就成功了,他的班級成了一個微型的納粹德國,在那裡,每個學生都自願放棄了自我和自由,融入至高無上的集體,並對集體的目標充滿宗教般的狂熱。
最後,這場以遊戲開始的教學試驗幾乎失控。
後來這件事被德國人拍成了電影,當事人還寫過一本書,名叫《極權只需五天》。
同樣,「青銅世紀」號在得知了自己永遠流浪太空的命運後,也建立了這樣一個集體極權社會,知道我們用了多長時間嗎?
五分鐘。
真的只有五分鐘,那個全體會議只開了五分鐘,這個極權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就得到了「青銅世紀」號上絕大多數人的認可。
所以,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只需五分鐘。
……
鮑里斯·洛文斯基,男,36歲,中校軍銜,時任「青銅世紀」號副艦長。
……
法官:是你率領首批小分隊進入被攻擊的「量子」號嗎?
洛文斯基:是的。
法官:當時裡面還有活著的人嗎?
洛文斯基:沒有。
法官:遺體情況怎麼樣?
洛文斯基:人都死於氫彈電磁脈衝作用於艦體產生的次聲波,遺體全部完好。
法官:你們是怎麼處理遺體的?
洛文斯基:像「藍色空間」號那樣,為他們建立了紀念碑。
法官:紀念碑中有遺體嗎?
洛文斯基:沒有,我懷疑太陽系另一端「藍色空間」號建立的那座紀念碑中也沒有。
法官:遺體去了哪裡?
洛文斯基:補充艦上的食品庫存。
法官:全部?
洛文斯基:全部。
法官:這件事情是怎麼決定下來的?
是誰首先決定把遺體作為食物的?
洛文斯基:這個……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當時感覺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我負責全艦後勤配給,指揮對遺體的貯存和分配等工作。
法官:遺體是怎樣食用的?
洛文斯基:就是那樣,大多數是同生態循環系統的蔬菜和肉類混在一起烹調。
法官:食用者都是哪些人?
洛文斯基:所有人,「青銅世紀」號上的所有人。
艦上四個餐廳里都有這種食物,肯定都吃過。
法官:他們知道吃的是什麼嗎?
洛文斯基:當然。
法官:他們的反應呢?
洛文斯基:我想,肯定有人有些不適應吧,但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哦,有一次在軍官餐廳用餐時,我還聽旁邊的一位軍官說了句:謝謝,喬伊娜。
法官:什麼意思?
洛文斯基:卡爾·喬伊娜中尉是「量子」號上的通信軍官,他吃的好像就是她的一部分。
法官:他怎麼可能知道吃的是誰呢?
洛文斯基:您知道身份標識單元吧,像一粒米那麼大,植入左臂,能耐高溫,偶爾烹調時沒把那東西取出來,食用者在盤子裡發現時可以用隨身通信器什麼的把上面的信息讀出來。
法官:法庭肅靜!請把兩位暈倒的女士送出去……你們不會不知道,這種行為已經打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
洛文斯基:當時有另外的道德底線。
「青銅世紀」號在末日戰役中超功率加速時,因為動力系統過載,艦上的生態循環系統斷電近兩個小時,系統因此造成嚴重損壞,恢復得很慢;冬眠系統也出現故障,只能容納五百多人,這樣還有一千多人要吃飯,當時如果沒有額外的補給,會有一半人餓死。
即使沒有這種情況,考慮到未來漫長的航程,把那麼多寶貴的蛋白質資源拋棄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才是打破了道德底線……當然,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護,也沒有為「青銅世紀」號上的任何人辯護,當我已經恢復到地球人的思維時,講出這些來並不容易,請相信,並不容易。
尼爾·斯科特艦長在法庭的最後陳述:
我沒有太多可說的,只有一個警告:生命從海洋登上陸地是地球生物進化的一個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魚再也不是魚了;同樣,真正進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
所以,人們,當你們打算飛向外太空再也不回頭時,請千萬慎重,需付出的代價比你們想像的要大得多。
……
最後宣判結果:因犯反人類罪和謀殺罪,尼爾·斯科特艦長和其他六名高級軍官被判終身監禁;其餘1768人中,只有138人被宣布無罪,餘下均被判刑,刑期從二十年至三百年不等。
由於艦隊國際的監獄位於火星和木星軌道之間荒涼的小行星帶,犯人們只能再次飛離地球。
「青銅世紀」號返航後,他們雖來到了距地球近在咫尺的同步軌道,但三千五百億千米中的這最後三萬千米卻永遠走不過去了。
當押送飛船加速時,同在返航的戰艦中一樣,他們又都飄落在船尾的舷窗上,像一堆永遠無法歸根的落葉,看著無數次縈繞夢中的藍色地球漸漸遠去,再次變成一顆淡藍色的星星。
在離開基地前,包括原副艦長洛文斯基、原目標甄別軍官史耐德等十幾人在憲兵的押解下最後一次進入「青銅世紀」號,同接收該艦的新部隊進行一些細節方面的交接。
在過去的十幾年中,這裡曾是他們的整個世界,他們在各處精心設置了草地、森林和海岸的全息影像,還培育了真正的花草,修建了噴泉和魚池,使這裡真正成為家的樣子。
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們的痕跡被完全抹去,「青銅世紀」號又變成了一艘冷冰冰的星際戰艦。
艦上遇到的每一個軍人都對他們投來冷漠的目光,或者乾脆忽略他們的存在。
這些軍人在敬禮時目光特別專注,以表明這軍禮是對著押解他們的憲兵軍官的,與這些穿囚服的人無關。
史耐德被帶到一個球形艙里,向三名軍官交代一些目標甄別系統的技術細節。
那三名軍官兩男一女,那名女中尉十分美麗,但這三人面對史耐德就像面對一個電腦查詢界面一樣,聲音冷淡地輸入問題等待回答,沒有一絲禮貌的表示,更沒一句多餘的話。
需解決的問題並不太多,一個小時就完成了。
這時,史耐德在半空中的操作界面上點了幾下,似乎是在離開前習慣性地關閉操作窗口,然後他突然猛踹艙壁,在失重中飛到球形艙的另一端。
幾乎同時,球形艙分成了兩個,三名軍官和一名憲兵被關在其中一個艙里,史耐德獨自在另一間裡。
史耐德在面前調出一個操作界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點擊著,那是一個通信界面,他在激活「青銅世紀」號的大功率超遠程星際通信系統。
一聲悶響,艙壁被雷射槍燒出一個小洞,艙內充滿了白色的濃煙。
憲兵從另一側把槍管伸過來,對準史耐德,警告他立刻停止操作並打開艙門。
「『青銅世紀』呼叫『藍色空間』!『青銅世紀』呼叫『藍色空間』!」
史耐德的聲音並不高,他知道呼叫傳輸的距離與他的音高無關。
一束雷射穿透史耐德的胸膛,血液變成紅色的蒸汽噴出,被自己的血霧所籠罩的他,用盡最後的生命嘶啞地喊出一句話:
「不要返航,這裡不是家!」
對於地球發出的返航誘餌,「藍色空間」號本來就比「青銅世紀」號多了一些猶豫和懷疑,它只進行低功率減速,直至收到「青銅世紀」號的警報時,還保持著離開太陽系的正速度。
收到警報後,它立刻由減速轉換為全功率加速,繼續逃離太陽系。
當地球通過三體的智子情報得知這個消息時,兩個文明第一次擁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
令他們欣慰的是,「藍色空間」號目前還不具備對兩個世界進行黑暗森林威脅的能力,它即使以最大功率向宇宙發送兩個恆星系的坐標,也幾乎不可能被第三方收到。
要到達最近的恆星巴納德星進行恆星級功率的宇宙廣播,以「藍色空間」號的航行能力,需要三百年時間;但目前它的航向並沒有改變以指向巴納德星,而是仍然向著之前確定的目標NH558J2星飛行,需兩千多年才能到達。
「萬有引力」號立刻起航追擊「藍色空間」號,這是目前太陽系唯一一艘能夠進行恆星際航行的飛船。
在此之前,三體世界曾提議由速度更快的水滴(正式稱呼是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追趕並摧毀目標,但地球世界堅決拒絕了這個提議,認為這是人類的內部事務。
末日戰役是人類最大的創傷,十多年來,其疼痛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愈加劇烈。
允許水滴再次攻擊人類,在政治上是絕對不可接受的,儘管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藍色空間」號已經是一艘異類的飛船了,但對其執法只能由人類實施。
也許考慮到時間充裕,三體世界沒有堅持,只是強調「萬有引力」號具有發射引力波的能力,必須保證它的絕對安全,水滴應與其同行,以確保對「藍色空間」號的壓倒優勢。
於是,「萬有引力」號與兩個水滴編隊航行,它們之間的距離保持在幾千米。
兩者大小懸殊,當看到「萬有引力」號的全景時,水滴幾乎不可見,但後者表面卻完整而清晰地映著「萬有引力」號的鏡像。
「萬有引力」號只比「藍色空間」號晚建十年時間,除了引力波發射,並沒有更多的先進技術,其推進能力只是略優於「藍色空間」號,能追上後者完全憑藉燃料優勢。
即使這樣,按照目前兩艦的速度和加速度,「萬有引力」號追上「藍色空間」號也需要五十年時間。
【威懾紀元61年,執劍人】
在一棵巨樹建築的頂端,程心仰望著她的星星,那是她被喚醒的原因。
在當年的群星計劃中,共有十五個人購買了十七顆恆星,除程心外,其他十四人都湮沒在茫茫歷史中,也找不到有合法繼承權的後人,大低谷像一隻篩子,濾掉了太多的東西。
現在,只有程心是唯一一個合法擁有恆星的人。
現在,人類還沒有飛向太陽系外的任何恆星,但技術的飛速發展,已經使300光年內的恆星不再只有象徵意義。
程心擁有的DX3906被證明並不是一顆裸星,剛剛發現它帶有兩顆行星,從其中一顆行星的質量、軌道和大氣光譜推測,它極可能是一顆與地球十分相似的類地行星,於是其價值急劇飆升。
人們隨後驚奇地發現,這個遙遠的世界竟然是有主人的。
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想收回這顆恆星的所有權,但按照法律,這隻有在其主人同意出讓的情況下才能實現,於是,冬眠了二百六十四年的程心被喚醒了。
程心醒來後首先得知:同預料的一樣,階梯飛行器沒有任何消息,三體人艦隊沒有截獲它,也沒有觀測到它的存在,階梯計劃已經被歷史遺忘,雲天明的大腦永遠迷失在茫茫太空中。
但就是這個已經沒入虛無的人,卻給他愛的人留下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一個由一顆恆星和兩顆行星構成的世界。
DX3906的行星是一位名叫艾AA的博士生發現的。
她在做自己的博士畢業論文研究時,採用了一種新的觀測方法,用一顆恆星作為引力透鏡觀測另一顆恆星,由此獲得了這個發現。
在程心眼中,艾AA是個像鳥一般輕靈的女孩子,充滿生機地圍著她飛來飛去。
她自稱熟悉公元人,因為自己的導師就是一位公元世紀的物理學家。
也許是這個原因,她得到了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被指定為程心與聯合國太空開發署之間的聯絡人。
聯合國和艦隊的要求讓程心很為難。
她當然不能獨自占有一個世界,但也不能把深愛她的人送的禮物賣掉。
她提出無償放棄對DX3906的所有權,只保留那張證書作為紀念,但卻被告知不行。
按照現有法律,政府、聯合國和艦隊都不能無償接收這樣大宗的個人資產,他們只能從她手中買下DX3906,這是程心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經過痛苦的思考,她決定出讓兩顆行星的所有權,保留恆星,但同時與聯合國和艦隊簽署一份附加協議,確定人類可以免費使用該恆星產生的能量。
經過研究,這個想法在法律上是可行的。
AA告訴程心,只出讓行星的話,聯合國的出價就低許多,但那仍然是一筆巨額財產,她需要成立一個公司來運作。
AA接著問,如果成立公司的話,程心是否願意讓她來工作,得到程心的肯定答覆後,AA立刻打電話辭掉了太空開發署聯絡人的職位,並聲稱自己開始為程心工作了,開始為她的利益說話。
「你傻不傻呀?
!」
AA大叫道,「有許多選擇,你卻做了最糟的一個!比如你可以把恆星一起轉讓,那樣你就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或者,什麼都不出讓,整個星系全給自己留著,這是完全可以的!在這個時代,法律對個人財產是絕對保護的,沒人能搶走你的世界!然後,然後你再冬眠,直到能夠飛向DX3906那一天,你可以飛到自己的世界去,那麼大的地方,有海洋和大陸,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然最好帶上我……」
程心說她已經決定,「我們倆相隔快三個世紀了,我不指望能馬上互相理解。」
「是,是。」
AA一聲嘆息,「可你應該重新認識良心和責任這兩樣東西,責任使你出讓行星,良心使你保留恆星;責任又讓你放棄恆星的能量。
你是過去那種被這兩樣東西綁架的人,像我的導師那樣。
不過,在這個時代,良心和責任可不是褒義詞,這兩種東西表現得太多會被視為心理疾病,叫社會人格強迫症,要接受治療的。」
……
即使在城市的燈光中,程心也沒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了DX3906。
與她的時代相比,現在的大氣層清澈了許多。
她從夜空收回目光,回到令她驚嘆的現實中:她和AA就像站在一棵發光聖誕樹上的兩隻小螞蟻,周圍是聖誕樹的森林,光輝燦爛的大樓像葉子般掛滿了每根樹枝。
但這座巨型城市是建在地面上的,隨著威懾而來的和平,人類的第二次穴居時代結束了。
她們沿著這根樹枝走去,每根樹枝都是一條大街,路面飄浮著許多信息窗口,使得街道像一條五光十色的河流。
時常有幾個窗口從路中的主流中飄出來,跟著她們走一小段,發現她們對自己不感興趣後又飄回到主流中去。
屬於這條街的建築都掛在下面。
這是最高的樹枝,上面就是星空,如果走在下面的樹枝大街上,就會被掛在周圍和上方樹枝的建築所圍繞,自己仿佛是一隻小蟲子,飛行在樹葉和果實都發出絢麗光芒的夢幻森林中。
程心看著街上的行人,一個女孩子,兩個女孩子,一群女孩子,又是一個……都是女孩子,都很美麗,穿著閃閃發光的衣服,像是這夢幻森林中的精靈。
好不容易有一個看上去年齡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麗幾乎掩蓋了年齡。
當她們走到這根樹枝的盡頭,面對著下面的燈海,程心問出了那個她早就想問的問題:
「男人呢?」
她甦醒已有四天,從沒見過男人。
「到處都是啊。」
AA指指附近,「看那個背靠著欄杆的,還有那邊三個,還有那兩個正在走過來的,都是男人。」
程心看看那幾個人,她(他)們面容白嫩姣好,長髮披肩,身材苗條柔軟,仿佛骨頭都是香蕉做的,舉止是那麼優雅輕柔,說話聲音隨著微風傳過來,細軟而甜美……在她的時代,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屬於女人味最濃的那一類。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實這種進程早已開始。
公元20世紀80年代可能是最後一個崇尚男性氣質的年代,那以後,雖然男人還在,但社會和時尚所喜歡的男人越來越女性化。
她想起了21世紀初的某些日韓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麗女孩的樣子,那時人們稱之為男色時代來臨。
大低谷打斷了人類的女性化進程,但隨著威懾時代而來的半個多世紀的舒適的和平,使這一進程加速了。
AA說:「你們公元人最初確實很難分辨他們,不過這對你來說可能容易些,從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這樣的古典美人是很吸引他們的。」
程心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AA。
「你想什麼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女人耶!哼,你們那時的男人有什麼好?
粗魯野蠻骯髒,像是沒有充分進化的物種,你會適應這個美好時代的。」
程心在三個世紀前即將進入冬眠時,對自己在未來會面臨的困境做過各種假設,但現在這個是她不可能想像到的。
想想在這個女性化世界的長遠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程心的心中一陣惆悵,不由得又抬頭去夜空中尋找自己的星星。
「又在想他呀!」
AA扳著程心的雙肩說,「就算那個男人當時沒有飛向太空,和你在一起,你們孫子的孫子現在也進墳墓了。
這是全新的時代,全新的生活,與過去全無關係的!」
程心努力使自己這樣想,並努力使思緒返回現實。
來到這個時代只有幾天,她對以往近三個世紀的歷史只有大概的了解,最令她震驚的就是人類與三體世界因黑暗森林威懾而建立起來的戰略平衡,這時,一個問題突然冒上腦際。
這樣一個柔軟的女性世界,威懾?
!
程心和AA往回走去,路面上,又有幾個信息窗口圍著她們飄移,其中一個引起了程心的注意:首先是因為畫面上有一個男人,顯然是過去時代的男人,面色憔悴,頭髮蓬亂,站在一座黑色的墓碑旁。
他和墓碑處於陰冷的暗影中,但他的雙眼似乎映射著遙遠天邊的晨曦,顯得很亮。
下面有一行字幕:
……在他那個時代,殺人是要判死刑的。
程心覺得這個男人很面熟,細看時畫面又消失了,代之以一個正在演講的中年女人(程心只能認為是女性)。
她的衣服不發光,很正式,使她看上去像一個政治家,剛才的字幕就是她說出的話。
這個窗口覺察到了程心的注意,放大了許多,同時發出了剛好能讓她聽到的聲音,演講者的聲音很甜美,每個字像用長長的糖絲連起來,但說的內容很可怕:
「為什麼要判死刑?
答案是因為殺了人,但這只是正確答案之一,還有一個答案是:因為殺的人太少了。
殺一個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殺幾個幾十個更是如此,如果殺了幾千幾萬人,那就罪該萬死;但如果再多些,殺了幾十萬人呢?
當然也該判死刑,但對於有些歷史知識的人,這個回答就不是太確定了;再進一步,如果殺了幾百萬人呢?
那可以肯定這人不會被判死刑,甚至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不信看看歷史就知道了,那些殺人超過百萬的人,好像都被稱為偉人和英雄;更進一步,如果這人毀滅了一個世界,殺死了其中的所有生命,那他就成了救世主!」
「她(他?
)在說羅輯,他們想審判他。」
AA說。
「為什麼?」
「很複雜,直接原因是:那個恆星系,就是他向宇宙廣播了坐標導致其被摧毀的那個,不知道其中有沒有生命,但肯定存在有的可能,所以他被指控有世界滅絕罪的嫌疑。
這是現代法律中最重的罪了。」
「你就是程心吧?
!」
這聲音讓程心吃了一驚,因為它竟來自路面的那個窗口,裡面的演講者驚喜地看著程心並指著她說,像見到一個老朋友。
「你是擁有那個遙遠世界的人。
啊,你真的很好,把那個時代的美都帶給我們,你是唯一擁有一個世界的人,也能拯救這個世界,大眾對你寄予厚望!哦,我是……」
AA一腳把那個畫面關掉了。
程心被這個時代的信息技術深深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如何傳到演講者那裡,更不知道她(他?
)是如何從億萬觀眾中把自己檢索出來的。
AA趕到程心前面,轉身退著走面對她問道:「你會毀滅一個世界以建立這種威懾嗎?
特別是:如果敵人沒有被你的威懾嚇住,那你會按動按鈕毀滅兩個世界嗎?」
「這問題沒意義,我怎麼可能把自己置於那種位置?」
AA停下腳步,抓住程心的雙肩,直視她的雙眼,「真的不會嗎?」
「當然,就我能想到的,那是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
程心說,AA的認真使她有些吃驚。
AA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再細談,早點休息吧,你現在很虛弱,要一個星期才能完全恢復。」
第二天一早,程心就接到AA的電話,AA在屏幕上眉飛色舞地說今天上午要帶她去一個好地方,給她一個驚喜,並說接她的車就在樓頂上。
程心來到樓頂,果真看到了那輛開著車門的飛行車,她進入車內時發現AA並不在裡面。
車門無聲地滑上,程心身下的座椅像手掌般把她握住,飛行車輕盈地飛起,匯入城市森林間飛車的洪流中。
這時天還早,朝陽射入城市森林的無數道光束幾乎與地面平行,飛行車就在一道道陽光間穿越城市。
巨樹建築漸漸稀疏,最後完全消失了,藍天下的大地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一片令程心陶醉的綠色撲面而來。
威懾紀元開始後,地球重工業幾乎全部移到了太空軌道,生態環境迅速恢復,現在已經接近工業革命前的水平。
由於人口減少和糧食生產工業化,耕地也在消失,地球正在變成一個大公園。
這突然到來的美好世界使程心有一種不真實感,自從冬眠甦醒後,她一直恍若夢中。
半個小時後飛行車降落了,車門滑開,程心一下車,它立刻升空飛走了。
螺旋槳攪起的大風平息後,寂靜籠罩著一切,只有鳥鳴從遠方傳來。
程心打量著周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廢棄的建築中。
這些建築像是公元世紀的,好像是一個居住區,每座樓房的下半部分都長滿了密密的藤蔓植物。
看著這被新紀元的綠色所覆蓋的過去,程心多少找回了一些現實感。
她叫著AA的名字,回答她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
這聲音來自程心身後二樓的一個陽台,她轉身看到了站在纏滿藤蔓的陽台上那個男人,不是現在女性化的男性,而是過去真正的男人。
程心仿佛又回到夢中,但這次是她的公元世紀噩夢的延續:這個男人是托馬斯·維德,穿的衣服也是與過去一樣的黑皮夾克,只是他看上去老了些,可能他是在程心之後許多年冬眠的,或者比程心更早甦醒,也許兩者都有。
但程心的目光立刻集中在維德的右手上,那隻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握著一把手槍,公元世紀的手槍,槍口對著程心。
「這槍里的子彈是為水下射擊特製的,據說能保存很長時間,但已經二百七十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用。」
維德說,臉上露出程心熟悉的冰水般的微笑,那種笑容是他在欣賞別人絕望時特有的。
子彈能用。
一聲爆響中,程心看到槍口的火光,自己左肩像被猛擊一拳,衝擊力把她推靠到後面的一堵殘壁上。
槍聲被密集的藤蔓植物吸收,傳不了多遠,外面的鳥鳴聲還在繼續。
「不能用現在的槍,它們每次射擊都會自動在公共安全資料庫中登記。」
維德說,語氣與三個世紀前同程心談日常工作時一樣平淡。
「為什麼?
!」
程心說出了三個世紀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沒感到疼,左肩只有一種綿軟的麻痹感。
「為了執劍人。
我想成為執劍人,你會同我競爭,而你會成功。
我對你本人沒有一點兒惡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時很難過。」
「瓦季姆是你殺的?」
程心問,血從她的嘴角流出。
「是,階梯計劃需要他。
而現在,我的新計劃卻不需要你。
你們都很出色,但擋道的棋子都應清除。
我只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維德說完又開了一槍,子彈穿透程心的左腹部,仍然沒有痛感,但全身在麻痹中失去支撐,她靠著牆慢慢滑下,在身後的藤蔓葉子上留下鮮紅的血跡。
維德再次扣動扳機,這次,近三個世紀的歲月終於顯出了作用,槍沒響。
維德拉動槍栓退出臭彈,再次把槍口對準程心。
就在這時,他握槍的右臂好像自己爆炸了,一團白煙升起後,維德的右小臂消失了,被燒焦的骨肉碎片飛濺到周圍的綠葉中,手槍卻完好無損地掉到樓下。
維德沒動,仿佛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已經消失的右小臂,然後抬頭仰望,在他看的方向,一輛飛行警車正俯衝下來,還沒有接觸地面,就有幾名帶槍的警察跳到下面在氣流中翻騰的深草里,他們看上去也是身材苗條的女孩,但動作敏捷。
最後下來的是AA,她的淚眼在程心已經模糊的視線中晃動著,也能聽到她的哭訴聲,大意是有人偽造她的電話等等。
劇痛開始出現,且來勢兇猛,程心休克了過去。
很快她又醒來了,發現自己已經在車裡,身體被不知名膜狀物全部包裹起來,疼痛消失了,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意識再次模糊。
她最後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問:
「什麼是執劍人?」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面壁者的幽靈——執劍人
羅輯對三體世界建立的黑暗森林威懾無疑是偉大的功績,但最終產生這個功績的面壁計劃卻被認為是一個極其幼稚的荒唐舉動。
人類當時像個第一次走向社會的孩子,對險惡的外部世界充滿了恐懼和迷茫,面壁計劃就是這種精神衝擊的產物。
隨著羅輯把威懾控制權移交給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人們認為面壁計劃這一歷史的傳奇永遠結束了。
人們開始對威懾本身進行深入思考,由此誕生了一門學科:威懾博弈學。
構成威懾的主要元素有: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在黑暗森林威懾中分別是人類和三體世界;威懾操作,發射三體世界坐標導致兩個世界毀滅;威懾控制者,掌握髮射開關的人或組織;威懾目標,三體世界放棄侵略並向人類世界傳遞技術。
以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同歸於盡為後果進行的威懾,被稱為終極威懾。
與其他類型的威懾相比,終極威懾的特點是:一旦威懾失敗,那麼再進行威懾操作對於威懾者來說便毫無意義。
終極威懾成功的關鍵在於,必須使被威懾者相信,如果它不接受威懾目標,就有極大的可能觸發威懾操作。
描述這一因素的是威懾博弈學中的一個重要指標:威懾度。
只有威懾度高於80%,終極威懾才有可能成功。
人們很快發現一個極其沮喪的事實:如果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掌握在人類的大群體手中,威懾度幾乎為零。
讓人類集體做出毀滅兩個世界的決定本來就極其艱難,這個決定遠遠超出了人類社會的道德和價值觀底線,而黑暗森林威懾本身的情形使這種決定的可能性進一步降低:如果威懾失敗,人類還有至少一代人的時間可以存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對活著的人就是全部了;如果因威懾失敗而進行威懾操作,向宇宙廣播兩個世界的坐標,那毀滅隨時都可能到來,這個結果遠糟於放棄威懾操作。
所以,當威懾失敗時,人類的群體反應是完全可以預測的。
但個體的反應無法預測。
黑暗森林威懾的成功,正是建立在羅輯個體的不可預測上。
當威懾失敗時,決定他行為的更多是他的人格特徵和心理因素,即使是基於理智,他個人的利益與人類整體利益未必契合。
威懾紀元初,兩個世界對羅輯的全部人格特徵進行了極其詳細的研究,並建立了相應的數學模型,人類和三體的威懾博弈學者們得出了幾乎相同的結果:依威懾失敗時的精神狀態不同,羅輯的威懾度在9%至4%之間浮動,三體世界絕對不敢冒這個險。
在威懾建立後很短的時間裡,雖然還沒來得及進行上述的深入研究,但人們很快覺察到了這個事實,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立刻把威懾控制權交還給羅輯,就像扔出一塊滾燙的鐵。
從收回到交還控制權,前後只有十八個小時的時間,但這段時間已足夠水滴摧毀環繞太陽的核彈鏈以阻止人類進行坐標廣播,而敵人沒有行動,這被認為是三體世界在這場戰爭中的最大失誤,而人類則冷汗淋漓地長出了一口氣。
於是,羅輯一直掌握著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
他的手中,先是握著太陽核彈鏈的起爆開關,後來握著引力波的發射開關——兩個世界的戰略平衡,像一個倒放的金字塔,令人心悸地支撐在他這樣一個針尖般的原點上。
黑暗森林威懾是懸在兩個世界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羅輯就是懸劍的髮絲,他被稱為執劍人。
面壁計劃並沒有成為歷史,人類無法擺脫面壁者的幽靈。
如果說面壁計劃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出現的怪物,那黑暗森林威懾和執劍人在歷史上卻有過先例。
公元20世紀華約和北約兩大軍事集團的冷戰就是一個準終極威懾。
冷戰中的1974年,蘇聯啟動Perimeter計劃,建立了一個後來被稱為末日系統的預警系統,其目的是在北約核突襲中,當政府決策層和軍隊高級指揮層均被消滅、國家已失去大腦的情況下,仍具備啟動核反擊的能力。
它利用核爆監測系統監控蘇聯境內的核爆跡象,所有的數據會匯整到中央計算機,經過邏輯判讀決定是否要啟動核反擊。
這個系統的核心是一個絕密的位於地層深處的控制室,當系統做出反擊的判斷時,將由控制室內的一名值班人員啟動核反擊。
公元2009年,一位曾參加過Perimeter戰略值班的軍官對記者披露,他當時竟然只是一名剛從伏龍芝軍事學院畢業的二十五歲的少尉!當系統做出反擊判斷時,他是毀滅的最後一道屏障。
這時,蘇聯全境和東歐已在火海之中,他在地面的親人和朋友都已經死亡,如果他按下啟動反擊的按鈕,北美大陸在半個小時後也將同樣成為生命的地獄,隨之而來的覆蓋全球的輻射塵和核冬天將是整個人類的末日。
那一時刻,人類文明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中。
後來,人們問他最多的話就是:如果那一時刻真的到來,你會按下按鈕嗎?
這位歷史上最早的執劍人說:我不知道。
人們現在的希望就是:黑暗森林威懾能夠出現像20世紀的核威懾那樣美好的結局。
歲月在詭異的平衡中流逝,威懾已經建立了六十年,已過百歲的羅輯仍執掌著威懾控制權。
他在人們眼中的形象也在慢慢變化。
主張對三體世界採取強硬政策的鷹派不喜歡他。
早在威懾剛建立時,強硬派就主張向三體世界提出更加苛刻的條件,企圖徹底解除三體世界的武裝。
有些方案已經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裸移民」計劃,提出讓三體人全體脫水,然後由貨運飛船送至奧爾特星雲,再由人類飛船接運到太陽系,存儲於建造在月球或火星上的干庫中,依據某種條件分小批逐步解凍。
溫和的鴿派同樣不喜歡羅輯。
他們關注的焦點集中在被羅輯泄露坐標的187J3X1恆星系中是否有生命和文明上。
對這一點,兩個世界的天文學家們都無法做出肯定的回答,無法證明有,也無法證明沒有。
但羅輯肯定有世界毀滅罪的嫌疑。
他們認為,人類和三體兩個文明要想建立一個和平共處的世界,必須以泛宇宙的人權體系為基礎,即承認宇宙間所有文明生物都擁有完全平等的人權。
而要使這樣一個泛宇宙人權體系成為現實,就必須對羅輯進行審判。
羅輯對兩者都沒有理會。
他只是握著引力波發射的開關,沉默地堅守著執劍人的崗位,堅守了半個世紀。
人們發現,人類對三體世界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繞過執劍人,沒有執劍人的承認,人類的政策在三體世界沒有任何效力。
這樣,執劍人就成為像面壁者一樣擁有巨大權力的獨裁者。
隨著時間的流逝,羅輯的形象由救世主一天一天地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和毀滅世界的暴君。
人們發現威懾紀元是一個很奇怪的時代,一方面,人類社會達到空前的文明程度,民主和人權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另一方面,整個社會卻籠罩在一個獨裁者的陰影下。
有學者認為,科學技術一度是消滅極權的力量之一,但當威脅文明生存的危機出現時,科技卻可能成為催生新極權的土壤。
在傳統的極權中,獨裁者只能通過其他人來實現統治,這就面臨著低效率和無數的不確定因素,所以,在人類歷史上,百分之百的獨裁體制從來沒有出現過。
但技術卻為這種超級獨裁的實現提供了可能,面壁者和持劍者都是令人憂慮的例子。
超級技術和超級危機結合,有可能使人類社會退回黑暗時代。
但大多數人也承認,目前還不到停止威懾的時候。
隨著智子封鎖的解除和三體世界的知識輸入,人類科學飛速發展,但與三體世界比,還相差兩到三個技術時代;只有當兩個世界科技實力相當時,才能考慮停止威懾。
還有一個選擇:把威懾控制權交給人工智慧。
這一選擇曾被認真考慮,並進行了大量的研究試驗,它的最大優勢是威懾度極高,但最終被否決了。
把兩個世界的命運交付給機器,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試驗發現,對威懾所面臨的複雜情況做出正確判斷的機率比人要低許多,因為這種判斷本身所要求的不僅僅是邏輯推理能力。
另外,在政治上這也不會使人們感覺更好,這不過是把人的獨裁轉化成機器獨裁,從政治角度看更糟糕。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智子對的干擾。
雖然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但僅僅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就使這個選擇成為不可能。
折中的選擇是更換執劍人。
即使不考慮以上的因素,羅輯已是百歲老人,思維和心理隨時可能出現異常波動,把兩個世界的命運放到他手中很難讓人放心。
程心恢復得很快。
醫生們聲稱,即使那把手槍中的十顆7毫米子彈全部擊中她,即使她的心臟被擊碎,現代醫學也能把她救活並恢復到與正常人基本無異的健康狀態,但如果大腦被擊中就沒救了。
據警方透露,維德幾乎成功。
世界上最近的一起謀殺案發生在二十八年前,而這個城市已經近四十年沒有謀殺犯罪了,警方對預防和偵破謀殺案已經生疏。
是另一名執劍者候選人,維德的一個競爭對手,向警方提出警告,但他也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以這個時代所沒有的敏銳覺察到了維德的意圖。
半信半疑的警方耽誤了很多時間,直到發現了維德偽造AA的電話時才採取行動。
許多人到醫院來看望程心,有政府、聯合國和艦隊的官員,社會各界的人士,當然也有AA和她的朋友們。
程心現在已經能夠很容易地分辨現代人的性別,同時也漸漸適應了外表完全女性化的現代男人,感覺他們有一種她的時代的男人們所沒有的優雅,但他們還遠不可能對她產生異性吸引力。
隨著陌生感的消失,程心渴望進一步了解這個時代,可目前她還只能待在病房裡。
這天,AA在病房中為她放了一部全息電影,說是本屆奧斯卡獎的最佳影片,名叫《長江童話》,取材於李之儀的《卜算子》「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
影片描寫一個沒有具體年份的上古田園時代,分別居住在長江入海口和源頭的一對情侶的愛情。
整部影片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距離不可跨越,他們從未見面,連想像中的相會畫面都沒出現過,但他們的思念之情卻被表現得無比淒婉動人。
影片的攝影也十分唯美,長江入海處江南的清麗婉約和源頭青藏高原的雄渾壯闊相互映襯,令程心陶醉。
影片絲毫不見她的時代那類商業化的張揚,故事像長江一樣從容流淌,使她融入其中。
程心想到,她現在就在時間大河的江之尾,而江之頭卻空蕩蕩的……
這部電影激起了程心對新紀元文化的興趣,當她能走動時,AA又帶她去了畫展和音樂會。
程心清晰地記得公元世紀在798廠和上海現代藝術雙年展中見到的那些變態怪異的東西,很難想像那時的藝術延伸到現在是什麼樣子。
但她看到的畫都很溫和寫實,而柔美的色彩中又躍動著生機和情感,她感覺那一幅幅畫就像一顆顆心,在為自然和人性之美輕輕跳動。
至於音樂,她感覺聽到的都像是古典交響曲,讓她又想到了那部電影中的長江,厚重雄渾又從容舒緩,她像是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江面的流水,不知不覺中感到不是水在流,而是人在向上遊走,她就這樣被帶了很遠很遠……
這個時代的文化藝術與程心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但也不是簡單地回歸古典,更像是自後現代以後的螺旋升華,完全建立在一個新的美學基礎上,比如《長江童話》中就包含著對宇宙時空的深刻隱喻。
但使程心最為激動的是,21世紀後現代文化藝術中所充斥的那種晦暗絕望變異喧鬧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的寧靜和樂觀。
「我愛這個時代,但想想也挺讓人吃驚的。」
程心說。
「要是知道這些電影、畫和音樂的作者,你就更吃驚了,他們都是四光年外的三體人。」
AA說,看著程心目瞪口呆的樣子,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文化反射
威懾建立之後,為了接收和消化三體世界向地球傳送的科學技術信息,成立了世界科學院,這是一個與聯合國同級別的國際組織。
人們最初預測,人類只能接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擠牙膏似的零星信息,且這些信息充滿刻意的謬誤和誤導,地球科學家們只能從中猜謎般地獲得真正的新知識。
但三體世界在這方面的態度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們在短時間內系統地傳送了海量的知識信息,主要是基礎科學信息,包括數學、物理學、宇宙學、分子生物學(以三體世界生命為基礎)等等,每一類都是一個完整的學科體系。
這巨量的信息令地球科學界一時手足無措。
三體世界還對地球人進行了不間斷的指導,一時間地球世界幾乎成了一所大學。
智子對加速器的封鎖解除後,三體物理學的核心內容一步步得到實驗證實,使人類對這些知識的真實性有了初步的確認。
三體世界甚至多次抱怨世界科學院消化知識的速度太慢,他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使人類達到自己世界的科學水平,至少在基礎科學方面是這樣。
對這一令人困惑的現象,人們提出了多種解釋,較為可信的一種是:三體世界看到了人類科學加速發展的優勢,想通過人類科學的發展獲得新的知識,地球被作為一個知識電池來使用,試圖在為其充電後獲得更高的能量。
三體世界對此的解釋是:如此慷慨的知識傳送是出於對地球文明的敬意,三體世界從地球文明那裡得到了更多的東西。
人類文化使三體世界睜開了一雙新的眼睛,看到了生命和文明更深層的意義,體驗到了以前從未覺察到的自然和人性之美。
人類文化在三體世界廣為傳播和滲透,正迅速和深刻地改變著三體世界的社會形態,並在半個世紀中引發了多次革命,使得三體世界的社會結構和政治體制與地球越來越相似,人類的價值觀正在那個遙遠的社會得到認同和推崇,人類文化正被所有三體人所迷戀。
開始,人們對此將信將疑,但隨之而來的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化反射浪潮證實了這一切。
威懾紀元十年後,由三體世界傳送而來的,除了海量的知識信息,還有越來越多的模仿人類的文化藝術作品,包括電影、小說、詩歌、音樂、繪畫等。
令人吃驚的是,三體世界對人類文化的模仿似乎沒有經歷邯鄲學步的過程,一開始就達到了很高的水準。
這種現象被學者們稱為文化反射。
人類文明在宇宙中有了一面鏡子,使人類從以前不可能的角度重新認識自己。
在以後的十年間,反射文化在人類世界流行開來,取代正在日益頹廢和失去活力的地球本土文化,成為文化主流,在大眾中引領時尚,在學者中成為尋找新的文化思想和美學理念的源泉。
現在,一部電影或小說,如果不預先說明,一般無法看出它的來源,很難確定其作者是人類還是三體人。
因為在來自三體世界的作品中,人物全部是地球人類,自然環境也都是地球類型的,完全看不出異世界的影子,這是三體世界接受人類文化的最有力證明。
同時,三體世界本身仍然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中,幾乎沒有任何關於那個世界的細節被傳送過來。
三體人認為,自己粗陋的本土文化現在還不值得展示給人類,特別是雙方生物學和自然環境的巨大差異,一旦展現,可能會給已經建立起來的寶貴的交流帶來意想不到的障礙。
人們欣慰地看到,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一束陽光真的照進了黑暗森林的這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