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威懾紀元12年,「青銅世紀」號3
人們確信,那六個水滴肯定大部分甚至全部潛伏在太陽系。
但是由於水滴體積極小速度極快,具有超強的機動能力,且對電磁雷達隱形,對它們的搜索和跟蹤極其困難。
地球採用播撒油膜物質和其他最先進的太空監測手段,有效的監視半徑也只能達到十分之一個天文單位,也就是一千五百萬千米,如果水滴進入這個範圍,地球有把握髮現,但若在這個半徑之外,基本上就是水滴自由行動的空間了。
水滴以最高速度衝過這一千五百萬千米,只需十分鐘。
這就是一旦那個終極時刻到來時,執劍人所擁有的決斷時間。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響起,那道有一米多厚的沉重鋼門緩緩移開,程心一行三人走進了黑暗森林威懾系統的心臟。
迎接程心的是更加廣闊的空白和空曠。
這是一間半圓形的大廳,迎面是一堵半弧形的白牆,表面有些半透明,像冰做的,地板和頂板都是潔淨的白色。
這裡給程心的第一印象是:她面對著一隻沒有眸子的空眼球,透出一種荒涼的茫然。
然後程心看到了羅輯。
羅輯盤腿端坐在白色大廳正中,面對著那堵弧形白牆,他的頭髮和鬍鬚都很長,但不亂,梳理得很整齊,也都是純白色,幾乎與白牆融為一體,這使得他穿的整潔的黑色中山裝格外醒目。
他端坐在那裡,呈一個穩定的倒丁字形,仿佛是海灘上一隻孤獨的鐵錨,任歲月之風從頭項吹過,任時間之浪在面前咆哮,巍然不動,以不可思議的堅定等待著一艘永不歸航的船。
他的右手握著一個紅色的條狀物,那就是執劍者的劍柄——引力波廣播的啟動開關。
他的存在使這個空眼球有了眸子,雖然與大廳相比只是一個黑點,卻使荒涼和茫然消失了,眼睛有了神。
而羅輯本人的眼睛從這個方向是看不到的,他對來人絲毫沒有反應,只是盯著面前的白牆。
如果面壁十年可以破壁,那這堵白牆已經破了五次。
PDC主席攔住了程心和參謀長,輕輕地說,離交接時間還有十分鐘。
五十四年的最後十分鐘,羅輯仍然堅守著。
在威懾建立之初,羅輯曾有過一段美好時光,那時他與莊顏和孩子團聚,重溫兩個世紀前的幸福。
但這段時間很短暫,不到兩年,莊顏就帶著孩子離開了羅輯。
原因眾說紛紜,比較流行的說法是,當羅輯在公眾面前仍然是一個救世主時,他的形象在他最親近的人眼中已經發生了變化,莊顏漸漸意識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是已經毀滅了一個世界、同時把另外兩個世界的命運攥在手中的男人,他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怪物,讓她和孩子害怕,於是她們離開了;另一種說法是,羅輯主動叫她們離開,以便她們能有正常的生活。
莊顏和孩子以後不知所蹤,她們現在應該都還活著,在什麼地方過著普通人平靜的生活。
莊顏和孩子離開之時,也是地球引力波發射器代替環繞太陽的核彈鏈成為威懾武器的時候,從此,羅輯開始了漫長的執劍人生涯。
羅輯置身於宇宙的決鬥場,他所面對的,不是已經成為花架子的中國劍術,也不是炫耀技巧的西洋劍法,而是一招奪命的日本劍道。
在真正的日本劍道中,格鬥過程極其短暫,常常短至半秒,最長也不超過兩秒,利劍相擊的轉瞬間,已有一方倒在血泊中。
但在這電光石火的對決之前,雙方都要以一個石雕般凝固的姿勢站定,長時間地逼視對方,這一過程可能長達十分鐘!這時,劍客的劍不在手裡而在心中,心劍化為目光直刺敵人的靈魂深處,真正的決鬥是在這一過程中完成的,在兩劍客之間那寂靜的空間裡,靈魂之劍如無聲的霹靂撞擊搏殺,手中劍未出,勝負生死已定。
羅輯就是以這種目光逼視著那堵白牆,逼視著那個四光年外的世界。
他知道智子使得敵人能看到自己的目光,這目光帶著地獄的寒氣和巨石的沉重,帶著犧牲一切的決絕,令敵人心悸,使他們打消一切輕率的舉動。
劍客的逼視總有盡頭,最後的對決總會到來,但對於羅輯,對於他置身的這場宇宙決鬥,出劍的時刻可能永生永世也不會出現。
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
就這樣,羅輯與三體世界對視了五十四年,他由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變成一位面壁五十四年的真正面壁者,一位五十四年執劍待發的地球文明的守護人。
這五十四年中,羅輯一直在沉默中堅守,沒有說過一句話。
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十至十五年不說話,他將失去語言能力,雖能聽懂但不能說了。
羅輯肯定已經不會說話了,他要說的一切都在那面壁的炯炯目光中,他已經使自己變成一台威懾機器,一枚在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每一秒都一觸即發的地雷,維持著兩個世界恐怖的平衡。
「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交接時間已到。」
PDC主席打破沉默鄭重宣布。
羅輯仍然保持原姿態不動,參謀長走過去想扶他站起來,但他抬起左手謝絕了。
程心注意到,他抬手的動作剛健有力,完全沒有百歲老人的遲緩。
然後,羅輯自己穩穩地站了起來,令程心驚奇的是,他由盤腿坐地到直立,兩手竟沒有接觸過地面,年輕人要做到這點都很吃力。
「羅輯先生,這是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第二任掌握者程心,請把廣播啟動開關交給她。」
羅輯站立的身姿很挺拔,他向著看了半個世紀的白牆凝視了最後幾秒鐘,然後向牆微微鞠躬。
他是在向敵人致意,他們隔著四光年的深淵遙遙對視半個世紀,這也是一種緣分。
然後他轉身面對程心,新老執劍人默默相對。
他們的目光只是交會了短暫的一剎那,那一瞬間,程心感覺有一道銳利的光芒掃過她靈魂的暗夜,在那目光中,她感覺自己像紙一樣薄而輕飄,甚至完全透明了。
她無法想像,五十四年的面壁使這位老人悟出了什麼,他的思想也許在歲月中沉澱得像他們頭頂的地層一樣厚重,也可能像地層之上的藍天一樣空靈。
她不可能真正知道,除非自己也走到這一天。
除了不見底的深邃,她讀不懂他的目光。
羅輯用雙手把開關交給了程心,程心也用雙手接過了這個地球歷史上最沉重的東西,於是,兩個世界的支點由一位一百零一歲的老人轉移到一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子身上。
開關帶著羅輯的體溫。
它真的很像劍柄,上面有四個按鈕,其中一個在頂端,為防止意外啟動,除了按下按鈕需要很大的力度外,還要按一定順序按動才能生效。
羅輯輕輕後退兩步,向三人微微點頭致意,然後轉身邁著穩健的步伐向大門走去。
程心注意到,在整個過程中,沒有誰對羅輯五十四年的工作說過一句感謝的話。
她不知道PDC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是否想說;交接過程在沒有羅輯參與的情況下預演過多次,沒有表達感謝的安排。
人類不感謝羅輯。
門廳中,幾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人擋住羅輯,其中一人說:「羅輯先生,我以國際法庭檢察官的名義通知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世界滅絕罪,現被國際法庭拘押,將接受調查。」
羅輯沒有看這些人,繼續向電梯門走去,檢察官們不由自主地讓出路來。
事實上,羅輯可能根本就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存在,他眼中銳利的光芒熄滅了,代之以晚霞般的平靜。
漫長的使命已經最後完成,那最沉重的責任現在離開了他。
以後,不管他在已經女性化的人類眼中是怎樣的惡魔和怪物,人們都不得不承認,縱觀文明史,他的勝利無人能及。
鋼門沒有關,程心聽到了門廳里的人說的話。
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衝過去對羅輯說聲謝謝,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黯然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電梯中。
然後,PDC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也默默地離開了。
當鋼門隆隆地關閉時,程心感到以前的人生像漏斗中的水一樣從越來越窄的門中漏出去;當鋼門完全關上時,一個新的她誕生了。
她再次看看手中的紅色開關,它已經成為她的一部分,以後她與它不能分離,即使睡眠時也要把它放在枕邊。
白色的半圓大廳中一片死寂,仿佛時間也被封閉在這裡不再流動,真的很像墳墓。
以後這兒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
她首先要做的是讓這裡恢復生活的氣息。
她不想像羅輯那樣,她不是戰士和決鬥者,她是女人,畢竟要在這裡度過很長時間,可能是十年、半個世紀,其實她為這個使命準備了一生,所以站在這漫長道路的起點,她很坦然。
但命運卻再次顯示了它的怪異無常,程心準備了一生的執劍人生涯,從她接過紅色開關時起,僅僅持續了十五分鐘便結束了。
【威懾紀元最後十分鐘,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威懾控制中心】
弧形的白牆突然變成了紅色,仿佛被地獄的岩漿燒透了,這是最高警報的顏色。
一行白色大字出現在紅色的背景上,每個字都像是一聲驚懼的尖叫:
發現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共六個,其中一個飛向地球與太陽的拉格朗日點,另外五個以一、二、二分為三個編隊,以25000千米/秒的速度沖向地球,預計十分鐘後到達地面!
在程心的身邊出現了1至5這五個懸浮的數字,發出幽幽的綠光。
這是五個全息按鈕,點擊任何一個,都會在空中彈出相應的信息窗口,不同程度地顯示更詳細的情報內容。
所有的信息均來自監視地球周圍一千五百萬千米太空的預警系統,由太陽系艦隊總參謀部對預警信息進行分析後轉發給執劍人。
後來知道,六個水滴就潛伏在一千五百萬千米警戒圈外圍不遠,距地球一千八百萬至兩千萬千米之間的太空中,其中三個長期以太陽為背景,藉助凌日干擾掩護自己;另外三個則混雜在飄浮於這一區域的一堆太空垃圾中,這堆垃圾主要是地球軌道上的早期裂變核電廠的反應堆核廢料。
其實,即使水滴不採取這些隱蔽措施,在警戒圈外也很難發現它們。
之前,人們一直認為水滴最可能的潛伏位置是在更遠處的小行星帶。
羅輯等待了半個世紀的晴空霹靂,在他離開五分鐘後就降臨到了程心的頭上。
程心沒有點擊那些全息按鈕,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
程心首先明白了一件事:錯了,自己全弄錯了。
在她的潛意識深處,自己的執劍人使命一直呈現著一幅完全錯誤的圖像。
當然,她一直在做著最壞的準備,或者說努力使自己這樣做。
她曾在艦隊和PDC專家的幫助下,詳細了解了威懾系統的整體配置,也曾同艦隊上層指揮系統和PDC的戰略家們徹夜討論可能出現的各種極端情況,甚至設想過比現在還糟糕的情形。
但她犯了一個自己沒有也不可能覺察到的致命錯誤,其實也正是因為這個錯誤,她才得以當選第二任執劍人。
她在潛意識中不相信現在的事情會發生。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400萬千米,最近1350萬千米,九分鐘到達地面!
在程心的潛意識中,她是一個守護者,不是毀滅者;她是一個女人,不是戰士。
她將用自己的一生守護兩個世界的平衡,讓來自三體的科技使地球越來越強大,讓來自地球的文化使三體越來越文明,直到有一天,一個聲音對她說:放下紅色開關,到地面上來吧,世界不再需要黑暗森林威懾,不再需要執劍人了。
當她以執劍人的身份面對那個遙遠的世界時,與羅輯不同,她沒感覺到這是一場生死決鬥,只感覺這是一盤棋,她平靜地在棋盤前坐下,想好了各種開局,假設了對方的各種棋路並一一想好應對的方法,她準備用一生的時間下這盤棋。
但對方沒有移動一枚棋子,而是抓起棋盤向她劈頭蓋臉砸過來。
就在五分鐘前程心從羅輯手中接過紅色開關的一剎那,六個水滴就從潛伏處開始向地球全力加速,敵人沒有多耽擱一秒鐘。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300萬千米,最近1200萬千米,八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150萬千米,最近1050萬千米,七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全是空白,除了白色的大廳、白色的大字,外面的一切也都是空白,程心仿佛懸浮在牛奶宇宙之中。
這是一團直徑160億光年的牛奶,在這廣漠的空白中,她找不到任何依託。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000萬千米,最近900萬千米,六分鐘到達地面!
怎麼辦?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900萬千米,最近750萬千米,五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開始消散,上方四十五千米厚的地層又顯示出沉重的存在,那是沉積的時間。
在最下面的一層,就是緊壓在威懾控制中心上面的,可能是四十億年前的沉積層,那時地球剛剛誕生五億年。
那一片渾濁的海,那是海的嬰兒狀態,海面被不間斷的閃電擊打著;那時的太陽,是迷濛的天空中一個毛茸茸的光團,在海面上映出一片血紅;以很短的間隔,天空中不時出現另一些光團,拖著長長的火尾撞擊海面,這些隕石激起的海嘯會把巨浪推上岩漿橫流的大陸,水火相遇產生的遮天蒸汽雲讓太陽更加黯淡……與這地獄的慘烈不同,渾濁的海水中悄悄地醞釀著小小的故事。
這時,有機分子在閃電和宇宙射線中誕生,它們碰撞、融合、裂解。
這是一場漫長的積木遊戲,持續了五億年。
終於,一根分子鏈顫抖著分裂,複製出另一根完全相同的分子鏈,然後它們分別吸附周圍的有機小分子,再次複製自己……在這場積木遊戲中,產生這樣自我複製的分子鏈的機率如此之小,如同一陣龍捲風捲起一堆金屬垃圾,落下後就組裝成一輛奔馳車一般。
但這事竟然發生了,於是,長達三十五億年的壯麗歷程開始了。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750萬千米,最近600萬千米,四分鐘到達地面!
太古代21億年,元古代的震旦紀18億3000萬年;然後是古生代:寒武紀7000萬年,奧陶紀6000萬年,志留紀4000萬年,泥盆紀5000萬年,石炭紀650萬年,二疊紀5500萬年;然後中生代開始了:三疊紀3500萬年,侏羅紀5800萬年,白堊紀7000萬年;然後是新生代:第三紀6450萬年,第四紀250萬年。
然後人類出現,與以前漫長的歲月相比僅是彈指一揮間,王朝與時代像焰火般變幻,古猿扔向空中的骨頭棒還沒落回地面就變成了宇宙飛船。
最後,這35億年風雨兼程的行進在一個小小的人類個體面前停下了,她只是在地球上生活過的一千億人中的一個,她手中握著一個紅色的開關。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600萬千米,最近450萬千米,三分鐘到達地面!
四十億年時光沉積在程心上方,讓她窒息,她的潛意識拼命上浮,試圖升上地面喘口氣。
潛意識中的地面擠滿了生物,最顯眼的是包括恐龍在內的巨大爬行動物,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鋪滿大地,直到目力所及的地平線;在恐龍間的縫隙和它們的腿間腹下,擠著包括人類在內的哺乳動物;再往下,在無數雙腳下,地面像涌動著黑色的水流,那是無數三葉蟲和螞蟻……天空中,幾千億隻鳥形成一個覆蓋整個蒼穹的烏雲旋渦,翼手龍巨大的影子在其中時隱時現……
萬籟俱寂,最可怕的是那些眼睛,恐龍的眼睛,三葉蟲和螞蟻的眼睛,鳥和蝴蝶的眼睛,細菌的眼睛……僅人類的眼睛就有一千億雙,正好等於銀河系中恆星的數量,其中有所有普通人的眼睛,也有達·文西、莎士比亞和愛因斯坦的眼睛。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450萬千米,最近300萬千米,兩分鐘到達地面!個數為二的兩個編隊分別指向亞洲和北美大陸,個數為一的編隊指向歐洲大陸。
按動開關,三十五億年的進程將中止,一切都將消失在宇宙的漫漫長夜中,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那個嬰兒仿佛又回到她的懷中,軟軟的,暖暖的,小臉濕乎乎的,甜甜地笑著,叫她媽媽。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300萬千米,最近150萬千米,正在急劇減速,一分鐘三十秒到達地面!
「不——」程心驚叫一聲,把手中的開關扔了出去,像看一個魔鬼般看著它滑向遠處。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已接近月球軌道,繼續減速,按照其航線延長線推測攻擊目標:北美、歐洲和亞洲引力波發射台,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號控制站,預計三十秒後接觸地面。
最後這段時間像蛛絲般被無限拉長,但程心沒有再猶豫,她堅持已經做出的決斷。
這個決斷不是用思想做出的,而是深藏在她的基因中,這基因可以一直追溯到四十億年前,決斷在那時已經做出,在後來幾十億年的滄海桑田中被不斷加強,不管對與錯,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好在解脫就要到來了。
強震出現了,這是水滴穿過地層時產生的。
程心無法站立,跌坐在地,在她的感覺中,周圍的堅實岩層都不存在了,控制中心似乎被放在一面巨大的鼓膜上。
程心閉起雙眼,想像著水滴在上面穿過地層的情景,等待著那個光滑晶亮的魔鬼以宇宙速度擊中這裡,把她和周圍的一切化為熔漿。
但震動猛烈跳動了幾下後停止了,就像鼓師在曲終時的幾下猛擂。
大屏幕上的紅色消失了,代之以之前的白色,使這裡瞬間顯得明亮空曠起來。
幾行黑色大字在白色背景上顯現:
北美引力波發射台被摧毀。
歐洲引力波發射台被摧毀。
亞洲引力波發射台被摧毀。
太陽電波放大功能被全頻段壓制。
寂靜再次覆蓋了一切,只有隱約的淅瀝水聲,是什麼地方被震裂的水管發出的。
現在程心知道,剛才的震動是水滴攻擊亞洲引力波發射天線時發出的,那個發射台距這裡只有二十千米,也在同一深度的地下。
水滴沒有攻擊執劍人。
那幾行黑字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後,最後的顯示出現:
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無法恢復,黑暗森林威懾終止。
【威懾後一小時,失落的世界】
程心乘電梯來到地面,走出入口站的大門時,她看到了一小時前剛舉行過威懾控制權交接儀式的露天會場。
參加儀式的人們已經離去,這裡空蕩蕩的,只有那排旗杆在夕陽中拉出長長的影子,最高的兩根旗杆上掛著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旗幟,後面是各國的國旗,這些旗幟在微風中平靜地飄揚著。
再向前看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幾隻鳥兒鳴叫著落入近處的一叢紅柳,遠方可以看到連綿的祁連山,少量的積雪在山頂勾出幾抹銀色。
一切依舊,但這個世界已經不屬於人類了。
程心不知道該做什麼,威懾中止後,任何方面都沒有與她聯繫。
現在,與威懾一樣,執劍人已經不存在了。
她茫然地向前走去,在走出基地大門時,兩個哨兵向她敬禮。
她害怕面對人們,但她發現,他們的眼中除了一絲好奇外並沒有更多的東西,顯然他們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
按照常規,執劍人是可以短暫地來到地面的,他們可能以為她上來是因為剛才的地震。
程心又看到大門邊的一輛軍用飛行車旁有幾名軍官,他們甚至沒向她這邊看,只是專注地看著她背對的方向,其中一位還向那邊指了指。
程心轉身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地平線上那朵蘑菇雲,那是從地下噴出的塵埃,十分濃密,以至於看上去像是固體。
它突兀地出現在平靜的天地之間,仿佛是用圖形軟體在一幅風景畫中隨意疊加上去的東西。
再細看,程心感到那朵蘑菇雲像是一個醜陋的頭像,在夕陽中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蘑菇雲是從水滴穿入地層的位置噴出的。
程心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轉身一看,竟是艾AA正向這裡跑過來。
她穿著白色的風衣,長發被風吹起,喘著氣說她來看程心,但他們不讓她進去。
她指著遠處自己的車說,還給程心的新住處帶來了好幾盆花呢,然後她指著遠方的蘑菇雲問,那是不是火山爆發,和剛才的地震有關係嗎?
程心真想抱住AA大哭一場,但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讓這個快樂的女孩子晚一些知道已經發生的事,也想讓剛剛結束的美好時代的餘音再延長一些。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對黑暗森林威懾失敗的反思
導致失敗最重要的因素當然是對執劍人的錯誤選擇,這方面將在另外的章節專門論述,這裡只從技術角度重新審視威懾系統設計上的失誤。
威懾失敗後,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引力波發射器太少了,當初把已經建成的二十三個發射台中的二十個拆除是一個錯誤。
但這種想法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
根據監測數據,水滴穿入地層摧毀一個發射台所需的時間平均只有十幾秒鐘,即使計劃中的一百個發射台全部建成並部署,水滴摧毀整個系統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關鍵在於這個系統是可摧毀的,而人類本來有機會建造一個不可摧毀的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
問題不在於引力波發射台的數量,而在於它們部署的位置。
設想如果已經建造的二十三個發射台不是位於地面而是在太空,也就是說建造二十三艘「萬有引力」號飛船,平時各飛船拉開距離分散在太陽系不同的位置,即使水滴發動突然襲擊,也很難全部消滅它們,必然有一艘或多艘飛船逃脫追擊消失在太空深處。
這樣黑暗森林威懾系統的威懾度便增加很多,而且,所增加的威懾度與執劍人無關。
當三體世界意識到,憑他們在太陽系的力量不可能完全摧毀威懾系統,他們對自己的冒險可能會謹慎許多。
遺憾的是,「萬有引力」號只有一艘。
沒有建造多艘引力波飛船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是「地球之子」對南極引力波發射台的襲擊。
在這方面,對於來自人類的威脅,引力波發射飛船與地基發射台相比更不安全,有著更多的不確定因素。
其二是經濟原因。
由於引力波發射天線體積巨大,引力波飛船的天線只能是船體本身,這樣天線材料還要滿足宇航的要求,成本更是成倍增長,建造「萬有引力」號的費用幾乎是地球上二十三個發射台的總和。
同時,飛船的船體不可能更新,所以當貫穿船體的簡併態振動弦達到五十年的半衰期而失效時,飛船的發射功能消失,只能製造新的引力波飛船。
但更深層的原因潛藏在人們意識深處,從來沒有被說出甚至可能沒有被意識到:引力波飛船太強大了,強大到它的建造者自己都害怕。
如果發生事變,水滴的襲擊或其他原因迫使引力波飛船飛向太空深處,且由於太陽系內存在的威脅永遠不能返航,它們就成為新的「藍色空間」號和「青銅世紀」號,或變成什麼更不確定更可怕的東西,同時,它們擁有引力波宇宙廣播的能力(雖然不會超過振動弦的半衰期),因而掌握著人類世界的命運!那樣,一種恐怖的不確定性將永遠播撒到太空中。
這種恐懼歸根結底還是對黑暗森林威懾本身的恐懼,這就是終極威懾的特點: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對威懾有著相同的恐懼。
程心走向那幾位軍官,向他們提出要去噴發點看一看。
其中一位負責基地警戒的中校立刻為她派了兩輛飛行車,一輛送她去噴發點,另一輛上有幾名士兵負責警衛。
程心讓艾AA在原地等著自己,但AA堅持要隨程心去,只好讓她上了車。
飛行車以貼地的高度朝塵雲方向飛去,速度很慢。
AA問開車的士兵那是怎麼回事,士兵說他也不知道,那火山共噴發了兩次,間隔幾分鐘時間,他說這可能是中國境內有史以來的第一座活火山吧。
他做夢也想不到,火山下面就是這個世界曾經的戰略支點——引力波發射天線。
第一次火山噴發是水滴穿入地層時產生的,它摧毀天線後沿原路穿出地層,引發了第二次噴發。
由於噴發主要是由水滴在地層中釋放的巨大動能所引起,並非地幔中的物質噴出,所以都很短暫。
水滴速度極快,穿入和飛出地表時肉眼是看不到的。
在飛車下面掠過的戈壁上,零星出現了一些冒煙的小坑,那是由噴發口飛出的岩漿和灼熱的岩石砸出的。
前行中,小坑漸漸密集起來,戈壁上籠罩著一層煙霧,不時能看到燃燒的紅柳叢,這裡人跡罕至,但也能看到幾幢被震塌的舊建築。
這一片看上去像是剛剛結束了一場戰役的戰場。
那團塵雲已經被風吹散了一些,不再呈蘑菇狀,變得像一頭亂髮,邊緣被即將落下的夕陽照成了血紅色。
在接近噴發點時,飛行車被一道空中警戒線攔住了,只好降落。
在程心的堅持下,地面的警戒線讓她通過了,這些軍人不知道世界已經陷落,程心在他們面前仍有執劍人的權威。
但他們擋住了AA,任她怎樣叫喊掙扎也不讓通過。
這個方向在上風,沒有太多的塵埃落下,但煙塵擋住了夕陽的光芒,形成一片不斷變幻著濃淡的陰影。
程心在陰影中走了一百多米,來到一個巨坑的邊緣。
坑呈漏斗狀,中心有幾十米深,大團濃密的白煙仍從坑中湧出,坑底有一片暗紅色,那是一窪岩漿。
就在這個坑下方四十五千米深處,引力波天線,那個長一千五百米、直徑五十米,在磁懸浮狀態下懸浮於地幔空洞的圓柱體,已經被擊成碎片並被熾熱的岩漿吞沒。
這本來也應該是她的命運,對於一名放棄了威懾操作的執劍人,那是最好的結局。
坑底的那一片紅光對程心產生了強烈的誘惑,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她就能實現自己渴望的解脫。
在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中,她出神地盯著那一窪暗紅的岩漿,直到被身後一串銀鈴般的大笑驚醒過來。
程心轉身循著笑聲看去,只見在夕陽透過煙塵投下的變幻光影中,一個苗條的身影正向這裡走來。
一直等那人走到面前,程心才認出她是智子。
除了依舊白嫩姣美的臉,這個機器人與程心上次見到的已經判若兩人。
她身穿沙漠迷彩,頭上那曾經插著鮮花的圓髮髻不見了,代之以精幹的短髮,脖子上圍著一條忍者的黑巾,背後插著一把長長的武士刀,顯得英姿颯爽。
其實她身上那已到極致的女人味並沒有消失,身姿和舉動仍顯出如水的輕柔,但這些卻融入了一股美艷的殺氣,如一條柔軟而致命的絞索,巨坑中湧出的熱浪也驅不散她帶來的寒氣。
「你做出了我們預測的選擇。」
智子冷笑著說,「不必自責,事實是:人們選擇了你,也就選擇了這個結局,全人類裡面,就你一個是無辜的。」
智子的話讓程心的心動了一下,她並沒有為此感到安慰,但不得不承認這個美麗的魔鬼有一種穿透心靈的力量。
這時,程心看到AA也走了過來。
她顯然已經得知或猜到了什麼,兩眼冒火地盯著智子,從地上抱起一塊石頭就向智子的後腦勺砸去。
智子轉身一揮手,像趕走一隻蚊子般擋開了石頭。
AA沖智子喊著她能想到的所有罵女人的話,立即又拾起一塊石頭。
智子從背上抽出了武士刀,一手把不顧一切撲過來阻止她的程心推開,一手把刀旋轉著揮舞起來,刀在空氣中嗚嗚作響,像電風扇一般看不見了。
智子停下時,一小縷斷髮從AA頭上飄落下來,她嚇得縮著脖子,像凍住一般不敢動了。
程心注意到智子手中的武士刀,她曾在那幢雲霧中的東方別墅里見過,當時它與另外兩把短些的倭刀一起放在茶案上一個精緻的木刀架上,都裝在鞘中,看上去那麼無害。
「這都是為什麼?」
程心喃喃地問,更像是問自己。
「因為宇宙不是童話。」
程心從理智上當然明白,威懾平衡如果維持下去,美好的前景只屬於人類而不是三體世界,但在她的潛意識中,宇宙仍是童話,一個愛的童話。
她最大的錯誤,就在於沒有真正站在敵人的立場上看問題。
從智子看她的眼神中,程心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沒有被水滴攻擊。
在引力波發射系統被摧毀、太陽電波放大功能被壓制的情況下,程心活著也做不了什麼;進一步推測:如果人類還掌握著三體世界所不知道的其他宇宙廣播手段(可能性極小),在執劍人被消滅的情況下,可能會有別的人啟動廣播,但執劍人存在時這種可能性就會小許多,因為那些人有了依靠和推脫的理由。
但他們依靠的是什麼?
程心不是一個威懾者,反而成了一道安全屏障,敵人看透了她。
她是一個童話。
「你不要得意,我們還有『萬有引力』號!」
AA說,她的膽子又恢復了一些。
智子把刀背放到肩上輕蔑地一笑,「小傻瓜!『萬有引力』號已經被摧毀了,就在一個多小時前交接完成時。
很遺憾,如果沒有盲區,我本來現在就可以給你們展示它在一光年外的殘骸的。」
現在,一個蓄謀已久的精巧計劃顯現出來:威懾控制權交接的具體時間在五個月前就已確定,那時跟隨「萬有引力」號的智子還沒有進入盲區,隨行的兩個水滴已經接到在交接完成後立刻摧毀「萬有引力」號的指令。
智子把長刀向後一揚,準確地插入背上的鞘中,「我要走了,請代我向羅輯博士表達三體世界的敬意,他是一個強大的威懾者,偉大的戰士。
另外,如果有機會,也請向托馬斯·維德先生表示遺憾。」
智子的最後一句話讓程心吃驚地抬起頭來。
「知道嗎?
在我們的人格分析系統中,你的威懾度在百分之十上下波動,像一條爬行的小蚯蚓;羅輯的威懾度曲線像一條兇猛的眼鏡蛇,在百分之九十高度波動;而維德……」智子遙望著煙塵後面落得只剩一角的夕陽,眼中透出明顯的恐懼,然後用力搖搖頭,仿佛正努力從自己的腦子中趕走什麼,「他根本沒有曲線,在所有外部環境參數下,他的威懾度全頂在百分之一百,那個魔鬼!如果他成為執劍者,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和平將繼續,我們已經等了六十二年,都不得不繼續等下去,也許再等半個世紀或更長。
那時,三體世界只能同在實力上已經勢均力敵的地球文明戰鬥,或妥協……但我們知道,人們肯定會選擇你的。」
智子大步離開,走遠後她又轉過身來,對沉默相視的程心和AA喊道:「可憐蟲們,準備去澳大利亞吧!」
【威懾後六十天,失落的世界】
在威懾中止後的第三十八天,運行在小行帶外側的林格—斐茲羅觀測站發現,三體星系附近朝太陽系方向的星際塵埃雲中出現了飛船航跡,共四百一十五條,顯然,三體世界向太陽系派出了第二支艦隊。
這支艦隊應該是五年前派出的,在四年前穿過了塵埃雲。
這是三體世界一個相當冒險的行動,因為如果不能在起航後的第五年摧毀人類的黑暗森林威懾系統,艦隊穿過塵埃雲被發現後可能引發威懾操作。
這說明,早在那時,對於人類世界對黑暗森林威懾心態的轉變,以及可能選擇什麼樣的第二任執劍人,三體世界已經有了準確的預測。
歷史似乎又回到了起點,新的輪迴開始了。
在威懾中止後,人類世界的前途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但同兩個多世紀前第一輪危機開始時一樣,人們並沒有把這種黑暗同自己的命運聯繫起來。
從塵埃雲中的航跡分析,第二支三體艦隊的速度與第一支沒有太大差別,即使後面會有更高的加速,艦隊到達太陽系也在兩三個世紀以後,現在活著的人們都能夠平安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有了大低谷的教訓,人類社會不會再次為了未來而犧牲現在。
但這一次人類沒有那麼幸運。
在三體艦隊駛出塵埃雲後僅三天,觀測系統竟然在第二片塵埃雲中發現了航跡,也是四百一十五條!這不可能是更早時候派出的另一支艦隊,只能是幾天前發現的那同一支艦隊。
第一支三體艦隊從第一片塵埃雲到達第二片用了五年,而第二支艦隊只用了六天!
三體艦隊達到了光速!
從對第二片塵埃雲中航跡的分析也證明了這件事。
那四百一十五條航跡以每秒三十萬千米的光速延伸,在光速飛船的衝擊下,那些航跡十分醒目。
從時間上看,艦隊在穿過第一片塵埃雲時立刻進入光速,其間竟沒有加速過程。
如果這樣,三體第二艦隊應該已經到達了太陽系。
可以說它們幾乎到達了。
現在,使用中型天文望遠鏡,也可以看到距太陽六千個天文單位處的太空中的一片亮點,有四百一十五個。
那是三體艦隊減速時推進器的火焰,但這卻是常規推進器,這時,艦隊已經脫離光速,速度驟降至光速的百分之十五。
顯然這是允許常規推進在到達太陽系前充分減速的最高速度,按照這個速度和艦隊減速率計算,三體第二艦隊到達太陽系還需一年左右的時間。
這確實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三體艦隊顯然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達到或脫離光速,但它們卻不敢在三體星系或太陽系附近這麼做。
艦隊起航後,用了整整一年時間以常規速度航行,直到與三體星系相距六千個天文單位時才進入光速;在距太陽系同樣距離處脫離光速降至常規推進速度,這段距離光速航行只需一個月,艦隊卻不惜再花一年的時間用常規推進航行。
這樣,第二艦隊的航行時間比完全光速航行整整多出了兩年。
能想到的解釋只有一個:這是為了避免四百一十五艘飛船進入光速時對兩個世界產生影響。
這個安全距離是地球到海王星距離的兩百倍,如果在這個距離上才能避免飛船對行星的影響,那就意味著引擎產生的能量比恆星還高兩個數量級!這實在難以想像。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三體世界的技術爆炸
三體世界的技術發展是從什麼時候由勻速變為爆炸式加速的,這一直是個謎。
有學者認為這種加速早在危機紀元開始前就出現了,也有人認為三體世界的技術是晚至威懾紀元才出現飛躍的。
對於三體技術爆炸的動因,人們的看法倒是比較一致,認為主要有兩個方面:
首先,地球文明對三體世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這一點上三體人可能沒有撒謊。
自第一個智子到達地球後,大量湧入的人類文化使三體世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人類的部分價值觀得到認同:發現了為應對亂紀元的災難而產生的極權體制對科學的阻礙,思想自由得到鼓勵,個體的價值得到尊重——這些都有可能在那個遙遠的世界引發類似文藝復興的思想啟蒙運動,進而產生科技的飛躍,這一定是一段輝煌的歷史,但其具體的過程卻不得而知。
另一個可能只是猜測:飛向宇宙其他方向的智子並非像三體人所說的一無所獲,在進入盲區前,它們很可能至少探測了一個文明世界。
如果是這樣,三體世界從這個第三方文明中得到的可能不僅僅是技術知識,還有關於宇宙黑暗森林狀態的重要信息。
那樣的話,不管在哪個方面,三體世界現在都比地球所知道的多得多。
智子在威懾中止後第一次露面,她仍穿著那身迷彩服,背插武士刀,向全世界宣布第二支三體艦隊將於四年後到達太陽系,將完成對這個恆星系的全面占領。
與第一輪危機時不同,三體世界對人類的政策發生了重大變化。
智子宣稱三體沒有消滅人類文明的計劃,而是在太陽係為人類劃出了保留地,具體的位置是:地球上的澳大利亞,火星的三分之一領土,這樣,就保證了人類文明最基本的生存空間。
智子說,為四年後的被占領做準備,人類必須立刻開始向保留地移民;為了執行她所說的「去威脅化」,徹底杜絕黑暗森林威懾和類似威脅的再一次出現,人類必須解除武裝,進行「裸移民」,即在移民過程中不能攜帶任何重型裝備和設施。
移民必須在一年內完成。
目前,人類在火星上和太空中的可居住空間,最多只能容納三百萬人,所以,移民的目的地主要是澳大利亞。
直到這時,人們仍然幻想著至少一代人的平安生活,所以在智子的講話發表後,沒有一個國家響應,更沒有人開始移民。
在史稱「保留地聲明」的講話發表五天後,一直在地球大氣層內巡行的五個水滴中的一個攻擊了北美、歐洲和亞洲的三座大城市。
攻擊的目的並不是毀滅城市,只是恐嚇。
它徑直穿過城市的巨樹森林,沿途撞擊懸掛在樹枝上的建築,那些被擊中的建築先是熊熊燃燒,然後像爛掉的果實一般從幾百米高度墜落到地面,造成三十多萬人死亡,這是自末日戰役後最慘重的人類傷亡事件。
現在人們認識到,在水滴面前,人類世界就像石塊下的雞蛋一般脆弱,任何城市和大規模設施都不可能提供有效遮蔽。
如果三體人願意,他們可以摧毀所有城市,逐步把地球表面變成一片廢墟。
其實,人類正在逐漸改變這種劣勢。
人們早就認識到,對水滴的防禦,只能藉助強互作用力材料(SIM)本身。
在威懾中止前,地球和艦隊的研究機構已經能夠在實驗室中少量製造這種超級材料,只是距批量生產和實用化還有很遠的距離。
如果再有十年時間,強互作用力材料就可以大批量生產。
雖然水滴的推進系統還遠遠超出人類的技術能力,但可以用SIM製造常規飛彈,藉助數量優勢,一旦擊中就有可能摧毀水滴;或者用SIM建造防禦屏障,即使水滴敢於攻擊這種屏障,它也變成了一枚一次性的炮彈。
但現在,這已經永遠不可能變為現實了。
智子再次發表講話,聲稱三體世界之所以改變對人類文明的滅絕政策,完全是出於對地球文化的熱愛和敬意。
向澳大利亞的移民完成後,會有一段艱難的日子,但只是短暫的三四年,當三體艦隊到達後,完全有能力使澳大利亞的四十億人過上舒適的生活。
同時,占領者還將幫助人類建造火星和太空中的居住空間,在艦隊到達五年後就可以向火星和太空大規模移民,十五年後就能基本完成。
那時,人類將擁有相對而言足夠大的生存空間,兩個文明將在太陽系開始新的和平生活。
但這一切,都要以第一次移民的順利進行為前提。
如果向澳大利亞的移民不立即開始,水滴將繼續攻擊城市。
在一年的期限後,任何處於保留地之外的人類都將被當做三體領土的入侵者而消滅。
當然,只要人類離開城市呈疏散狀態,僅憑五個水滴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它們不可能把分散在各大陸上的一個個或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全部殺死,但在四年後,到達太陽系的三體艦隊無疑能夠做到這一點。
「是燦爛輝煌的地球文化為人類贏得了生存的機會,希望你們珍惜。」
智子最後說。
全人類向澳大利亞的移民開始了。
【威懾後第一年,澳大利亞】
程心站在弗雷斯老人的房前,看著熱浪滾滾的維多利亞沙漠。
目力所及之處,密布著剛建成的簡易住房,在正午的陽光下,這些合成板和薄金屬板建成的房子顯得嶄新而脆弱,像一大片剛扔到沙漠上的摺紙玩具。
庫克船長在五個世紀前發現澳大利亞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全人類會聚集到這塊曾經無比空曠的大陸上。
程心和艾AA是隨最早的一批移民來到澳大利亞的。
程心本來可以去坎培拉或雪梨這樣的大城市過比較舒適的生活,但她堅持做一個普通移民,來到內陸條件最差的、位於沃伯頓附近沙漠中的移民區。
讓她無比感動的是,同樣可以去大城市的AA堅持要跟著她。
移民區的生活是艱苦的,但在最初的日子裡,到來的移民數量不多,還可以忍受。
與物質生活的艱苦相比,更糟糕的還是來自人的騷擾。
程心和AA最初是兩個人住一間簡易房,但隨著移民的增加,房間裡的人數漸漸增加到八個。
另外六個女人都是在天堂一般的威懾紀元出生的,在這裡,到處是她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事物:食品和水的定量配給,沒有信息牆壁甚至沒有空調的房間、公共廁所和公共浴室、上下鋪……這是一個絕對平均的社會,錢沒有用,所有人得到的配給都完全一樣。
她們以前只在歷史電影中看到過這些,移民區的生活對她們而言是地獄般的折磨,程心自然就成了這些人發泄的對象。
她們動不動就對她惡語相向,罵她是廢物,沒能威懾住三體世界,最該死的是在接到攻擊警報後放棄了威懾操作,否則引力波廣播一啟動,三體人就嚇跑了,至少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過,即使廣播啟動後地球立即毀滅,也比到這鬼地方受罪強。
開始她們只是罵,後來發展到對程心動手動腳,甚至搶奪她的配給品。
但AA卻拼命保護她的朋友,她像個小潑婦一樣一天與那六個女人打好幾次架,有一次抓住一個最凶女人的頭髮往上下鋪的床柱上撞,把那人撞得血流滿面,那幾個女人這以後才再不敢輕易惹她和程心了。
但憎恨程心的並不止這幾個人,周圍的移民也經常來騷擾,他們有時朝這間房子扔石頭,有時一大群人圍住房子齊聲叫罵。
對這些,程心都坦然接受了——這些甚至對她是一種安慰,作為失敗的執劍人,她覺得自己應該付出比這更大的代價。
這時,一位名叫弗雷斯的老人來找她,請她和AA到自己的房子裡去住。
弗雷斯是澳大利亞土著,八十多歲了,身體仍很強健,黝黑的臉上長著雪白的鬍鬚。
作為本地人,他暫時能夠保有自己的房子。
他是一個冬眠後甦醒的公元人,在危機紀元前曾是一個土著文化保護組織的負責人,在危機紀元初冬眠,目的是為了在未來繼續自己的事業。
醒來後他發現,跟自己預料的一樣,澳大利亞土著與他們的文化一起,已經接近消失了。
弗雷斯的房子建於21世紀,很舊但十分堅固,位於一處樹叢邊緣。
遷到這裡後,程心和AA的生活安定了許多,但老人給她們最多的還是心靈上的安寧。
與大多數人對三體世界撕心裂肺的憤怒和刻骨銘心的仇恨不同,弗雷斯淡然地面對眼前的一切,他很少談論這危難的時局,只說過一句話:
「孩子,人做過的,神都記著。」
是的,人做過的別說神,人自己都還記著。
五個世紀前,文明的地球人登上了這塊大陸(儘管大部分是歐洲的犯人),在叢林中把土著當成野獸射殺,後來發現他們是人不是獸,仍照殺不誤。
澳大利亞土著已經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生活了幾萬年,白人來的時候澳大利亞還有五十萬土著,但很快就被殺得只剩三萬,直至逃到澳大利亞西部的荒涼沙漠中才倖免於難……其實,當智子發表保留地聲明時,人們都注意到她用了Reservation這個詞,這是當年對印第安保留地的稱呼,那是在另一塊遙遠的大陸上,文明的地球人到達那裡後,印第安人的命運比澳大利亞土著更悲慘。
剛到弗雷斯家裡時,AA對那舊房子中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那裡好像是澳大利亞土著文化的博物館,到處裝飾著古老的樹皮畫和岩畫、用木塊和空心樹幹做成的樂器、草辮裙、飛去來器和長矛等。
最讓AA感興趣的是幾罐用白色黏土、紅色和黃色的赭石做成的顏料,她立刻知道了那是幹什麼用的,就用手指蘸著在自己的臉上塗了起來,然後跳起她從什麼地方看到過的土著舞蹈,嘴裡哈哈地叫著,說早點這樣就能把之前住的房間裡那幾個婊子嚇住。
弗雷斯笑著搖搖頭,說她跳的不是澳大利亞土著的舞,是毛利人的,外來的人常把這兩者搞混,但他們很不同,前者溫順,後者是兇悍的戰士;而就算是毛利人的舞她跳得也不對,沒把握住其精神。
說著,老人用顏料在自己臉上塗了起來,很快塗成一張生動的臉譜,然後脫下上衣,露出了黝黑的胸膛上與年齡不相稱的結實肌肉,從牆角拿了一根貨真價實的長矛,為她們跳起了毛利戰士的舞蹈。
他的表演立刻像勾了魂似的把她們吸引住了,弗雷斯平時的和善寬厚消失得無影無蹤,瞬間變成一個咄咄逼人的凶煞惡神,渾身上下充滿了雄壯剽悍的攻擊力,他的每一聲怒吼、每一次跺腳,都使窗玻璃嗡嗡作響,令人不由得發抖。
最令她們震撼的還是他的眼睛,睜得滾圓,灼熱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氣噴涌而出,凝聚了大洋洲雷電和颶風的力量,那目光仿佛在驚天動地地大喊:不要跑!我要殺了你!我要吃了你!
跳完舞,弗雷斯又恢復了平時的和善模樣,他說:「一個毛利勇士,關鍵是要盯住敵人的眼睛,用眼睛打敗他,再用長矛殺死他。」
他走到程心面前,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孩子,你沒有盯住敵人的眼睛。」
他輕輕拍拍程心的肩膀,「但,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第二天,程心做了一件連她自己也很難理解的事:她去看了維德。
那次謀殺未遂後,托馬斯·維德被判刑三十年,現在,他所在的監獄剛遷到澳大利亞的查爾維爾。
當程心見到維德時,他正在幹活,把一個用做倉庫的簡易房的窗子用合成板封住。
他的一隻袖管是空的,在這個時代,本來很容易接一隻功能與正常手臂差不多的假肢的,不知為什麼他沒有那麼做。
有兩個顯然也是公元人的男犯人衝程心輕佻地打口哨,但看到程心要找的人後他們立刻變得老實了,都趕緊垂頭幹活,好像對剛才的舉動有些後怕。
走近維德後,程心有些驚奇地發現,雖然在服刑,還是在這樣艱苦的地方,他反而變得比她上次看到時整潔了許多,他的鬍子颳得很乾淨,頭髮梳得整齊有形。
這個時代的犯人已經不穿囚服了,但他的白襯衣是這裡最乾淨的,甚至比那三個獄警都乾淨。
他嘴裡含著幾顆釘子,每次用左手將一顆釘子按進合成板里,然後拿起錘子利落有力地把釘子敲進去。
他看了程心一眼,臉上的冷漠沒有絲毫變化,繼續在沉默中幹活。
程心看到這人第一眼時就知道,他沒有放棄,他的野心和理想,他的陰險,還有許許多多程心從來不知道的東西,什麼都沒有放棄。
程心向維德伸出一隻手來,他看了她一眼,放下錘子,把嘴裡咬著的釘子放到她手中,然後她遞一顆釘子,他就釘一顆,直到程心手中的釘子都釘完了,他才打破沉默。
「走吧。」
維德說,又從工具箱中抓出一把釘子,這次沒有遞給程心,也沒有咬在嘴裡,而是放在腳旁的地上。
「我,我只是……」程心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是說離開澳大利亞,在移民完成前快走。」
維德低聲說,他說這話時嘴唇幾乎不動,眼睛盯著正在釘的合成板,稍遠些的人都會以為他在專心幹活。
同三個世紀前的許多次一樣,維德又是以一句簡短的話讓程心呆住了。
每次,他都像是扔給她一個緻密的線團,她得一段一段把線團拆開才能領會其中複雜的含義。
但這一次,維德的話讓她立刻不寒而慄,她甚至沒有膽量去拆那線團。
「走吧。」
維德沒有給程心提問的時間,緊接著說,然後轉向她,短暫地露出他特有的那種冰水般的微笑,「這次是讓你離開這兒。」
在回沃伯頓的路上,程心看到了大地上密集得望不到邊的簡易房,看到了在房屋之間的空地上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視角發生了變化,像從世界之外看著這一切,而這一切也突然變得像一個熙熙攘攘的蟻窩。
這個詭異的視角使她處於一種莫名的恐懼之中,一時間,澳大利亞明媚的陽光也帶上了冷雨的陰森。
移民進行到第三個月時,遷移到澳大利亞的人數已經超過十億。
同時,各國政府也陸續遷往澳大利亞各大城市,聯合國遷到雪梨。
移民由各國政府領導指揮,聯合國移民委員會對全世界的移民行動進行協調。
在澳大利亞,移民都按國家分區域聚集,以至於澳大利亞成了一個地球世界的縮小版,除了大城市外,原有的地名已棄之不用,代之以各個國家的名稱和各國大城市的名稱,現在,紐約、東京和上海都不過是由一片簡易房構成的難民營。
對這樣超大規模的人口遷移和聚集,無論是聯合國還是各國政府都毫無經驗,各種巨大的困難和危險很快浮現出來。
首先是住房問題,移民領導者們發現,即使把全世界現有的建築材料都搬到澳大利亞,也只能滿足最後移民人數不到五分之一的居住需求,而這時所謂的居住僅僅是每人一張床而已。
在移民達到五億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材料建造簡易房,只能建造超大型的帳篷,像體育館一般大小,每個能住上萬人,但在這種極其惡劣的居住環境和衛生條件下,大規模傳染病隨時可能爆發。
糧食開始出現短缺,由於澳大利亞原有的農業工廠遠遠不能滿足移民的需要,糧食必須從世界各地運來,隨著移民人口的增加,糧食從調運到分發至移民手中的過程越來越複雜和漫長。
但最危險的還是移民社會的失控。
在移民區,超信息化社會已經完全消失了,剛來的人還在牆上、床頭小桌上甚至自己的衣服上亂點,但立刻發現這些都是沒有IT的死東西,甚至基本的通信都不能保障,人們只能從極其有限的渠道得知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對於這些來自超信息化社會的人來說,這就像失明一般。
在這種情況下,現代政府以往的領導手段都失效了,他們不知道怎樣維持這樣一個超擁擠社會的運行。
與此同時,太空中的人類移民也正在進行。
威懾中止時,太空約有一百五十萬人。
這些在太空中長期生活的人分成兩個部分,其中約五十萬人屬於地球國際,生活在地球軌道上的太空城、空間站以及月球基地中;另一部分則屬於太陽系艦隊,分布於火星基地、木星基地和游弋在太陽系的太空戰艦中。
屬於地球國際的太空人絕大部分都在月球軌道以內,只能返回地面,同地球上的所有人一樣移民澳大利亞。
屬於太陽系艦隊的約一百萬人則全部移民至艦隊的火星基地,那裡是三體世界為人類指定的第二處保留地。
自從末日戰役後,太陽系艦隊再也沒有恢復到那樣龐大的規模,在威懾中止時,艦隊只有一百多艘恆星級戰艦。
雖然技術在發展,但戰艦的速度一直沒有提高,似乎核聚變推進已經達到了極限。
現在,三體艦隊的壓倒優勢不僅僅在於它們能夠達到光速,最可怕之處還在於它們根本不經加速就能夠直接躍遷至光速;而人類的戰艦如果考慮燃料的消耗以保證返航的話,加速到最高的百分之十五光速可能需要一年的時間,與三體飛船相比,慢得像蝸牛。
威懾中止時,太陽系艦隊的一百多艘恆星級戰艦本來有機會逃脫到外太空,如果當時所有戰艦朝不同的方向全速逃離,太陽系中的八個水滴很難追上它們。
但沒有一艘戰艦這樣做,都按智子的命令返回了火星軌道,理由很簡單:移民到火星,與地球上向澳大利亞的移民不同,一百萬人在火星基地的封閉城市中仍能繼續文明舒適的生活,因為基地本來的設計就能夠容納這麼多人長期生活。
與永遠流浪外太空相比,這無疑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三體世界對於火星上的人類十分警惕,從柯伊伯帶返回的兩個水滴長期在火星城市上空盤旋監視,因為與地球移民不同,太陽系艦隊雖然已經基本解除武裝,但火星基地中的人類仍然掌握著現代技術,否則城市無法生存。
不過,火星人類絕對不敢進行製造引力波發射器之類的冒險,建造這樣巨大的東西不可能不被智子察覺,半個世紀前末日戰役的恐怖歷歷在目,而火星城市像蛋殼般脆弱,水滴一次撞擊造成的減壓就可能使所有人陷入滅頂之災。
太空中的移民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月球軌道內的五十萬人返回地球進入澳大利亞,太陽系艦隊的一百萬人移居火星。
這時,太陽系的太空中已經沒有人了,只有空蕩蕩的太空城和戰艦飄浮在地球、火星和木星軌道上,飄浮在荒涼的小行星帶中,仿佛是一片寂靜的金屬墳墓,埋葬著人類的光榮與夢想。
在弗雷斯老人的家中,程心也只能從電視中得知外面的情況。
這天,她從電視中看到一個食品分發現場的實況,這是一次全息轉播,有身臨其境之感。
現在這種需要超高速帶寬的電視廣播越來越少了,只在重要新聞時出現,平時只能收到2D畫面。
轉播的地點是在沙漠邊緣的卡內基,全息畫面中出現了一個巨型帳篷,像是平放在沙漠中的半個巨蛋,而從中擁出的人群則如同巨蛋破裂後溢出的蛋清。
人們蜂擁而出是因為來了食品運輸機,這種提升力很大而體積很小的運輸機一般採用吊運方式運送食品,即把包裝成一個大立方體的食品吊在機身下運輸。
這次來的運輸機有兩架,第一架運輸機剛把吊運的食品垛放到地面上,人群就如決堤的洪水般擁來,很快把食品垛圍住淹沒,負責維持秩序的幾十名士兵構成的警戒線一觸即垮,那幾名負責分發食品的工作人員嚇得又從一架長梯爬回運輸機內,這堆食品就如同一塊扔進渾水的雪團一樣很快融化不見了。
鏡頭向地面拉近,可以看見搶到食品的人又面臨著周圍人的爭搶,那一袋袋食品像蟻群中的米粒一般,很快被撕碎扯爛,然後人們又爭搶散落在地的東西。
另一架運輸機則把第二個食品垛放在稍遠一些的空地上,這一次根本沒有士兵警戒,負責分發的人員也沒敢下機,人群立即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般蜂擁而來,很快又把食品垛圍在中間。
這時,一個綠色的身影從運輸機中飛出,苗條而矯健,從十幾米高處輕盈地落到食品垛上。
涌動的人群頓時凝固了,人們看到站在垛頂的是智子,她仍是那身迷彩服打扮,頸上的黑巾在熱風中飄蕩,更襯托出臉龐的白皙。
「排隊!」
智子對著人群喊道。
鏡頭拉近,可以看清智子怒視人群的美麗的眼睛,她的聲音很大,在運輸機的轟鳴聲里都能聽清。
但下面的人群僅被她的出現鎮住了一小會兒,很快又騷動起來,靠近食品垛的人開始割斷外面的網兜拿食品。
接著騷動加劇,人群再次沸騰起來,有幾個膽大的絲毫不管智子的存在,開始向垛頂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