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威懾紀元12年,「青銅世紀」號4
「你們這些廢物!為什麼不維持秩序?
!」
智子仰頭向懸停在上方的運輸機喊道,在運輸機敞開的艙門處,站著幾個臉色煞白的聯合國移民委員會的官員。
「你們的軍隊呢?
!警察呢?
!允許你們帶進來的那些武器呢?
!你們的職責呢?
!」
艙門口的那幾個人中有一位是移民委員會主席,他一隻手緊抓著艙門,另一隻手對著智子攤了一下,慌亂地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智子從背後拔出武士刀,以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的動作連揮三下,將剛爬上垛頂的三個人都砍成了兩截。
那三個人被砍的方式驚人地一致,都是刀從左肩進右肋出,被斜斜地劈開,那六塊半截人體向垛下飛去,還在半空,裡面的內臟已經溢出散開,同飛揚的血瀑一起,噼里啪啦地落在人群中。
在一片恐懼的驚叫和哭號中,智子從垛頂凌空跳下,落到人群中,再次閃電般地砍殺起來,轉眼間已經砍倒了十幾個人。
人群驚恐地後退,很快在她的周圍清出了一塊空地,就像一滴洗潔精落到盤中的油湯里一般。
空地上那十幾具屍體也都同前面三人一樣,被從左肩到右肋斜斜地劈開,這是讓血和內臟最快流出的方式。
在那一大片血紅面前,人群中的一部分被嚇得暈倒在地。
智子向前走去,人們驚慌地閃開,她的身體似乎帶著一圈無形的力場,把人群排斥開來,始終在自己周圍保持著一圈空地。
她走了幾步站住了,人群再次凝固。
「排隊。」
智子說,這次聲音不高。
人群很快變成了長長的隊列,仿佛在運行一個數組排序程序一樣。
隊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巨型帳篷那兒,還繞著它轉了一圈。
智子縱身一躍,跳回了食品垛的頂上,用滴血的長刀指著下面的隊列說:「人類自由墮落的時代結束了,要想在這裡活下去,就要重新學會集體主義,重新拾起人的尊嚴!」
當天夜裡程心失眠了,她輕輕走出房間。
這時已是深夜,她看到門廳的台階上有一閃一閃的火星,那是弗雷斯在抽菸。
他的膝上放著一把「迪傑里多」,那是澳大利亞一種土著樂器,用挖空的粗樹枝做成,有一米多長。
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這兒吹一會兒。
「迪傑里多」發出一種低沉渾厚的嗚嗚聲,不像是音樂,仿佛是大地的鼾聲,每天晚上,程心和AA都是在這種聲音中入睡。
程心走到弗雷斯身邊坐下,她很喜歡同老人在一起,他那種對苦難現實的超然猶如鎮痛劑一般安撫著她那顆破碎的心。
老人從不看電視,也不關心地球上正在發生的任何事。
每天夜裡,他幾乎不回自己的房間,就坐在這裡靠著門廊的木柱入睡,直到朝陽照到身上時才醒來,甚至在暴雨之夜他都這樣,說這兒比床上睡得舒服。
他曾經說,如果有一天政府的那幫雜種來把房子收走,他不會去移民區,在樹叢中搭一個遮雨的小草棚就能過下去。
AA說,他這把年紀那樣不行的,他說,祖先行,他就行。
早在第四紀冰河期,他的祖先就從亞洲劃著名獨木舟漂過太平洋來到這裡,那可是四萬年前,希臘呀埃及呀連影子還沒有呢。
他說自己在21世紀曾是一名富有的醫生,在墨爾本有自己的診所,威懾紀元甦醒後也一直過著舒適的現代生活,但就在移民開始時,他體內的某種東西復甦了,突然感覺自己其實是大地和叢林中的動物,領悟到生活所需要的東西其實是那麼少,感覺睡在露天就很好,很舒服。
弗雷斯說,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兆頭。
程心看著遠處的移民區,已是深夜,那裡的燈光稀疏了一些,一望無際的簡易房在星光下顯出一種難得的靜謐。
程心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置身於另一個移民時代,那是五個世紀前澳大利亞的移民時代,那片平房中睡著的,都是粗獷的牛仔和牧馬人,她甚至嗅到了馬糞和牧草的味道。
程心把這感覺對弗雷斯說了。
「那時可沒這麼擠,據說一個白人向另一個白人買牧場,只需付一箱威士忌的錢,然後買家在日出時騎快馬跑出去,日落時回來,這一大圈圍住的土地就歸他了。」
程心以前對澳大利亞的印象大多來自於那部與這個國家同名的電影,在電影裡,男女主人公趕著馬群橫穿北澳大利亞壯麗的大陸,不過那不是移民時代,是二戰時期,是距她度過青春的那個時代不遠的過去,但放到現在已經是很遠的歷史了——電影中的休·傑克曼和妮可·基德曼應該都已經逝去兩個多世紀了。
程心突然想到,不久前看到維德在簡易房前幹活的樣子,很像那個電影中的男主人公。
想到維德,程心就把一個月前維德對她說的那句話告訴了弗雷斯,她早就想對他說這事,但又怕打擾了他超然的心境。
「我知道這人。」
弗雷斯說,「孩子,我肯定地說你應該聽他的,但你又不可能離開澳大利亞,所以不要想這事了。
想不可能的事有什麼用?」
弗雷斯說的是事實,現在想從澳大利亞出去是很難的。
封鎖澳大利亞的不僅有水滴,還有智子招募的地球治安軍的海上力量。
從澳大利亞返回各大陸的飛行器和船舶,如果被查出載有移民,會立刻遭到攻擊。
同時,隨著移民期限的臨近,願意回去的人很少,澳大利亞雖然艱苦,總比回去送命強。
零星的小規模偷渡一直存在,但像程心這種備受矚目的公眾人物是不可能這樣離開的。
然而這些並不是程心所考慮的,無論怎樣,她都不會離開這裡。
弗雷斯似乎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但看到程心在黑暗中沉默著,似乎期待他發表更多的看法,就接著說:「我是一個骨科醫生,你可能知道,斷了的骨頭長好後,癒合的斷裂處長得比原來還粗,這在醫學上叫超量恢復,是說如果人體有機會彌補以前缺少的某些東西,那麼這些東西可能恢復到比不缺少它們的人更多。
與人類相比,他們——」他指指星空,「他們曾經缺什麼你是知道的,他們超量恢復了嗎?
恢復到什麼程度?
誰也不清楚。」
程心被這話震撼了,但弗雷斯似乎沒有繼續討論的興趣,他仰望著夜空,緩緩吟誦道:
「所有的部落都已消失,
所有的長矛都已折斷。
在這裡,
我們曾經飲露餐花,
而你們,
卻撒下一片礫石。」
就像聽弗雷斯吹響「迪傑里多」一樣,程心的心被這首詩觸動了。
「這是20世紀一位澳大利亞土著詩人的詩,他叫傑克·戴維斯。」
老人說完,便靠在廊柱上,不一會兒就發出了鼾聲。
程心坐在夜色中,坐在對這巨變中的世界無動於衷的群星下,直到東方發白。
移民開始半年後,世界人口的一半,二十一億人已經遷移到澳大利亞。
潛藏的危機開始爆發,移民開始後第七個月發生的坎培拉慘案,成為一連串噩夢開始的標誌。
智子要求人類進行裸移民,這也是威懾紀元中地球世界的鷹派曾對三體世界移民太陽系提出過的設想。
除了建築材料和建造新的農業工廠的大型部件,以及必需的生活用品和醫療設備,移民不得攜帶任何軍用和民用的重型裝備,各國前往移民區的軍隊也只能配備有限的維持秩序用的輕武器,人類被徹底解除了武裝。
但澳大利亞政府除外,他們保留了一切,包括陸海空軍的全部裝備。
於是,這個自誕生以來就一直處於國際事務邊緣的國家一躍成為人類世界的霸主。
移民初期,澳大利亞政府是無可指摘的,他們和全體澳大利亞人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來安置移民。
但隨著各大洲的移民如洪水般擁進澳大利亞,這個曾經是地球上唯一獨占一塊大陸的國家心理開始失衡,澳大利亞原住民社會民怨沸騰,新上台的政府開始對移民奉行強硬政策。
他們很快發現,現在澳大利亞聯邦對其餘國家的優勢,與三體對地球世界的優勢也差不多了。
後來的移民大都被安置在荒涼的內地,像新南威爾斯州這樣富庶的沿海地帶,被劃為澳大利亞的「保留領土」,禁止移民,坎培拉和雪梨被劃為「保留城市」,也禁止移民定居,於是,移民能夠長期居住的大城市只剩下墨爾本。
澳大利亞政府也開始變得頤指氣使,以人類家長自居,漸漸凌駕於聯合國和各國政府之上。
雖然新南威爾斯州禁止移民,但很難阻止內地移民去旅行。
出於對剛剛告別的城市生活的嚮往,移民大量擁入雪梨,雖然不讓定居,但就是在街頭流浪也比住在移民村里強,至少讓人感覺仍然身處文明世界,這使得城市人滿為患。
澳大利亞政府決定把移民從雪梨市內驅逐出去,以後也禁止外來移民進入城市,這引起了滯留城中的移民和軍警的衝突,造成了一些傷亡。
雪梨事件引發了移民對澳大利亞政府早已鬱積的眾怒,有上億移民擁進新南威爾斯州,擁向雪梨。
面對眼前鋪天蓋地的滾滾人海,州和城市的澳大利亞駐軍望風而逃。
幾千萬人湧入雪梨,洗劫了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蟻群覆蓋了一具新鮮的動物屍體,很快使其變成白骨架。
雪梨市內火光沖天,犯罪橫行,變成一個由巨樹建築構成的恐怖森林,生存條件還不如移民區了。
之後,移民大軍又把目標轉向兩百多公里外的坎培拉。
由於坎培拉是澳大利亞首都,在移民開始後有一半國家的政府也遷移至此,聯合國也剛從雪梨轉移到這裡,軍隊不得不進行防守。
這一次衝突造成了重大傷亡,死了五十多萬人,大部分並非死於軍隊的火力下,而是死於上億人的混亂造成的踩踏和饑渴;在這場持續了十多天的大混亂里,有幾千萬人完全斷絕了食物和飲水供應。
移民社會也發生著深刻的變化。
人們發現,在這塊擁擠飢餓的大陸上,民主變成了比專制更可怕的東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強有力的政府,原有的社會體制迅速瓦解,人民只希望政府能給他們帶來食物、水和能放一張床的生存空間,別的都不在乎了。
聚集在這塊大陸上的人類社會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樣,一塊接一塊地凍結在極權專制的堅冰之下。
智子砍完人後說的那句話成為主流口號,包括法西斯主義在內的形形色色的垃圾,從被埋葬的深墳中浮上表面成為主流。
宗教的力量也在迅速恢復,大批的民眾聚集在不同的信仰和教會之下,於是,一個比極權政治更老的殭屍——政教合一的國家政權開始出現。
作為極權政治的必然產物,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國家間的衝突頻繁起來,開始只是為了搶奪食品和水,後來發展到有計劃地爭奪生存空間。
坎培拉慘案後,澳大利亞軍隊有了很強的威懾力,在聯合國的要求下,他們開始以強力手段維持國際秩序,如果不是這樣,一場澳大利亞版的世界大戰已經爆發,而且正如20世紀初有人預言的那樣,這場大戰是用石頭打的。
現在除了澳大利亞,各國軍隊甚至連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最常見的武器是建築用金屬支架做的棍棒,連博物館中的古代刀劍都被取出來重新使用。
在這些陰暗的日子裡,無數人早上醒來時都不相信自己真回到了現實。
他們發現在僅僅半年的時間裡,人類社會倒退了如此長的距離,一隻腳甚至已經踏進了中世紀。
這時,支撐每個人和整個社會免於全面崩潰的,只有一樣東西:三體第二艦隊。
現在,艦隊已經越過柯伊伯帶,在晴朗的夜晚,有時用肉眼都可以看到艦隊減速的光焰。
那四百一十五個暗弱的光點,是澳大利亞人類的希望之星。
人們牢記著智子的承諾,期望艦隊的到來能給這塊大陸上的所有人帶來安寧舒適的生活,昔日的惡魔變成了拯救天使和唯一的精神支柱,人們祈盼它快些降臨。
隨著移民的進行,在澳大利亞以外的地球各大陸的夜晚,一座座城市陷入黑暗中,變成了死寂的空城,就像最後的晚餐結束時豪華餐廳中一盞接一盞熄滅的燈。
移民第九個月時,澳大利亞的人數已經達到三十四億,由於生存環境的進一步惡化,移民曾經被迫停頓。
這時,水滴又開始襲擊澳大利亞之外有人居住的城市,智子也再次發出威脅,說一年的期限一到,對保留地之外人類的清除工作立刻開始。
現在,澳大利亞就像一輛即將開往不歸路的囚車,上面的犯人已經快把車廂擠爆了,卻還要把剩下的七億人硬塞進去。
智子也考慮到了繼續移民面臨的巨大困難,她提出的解決辦法是把紐西蘭和大洋洲的一些島國作為移民的緩衝區。
這個措施發揮了作用,在剩下的兩個半月里,又有六億三千萬人經過緩衝區遷移到澳大利亞。
終於,在距最後期限三天時,運載著最後一批三百萬移民的船隊和飛機相繼從紐西蘭起程前往澳大利亞,大移民完成了。
這時,澳大利亞聚集了人類的絕大部分——四十一億六千萬人,在澳大利亞之外,只剩下約八百萬人類,他們分成三個部分:火星基地一百萬人,五百萬地球治安軍和約兩百萬地球抵抗運動成員,還有少量散落各地因各種原因沒有移民的人,數量無法統計。
地球治安軍是智子為了監督地球移民而招募的人類軍隊,她許諾參軍的人將不參加澳大利亞移民,以後可以自由生活在被三體人占領的世界中。
招募令發出後報名異常踴躍,據後來的統計,網絡上總共出現了十多億份入伍申請,其中兩千萬人參加了面試,最後招募了五百萬人。
這些最後的幸運兒並不在意人們的唾沫和鄙夷的目光,因為他們知道,那些吐唾沫的人中相當一部分是提交過申請的。
有人把地球治安軍與三個世紀前的地球三體組織相提並論,其實兩者的性質完全不同:ETO的成員都是充滿堅定信念的戰士,而參加治安軍的人不過是為了逃避移民過舒服日子而已。
地球治安軍分為亞洲、北美和歐洲三個軍團,擁有各大國在移民中遺留下來的精良裝備。
移民初期,治安軍的行為還是比較收斂的,只是按照智子的命令督促各國移民的進行,同時保護城市和地區的基礎設施不被破壞。
但隨著澳大利亞困難的加劇,移民進度越來越難以滿足智子的要求,在她的命令和威脅下,治安軍變得越來越瘋狂,不惜大規模動用武力來強迫移民,在世界各地造成了上百萬人的死亡。
最後,當移民期限過後,智子下達了消滅保留區外所有人類的命令,治安軍徹底變成了魔鬼。
他們駕駛著飛行車端著雷射狙擊槍,在空寂的城市和原野上像獵鷹一樣盤旋,見人就殺。
與治安軍相反,地球抵抗運動是人類在這場烈火中煉出的真金。
他們有許多分支,數量很難統計,據估計在一百五十萬至兩百萬人之間。
他們分散在深山和城市的地下,與治安軍展開游擊戰,並等待著同踏上地球的三體侵略者的最後戰鬥。
在人類歷史上所有淪陷區的抵抗組織中,地球抵抗組織付出的犧牲是最大的,因為治安軍有水滴和智子的協助,抵抗組織每一次作戰行動都近乎於自殺,同時也使得他們不可能進行任何大規模的集結,這就為治安軍對他們各個擊破創造了條件。
地球抵抗運動的構成很複雜,包括各個階層的人,其中有很大比例是公元人。
六名執劍人候選人都是抵抗運動的指揮官,移民結束時,其中的三人已經在戰鬥中犧牲,只剩下加速器工程師畢雲峰、物理學家曹彬和原海軍中將安東諾夫。
所有抵抗運動的成員都知道他們在進行的是一場毫無希望的戰鬥,將來三體艦隊到達地球之日,也就是他們全軍覆滅之時。
這些在深山和城市的下水道中衣衫襤褸飢腸轆轆的戰士,是在為人類最後的尊嚴而戰,他們的存在,是人類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中唯一的亮色。
凌晨,程心被一陣轟隆聲驚醒。
這一夜睡得本來就不安穩,外面人聲不斷,都是新到的移民。
程心突然想到現在已經不是打雷的季節了,而且這轟隆聲過後,外面突然安靜下來。
她不由打了個寒戰,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披衣來到門外。
在門廊睡覺的弗雷斯差點絆倒她,老人睡眼朦朧地抬頭看看她,又靠在柱子上繼續睡了。
這時天剛蒙蒙亮,外面有很多人,都神情緊張地看著東方低聲議論著什麼。
程心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只見地平線上升起一道煙柱,很黑很濃,仿佛露出白色晨光的天邊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從人們的口中程心得知,一個小時前治安軍開始大規模空襲澳大利亞,主要的打擊目標是電力系統、港口和大型運輸設備。
那道煙柱就是從五公里外剛剛被摧毀的一座核聚變發電廠冒出的。
人們又驚恐地抬頭看天,凌晨藍黑的天空中有五道雪白的航跡,那是正在掠過的治安軍轟炸機。
程心轉身回到房間,AA也起床了,正在打開電視,想從新聞中了解發生了什麼事。
程心沒看電視,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
近一年來,她不斷地祈禱這一刻不要出現,神經變得極度敏感,只要有一點點跡象就能做出準確判斷;其實從睡夢中聽到那聲來自遠處的轟響時,她基本上已經確定發生了什麼。
維德又對了。
程心發現自己早對這一刻做好了準備,不假思索就知道該做什麼了。
她對AA說要去一趟市政府,然後出門從院子裡推了一輛自行車,這是現在移民區中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了。
同時她還帶了一些食品和水,知道事情多半辦不成,自己還要走更長的路。
程心沿著到處擁堵的路向市政廳騎去。
各個國家都把自己的各級行政系統原封不動地搬到了移民區,程心所在區的移民主要來自中國西北地區的一個中等城市,現在這個區就以這座已經留在另一個大陸上的城市命名,也由原市政府領導。
市政廳就在兩公里遠處的一個大帳篷里,從這裡就可以看到帳篷的白色尖頂。
連續兩周的突擊移民,新來的人不斷擁入,移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按原行政區分配,而是哪裡有空就向哪裡塞,越來越多的其他城市地區的人擁進來,後面進來的都是其他省份的,甚至還有外國人。
在最近的兩個月,澳大利亞又擁入了七億人,移民區已經擁擠不堪。
路的兩側人山人海,各種物品一片狼藉。
新到的移民沒有住處,只能露宿在外,人們現在大多被剛才的爆炸聲驚起來,不安地望著煙柱升起的方向。
晨光把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陰鬱的暗藍中,在這暗藍之中,人們的面孔更顯蒼白。
程心又有那種從高處看蟻穴的怪異感覺,在這大片的蒼白面孔中穿行,她潛意識中感到太陽不會再升起來了。
一陣噁心和虛弱襲來,她剎住了車,靠在路邊乾嘔起來,嘔得眼淚都流出來胃才平和下來。
她聽到近處有孩子在哭,抬頭看去,一個坐在路邊一堆毯子中抱著孩子的母親,頭髮蓬亂一臉憔悴,任孩子抓撓一動不動,呆滯地看著東方,晨曦使她的雙眼發亮,但透出的只有茫然和麻木。
程心想起了另一位母親,美麗健康,充滿活力,在聯合國大廈前把可愛的嬰兒放到自己的懷抱里,叫自己聖母……她和那個孩子現在在哪兒?
到市政廳的大帳篷前時,程心不得不下車從人群中擠過去。
平時這裡人也很多,都是來要住處和食品的,但現在這些聚集的人可能是來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通過大門前軍警的警戒線時,程心說明了自己是誰才被允許通過,那名軍官並不能確定她的身份,掃描了她的身份證後才放行。
當確定她是誰時,他的眼神讓程心銘心刻骨,那眼神在說:
當初我們為什麼選擇了你?
進入市政廳後,程心找回了一些超資訊時代的感覺,她看到在大帳篷中寬闊的空間裡,飄浮著許多全息信息窗口,它們懸浮在眾多的官員和工作人員上方。
這些人顯然已徹夜不眠,都顯得疲憊不堪,但也都很忙碌。
許多部門都集中在這裡,顯得十分擁擠,讓程心想起公元世紀華爾街的股票交易大廳。
人們在懸浮於面前的信息窗口上點擊書寫,然後窗口會自動飄浮到下一個處理程序的人面前,這些發光的窗口像一群來自剛剛消逝的時代的幽靈,這裡是它們最後的聚集地。
在一間用合成板隔起來的小辦公室里,程心見到了市長。
他很年輕,女性化的清秀面龐上像別人一樣滿是疲憊,還有一絲迷離和恍惚。
眼前的重負,顯然不是他們這脆弱的一代能夠承受的。
牆上有一個很大的信息窗口,裡面顯示著一座城市的照片,那座城市的建築大多是傳統的地面形,只有不多的幾棵樹形懸掛式建築,顯示城市的規模為中等。
程心注意到畫面是動態的,半空不時有車輛飛過,時間看上去也是凌晨,一切都像從辦公室的窗子看出去一般,那可能是他移民前生活和工作的城市。
看到程心,他也露出了那種「我們為什麼選擇你」的目光,但舉止還是很禮貌,問程心有什麼需要他幫助的。
「我需要和智子聯繫。」
程心直截了當地說。
市長搖搖頭,但對程心這要求的驚奇多少驅散了一些疲憊,他對這事顯得認真了許多,「這不可能。
首先,我們這個級別的部門不可能直接與她聯繫,省政府都不行,誰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個洲哪個大陸。
再說,現在與外界的聯繫很困難,我們與省里的聯繫剛剛中斷,這裡可能很快就要斷電了。」
「能送我去坎培拉嗎?」
「我不能提供飛機,但可以派地面車輛送你去,可你知道,那也許比步行還慢。
程女士,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離開,現在到處都非常亂,很危險,城市都在遭受轟炸,我們這裡算比較平靜的。」
由於沒有無線供電系統,移民區不能使用飛行車,只能用地面車輛和飛機,但現在地面道路已經很難通行了。
程心剛走出市政廳的門,就又聽到一聲爆炸,一道新的煙柱從另一個方向升起,人群由不安變得騷動起來。
她擠過去,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
她決定騎車去五十多公里外的省政府,從那裡聯繫智子,如果不行,再想辦法去坎培拉。
無論如何,這是她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不管結果如何,她必須做下去。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在市政廳的上方出現了一個寬闊的信息顯示窗口,其寬度幾乎與大帳篷相當。
這個窗口以前也出現過,是市政府發布重要信息用的。
由於電壓不穩,窗口有些抖動,但在凌晨暗黑的天空背景前,它顯示的圖像仍然很清晰。
在空中顯示的圖像是坎培拉的國會大廈,它於1988年落成,但直到現在人們仍稱之為新國會大廈。
從遠處看,大廈如同一個依山而建的巨大掩體,在它的上方有一根可能是地球上最高的旗杆,那根高八十多米的旗杆由四根象徵著穩固的巨型鋼樑支撐在空中,不過現在看來,倒像一個大帳篷的骨架。
旗杆上現在飄揚的是聯合國國旗,自雪梨動亂以來,遷至坎培拉的聯合國就把這裡作為總部。
程心的心像被一隻巨掌抓住,她知道,最後審判日到了。
鏡頭切換到大廈內部的議會大廳,裡面已經坐滿了人,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都聚集於此,這是由智子緊急召集的聯合國大會。
智子站在主席台上,她仍身著迷彩服圍著黑巾,但沒帶武士刀。
這一年來,她臉上那種美艷的冷酷消失了,顯得容光煥發。
她對會場鞠了一躬,程心又看到了兩年前那個溫柔的茶道女人的影子。
「移民結束了!」
智子再次鞠躬,「謝謝各位,謝謝所有的人!這是一個偉大的壯舉,可以和原始人類在幾萬年前走出非洲相比。
兩個文明的新紀元開始了!」
這時,會場的所有人都緊張地抬起頭來,外面又傳來一聲爆炸,會場上方的三盞長條形吊燈搖晃起來,所有的影子也隨著晃動,仿佛大廈搖搖欲墜。
智子的聲音在繼續:
「在偉大的三體艦隊給你們帶來美好的新生活之前,所有人還必須經歷艱難的三個月,我希望人類的表現像這次移民一樣出色!
「現在我宣布:澳大利亞保留地與外界完全隔絕,七個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和地球治安軍將對這塊大陸實施嚴密封鎖,任何企圖離開澳大利亞的人都將被視為三體世界領土的侵略者而堅決消滅!
「對地球的去威脅化將繼續進行,這三個月的時間,保留地必須處於低技術的農業社會狀態,禁止使用包括電力在內的任何現代技術。
各位都已看到,治安軍正在系統地拆除澳大利亞所有的發電設施。」
程心周圍的人們都互相交換著目光,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幫助自己把握智子最後一段話中的含義,因為那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這是屠殺!」
會場中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所有的影子仍在搖晃,像絞架上的屍體。
這是屠殺。
本來,四十二億人在澳大利亞生活並不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移民完成後,澳大利亞的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五百多人,比移民前日本的人口密度高不太多。
先前設想中,人類在澳大利亞的生存是以高效率生產的農業工廠為基礎的,在移民的過程中,有大批農業工廠也遷移到澳大利亞,一部分已經重新裝配完成。
在農業工廠里,經過基因改造的農作物以高出傳統農作物幾十倍的速度生長,但自然的光照不可能為這種生長提供足夠的能量,只能使用人工產生的超強光照,這就需要大量的電力。
一旦電力中斷,在這些農業工廠的培養槽中,那些能夠吸收紫外線甚至X射線進行光合作用的農作物,將在一兩天內腐爛。
而現有的存糧,只夠四十二億人維持一個月。
「您的這種理解讓我無法理解。」
智子對喊「屠殺」的人露出真誠的迷惑表情。
「那糧食呢?
!糧食從哪裡來?
!」
又有人喊道,他們對智子的恐懼已經消失,只剩下極度的絕望。
智子環視大廳中所有的人,「糧食?
這不都是糧食?
每個人看看你們的周圍,都是糧食,活生生的糧食。」
智子是很平靜地說出這話的,好像真的是在提醒人們被遺忘的糧倉。
沒有人說話,一個策劃已久的滅絕計劃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智子繼續說:「在即將到來的生存競爭中,大部分人將被淘汰,三個月後艦隊到達之時,這個大陸上將剩下三千萬至五千萬人,這些最後的勝利者將在保留地開始文明自由的生活。
地球文明之火不會熄滅,但也只能維持一個火苗,像陵墓中的長明燈。」
澳大利亞聯邦議會大廳是模仿英國議會大廳建造的,布局有些奇怪,周圍有一圈高高在上的旁聽席,中間的各國首腦所在的議員席好像放在一個大坑中,現在,那裡的人們一定感覺自己處在一個即將被填埋的墳墓里。
「生存本來就是一種幸運,過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現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也到處如此。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類有了一種幻覺,認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東西,這就是你們失敗的根本原因。
進化的旗幟將再次在這個世界升起,你們將為生存而戰,我希望在座的每個人都在那最後的五千萬人之中,希望你們能吃到糧食,而不是被糧食吃掉。」
……
「啊——」離程心不遠處的人群中傳出一聲女人的尖叫,像利刃劃破晨空,但立刻被一片死寂吞沒了。
程心感到天旋地轉,她並未意識到自己倒下,只是看到天空把大帳篷和信息顯示窗口擠下去,占據了她的全部視野,然後地面觸到她的後背,仿佛是大地在她背後直立起來一樣。
晨空像是晦暗的海洋,那幾縷被朝陽映紅的薄雲像飄浮在海面上的血。
接著,她視野的中心出現了一塊黑斑,迅速擴大,就像一張在蠟燭上方展開的紙被燒焦一樣,最後黑色覆蓋了一切。
她昏厥的時間很短,兩手很快找到了地面,那是軟軟的沙地。
她撐著地面坐起來,又用右手抓住左臂,確定自己恢復了神志,但世界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
程心睜大了雙眼,但除了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她失明了。
各種聲音圍繞著她,她不知道哪些來自現實,哪些是幻覺。
有潮水一般的腳步聲,有驚叫聲和哭聲,還有許多自己分辨不出來的怪嘯,像狂風吹過枯林。
有跑過的人撞倒了她,她又掙扎著坐起來,黑暗,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像瀝青一般濃稠的黑暗。
她轉向自己認為的東方,但即使在想像中也看不到初升的太陽,那裡升起的是一個黑色的巨輪,把黑色的光芒灑向世界。
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黑色的眸子與黑暗融為一體,但她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能感覺到它對自己的注視。
那是雲天明的眼睛嗎?
自己已經墜入深淵,應該能見到他了。
她聽到雲天明在叫她的名字,極力想把這幻覺從腦海中趕走,但這聲音固執地一遍遍響起。
她終於確定聲音是來自現實,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是這個時代那種女性化的男音。
「你是程心博士嗎?」
她點點頭,或是感覺自己點了頭。
「你的眼睛怎麼了?
看不到了嗎?」
「你是誰?」
「我是治安軍一個特別小分隊的指揮官,智子派我們進入澳大利亞接你走。」
「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都行,她會安排好你的生活,當然,她說這得你自願。」
這時,程心又注意到了另一個聲音,她原以為那也是幻覺。
那是直升機的轟鳴聲。
人類已經掌握了反重力,但因能耗巨大而無法投入實用,現在大氣層內的飛行器大部分仍是傳統旋翼式的。
她感到了撲面的氣流,證實了確實有直升機懸停在附近。
「我能和智子通話嗎?」
有人把一個東西塞到她手中,是一部行動電話,她把電話湊到耳邊,立刻聽到了智子的聲音:
「喂,執劍人嗎?」
「我是程心,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幹什麼?
你還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嗎?」
程心緩緩搖搖頭,「不,我從來都沒那麼想……我只想救兩個人,這總行吧?」
「哪兩個?」
「艾AA和弗雷斯。」
「就是你那個嘰嘰喳喳的小朋友和那個土著老頭兒?
你找我就是為這個?」
「是的,讓你派來的人帶他們走,讓他們離開澳大利亞過自由的生活。」
「這容易。
你呢?」
「你不用管我了。」
「我想你看到了周圍的情況。」
「沒有,我的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了。」
「你是說你失明了?
你不應該缺少營養吧?」
剛才程心就有些奇怪,智子知道AA,但怎麼會也知道弗雷斯呢?
他們三人在這一年中確實一直得到了足夠的配給,弗雷斯的房子也沒有像其他當地人的房子那樣被徵用,還有,自從她和AA搬進來後,再沒有人到這裡騷擾過她。
程心一直以為這是當地政府對自己的照顧,現在才知道是智子一直在關心她。
程心當然清楚,在四光年外控制智子的肯定是一個群體,但她與其他人一樣,總是把她當成一個個體,一個女人。
這個正在殺死四十二億人的女人卻在關心她這一個人。
「如果你留在那裡,最後會被別人吃掉的。」
智子說。
「我知道。」
程心淡淡地回答。
似乎有一聲嘆息,「好吧,有一個智子會一直在你附近,如果你改變主意或需要什麼幫助時,直接說出來我就能聽到。」
程心沉默了,最終沒有說謝謝。
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那個治安軍指揮官,「我剛接到帶那兩人走的命令,你放心,程心博士。
你還是離開的好,這是我個人的請求,這裡很快就變成人間地獄了。」
程心搖搖頭,「你們走吧。
知道他們在哪兒吧?
謝謝。」
她凝神聽著直升機的聲音,失明後聽覺變得格外靈敏,幾乎像第三隻眼一樣。
她聽到直升機飛起,在兩公里外弗雷斯的房子那裡再次降低懸停,幾分鐘後再次升空,漸漸遠去。
程心欣慰地閉上眼睛,其實與睜著一樣只有黑暗。
現在,她那已經撕裂的心終於在血泊中平靜下來,這黑暗竟成為一種保護,因為這黑暗之外是更恐怖的所在,那裡正在浮現的某種東西,使寒冷感到冷,使黑暗感到黑。
周圍的騷動劇烈起來,腳步聲、衝撞聲、槍聲、咒罵、驚叫、慘叫、哭號……已經開始吃人了嗎?
應該不會這麼快,程心相信,即使到了三個月後完全斷糧之際,大部分人也不會吃人。
所以大部分人將被淘汰。
剩下的那五千萬人無論仍然是人還是變成其他什麼東西都不重要,人類作為一個概念即將消失。
現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人類歷史了:走出非洲,走了七萬年,最後走進澳大利亞。
人類在澳大利亞又回到了起點,但再次起程已不可能,旅行結束了。
有嬰兒的哭聲,程心很想把那個小生命抱在懷中,她又想起了兩年前在聯合國大廈前抱過的那個寶寶,軟軟的,暖暖的,孩子的笑那麼甜美。
母愛讓程心的心碎了,她怕孩子們餓著。
【威懾紀元最後十分鐘,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奧爾特星雲外,「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
當水滴攻擊的警報出現後,「萬有引力」號上只有一個人如釋重負,他就是詹姆斯·亨特,艦上年齡最大的人,已經七十八歲,人們都叫他老亨特。
半個世紀前,在木星軌道的艦隊總部,二十七歲的亨特從總參謀長那裡接受了使命。
「派你到『萬有引力』號上去做餐飲控制員。」
總參謀長說。
這個崗位其實就是以前的炊事員,只不過現在戰艦上炊事工作全部由人工智慧完成,餐飲控制員只負責操作烹飪系統,主要是向其中輸入每餐的菜譜和主食種類。
在這個崗位上的最高軍銜也就是中士,而亨特剛被授予上校軍銜,他是艦隊中得到這一軍銜最年輕的一位。
但亨特沒有感到奇怪,他知道自己是去做什麼。
「你是一個潛伏者,任務是監控引力波發射台,一旦出現戰艦高層指揮系統無法控制的危險,就銷毀發射控制器。
遇到非常情況時,你可以採取自己認為合適的一切手段。」
「萬有引力」號的引力波發射系統包括天線和發射控制器,天線就是船體本身,不可能破壞,但只要銷毀發射控制器,整個系統就失效了。
按照「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上的條件,是不可能重新裝配一台新的發射控制器的。
亨特知道,像自己這樣的潛伏者,在古代的核潛艇中也有過。
當時不論是在蘇聯還是北約的戰略核潛艇中,都有一些身處不起眼崗位上的士兵和低級軍官肩負著這樣的使命,隨時準備在有人試圖控制潛艇和洲際飛彈的發射權時,從他們意想不到的方向採取果斷行動制止陰謀。
「你要密切監視艦上的一切動向,你的任務也需要你不間斷地了解所有值勤周期的情況,所以,在整個任務過程中,你不能冬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一百多歲。」
「你只需活到七十多歲,那時,船體中簡併態振動弦的半衰期就到了,『萬有引力』號的引力波發射系統將會失效,於是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算下來,你只需要在前半個航程保持甦醒狀態,整個返航航程都可以冬眠。
不過,這仍是一個極富獻身精神的使命,幾乎需要獻出一生,你完全可以拒絕。」
「我接受。」
總參謀長問了一個在過去時代的將領不會提出的問題:「為什麼?」
「末日戰役中,我曾是戰略情報局駐『牛頓』號的情報分析軍官,在戰艦被水滴擊毀前,我乘一艘救生艇逃生。
那是艦上最小的一種救生艇,但上面也能坐五個人,當時有一群人向這邊移動,可我單獨一個人就把它開走了……」
「這件事我知道,軍事法庭已經有結論,你沒有過失,你的救生艇開出後不到十秒鐘飛船就爆炸了,你沒有時間等其他人。」
「是,但……我現在感覺當時還是和『牛頓』號在一起的好。」
「是啊,失敗銘心刻骨,我們都覺得自己本不該活下來。
不過這一次,你有可能救幾十億人。」
兩人沉默許久,窗外,木星的大紅斑像一隻巨眼一樣注視著他們。
「在交代具體的任務細節前,我首先要你明白一點:任務中行動的觸發應該是極其敏感的,在無法判定危險的程度時,你首先應該選擇銷毀操作,即使誤操作也不是你的責任。
在操作中,不必考慮附帶損失,如果需要,毀滅全艦也是可以接受的。」
起航後,亨特被安排在第一輪值勤,為期五年。
這五年間,他一直秘密地吃一種藍色小藥片。
到值勤結束時,在冬眠前的體檢中他被查出患有腦血管凝血障礙,又稱冬眠障礙症,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症狀,對人的正常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只是不能冬眠,否則醒來時會導致嚴重的大腦損傷,這也是迄今發現的唯一影響冬眠的病症。
當亨特被確診後,他發現周圍人的神情像在出席他的葬禮一般。
於是在整個航程中亨特一直醒著,艦上每個再次甦醒的人都發現他老了一些。
他向每一批新醒來的人講述他們冬眠後那十幾年的趣聞軼事,這個炊事兵因此成了艦上最受歡迎的人,無論軍官還是士兵都喜歡他。
漸漸地,他成了這次漫長遠航的一個象徵。
誰也想不到這個寬厚隨和的伙夫是一個與艦長平級的軍官,也是除艦長外唯一一名擁有在危機出現時毀滅全艦的權限和能力的人。
在頭三十年的時間裡,亨特有過幾個女朋友,他在這方面有著讓其他人嫉妒的優勢,可以和不同時段執勤的女孩子交往。
但幾十年後,他漸漸老去,那些仍然年輕的女性就只拿他當一般朋友和一個有趣的人了。
在這半個世紀中,亨特唯一愛過的女性叫秋原玲子,可是在大部分時間裡,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都大於千萬個天文單位,因為秋原玲子在「藍色空間」號上,是一名上尉導航員。
追擊「藍色空間」號是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間唯一真正有著共同目標的事業,因為這艘航向太空深處的孤船是兩個世界共同的威脅。
在誘使黑暗戰役倖存的兩艦返航的過程中,「藍色空間」號知曉了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如果有朝一日他們掌握了宇宙廣播的能力,後果不堪設想。
對「藍色空間」號的追擊得到了三體世界的全力配合,在進入智子盲區前,「萬有引力」號上一直可以收到智子發來的追擊目標內部的實時圖像。
在幾十年的時間裡,亨特先是由中士升為上士,後來又破格提拔為軍官,先後由准尉升至上尉,但即使到最後,他也沒有權限看到智子傳來的「藍色空間」號內部的影像。
然而他掌握著艦上幾乎所有系統的後門指令,常常在自己的艙室中把來自「藍色空間」號的圖像縮至巴掌大小觀看。
他看到那是一個與「萬有引力」號完全不同的小社會,高度軍事化集權,有著嚴格冷酷的紀律,人們在精神上都融入集體之中。
第一次見到玲子是起航後第二年,亨特立刻就被這個美麗的東方姑娘迷住了,常常連續幾個小時看著她,感覺對她的生活甚至比對自己的都熟悉。
但僅僅一年後,玲子就進入了冬眠,她再次甦醒值勤已經是三十年以後了,這時她仍然年輕,而亨特已經由一個青年變成快六十的人了。
在那個聖誕之夜,他在狂歡晚會後回到自己的小艙室,又調出了「藍色空間」號的實時畫面。
首先顯示的是那艘飛船複雜的整體結構圖,他點擊航行控制中心所在的位置,顯示的畫面中果然出現了正在值班的玲子。
她面對著寬闊的全息星圖,上面有一條醒目的紅線標示出「藍色空間」號的航跡,後面還有一條幾乎與紅線重合的白線,那是「萬有引力」號的航跡。
亨特注意到,白線所標示的與「萬有引力」號真實的航線有一定的誤差,目前兩艦相距還有幾千個天文單位,在這樣的距離上,對飛船這樣小的目標進行定位極其困難,那條航線可能只是他們的猜測,但兩艦間的距離估計得很準確。
這次亨特特意把畫面放大了些,這時,畫面中的玲子突然轉身面對著他,露出一個動人的微笑說:「聖誕快樂!」
亨特當然知道玲子並不是對自己說的,她是在祝賀所有的追擊者,她當然知道自己正在被智子監視,但卻無法看到這邊。
不管怎樣,這是亨特最幸福快樂的一刻。
由於「藍色空間」號上的人員數量多,玲子的值勤時間不長,一年後又再次冬眠了。
亨特盼望著與玲子直接見面的那一天,那要到「萬有引力」號追上「藍色空間」號的時候。
他悲哀地想,即使一切順利,那時自己也已經快八十了。
他只希望對她說一聲「我愛你」,然後目送她去接受審判。
在半個世紀的航程中,亨特一直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他時時刻刻觀察著艦上可能出現的異常情況,不斷地在心中預演著各種危機下的行動預案。
但任務本身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壓力,因為他心裡清楚,還有一道最可靠的保險時時伴隨著「萬有引力」號。
與艦上的許多人一樣,他也經常從舷窗中遙望編隊航行的水滴,但太空中的水滴在他的眼裡比其他人多了一層意義。
他心裡清楚,「萬有引力」號上一旦出現異常,特別是出現叛亂和試圖非法控制引力波發射系統的跡象,水滴會立刻摧毀這艘戰艦。
它們的動作絕對比他快,水滴在幾千米外從加速到擊中目標,時間不會超過五秒鐘。
現在,亨特的使命已接近完成。
監測系統顯示,引力波發射天線的主體,那根不到十納米粗、卻貫穿一千五百米艦體的簡併態振動弦即將到達它的半衰期,再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振動弦的密度將降低到正常發射引力波的底線之下,天線將完全失效。
到時,「萬有引力」號不再是對兩個世界都具有致命威脅的引力波廣播台,將變成一艘普通的星際飛船,亨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那時,他將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很好奇自己面對的是敬佩還是譴責,不管怎樣,他將停止服用那種藍藥片,腦血管凝血障礙將消失,他會進入冬眠,醒來後在地球上的新紀元度過自己的餘生。
不過冬眠要在見到玲子之後,反正也快了。
但編隊進入了智子盲區。
在半個世紀的潛伏中,他曾設想過上百種危機,這是比較嚴重的一種情況。
智子的失效使水滴和三體世界不再能夠實時掌握「萬有引力」號內部的情況,這就意味著一旦出現意外情況,水滴不可能及時做出反應。
這使得形勢突然嚴峻起來,亨特肩上的責任陡然增加了十倍,突然出現的壓力使他感覺自己的使命才剛剛開始。
亨特更加密切地關注艦內的各種動向,由於「萬有引力」號已經處於全艦甦醒狀態,他的監視困難了許多。
但亨特是艦上唯一一個所有人都熟悉的人,有著很好的人緣和豐富的人際關係,同時,他表現出來的隨和性格及所處的無關緊要的崗位使大多數人對他都沒有戒心,特別是士兵和下層軍官,把不敢對上層指揮官和心理軍官說的話都對他說了,這使亨特對全局有了準確的掌握。
進入智子盲區以後,形勢變得越來越微妙,半個世紀的航程中都很少出現的異常情況突然大量湧現:處於艦體中心的生態區竟然遭到微隕石的襲擊;不止一個人聲稱見到艙壁突然開口;某些物體部分或全部消失,一段時間後又恢復原狀……所有這些異象中,讓亨特印象最深刻的是憲兵指揮官戴文中校所說的奇遇。
戴文屬於戰艦的高級指揮層,亨特本來與他交往不多,但那天他看到戴文主動去找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心理學家,便立刻警覺起來。
他用一瓶陳年威士忌去接近戴文,與他攀談,得知了那件怪事。
當然,除了微隕石那件事,所有這一切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人們的幻覺,智子的消失以某種尚不知曉的方式誘發了群體的心理障礙,韋斯特博士和那些心理軍官都是這麼說的。
亨特的職責不允許他輕易接受這種說法,雖然如果排除心理障礙和幻覺,那一切怪事都顯得不可能,但亨特的使命就是應對可能出現的不可能。
相對於天線的巨大,引力波發射系統的控制單元體積卻很小——處於艦尾一個很小的球形艙中,系統完全獨立,與艦上的其他部分沒有任何聯繫。
那個球形艙像一隻被加固的保險箱,包括艦長在內,艦上沒人擁有進入的密碼,只有地球上的執劍人才能啟動系統發射。
如果執劍人在地球上啟動引力波廣播,就會有一束中微子信息發向「萬有引力」號,也啟動飛船上的廣播發射,當然,現在這個信號從地球到達這裡需要一年時間。
但「萬有引力」號一旦被劫持,這些防護措施並不能起太大作用。
亨特的手錶上有一個小按鈕,按下後,將觸發發射控制單元所在的球形艙里的一枚燒熔彈,能夠高溫熔化艙內的一切設備。
他要做的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不管出現什麼樣的危機,只要其危險超出閾值,就按動那個小按鈕毀掉發射控制單元,也就使引力波廣播系統處於不可恢復的失效狀態;事態是否超過危險閾值,由他自己來判斷。
從這個意義上看,亨特其實是一名「反執劍人」。
但亨特並不完全相信手錶上那個按鈕和控制單元艙中那枚他從未見過的燒熔彈的可靠性,他認為最理想的狀態是日夜守護在控制單元艙外,只是這樣做會引起懷疑,而身份隱蔽是自己最大的優勢。
不過他還是想儘量離控制單元艙近一些,就常常去同樣位於艦尾的宇宙學觀測站,這樣做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在全艦甦醒的狀態下,亨特的炊事工作已有人去做,他很清閒,同時因為關一帆博士是艦上唯一不受軍紀約束的軍外學者,老亨特去那裡找他喝酒聊天是很正常的事。
關一帆則在享用亨特利用特權搞來的美酒的同時,向他大談宇宙的「三與三十萬綜合徵」。
很快,亨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艦尾觀測站中,與引力波發射系統控制單元艙之間只相距二十多米的廊道。
剛才,亨特又來到觀測站,在來路上遇到關一帆和那個心理學家前往艦首,於是他決定直接到控制單元艙去看看。
就在距那裡不到十米時,水滴攻擊的警報出現了。
由於他的級別所限,在面前出現的信息窗口只顯示了很粗略的內容,但他知道,水滴此時距飛船比編隊航行時遠許多,可能還有十幾秒的時間。
在這最後的短暫時間裡,老亨特感到的只有解脫和欣慰,不管以後的世界會怎樣,他終於完成了使命,等待他的不是死亡,是自己的勝利。
正因為如此,當半分鐘後警報解除時,亨特反而成了全艦唯一一個陷入極度恐懼的人。
對於他的使命而言,水滴攻擊是一個解脫,但警報的解除則隱含著巨大的危險,因為這意味著在已經出現的莫測局勢中,引力波發射系統將保持完好。
毫不猶豫地,他按動了手錶上的銷毀按鈕。
一片寂靜,雖然控制單元艙密封很嚴,但應該能感覺到內部燒熔彈爆炸的震動,手錶的小屏幕上顯示:銷毀操作無法完成,銷毀模塊已被拆除。
亨特甚至沒感到意外,他早就憑直覺預感到最壞的情況已經出現,剛才那隻差十幾秒的幸運終於還是沒有降臨。
兩個水滴都沒有擊中目標,它們分別近距離擦過「萬有引力」號和「藍色空間」號,與兩飛船最近時僅相距幾十米。
警報解除三分鐘後,「萬有引力」號的艦長約瑟夫·莫沃維奇才來得及和高層指揮官們聚集到作戰中心。
中心顯示著巨大的模擬態勢圖,漆黑的太空背景上隱去了所有的星星,只標示出兩艦的相對位置和水滴的攻擊路線。
那兩條長三十萬千米的白線看上去都是直線,但數據顯示兩條長線其實都是拋物曲線,只是曲率太小看不出來。
兩個水滴開始加速後不久,它們的航向就在不斷地改變,這種改變十分微小,但累積起來最終造成了它們對各自攻擊目標的幾十米誤差。
指揮官們都認識到,這根本不是水滴的航線。
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參加過末日戰役,水滴在超高速運動中凌厲的銳角轉向至今想起仍令他們膽戰心驚;而現在這條航線,看上去像是有一個與航線垂直的外力連續地作用於水滴,把它從攻擊航線上推開。
「可見光錄像。」
艦長說。
群星和銀河出現了,這是真實的太空影像,在一角有一個時間數字飛快跳動。
所有人都在重溫幾分鐘前的恐怖,那時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機動躲避飛行和攔截射擊都沒有任何意義。
很快時間數字停止了,這時水滴已經擦過了飛船,但由於速度太快,肉眼不可見。
接著放高速攝影,十幾秒鐘的過程全放完需要很長時間,只選擇最後一段,大家看到了從攝影鏡頭前方掠過的水滴,在群星背景前像一顆黯淡的流星一閃而過。
然後影像重放,當水滴運動至畫面正中時定格,然後逐級放大,直至水滴占據了大半個畫面。
半個世紀的編隊航行令他們對水滴十分熟悉,也使得眼前的情景更令他們震驚:畫面中的水滴形狀依舊,但表面不再是絕對光滑的鏡面,而是呈現晦暗的黃銅色,看上去好像鏽跡斑斑,仿佛一個巫師維持青春的巫術突然失效,三個世紀的太空歲月留下的痕跡一下子全部顯現出來,它不再是一個亮晶晶的精靈,變成了一枚飄浮在太空中的舊炮彈。
近年來,與地球的通信使他們了解了強互作用力材料的一些基本原理,知道水滴的表面處於一種由內部裝置產生的力場中,這種力場能夠抵消粒子間的電磁力,使強互作用力溢出,如果力場消失,強互作用力材料就變成了一塊普通的金屬。
水滴死了。
接下來顯示後面的監測記錄。
模擬圖顯示,水滴擦過「萬有引力」號後,航向停止緩慢的改變,變成了直線勻速滑行,那個神秘的外加推力消失了。
這種狀態只持續了幾秒鐘,接著水滴開始減速,戰場分析系統的計算顯示,使水滴減速的推力與剛才改變它航向的推力大小相等,似乎是同一個推力源由垂直於航向轉移到了水滴的正前方。
在高倍望遠鏡拍攝的可見光影像中,可以看到正在遠去的水滴的背面,接著,水滴自身倒轉了九十度,以與航向垂直的狀態開始減速。
就在這時,一幕神話般的情景出現了——現在韋斯特醫生也在場,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肯定又一口咬定這是心理幻覺——水滴前方出現了一個三角形的物體,長度大約是它的兩倍,大家一眼就認出那是「藍色空間」號上的太空穿梭機!為了增加推力,穿梭機上外掛了多台小型聚變發動機,雖然發動機的噴口都背對著畫面,但仍可以看到它們全力開動噴出的光柱。
穿梭機緊頂著水滴使它減速,可以推測剛才使水滴航向改變從而拯救「萬有引力」號的推力也是同一來源。
在穿梭機出現後,水滴的另一側又出現了兩個穿宇宙服的身影,減速產生的過載使那兩人的身體緊貼在水滴上,其中一人的手中拿著一個什麼儀器,似乎在對捕獲品進行研究。
以前,在人們的印象中,水滴是一種具有神性的東西,似乎不屬於這個世界,也是人不可能接近的,末日戰役前,唯一一次與水滴進行零距離接觸的人都已灰飛煙滅。
但在眼前的接觸中,水滴已經神性全無,失去鏡面後它看上去平淡無奇,顯得比旁邊的太空穿梭機和太空人都陳舊,全無靈氣,像是後者收集的一個古董或廢品。
穿梭機和太空人只出現了幾秒鐘就消失了,已經死去的水滴再次孤零零地飄浮在太空中,但仍在減速,說明穿梭機還在那裡推著它,只是隱形了。
「他們能摧毀水滴?
!」
有人驚叫。
莫沃維奇艦長的第一反應只想到一件事,同警報解除時的亨特一樣,他沒有片刻猶豫,按動自己手錶上的一個按鈕,那是與亨特那隻一樣的手錶,這一次,錯誤信息顯示在空中跳出的一個紅色信息窗口中:
銷毀操作無法完成,銷毀模塊已被拆除。
艦長轉身衝出作戰中心,向艦尾衝去,其他的軍官都緊跟在後。
「萬有引力」號上最先到達引力波發射控制單元艙的是老亨特,他也沒有進入此艙的權限,遂打算首先斷開控制單元與天線艦體的聯繫,這樣可以暫時使引力波發射系統失效,再設法銷毀艙內的控制單元。
但已經有人在那裡了。
亨特拔出手槍對準那人——此人穿著「萬有引力」號上的中尉軍裝,這與他應該穿的末日戰役時的太空軍服裝不同,可能是從艦上偷來的。
對方正在打量著控制單元艙,亨特一看背影就認出了他。
「我知道戴文中校沒看錯。」
亨特說。
「藍色空間」號陸戰隊指揮官朴義君少校轉過身來,他很年輕,看上去不超過三十歲,但臉上透出一種「萬有引力」號上的人所沒有的滄桑感。
他看上去多少有些意外,也許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來,也許沒想到來人是老亨特,但他仍很鎮靜,半抬起雙手說:「請聽我解釋。」
老亨特不想聽解釋,他不想知道這人是怎麼進入「萬有引力」號的,甚至不想知道他是人是鬼,不管真相如何,情況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現在只想銷毀引力波發射控制單元,這是他生命的全部目的,而現在這個來自「藍色空間」號上的人擋在他的路上,他毫不猶豫地開槍了。
子彈擊中了朴義君的前胸,衝擊力把他推到身後的艙門上。
亨特的手槍發射的是飛船內部專用的特製子彈,不會對艙壁和內部設備造成損壞,但殺傷力顯然不如雷射槍。
朴義君胸前的彈洞中濺出幾滴血珠,但他仍然在失重中直起身,把手伸進染血的軍服,從右肋掏出自己的槍來。
亨特又開了一槍,仍然擊中了對方的胸部,在失重中濺出了更多的血珠。
亨特隨後瞄準了目標的頭部,但沒來得及射出第三顆子彈。
剛趕到的包括艦長在內的軍官們看到這樣一幕情景:亨特的手槍飛出好遠,他的身體僵直,兩眼上翻只有眼白,四肢微微抽搐;他的口中血似噴泉,那些血液在失重中凝成大大小小的圓球散布四周,在這些血球中有一個暗紅色的物體,拳頭大小,後面拖著兩根尾巴一樣的管狀物——由於不透明,很容易同血球區分開,那東西有節奏地搏動著,每次搏動都從拖在後面的細管中擠出一些血來,這就產生了一個推進力,使它在失重中向前飛行,像一隻遊動的暗紅色小水母。
那是亨特的心臟。
在剛才的掙扎中,亨特的右手先是猛地捂住胸口,接著拼命撕扯胸前的衣服把外衣扯開了,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露出的胸膛,完好無損,沒有一點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