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才四歲的余喜安小跟屁蟲似地跟在徐招娣身後,余喜齡全然滿足,沒有半點被忽視的不悅。
真好,喜安活了下來。
「喜齡,下午跟我一起去鎮上。」徐招娣看著余喜齡的臉色,見她心情不錯才開口,手下動作不停,忙活著把灶火封上,留著火種,這樣傍晚回家的時候就不用出去找鄰居借火。
正笑著的余喜齡臉唰地一下垮了下來,她怎麼忘了,每年農閒徐招娣總是會帶著她們兄妹兩個去葉家幫忙幹活,直到家裡忙不過來的時候。
葉聽芳為了供葉暖暖和喬志梁念書,大概也為了顯示自己母女不完全是依靠余建國養活的蛀蟲,從廠里接了些手工活,一個人干不過來,捨不得勞動家裡的公子小姐,便把她們一家三口喊了過去,免費幹活不說,不用包飯食,她和余喜山還必須有眼力見兒,順手把葉家的雜活給包了。
所謂雜活,就是往出扔葉家燒的煤灰,劈柴,跑腿,打掃,洗衣服之類種種。
余喜齡到現在還記得大冬天裡給喬暖暖洗髒褲子的滋味,「我不去,你也不許去,如果你還要我和喜安的話。」
徐招娣搓了搓手,今天早上余建國出門前交待了她去鎮上幫忙,聽芳嫂要給廠里交活,但只做完了小半,這要是不去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她現在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怕余喜齡,她說不許徐招娣連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只搓著手自己干著急。
「你哥哥還在鎮上呢,喜齡你不願意去,媽一個人去就行,你去和暖暖玩,行嗎?」徐招娣以為余喜齡是不想去幹活,試圖勸她,心裡想著她等會要多干一些。
余喜齡不說話,徐招娣以為她答應了,便歡歡喜喜地去準備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準備的,把家裡簡單地收拾一下,剩下就是給余喜安拿塊小被包著,她身體剛好吹不得風,更不能把她單獨丟在家裡。
「你今天要是去葉家,那我就領著喜安去跳河,你前腳去,我後腳就跳。」余喜齡冷眼看著,她自然不會想不開去跳河,但她想看看在徐招娣心裡,到底誰重要。
孩子和報恩放在一起,她會怎麼選擇。
威脅的話一出口,徐招娣果然就不敢再走了,甚至一整個下午都沒有去想沒去鎮上的後果,而是不錯眼地盯著余喜齡,生怕她想不開干出點什麼來。
村子後頭有條小河,她們家落戶到這裡這些年,每年都有溺死在河裡的人,徐招娣是真怕。
好在余喜齡平靜得很,整個下午就是摟著余喜安在火塘邊上,實在閒來無事,便翻著上半年的舊課本,找好看的課文讀給余喜安聽。
看到孩子這麼好學,徐招娣有些內疚,上個學期家裡實在拿不出那麼多學費來,就先讓喜齡停學了半年,說是說喜齡成績好半年耽誤不了什麼,明年肯定能送學校去,但徐招娣心裡卻一點也不樂觀。
到了明年又怎麼樣呢?家裡除了有飯吃,一分多餘的錢也掏不出來,就算有,也得先緊著鎮上那邊來,難道明年葉暖暖和喬志梁就不用念書不用交學費了?
她雖然懦弱沒主意,但不是傻子,也有眼睛看,有腦子想。
「徐招娣!」還沒等徐招娣想出辦法,余建國就領著凍成冰棍的余喜山氣沖沖地回家來。「我讓你下午去給聽芳嫂子幫忙,你人呢?死哪去了!你不是不知道聽芳嫂子身體不好,你怎麼就懶成這樣,讓你幫忙干點活你都不行?」
徐招娣嚇得一抖,正欲解釋,余喜齡直接把她拉到了身後,「是我不讓我媽去的。」
「……」余建國。
這是第二次了
!氣狠了的余建國也不說話,悶頭就找起笤帚來,余家有一種笤帚是用竹子的細枝紮成的,抽一根細枝條下來,打起人來特別疼,抽下去就是一條條的血稜子,要腫上兩三天才會往下消,痛還打不壞人。
尤其是現在天冷,手腳都長了凍瘡,抽到肉上像刀割似地疼。
上輩子余喜齡「聽話懂事」從來沒挨過打,倒是余喜安因為不聽話被揍過幾回。
這時候的人大多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就連一向疼愛她們的爺爺,每次余建國要打人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攔著,只會在打完後端上一碗荷包蛋,再來給你講道理。
她犯錯了挨打,她服!但她現在哪裡錯了?
「你憑什麼打我!」余喜齡冷眼看著余建國拿著竹枝氣勢洶洶地走來,不閃也不躲,完全無視余喜山使的眼色。
「憑什麼?」余建國都要被這個孽女給氣笑了,「就憑我是你老子,打死你個不知恩圖報的王八羔子!」
余建國狠狠地抽過去,哪料余喜齡擋了一下直接把竹枝給握住了,很快被甩到的手背上腫起了兩條血稜子。
「你欠的恩情,憑什麼讓我們去還,你要給葉家母女當牛作馬,為奴為仆,別把我們拉上,我們母女不欠她們的。」余喜齡面無表情,前世她設想過太多類似的場景,但真有機會這麼做了,她發現其實根本就沒什麼。
而她對余建國的感情,並不會因為她的重生而倒回到十二歲這年,變得盲目,反而能讓她更清醒地直面自己的內心。
她恨余建國,從來沒有原諒過,也不打算原諒他,哪怕他真的晚景淒涼,老來無依。
余建國這一生最耿耿於懷的就是,年輕時出任務期間戰友為了救他而送命,為了戰友的臨終託附,把照撫戰友妻女的責任完全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為此,不惜付出一切。
「余喜齡!」余建國厲喝一聲,赤紅著眼睛吼道,「誰教你這樣目無尊長,自私自利的!為了救你爹我,暖暖和志梁從小就沒了爸爸,你聽芳阿姨沒了丈夫,你難道就不會覺得感恩覺得愧疚嗎!原本應該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不是你愛國叔叔……」
余喜齡很想喊一句,那你怎麼不去死!總好過她們有父親卻像沒有父親一樣,總好過她們的父親為了所謂恩情,害得她們一家死的死殘的殘!
事實上,從喬愛國犧牲的那一天起,她們的父親也跟著死了,成為了別人的「父親」。
但余喜齡喊不出來,明明心裡這麼想,但她卻說不出口,大概是她心裡僅剩的那些血緣之情在作祟吧。
上輩子有一段時間,余喜齡過得萬分煎熬,她執意不再供養葉家母女,堅決和余建國站到了對立面,當時不止是外人的眼光壓迫得她抬不起頭來,從小余建國給她灌輸的那些思想,也讓她覺得自己就是個罪人,而那時候明明葉暖暖學成歸來,已經有了足夠獨立的能力。
直到後來她才醒悟過來,在余建國日復一日的教育和灌輸,她早已活得沒有自我,為聽家所有的犧牲奉獻,別說葉家母女不領悟,她沒醒悟之前,連自己都視作理所當然。
但事實上,恩情根本不是這樣報的,早在小妹因為葉家人而殞命的時候,所謂的報恩就變得畸型起來,更不用說徐招娣因為過度勞累重病逝世,她和余喜山中斷學業,只為給葉暖暖和喬志梁讓路……
就算要報,前世的恩情也早已報完,上下兩輩子,她都不欠任何人的!
余喜齡臉上的桀驁深深刺痛了余建國的眼睛,他猛地抽出被余喜齡握著的竹條,發狂般地抽下去。
「混帳,我今天要好好教教你什麼叫孝道人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