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很冷,天空灰濛濛的,寒風像刀子似地刮在臉上,發黑髮硬的棉衣下,余喜齡麻杆似的身體不停地發著抖,好在沒有下雨,空曠的田野里除了樹葉落盡光溜溜的水杉樹,就是田地里腳踝高的稻穀樁子。
余喜齡跑到鄉上的衛生室,坐診的衛生員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不是上輩子的那個老阿姨,腦子裡頓時閃過無數念頭,可還沒來得及下跪求救,衛生員便直接從她手裡抱過余喜安進了裡屋,量了體溫後,很快就給余喜安打了退燒針。
給妹妹打完針後,衛生員拉過余喜齡,想給她也來一針,畢竟這孩子看上去也不大好,余喜齡嚇得趕緊跳開了。
上輩子打針吃藥如同家常便飯,但余喜齡對泛著冷光的針頭還是有些天然的恐懼,最重要的是,她兜里一分錢也沒有,退燒針效果好,相對來講也不便宜。
「阿姨……」余喜齡適時地換上羞怯的表情,希望能得到對方的同情,但心裡卻窘迫萬分,沒有錢的滋味太不好受。
她也是真的不好意思,她習慣了等價交換,利益談判,甚至在求人時要捨棄尊嚴和驕傲,那一瞬間她想了很多,甚至為對方設定了好幾種嘴臉,和應對方式,卻從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麼簡單容易。
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她沒有及時說明情況,萬一衛生員發脾氣要怎麼保證彌補。
「沒事兒,妹妹生病嚇壞了吧,你是哪家孩子?帶錢了嗎?」衛生員語氣很溫柔。
余喜齡搖頭,面上有些窘迫。
「沒事別怕,把帳記著等你爸媽來平就行,父母的名字和住址?」衛生員笑著搖搖頭,拿出藍色墨水和鋼筆,吸了墨開始寫病歷。
余喜齡這才緩過神來,她找的不是她們村裡的赤腳醫生,而是鄉里的衛生室,認真算下來,這是她這輩子頭一次來,不是上輩子為了帶葉暖暖打針長期混跡衛生室和醫院的時候了,對方不知道她是誰很正常。
而且,現在已經不是上輩子那種,沒到緊急情況不繳錢就停藥不打針的時候,這時候的鄉下講的還是人情,掛帳更是常事,是她想得太多。
「阿姨,多少錢,你告訴我,我來還。」余喜齡全然不指望那雙父母,大眼睛直接盯著衛生員,半點也沒有這個年齡的膽怯和羞澀。
衛生員眉頭一挑,看了眼余喜齡,點了點頭,「行,年前還上就行,不過我得提醒你,要是到年前你們村的會計就得上前催帳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父母的名字了嗎?」
說到底還是不相信她能把錢給還上。
「您給記余喜齡,歡喜的喜,年齡的齡,余家祠堂三組余大力家,我保證過年前能還上。」余喜齡聲音清脆,衛生員頓了頓,聽到裡頭有大人的名字,沒再糾纏,仔細給登記好。
報上名字地址,央求衛生員給了兩片藥片,余喜齡重新把余喜安用小被包好,回家。
走了沒一會,余喜齡在岔路上遇到了來接她的徐招娣和余喜山。
徐招娣沉默地把余喜安接了過去,再往她手裡塞了一把帶體溫的零錢,余喜齡默了默,不去看她紅腫的臉,攤開手心數了數,正好是一支退燒針的錢。
把那一塊八毛錢塞到口袋裡,余喜齡沒提去給錢的事兒,徐招娣也沒問。
「爸打媽了!」余喜山雙眼通紅,顯然十分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
余喜齡沉默,沒有葉家人出現以前,余建國雖然長年在部隊,不常在家,但不能否認,他對妻子和孩子都很好,津貼一分不留地寄回來,那時候村里人誰不羨慕徐招娣。
但現在……余喜齡搖了搖頭,單看著余家一步步敗落
下來,就再沒有人羨慕徐招娣了。
不過上輩子余建國從來沒有跟徐招娣動過手才是,這輩子怎麼會?
「喜齡,你說爸怎麼能這樣呢?陳爺爺昨天來看你和小妹的時候就說了得趕緊去打針,不然會出事,可爸愣是能當作沒聽見,要不是媽從爸兜里搶出錢來,我還以為咱們家真沒一分錢了……」余喜山絮絮叨叨地跟余喜齡說著她走後發生的事。
而余喜齡卻在出神。
陳爺爺是村裡的赤腳醫生,上輩子一開始,她是不知道陳爺爺給她和小妹看過病的,是後來余建國喝醉酒說起這事時,余喜齡才知道真相。
原來余建國在明知道不送醫生,她和小妹會死的情況下,還是優先選擇了葉家人,她和妹妹的命不過只值一堆煤炭。
根本就不是什麼意外!
前世她把這事告訴余喜山,當時余喜山只說是她多心,堅決不肯相信她的話,就算她決然離開葉家,之後余喜山每次見到她,都還是勸她趕緊回去,不要跟余建國和已經成為她們繼母的葉聽芳置氣。
置什麼氣呢?有什麼好置氣的,人死不能復生,她再恨他們又能怎麼樣?
還不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但這輩子不一樣!余喜齡握緊了手中的拳頭,上天既然讓她重頭來過,那她決不會再走上輩子的老路,她一定會帶著妹妹過上好日子,至於余喜山,看他上輩子樂在其中的樣子,她才懶得管他。
余喜山說了一會,見余喜齡根本就不理他,只得有些無趣地閉了嘴,只是心裡還是委屈,想不明白為什麼余建國要那麼生氣,難道不是妹妹的命更重要些嗎?明明他是站在妹妹這邊的,為什么妹妹一下子就對他冷了臉?
回了家,家裡冷冷清清的,因為家裡窮連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所以哪怕余建國和徐招娣打了一架,頂多也只有一條長板凳倒在屋子中間。
家裡沒有煤爐,只用個破鐵皮桶燒柴火取暖,現在鐵皮桶里黑乎乎的,已經沒有了半點火星,屋裡跟屋外完全是一個溫度。
余建國不在,去給葉家送溫暖去了。
等到余喜山把火升起來,余喜安的溫度已經慢慢褪了下來,糾在一起的眉眼終於鬆開,安靜地睡著了。忙活了半天的余喜齡這才覺得一身酸痛,鼻子堵住頭像有千斤重,不過她還是堅持著等余喜安醒來,給她餵了藥片才往床上躺。
上床前,徐招娣強壓著給她灌了碗薑湯,沉默地出了屋。
余喜齡顧不得她,挨著床也顧不得嫌棄黑硬如鐵的棉被,直接沉入了夢鄉。
夢裡她又回到了冷冰冰的醫院,像按了快進似的,每一個人都面容冷漠地從她身邊匆匆而過,她曾住過的病房外,余建國正在處理她的後事,旁邊葉聽芳母女臉上難掩笑意。
不過在接到余喜齡留下的遺囑後,便再也笑不出來。
打拼了小半輩子,近兩百萬的遺產,余喜齡竟然全部捐了出去,連根毛都留下來,她們就不提了,余建國和余喜山也半點光也沒有沾到。
「建國,你這個女兒,生得狼心狗肺!」
耳邊還迴蕩著葉聽芳咬牙切齒的聲音,再睜眼眼前還是破爛到會漏風,屋頂能見光的舊磚房,轉個身退了燒呼吸平緩下來的余喜安正軟軟地躺在她的身邊。
真好,這不是做夢。
不過狼心狗肺麼?余喜齡無所謂地想,雖然她很不願意,但遺傳的力量是她無法抗拒的,大概她從余建國身上唯一繼承的「優點」,就是狼心狗肺吧。
能看到葉聽芳母女氣急敗壞的樣子,還真是讓人心情愉悅,比吃了龍肝鳳腦更讓人心情愉快。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