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沒人說得清楚,他究竟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還是一個苦命的精神病患者。
最後幾年裡,他飽受病痛的折磨,舉起手槍,結束了短暫而璀璨的生命。
他不在乎,因為這都是他死後的故事。
他甚至知道這些故事是畫廊為了售出滯銷品,特意布下的障眼法。
一旦哪幅作品不被理解,旁人就會故作高深地說道:「這是天才的作品。」
事實上,他知道自己本就是天才。
通過與摯友高更的不合,乃至決裂,終生未曾相見的經歷,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孤獨的快感。
於是,他韜光養晦,不再惶惶不可終日,而是在田野中瀟灑地狂奔、大笑。
此刻的他站在孔辭鏡面前,毫無顧忌地說道:「把二十四顆眼睛的報酬給我,其他免談。」
「大膽,一介草民,竟敢與本王談條件。來人,給我把他押下去。」孔辭鏡囂張地說道。
梵谷怒視著馬格里特和少女,嚇得二人冷汗直冒,不敢與他對視。
梵谷強壓怒火,平靜地說道:「不用勞駕各位,我自己走回去就成。」
他的《星月夜》急缺二十四顆眼睛,如果不是孔辭鏡嘴上說得好聽,他壓根就不會選擇死而復生。
孔辭鏡為了將他哄騙出來,打著俱樂部的旗號,答應幫他湊材料,又答應幫他辦畫展,無所不用其極。
現在看來,全都是信口胡謅的謊言。
林妙曲看著懷中面色蒼白的趙琢影,眉頭緊蹙,心思早已飄到了九霄雲外。
「要是時間長河有翻覆的可能,那是不是意味著奇蹟的出現?」林妙曲問道。
「你忘記了付出的代價嗎?更改時間線向來都是禁忌,雖然你幫了我許多大忙,但因此埋下了更多的禍患。」趙老師虛弱地說道。
他縮回陰暗的門縫裡,打雷似的咳嗽個不停,在空蕩的庭院中不斷地響起回聲。
「過段時間,我會著手將你送出去。街委會已經開始通緝你了,咳咳。」趙老師狼狽地說道。
林妙曲的目光透過門縫,看見趙老師躲在屋內,癲狂地吸收著源源不斷的陰影。
林妙曲摟著顫抖不已的趙琢影,滿臉的不可置信,感受著趙琢影的生命跡象,正在不由分說地漸漸流失。
他的軀體逸散著奇異的光芒,猶如一朵朵野花綻放在草原上,而草原正在下沉,沉入一片幽黑、深邃的大洋。
趙琢影身下的陰影漸漸縮小,直到縮小到了一隻小拇指的幅度,正好吞噬了他留存在外的那隻小指,這才徹底消失不見。
林妙曲制止不住下沉的趨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琢影消失在了陰影中。
陰影緊隨其後。
在趙琢影所處的位置上,只留下一塊光滑平整的地磚。
「沒辦法了……就算埋下禍患,我一個人扛起來也就足夠。」林妙曲絕望地說道。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門外的大廳響起。
趙琢影深知,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竭力地聚集著陰影,試圖在敵人趕來之前重塑自己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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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不惜將一切都押在了這團陰影上,包括自己的意識和軀體。
他在腳步聲來臨的那一刻,重新站了起來,充滿戒備地望著身後的來者。
僅此一眼,趙琢影就體會到了劇烈的乾嘔感,仿佛喉嚨中塞滿了棉花。
他瘦弱的身形毫不動搖,冷漠地盯著趙琢影,微微轉動帽檐。
那雙湛藍色的眼睛與草帽邊緣的金髮,足以揭示來人的身份,在藝術史中屹立不倒、名為梵谷的偉大畫家。
「你的眼睛不錯。」梵谷開口的第一句話,讓趙琢影摸不著頭腦。
梵谷繼續說道:「不如借我一用,事成之後,你將永垂不朽地留在我的《星月夜》中。這樣一來,我就只差二十二顆眼睛。」
他將手指向天花板。
一顆顆眼球冰冷地轉動視線,猶如擁有自主意識一樣,齊刷刷地望向他的手指。
無數的悲鳴混同在那片夜空中,激起了此起彼伏的光彩,仿佛質問著趙琢影為何沒有擔起責任。
既是星月夜,又是一場盛大而殘忍的合唱。
「永垂不朽,並非我的心愿。不過,我可以考慮幫你搜尋更多的眼睛,這就要看你的誠意了。」趙琢影冷冷地說道。
「再加上一個驚天大秘密,夠不夠?」梵谷急不可耐地問道。
「我想確認一下,這個秘密的價值是否抵得上所需的眼睛數額。」趙琢影說道。
梵谷沒有答話。
他背著手,朝著展廳中央自顧自地走去,仿佛是在試圖尋找著遺落的東西。
過了許久,他猛地抬起頭來,洪亮地說道:「不知你有沒有想過,我的作品並不屬於印象派。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有著一個藝術理念,我所描繪的,必須是親眼所見的事物。」
後世對於梵谷,流傳著許多種說法。
其中一種就是梵谷在生前的大部分時間裡,都忍受著眼睛散光的症狀。
這是俗人們對於天才的註解,沒想到一語成讖,荒唐地揭露了事情的真相。
趙琢影遲疑地問道:「哪怕是現在的這幅作品,也是你親眼所見的場面嗎?」
「為何在最絕望的時刻,賜予我們永生不滅的驚喜,為何匆匆將其奪走,冷眼看著我們屍骨無存。」梵谷振臂高呼,震耳欲聾,仿佛是在面對面地質問著上蒼。
「我也不知道。」趙琢影搖搖頭道。
梵谷專注地凝望著天花板,專注地說道:「你不是神,也不是惡魔,而是一頭游離於現實之外的巨獸,貪婪地盯著這些靈魂。因為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在你身上密布的無數雙眼睛,深深地隱埋在天幕上。」
趙琢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倒不是因為這個大膽的猜想,而是由於梵谷陶醉不已、手舞足蹈的癲狂模樣,在血腥的「星月夜」下,顯得格外驚悚。
他猛地將大衣掀開,亮出夾層中的十幾個畫框,紛紛抖落在了地上。
他的眼睛裡鑽出一團團烈火,將畫中人的眼睛燒出一個個孔洞,全然不顧他們痛苦的神色。
任初見、韓幽蘭和聶梓苦苦掙扎的模樣,赫然出現在了趙琢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