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層的電梯門一打開,宣璣的眼就被晃了一下——整個這一層居然是半開放式的,朝南一排大落地窗,中間夾著道玻璃門,能俯瞰整個首都。
外面是個懸在三十六層的露台,從樓體上延伸出去,宣璣一眼掃過,那露台上至少十多種複雜的法陣。一層羅一層的法陣把露台空間擴展到極致,那上面除了直升機停機坪,居然還能放得下飛機跑道。
宣璣本以為自己在人間遊手好閒多年,吃過見過,沒什麼見識好長了,一時間,卻還是被這偉大的人工震住了。他被刺眼的陽光晃得有點暈,還沒找到善後科辦公室在哪,旁邊就有另一個電梯門打開,肖征帶著幾個人從裡面衝出來。
看見宣璣鄉巴佬似的傻站在電梯間門口,肖颶風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刮將過來,卷了他就走:「你們部門飛機已經準備好了,你帶隊,二十分鐘後起飛,過來,邊走邊說。」
宣璣:「……」
什麼玩意就準備好了?怎麼就他帶隊?他自己辦公室的門都沒摸著,就被塞上飛機要出差……等等,這部門居然有自己的飛機?
玻璃門打開,露天停機坪上的風劈頭蓋臉地橫掃進來,把所有人的腦袋都刮成了「光輪2000」,唯有肖主任滿腦袋髮膠在狂風中巋然不動,髮型穩如泰山,他扭頭把一打文件塞進宣璣懷裡,沉聲說:「赤淵出事了。」
宣璣聽見「赤淵」倆字,正忙著給自己攏出個背頭的手一頓,眼睛像是被哪裡的反光刺了一下,倏地眯細了:「什麼?」
肖征知道他常識偏科,以為他不知道赤淵是什麼地方,就飛快地解釋說:「就是那個赤淵大峽谷,不過我們說的『赤淵』不是指峽谷景區——景區只是峽谷外/圍,峽谷腹地大片的原始森林都沒開發,也不對外開放。」
宣璣帶著幾分遲疑地「嗯」了一聲:「大峽谷怎麼了?」
「赤淵大峽谷是我們密切監控的高危區域之一,峽谷腹地有個巨大的未知能量場,以我們現在的技術沒法深入,更不用說仔細研究了。因為這個能量場,那邊異常能量事件頻發,原始森林裡還有不少失傳的古法陣與銘文遺蹟,看都看不懂,至今能破譯解讀的不到十分之一,局裡有研究院的專家猜測,大峽谷里可能封印著一些非常危險的東西。」
宣璣張了張嘴,好像想對「非常危險的東西」發表什麼見解,肖征卻沒容他說,匆匆地把宣璣和另外幾個善後科的人領上了一架小飛機,肖征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把隨身的平板電腦攤開:「這回的事,我長話短說——黃金周假期里,赤淵大峽谷有幾棵古樹突然變異,這些變異樹能在森林裡移動,四處捕獵。安全起見,當地分局的同事跟景區管理方溝通了一下,讓他們以『地質災害』為由,暫停接待遊客,沒想到有一小撮作死愛好者,越不讓進越要進,逃票溜進去『探險』還搞直播,正好趕上變異樹暴動,這是景區監控拍到的——」
他說著,打開平板電腦上一個視頻文件,視頻的鏡頭晃得厲害,信號也不太穩,好像在地震,震了片刻,忽然,一道陰影掠過畫面中間,動作奇快,像條捕獵的巨蟒。它張牙舞爪地貼地滑行,撞上鏡頭前不遠的一棵古木,順勢立刻纏了上去。
只見被「蟒蛇」纏住的古木迅速乾癟下來,好像被吸走了生命力,短短几十秒,已經成了一堆枯枝。
直到這時,宣璣才看清,那「巨蟒」是一截大樹的根須。
這條駭人的根須吃飽喝足,又膀大腰圓了一圈,接著,它從古木殘渣上爬了下來,耀武揚威似的晃了幾下,猛地朝鏡頭砸來,畫面倏地黑了下去,鏡頭碎了。
宣璣皺起眉,拇指飛快地在幾根手指關節上掐了幾下——最近沒有日食,沒有月食,沒有流星雨,隔壁火星正踏踏實實地順行公轉,壓根沒在「留」點,天象無異常,黃曆上不是「陰時陰月」,也並非「逢魔時刻」,好好的,為什麼會有樹群變異?
「保守估計,這回至少有七八棵變異植物,拍到的樹根應該是其中一棵變異雲杉身上的,它們迅速向外擴張,捕獵沿途所有生物——不單是植物,我們的人在裡面找到好幾具大型哺乳動物的屍體了。」肖征打斷他的思路,「聽說有人被困以後,當地分局立刻緊急組織了救援隊。現在人都救出來了,也是他們幾個命大,當時誤打誤撞地躲進了一個天然山洞,不過不確定他們看見了多少——善後科這回的工作重點,就是這幾個人。」
飛機上的幾個善後人員異口同聲:「明白。」
唯有宣璣還沒能適應自己的崗位,茫然地問:「你剛才不是說人已經救出來了嗎?」
「是啊,」旁邊一位善後科的工作人員說,「所以該咱們善後科出場了。咱的工作不就是處理人身財產損失,商議賠償事宜,安撫被捲入其中的普通人群眾,避免異能事件傳出去造成社會恐慌嗎?」
宣璣:「……」
對哦,他現在的主業是收屍、賠錢、闢謠以及向群眾宣傳科學的價值觀。
「我以前專業也不太對口,剛來沒經驗,見笑。」宣璣打了個「哈哈」,轉身去求助初次見面的部門同事,「誰給指導一下,按照慣例,咱們一般應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
這一轉身,他看清了身後這幾位。
除了他,善後科總共來了三個人,兩女一男。方才出聲的是個頗有資歷的大姐,五十來歲,戴了副花鏡,一頭時髦靚麗的「泰迪卷」,穿著件死亡芭比粉的針織開衫,領口露著一排秋衣的蕾絲小花邊,怪精緻的。
旁邊男同事比這位大姐還精緻,西裝革履,皮鞋鋥光瓦亮,儘管髮際線感人,還是認真地打了髮膠,鏤空的頭簾整齊地固定在天靈蓋上,老遠一看,仿佛頂了一排條形碼。
還有個年輕姑娘,胖乎乎的,不知道是怕熱還是怕生人,她額頭上掛著一層薄汗,見新老大回頭看她,整個人都緊張得鏽住了,差點把褲縫摳得當場開線。
宣璣忽然一陣心累,因為得憑藉一己之力,單槍匹馬地挑起部門的平均顏值,他覺得好生疲憊。
「主任好,我叫畢春生。比您大幾歲,您叫老畢就行。」戴花鏡的大姐率先開了口,「您放心,咱們都有基本的辦公流程——先挨個找人談話,沒什麼事的糊弄……那什麼,安撫一下,心理創傷比較嚴重的,偶爾也會用一點『小道具』,都不複雜,您一看就會。最後注意檢查一下他們手機電腦什麼的,尤其是能聯網的東西,別在網上留下痕跡,這事您讓倩如去——就那個小姑娘,叫平倩如——她們年輕人,電腦玩得可溜了,咱們辦公室印表機壞了都找她修。」
原來摳褲縫的那位叫「平倩如」,姑娘本人就跟褲縫一樣內向,驟然被點名,嚇了一跳,見不得人似的把頭一垂,沖宣璣亮出了個白淨的發旋。
宣璣本想講兩句,被這位默哀的腦袋一頂,撞得忘了詞,只好砸吧了一下嘴,擠出個和藹可親的微笑。
「還有件事,你們需要重點關注,」肖征看了一下表,打斷了他們部門內部的破冰儀式,「我們接到報案的時候,說被困遊客一共有五個人,搜救隊一開始探測到的生命活動也顯示山洞裡有五個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撈出來的有六位,莫名其妙多出一個。」
幾位善後科人士被肖主任這蹩腳鬼故事講得面面相覷。
「被困的本來就是兩撥人,逃命的時候恰好碰上的,都以為多出來的這個人是跟對方一起的,所以當時誰都沒注意。其中一撥人闖景區是為了拍視頻,當時設備沒關,全程錄了下來,」肖征繼續說,「我們排查完錄像之後,發現裡面所有拍到這個人的鏡頭,影像都是糊的,也就是說,從頭到尾,只錄到了他的聲音。」
他說著,點開了電腦里的另一段視頻,視頻里,鏡頭一角的男人好像融化在了光里,只能看見一個曝光過度的模糊輪廓。
輪廓說:「我啊,朝九晚六的日子過膩了,出來隨便逛逛。」
雖然只有聲音,但能感覺到說話的人似乎在笑,語氣不徐不疾,嗓音溫潤親切,讓人一聽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畢春生想了想:「當時正在逃命,這個人好像……是有點太鎮定了。」
肖征搖搖頭:「不,不對勁的地方在這裡。」
他說著,又放了其他幾段音頻。
第一段是個清脆的女聲,聽起來年紀不大,女孩似乎是對著鏡頭說話:「好,我們已經進來了,先帶著大家在這邊隨便逛逛。」
第二段是個聲線很渾厚的男聲:「旅遊麼,就是從你過膩了的地方,到別人過膩了的地方去,現在節假日出來還堵車,我看啊,還不如躺沙發上看別人跑腿。今天我們負責旅,帶你們的眼珠游,老鐵們要是看得高興了,別忘了雙擊好評啊。」
第三段是另外一個嗓音有點沙啞的男人:「我啊,其實也不算辛苦,各有各的難處唄,朝九晚六的日子不辛苦嗎?也辛苦,我們起碼還自由呢。」
肖征說:「有三個人遇險之前在直播,這是他們跟觀眾聊天的錄音,放在整句話里可能聽不出來,我給你們……」
「聽出來了。」宣璣蹭了蹭自己的下巴,「這個神秘人物是從別人說過的話里截了詞,重新拼了一句話出來。」
畢春生的花鏡從鼻樑上滑了下來:「您是說他學別人說話嗎?」
「不單是學。」肖征先是把年輕女人說的「隨便逛逛」四個字單獨剪了出來,緊接著又放了那個神秘男人說的「隨便逛逛」,這幾個字放在話里不明顯,一秒就掠過耳朵,可這樣單獨截取之後對比,卻把人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語速、語氣、停頓、重音,完全是一樣的。就像是對同一段音頻做了變聲處理,這人不是模仿別人說話,是完全複製。」肖征抬起頭,「一個詞或許是巧合,但我們經過比對發現,這個神秘男人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從別人話里『複製』的。」
我啊……
朝九晚六的日子……
過膩了……
出來……
隨便逛逛……
「重點關注這個人,時間差不多,你們該出發了。」肖征說到這,看了宣璣一眼,「回來之前吱一聲,以後算正經同事了,一起吃個飯。」
關於把自己坑進善後科這件事,老肖這是準備給他個解釋了。
宣璣笑眯眯地涮了他一句:「你請啊?這就差點意思了吧,肖主任,怎麼那麼摳門呢,請客還不把我們一部門的人都請了。」
畢春生和那位「聰明絕頂」的男同事都是老人精,立刻跟著領導出演起鬨架秧子的角色,表示要打土豪分田地。
「別拿食堂糊弄我們,要請就請我們去平時吃不起的地兒,來,吃飯之前先幹活,」宣璣把詭異的視頻拷到自己手機里,「對了,這『馬賽克』叫什麼?」
「哦……他自稱叫『盛靈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