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黃局就親自帶著後援團趕到了。閱讀М
由雷霆親自護衛,醫療隊、古籍修復科、危險物品管理中心、研究院、檔案科全員到位……清平鎮外的野墳地一時間人山人海。
附近居民不明所以,老遠看見這陣仗,還以為是來強拆祖墳的。當地中老年秧歌隊迅速組織起來,扯起上吊用的大/麻繩,披麻戴孝而來,準備跟惡勢力鬥爭到底。
宣璣被心魔瘴折騰得心力交瘁,一宿沒睡。作為善後科負責人,還得硬著頭皮被推上「前線」,直面嚎喪團,簡直想加入其中一起嚎。
「我們善後的緊急公關還沒定方向呢!」羅翠翠急得發了芽,「本來打算今天上午討論定稿,他們怎麼起這麼早……」
「別討論了,」平倩如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送來前線戰報,「咱主任剛才口頭給敲定了。」
羅翠翠忙問:「定什麼了?」
「他說是這附近有個戰爭時期敵軍留下的秘密兵工廠,裡面有毒氣有炸/藥還有生化武器,昨天被地震給震出來了……羅哥,羅哥你別激動!現在是冬天!」
羅翠翠話沒聽完,枝丫葉片已經噴射似的往外長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成了人形綠植景觀,春意盎然掩映下,捂著心口顫抖道:「他這是寫造謠軟文出身的吧,2012末日論是不是就這小爺給主的筆啊?什麼玩意就地震了!我上哪給他弄場『昨天發生的地震』去……」
「我來吧。」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跳腳的羅翠翠聽見這聲音,整個人一激靈,額頭上一根綠條垂到了鼻子上,他連忙將臉皮往後一擼,客客氣氣地沖陛下笑出八顆牙,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這個,您看……我們怎麼配合?」
「將你們那個『迴響音機』再借我一次就好。」盛靈淵整了整衣袖,看了羅翠翠一眼,善後科這幾個人頭天沒深入心魔瘴,還不知道他不是什麼「劍靈」。小姑娘……甚至那個對別人心情特別敏感的小伙子都懵懵懂懂的,只有這個綠蘿精乖覺得很,好似察覺了什麼。
盛靈淵對他笑了一下:「人們剛從心魔瘴里恢復,神智不能說完全清醒了,稍吹點風就行。」
「對對,我昨天就覺得『地震』這個說法靠譜,撞壞的路、破損的房子什麼的都說得過去嘛。地震這種事,只要不是震中附近,有人沒感覺也是正常的,不容易讓人起疑心。咱領導這水平不一般啊。」羅翠翠熱情洋溢,連擊掌再點頭,前仰後合,仿佛在表演啞劇版的「高山流水遇知音」,「我這就去安排工作。」
說完,他工作狂似的撒腿跑了,經過黃局身邊,還見縫插針地起了個高調:「還是領導開明,允許我們緊急情況下因勢利導,您這才真是定海神針啊!」
平倩如:「……」
她覺得自己可能也被迴響音機影響了,記憶忽然模糊,一時拿不準自己到底是提心弔膽地違規操作,還是經過特殊審批力挽了狂瀾。
黃局頭天就接到了風神的簡報,領著臉色依然蒼白的肖征和谷月汐走過來——王澤不過來,老王頭天「盛瀟」面前胡說八道,這會兒饒是他皮厚三尺,也尷尬得出了世,鑽地縫去了。
黃局老遠看著「盛瀟」,頭都大了兩圈。
雖然這位神秘厲害人物的來歷沒弄明白,但黃局隱約和天道達成了天人合一的意見——小小的世界真容不下這麼一尊大佛。
這位大人物眼下看來跟他們是利益一致的,以後會不會有風險?多大風險?
這事是上報還是不上報?保密級別怎麼定?要不要通報國際特能人社會?
還有,如果真是位「陛下」,局裡應該給他個什麼待遇?
他要是要求復辟可怎麼辦?
黃局長袖善舞一輩子,自以為大場面見多了,也沒處理過「活的歷史遺留問題」,一路都在打腹稿,一步一挪地斟酌到了盛靈淵面前,這稿也沒打好。
他甚至不知道怎麼打招呼——下跪磕頭是封建糟粕,他一個幹部,這肯定不行。
那握手?點頭致意?抱拳作揖……話說作揖應該哪只手在上面來著?
再說人家以前是不知不怪,現在他們「知」了,再無禮會不會被人家誤解成欺君?
「欺君」這已經被現代漢語驅逐出境的古董詞彙一冒出來,黃局立刻犯了牙疼,腳步又沉重了幾分。
盛靈淵卻笑了,老遠看見他,率先開了口:「赤淵的朱雀骨封是我刻的,我不請自來,為的是……售後服務。」
黃局:「……」
這是什麼混搭的人和話?
可憐老黃局快退休的年紀,親眼見了一場「關雲長大戰秦叔寶」,三觀都快裂了。
陛下彬彬有禮地詢問:「怎麼?我看電視上這麼說的,用詞不當嗎?」
「……那、那倒沒有。」
「入鄉者隨俗,」盛靈淵平和地說,「稱呼我什麼,也隨諸位方便,和原來一樣就好——當年高山人微煜當面口稱陛下,背後不也是污言穢語麼,不必講究那些。」
黃局:「……」
可說呢,微煜污言穢語一時爽,完事就被片成了刀削麵,還沉海三千年。
這時,羅翠翠大呼小叫地調來了迴響音機,盛靈淵遠遠看了一眼已經徹底融入到群眾里的宣璣,又輕聲對黃局說:「我不是人間人,不會逗留太久,除了赤淵,你們現世的是非我也不會過問,你們可以將我當成個古董器物……除了不便展覽,其他性質也都差不多。大家各自便宜,這樣好吧?」
黃局愣了愣,發現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已經三言兩語將他心裡疑慮一個一個按住了。
這位盛先生的模樣,跟他站一起,要說是他兒子輩,別人都得夸一聲老頭晚婚晚育響應得好。可是跟人家溝通起來,非但不覺得對方是個小青年,還有種被人引著走的感覺。
宣璣那邊花了十五分鐘,講了個有鼻子有眼、聳人聽聞的故事。後面有一水穿著防化服、嚴陣以待的前線外勤齊步跑過,這陣仗讓半信半疑的群眾們就地變成了深信不疑。
就這樣,宣璣從「資本家走狗」,變成了「為人民服務,沖在危險前線」的好公僕。
楊潮去給他送迴響音機屏蔽器的時候,發現他正盤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捏著一把不知道誰給的榛子,跟幾個老人家熱火朝天地聊起了這片土地上的英雄故事。
盛靈淵托著已經磨蹭得十分光亮的陶塤,遠遠地隱在林間,注視著那邊熱熱鬧鬧的宣璣,隨手起了一段小調。
迴響音機緊跟著發出人耳捕捉不到的波,將塤聲里的信息擴散了出去。凡是迴響音傳到的地方,凡人的意志會不由自主地被吹曲子的那位壓制,自然而然地接受「地震」的印象,自動去給頭天的種種異象尋找解釋。
以宣璣那被涅槃術捶打了三千多年的神識,迴響音機當隨身聽帶著對他都沒什麼影響,因此沒戴屏蔽器。聽見這塤聲,他忽然一愣,敏銳地感覺到那塤聲里不但只有地震的信息,還藏著很輕的恐懼和焦慮暗示。
立竿見影的,七嘴八舌的人群詭異地安靜了一下,擔當故事主講的大爺目光瞬間渙散了片刻才重新聚焦。正好這時,雷霆的精英小隊和「危管中心」聯手將乾屍銜蝶從門上拆了下來,一抬到地面上,銜蝶身上殘留的詛咒氣息就將林間的烏鴉驚得嚎叫著飛走了,帶著腐臭味道的陰風捲來。
人們臉上肉眼可見地泛起恐懼,不約而同地散開。
領頭的大爺咽了口唾沫,問宣璣:「裡面的東西不會泄露的吧?就那叫什麼?毒氣……輻射什麼的?」
宣璣將榛子殼藏在舌頭底下,煞有介事地正色道:「難說,取決於地震造成的破壞程度,我沒法給您保證。」
「那萬一泄露……」
「我們會第一時間組織群眾撤離,也希望大家配合我們工作,回去以後提醒街坊鄰居封路繞行。隨時關注本地官方新聞,」宣璣說,「事情有什麼變化,我們會立刻通知大家——不管怎麼樣,為了安全,這一段時間最好還是別往這邊來,尤其是身體不太好的老人小孩。」
塤聲卷了個尖銳的高音,像是嫌他身邊閒雜人等太多了。不知是不是宣璣的錯覺,這聲掠過,人群又一次往後退去。幾個小節沒吹完,來抗議的群眾已經三下五除二地散乾淨了,紛紛商量著回家搶購屯鹽。
人一散,塤聲就平和了下來,好像剛才嚇唬人的幾個花腔都是錯覺。
宣璣耳邊驟然清靜,注意力沒了地方落腳,立刻就像磁石邊上的鐵屑一樣,無法抗拒地貼回到盛靈淵身上。
他站在封鎖線外點了根煙,心裡難以抑制地升起一絲胡思亂想……靈淵是討厭他身邊圍太多人,才故意驅散的人群嗎?
只是這麼個稍縱即逝的念頭,他手心就出了汗,宣璣連忙將已經燒出一截的煙塞進嘴裡,用輕微的缺氧窒息強行截斷思緒,他逼迫自己擺正心態:「想什麼呢,準是嫌我處事不利索了。」
雖然嚴防死守自己自作多情,宣璣還是忍不住將塤聲反覆咂摸,想從樂聲里聽出些意思,喜怒哀樂哪一味都好。結果他都快被迴響音機洗腦得相信地震了,只聽出了盛靈淵吹的不是小調,是段誰聽誰犯困的郊社雅樂。
「郊社」是祭祀天地的國之大典,那陶塤粗製濫造,調都不准,就算是傳說中的祖鳳來了,拿著這玩意也撐不起什麼大場面。一段雅樂被盛靈淵吹得活像弔喪,非要做閱讀理解的話,大概只能從中分析出吹塤人不敬天地、嘲諷神明,是個頭鐵心硬素質賊差的大魔王。
宣璣出了會兒神,煙燒盡了,塤聲也停了,他於是苦笑了一聲,轉身往墳堆里走去。
心魔瘴本來就會讓人記憶紊亂,稍微給點暗示就好,並不費事。可能泄露的毒氣實驗室消息一泄露,不等善後科鋪開宣傳,人們已經自發地封路立牌,惜命得不用異控局多管閒事。
盛靈淵吹了一小段曲子就收了塤,在地下等宣璣,聞到他身上嗆人的煙味,先是微微一頓,隨後和顏悅色地勸道:「有毒,少抽。」
宣璣立刻地把身上剩的大半包煙掏出來,隨手塞給了湊過來的羅翠翠。
羅翠翠本來想緊跟自家上司,伺機爭取表現一下,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被塞了盒煙。給一個易燃易爆的植物系塞盒煙,能有什麼意思呢?只要不是直眉楞眼的實習生都明白——就是暗示他滾遠點嘛。
慘遭嫌棄的羅翠翠受了傷,捧著這盒「小鞋」牌的香菸,臊眉耷眼地滾到一邊,獨自落寞去了。
宣璣腦子裡那根筋是走處好幾米後才轉過來的,意識到自己剛才幹了什麼缺心眼的事,再回頭找羅翠翠,已經看不見人了。
「隨我進來看。」前面盛靈淵頭也沒回地一招手,頗有興致地說,「看看這有本事寄居在我清平司上的蚌,這些年給自己攢了些什麼家底。」
宣璣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方才因為被關心而亂跳的心又一次涼了下去——他身體是赤淵岩漿里煉出來的,別說是這點毒煙,就算是百草枯泡毒/鼠/強也能當養生湯喝(注)。
陛下這種「關心」純屬多餘,更接近於社交用的片兒湯話。
涅槃石碎裂的這段時間,他因為腦子亂,抽菸一直很兇,連同事都注意到了,陛下從來沒廢話過什麼,怎麼現在就需要「社交辭令」了呢?宣璣只能感覺到是靈淵待自己更慎重了,也更疏遠了……甚至把自己任性霸道的魔頭一面都收拾了起來,端端正正地撿起扔在赤淵邊上的冠冕,在他面前做起了人皇。
異控局的危管中心和古修科還是有幾把刷子的,王博士戴著蜻蜓似的老花鏡顫顫巍巍的指揮,結合各種護具和探測工具,這會兒已經有條不紊地清理了門口的陷阱。
一個穿著防化服的植物系外勤小心地用一根枝條撕下了門上的封條。
「紅外檢測無異常。」
「能量檢測波動可接受。」
「空氣淨化設備準備完畢——」
透視眼谷月汐的瞳孔恢復成正常狀態,朝王博士豎了個朝上的拇指,不遠處的黃局看見手勢點點頭。
「開啟倒計時……五、四、三、二、一……嘶!」
倉庫大門緩緩打開,除了早看見一些東西的谷月汐,所有人都抽了口氣。
「這……早知道上什麼班,被玉婆婆招安不好嗎?」張昭話音沒落,就被他上司王澤敲了一下後腦勺。
只見倉庫的空間寬敞得超乎人想像,門口堆著幾面金條和金磚碼的高牆,手電一掃,反光能閃瞎人眼。
旁邊還有半人多高的大木箱百十來個,年頭久了,不少木頭放得有點糟了,破損處溢出了各種寶珠珊瑚、紅翡綠翠,五塊錢一斤的仿冒小首飾似的堆在一起,貓眼大的寶石滾得到處都是。
「難怪了,」王澤帶著探路的風神進去,「月德公窮得就差親自上陣仙人跳了,把自己名聲作成那個德行,其他散裝組織都是讓會員該幹什麼幹什麼,自負盈虧,也就沒什麼凝聚力。就他家,養著不知道多少徒子徒孫,手下各種珍貴道具,從來也沒見短過經費——閒雲野鶴要家底啊。」
「玉婆婆在中外幾大銀行都有帳戶,手裡還有兩支信託,我以為這都是公開信息了。」肖征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錢可真是好東西……這又是什麼?」
亂七八糟的金銀珠寶後面是一個小小的祭台,正中間放著塊漆黑的石頭,漢謨拉比法典似的戳在那。所有外勤都自動停在了十步以外,沒人敢靠近那塊平平無奇的石頭。
肖征定了定神,試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立刻有種汗毛都豎起來的感覺,同時身上的異常能量檢測器尖叫著提示他有未知輻射。
「這是『禁足石』啊!」王博士在幾個研究員的攙扶中走過來,身不能至,他老人家恨不能把眼珠發射出去看清楚,「古書上記載,這石頭天生地長,僅此一塊,生靈需止於十步之外。又有傳說,說此物乃是從幽冥石上剝下來的,所有法令一經刻錄,都堪比天條,違者必遭天罰……居然真有,居然真有……」
肖征:「那這上面刻了什麼?」
「清平司不得干政。」盛靈淵越眾而出,看也沒看那塊涅槃石,直接從祭壇後面繞了過去,祭壇後面是一串牌位,每塊牌位前都有一盞熄滅的鮫人燈——是歷任清平司總司的命燈。最後一盞燈後面沒有牌位,只有個貼了綠色蛇鱗的名牌,上面寫著何翠玉及其生日,命燈已經滅了,鮫人油還有小半碗,燈芯卻化成了灰,「看來何翠玉死了,難怪他的影人恢復了記憶和人魔身。」
黃局跟上來,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塊黑石頭看了看,問他:「什麼幽冥、天罰之類,是真的嗎?」
這老狐狸,盛靈淵眼角彎了彎,掃了黃局一眼,負手笑道:「您這是明知故問了。」
「歷史上記載,初代清平司總司楊東在武皇帝『死』後,就遭到新皇清算,手下三大高手譁變,楊東因六大罪狀抄家斬首,清平司也變成了三衛共治。」黃局肅然說,「最早立下這塊禁足碑的人真是功在千秋。」
清平司最早是武帝的私兵,如果他走後沒人節制,很快會成為天然的政治集團。一旦這些人干政亂政,肯定得鬧得烏煙瘴氣,而赤淵能量減弱,這些混血少數派不再有他們先祖那樣飛天遁地的本事,站得太高,必定難以長久,遲早被清算。
他們甚至不能像暗衛一樣忠於皇室,因為半妖壽命遠長於人族,而王權氣運遲早用盡,太忠於皇家,會隨著朝代更迭成為權力的犧牲品。有這麼一塊神秘的法令豎在這,信的人當然心存畏懼,不信的「聰明人」時間長了大概也能品出其中三味,能拿它當個絕佳的藉口。
難怪清平司平安度過無數次改朝換代,經久不衰,直到特能出生率自然降低到清平司難以為繼。
「他們自己運氣好,」盛靈淵搖了搖頭,接過宣璣手裡的照明設備,「凡……普通人先止步吧,特能跟著我,不要亂碰這裡的東西。」
再往前,收藏的就是真正的清平司遺物了,要是他沒猜錯,陰沉祭應該就是從這裡流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