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珊瑚礁盤踞在海面上,遠看如山巒一般,坐有坐相,相當穩重,不料居然是個骨灰級作死選手,一開嗓就精準地戳了陛下的肺管子。
十環!
宣璣沒來得及看見盛靈淵的表情,就被漫天而起的黑霧糊了一臉。
盛靈淵可能也就當年凌遲微煜王的時候發過這麼大火,魔氣直接將白玉宮吞了一半,一時間,四下不見天日,所有人都被迫失明。那嘴欠的鮫人歌戛然而止,周遭溫度驟降,把海面活活凍成了北極,冰川突兀地連成片,速凍的冰層不知有多厚,人站在上面像著了陸一樣!
外勤精英們頭一次近距離地體會上古大混戰時期的神魔之威,被黑霧席捲而過時,冰冷的殺意好像能滲進每一個毛孔,稍微動一下就有身首分離之禍!
唯有宣璣渾不在意那些黑霧,他不顧一切地闖了過去,翅羽上的火先是燒得發白,隨後驟然熄滅,露出燦爛的底色。羽毛撲簌簌地落在盛靈淵身上,先主人一步占領了地盤。
「近在咫尺,求而不得」……這會是……這會是他想像的那個意思嗎?
宣璣的心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向來深知人性有多容易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到別人身上,迷戀別人的時候,總是願意幻想別人也和自己一樣,對方一言一行都要牽強附會地上頭一番。
宣璣一直時時告誡自己要克制這樣的自作多情,否則未免太可憐。
先前察覺出盛靈淵刻意保持距離,他也只以為陛下太洞察人心,不知怎麼發現了自己隱秘的綺念,故意不動聲色地打壓。
盛靈淵封建帝王職業病,凡事不敞亮,只給意會,從不言傳,八風不動,來回都給自己留足餘地。宣璣煩透了他那政客式的虛偽作風,諸多興風作浪的小動作,也只是自己意難平,想逼那位陛下從雲霧裡的王座上屈尊下來,坦誠地和自己說幾句話……哪怕是一句「別痴心妄想了,滾蛋」。
他從沒想過……不,從沒奢望過……
宣璣有一雙伸進滾油里試溫也燙不壞的手,火中取栗是等閒事,久而久之,這雙手什麼都敢抓,膽大包天,他從身後一把摟住了暴怒的大魔頭。
盛靈淵狠狠地一掙,無形的長刃回手甩了出去:「放肆!」
九百九十九顆頭顱的妖王也曾在這樣的戾氣下膽怯,宣璣雖然只有一顆腦袋,但關鍵時刻顯然比九馴有種。
他非但不躲不閃,還蹬鼻子上臉,胳膊肘卡住了盛靈淵胸口,強行扭過了陛下的下巴!
「我他媽是找死吧?」宣璣在暴風中心,把心一橫,清醒地想,「算了,那我死了吧。」
黑霧所化的利刃擦著他翅羽的邊飛了出去,宣璣用跳棺材的勇氣,拿他快要燒著的嘴唇叼走了陛下後面的訓斥。
凜冽的殺意碰到他就自動蜷縮,他的肉/體毫髮無傷,靈魂炸成了連江的煙火。
盛靈淵下意識地將牙關微微一合,還沒狠心咬下去,宣璣先重重地在他牙尖上劃破了自己的舌頭,血腥味一下涌了出來,陛下被他這套突如其來的碰瓷驚呆了,一時竟忘了他倆之間不能見血。
毫無防備的識海門戶大開,那些痛苦而漫長的隱忍、熾熱的傾慕、小心翼翼的閃避……甚至那縷在他身上藏得很深的神識——平時深埋的心緒無處遁形地被掘出了祖墳。
險些就此灰飛煙滅的白玉宮嚇得蜷縮成一團,伸出去的「路」飛快地縮了回去,慌亂中把那四個要命的「客人」也卷了回來,後繼無力的黑霧倏地散開,回過神來的盛靈淵扭下宣璣的手腕,一肘子把他撞了出去。
宣璣順著他的力道,沒重量似的飄了起來,巨大的翅膀打開,在半空中滑了一段距離,單腳落在了雪白的珊瑚礁上,手指在嫣紅的嘴角抹了一下,他的族徽與翅羽閃爍著如出一轍的火焰色,絢得晃眼。
要能有個加農炮把他轟上天,他這會兒能把金烏擠下去,自己當太陽。
盛靈淵渾身都在微微的顫抖,一時也分不清自己是怒極攻心還是情難自禁,口鼻中儘是鳥味,他說不出話來,唯恐不小心把那鳥味咽下去……那東西毒性太大,能見血封喉。
被驚魂壓抑的記憶恢復後,陛下的偏頭痛有一陣沒犯過了,這會兒他腦子裡那根安靜的神經忍無可忍地抽搐起來,盛靈淵一激靈,正試圖將所有脫韁的思緒收攏得一乾二淨,就「聽見」宣璣直接在他腦子裡說:「我都看完了。」
這時,不遠處一聲輕響,是燕秋山他們也被白玉宮帶進來了。
燕秋山聽不懂鮫人語,從頭到尾沒明白怎麼回事,只知道鮫人不知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激怒了那位,弄得這屹立四千年的天上白玉宮差點變成待拆危房,然後那位不知怎麼又息怒了,要命的黑霧散開,他莫名其妙地進到了大珊瑚礁裡面。
燕秋山第一反應不是左顧右盼,而是低頭看懷裡的木頭娃娃,這一看,他心跳都嚇停了一拍,娃娃「死」了似的,無聲無息地垂著頭靠在他懷裡,靈活的關節軟綿綿地耷拉著。
「知春!知……」
一隻熟悉的手伸到他面前,有些猶豫地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燕秋山瞬間屏住了呼吸,緩緩地抓了上去……抓了個空。
那隻手像是逼真的3D投影,看得見,摸不著。
燕秋山緩緩地順著手腕,找到了胳膊和手的主人。
知春……久違的知春,半跪在離他一臂遠的地方,好像觸手可及。
他髮絲柔軟,眉目也一樣的柔軟,在燕秋山的瞳孔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有那麼一時片刻,知春不堪忍受似的別開眼,眼角帶了淚光。
有外人在,宣璣就把展開的翅膀縮了回去,低調地掛在後背,沒收回肩胛骨——上衣被翅膀戳漏了,聞著那味,有的地方可能還烤糊了,翅膀完全收回去他就得露背,還是行為藝術的那種露。
他不是害臊,主要在靈淵面前,露也得優雅地露,不能露得那麼滑稽。
「我特明白他現在的心情,」宣璣看了知春一眼,心緒毫無保留地朝盛靈淵敞開,「別人幻想自己升官發財,爬到世界之巔,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紀念碑上什麼的。我們這種……這種『存在』,其實也有個可望不可即的幻想。」
「我幻想有一天能在你眼裡看見我的倒影,只要一眼,讓我怎麼都行,粉身碎骨多少次都……」
「閉嘴!」盛靈淵忍無可忍,向來七情不上臉的陛下胸口明顯起伏了幾下,竟是氣得詞窮,半晌,只罵出一句,「荒謬!」
罵完,他心裡排開佶屈聱牙的古經文,占住了自己的意識,不看不聽不想,拂袖便走。
陛下這幾天裝出來的和顏悅色蕩然無存,然而宣璣挨完打挨罵,反而越挨越亢奮,有種萬里征途在腳下的錯覺。忽然間,他覺得自己三千年的歲數白活了,除了一身塵埃,什麼也沒留下,一朝滌盪乾淨,他幾乎要變回當年那個橫衝直撞的青少年。
「燕總,快走。」宣璣不怎麼穩重地招呼燕秋山他們,「這兒差不多是器靈之鄉了,而且人家是正經煉器的,不走那幫奴隸主們山寨出來的邪魔外道,沒準有幫知春重塑身體的辦法,到時候你想看他多久看多久!別磨蹭了!」
走過了一條細長的迴廊,就見到了正門,白玉做骨架,門上掛滿了珊瑚明珠,擁著古高山語,寫的「白玉宮」三個大字。
有自己意識的白玉宮方才被盛靈淵收拾了一通,看見他就肝顫,萬萬不敢讓陛下親自叫門。像裝了自動感應器似的,盛靈淵一抬眼,還沒看完匾額,它就自動「咯吱咯吱」地打開了,恭恭敬敬地迎客進門。
普通的珊瑚礁有很多空隙,但白玉宮這大珊瑚不知是什麼奇行種,只有外面一圈比較粗糙,越往裡走,珊瑚礁上的空隙就越小,看起來就越質密,而且過度非常自然。及至進了正殿,幾乎已經分不出裡面是人工還是天然了,渾然一體,地面、牆壁色澤介於羊脂玉和白硨磲之間,平整得光可鑑物。
穹頂上雕刻著一圈形態各異的鮫人,或嗔或喜,栩栩如生,因為太過逼真,簡直說不好是雕工技藝高超,還是他們把活的鮫人用什麼秘術做成了雪白的標本,看著有點瘮人。
大殿——按照人的理解,應該近似於是祖宗祠堂之類的地方,只不過這祠堂里豎的不是牌位。牆上有不少一人來高的孔洞,每個孔洞裡都擺著一把沉默的「器」,乍一看,有點像博物館陳列台。
不單是兵器,還有古琴、銅鏡、玉扇等等器物,無一不精、無一不美。
古高山人生於天上白玉宮中,從小看著鮫人長大,又是天賦的巧手一族,將「精緻」刻到了骨子裡。但盛靈淵環顧一周,感覺到這裡面大多是沒有靈的。
「人皇陛下,朱雀公子,還有這兩位小友,」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只見牆上一面大鐘上浮起了個幽靈似的老人,鬚髮皆白,腰以下仍在大鐘里,朝客人們一點頭,他說,「恕老朽年老體衰,不能全禮迎候。我是罪人族十二代族長,快五千年沒離開過器身,雙腿不得用啦。」
知春自己是器靈,對器靈的氣息非常敏銳,和原本是天魔劍的宣璣不同,這裡的器靈給他一種非常親切的感覺,忍不住問:「您的腿……」
「沒了。」鍾里的老人慈祥地沖他一笑,「我們常年待在器身里,久不露面,時間長了就忘了軀體的感覺,相應的部分也就消失了,我前面那時十一位祖宗都已經魂歸滄海了,不然也輪不到我出面接待諸位客人。」
他一番話觸動了所有人知識的盲區。
這是什麼奇葩的死法?器靈不都是器身先壞嗎?怎麼這裡的器靈還能在器身完好無損的時候自己消失?
正版和山寨之間質量差距這麼遠嗎?
「我族煉器,用的是鮫人自願獻出的心血,鮫人心號稱永恆之心,從無轉移,可與天地共久長,因此所煉之器身也能長久地保存,不鏽不鈍,有萬萬年之長。」十二代族長慢吞吞地解釋說,「我族傳統就是肉身衰朽之前,便去交好的鮫人鄰居那裡求些心頭血,為自己鑄一器身,器成時以身殉爐,熬過火刑,將自己的神智保存入器,入經堂,平時給娃娃們講講經,偶爾幫著自家後人斷斷家務事。萬一族裡有事,我們就是最後一道防線。」
知春目光掃過靜靜陳列在牆的器身:「但不是每個人都會變成器靈吧?」
「確實不是,」十二代族長說,「成器靈,要先從烈火焚身之苦中保存下自己的神智,大言不慚一句,我族煉物技藝可奪天工。不過在修行一道上嘛,就少了些天分,能熬過去的十中無一。成功以後,就代表著永世不得安息,送走一代一代的後輩守護全族。有些前輩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世的親人、朋友挨個老死,又看著小輩長大,及至有一面之緣的小輩也都死光了,便不肯再出器身,慢慢與塵世斷絕瓜葛,也就一點一點自絕了。」
死去不辭世,自願忍受痛苦,守護著後人,直到與自己有關的一切也都慢慢消失,好像就這麼被世界代謝掉了,功成身退,留下一個優美的器身。
原來這才是器靈的來龍去脈。
知春聽得有些呆住了。
燕秋山關心的問題更實際:「族長,那刀身破損的刀靈,還能修復嗎?」
自稱十二代族長的老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知春,好像一眼看穿了知春的來龍去脈:「賦生刀靈……唉,煉器是死道,怎麼被人誤用成這樣?蠢材,蠢材!不過賦生刀靈不那麼依附於器身,也是好事,你們這些邪術煉出來的器身太易折了,要是普通器靈,說不定已經隨器身破碎了。」
燕秋山緊張地抿了抿嘴,連盛靈淵都略微抬起了頭。
十二代族長思量片刻,又說:「受天道術規所限,器靈很難再變回生靈,但……也不是絕對沒辦法。」
燕秋山:「我什麼都可以付出,哪怕要我的命也……」
知春急了:「胡扯!你敢!」
十二代族長頗為感慨地看著他們:「想不到我罪人一族還有這樣的後代……唉,年輕人,天道術規固然不可違逆,可還有一條法則,叫『天不絕人』,天衍大道尚且會網開一面,何況其他?我不太精通這些旁門,你不急著走,可以去翻翻我族經典。」
燕秋山:「請您指個路!」
「在你頭頂,看見鮫人大族長了嗎?」十二代族長說,幾個人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發現他指的是那些雪白的鮫人浮雕,眾多鮫人中間簇擁著一位與眾不同的。
「等等,C位那位怎麼回事……他長的那個是腿吧?」宣璣眼神最好,一眼看見正中間的「鮫人」坐在礁石上,上半身跟其他鮫人一樣,美得活像神話里的精靈之類,下/半/身卻是兩條筆直的人腿,自然垂落下來,之所以不顯眼,是因為他的「腿」上和魚尾一樣,也長著鱗片。
他雙目低垂,雙手舉到胸前,手心朝上,捧著一顆拳頭大的寶珠。
十二代族長仰頭望向鮫人的雕像,看不清表情,似乎是帶著些許感懷,輕聲說:「經樓在大族長的掌上明珠里。」
燕秋山二話不說,指尖已經夾了一張能把他送上去的符咒,還沒來得及撕開,就被「心有靈犀」的盛靈淵和宣璣一人按住一邊肩膀,給按在了原地。
燕秋山:「前輩,我……」
他身上的鍛金術大概認出了自己的締造者,乖乖地順著盛靈淵的力道往下一沉,將主人扣在了原地。
因為心裡循環古經一直沒吭聲的陛下冷笑了一聲:「閣下活膩了,大可以直說,朕送你一程,不費事。當著朕的麵糊弄年輕人,我看你是怕死得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