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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2024-08-19 01:21:10 作者: 天如玉
  冬日裡長途跋涉可真是個苦差事。

  棲遲坐在馬車裡,腳邊的炭盆中還泛著紅,卻感覺不到絲毫熱氣,車上帘子掖得嚴實,也總是有冷風鑽進來。

  她兩手攏在袖中交握著,等到細細搓熱,才捨得伸出兩根手指,挑開帘子往外看。

  昨日一場大雪剛停,積雪未化,四處都是一片莽莽皓白。

  沿途樹木凋敝,枝墨葉枯,延伸出來,挑著一線蜿蜒的白,隨風抖索時,雪沫子便簌簌地打著旋飛落。

  這裡是北國大地,不比她以往待過的任何一個地方,印象里她還從未見過這麼厚的雪。

  給她拉車的都是西域引入的高頭大馬,竟也一蹄下去雪埋半腿,走得分外艱難。

  厚厚的門帘忽然動了一下,緊接著傳入一道人聲,是先前出去看路的侍女新露,她隔著帘子小聲地喚:「家主,可是小睡醒了?」

  棲遲望著車外說:「沒睡,有事便說吧。」

  「是世子……」新露停頓一下,才道:「他早就托奴婢傳話,說想與您同車。」

  棲遲轉頭看了眼緊隨在後的馬車,放下帘子,沒有發話。

  後面的馬車裡坐著的是她的侄子,光王世子李硯。

  車門外的新露豎著耳朵,好一會兒也沒得到回覆。

  她是貼身侍候的,知根知底,世子年紀還小,已沒了父母,孤苦伶仃地養在家主膝下。

  以往家主什麼都顧著他,寶貝的很,這次長途勞頓,反而放他一個人獨處,想來還是因為前陣子的事。

  前陣子世子從學塾回來,身上竟帶了傷,全府驚動,據說是與人生了是非。

  之後家主忽然就下令遷居,草草準備,輕裝簡從,千里迢迢來到這蒼茫北國,也不知是不是要效仿那三遷的孟母……

  剛琢磨到此處,卻聽車內棲遲又開口了:「他身上不是還有傷麼,叫他好好待著,別折騰了。」

  那就是不允了。

  新露嘆息著道了聲「是」,想著待會兒要如何去跟世子回復,那孩子一路都不知在她這兒說了多少好話了,剛才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開了口,卻也沒辦成。

  過了一會兒,棲遲問了句:「還有多遠?」

  新露答:「已不足十里。」就再沒說過其他了。

  一時無話,只剩下車轍碾過深雪的轆轆聲。

  棲遲端坐著,其實心裡也是記掛侄子的。

  那是個可憐的孩子,是她哥哥光王的獨苗。

  當初她嫂嫂光王妃生他時難產而亡,去世時甚至來不及看孩子一眼。

  她哥哥衝進房裡,懷抱孩子,對著王妃屍體泣淚下拜,發下重誓,一定會好好撫養他們的骨血。

  此後多年,不曾再另娶妻。

  直到前年,父子二人去光王妃墓地祭掃,回程路上遇上了山洪爆發,隨行無一倖免。

  她哥哥將孩子死死護在身下,保了兒子周全,自己被救出來時卻泥漿遍身,早已不省人事,回府後就沒能下過床榻。

  自父母故去,棲遲就依靠著哥哥長大。哥哥一向寵她,她多有自由,即使常年外出行走,他也從不干涉她在外做些什麼。


  怎麼也沒想到那次她離開期間,他竟就遭了這樣的厄劫,匆忙趕回時,光王府頂樑柱已倒,榮耀一落千丈。

  藥石無醫,只能耗著日子。

  在最後那段時光里,她哥哥記掛的事只有兩樣:兒子,還有妹妹的婚事。

  那日,他很鄭重地告訴棲遲,他已經去書,催河洛侯府的人過來。

  棲遲與洛陽的河洛侯府世子訂了婚約已有多年,是她父母俱在時就定下的。

  說是有次河洛侯登門來訪,見著她後驚為天人,當即便開口為兒子提了親。

  當然那是河洛侯的說法,棲遲那會兒還小的很,毫無印象,也不知道他怎麼就能把她誇成了那樣。

  光王府的書信是送去了,侯府卻遲遲無人來定過門。

  等了三個多月,才終於來了人,卻是來退婚的。

  據說是那位侯府世子看上了旁人,河洛侯也沒有辦法。

  侯府的人過來千萬遍地告罪,賠了一堆的禮財,但還是把她哥哥氣得嘔了紅。

  他甚至強撐著下了床,不顧左右勸阻,擬文上奏今聖,請求給妹妹賜婚,要出一口惡氣。

  也許是聖人仁慈,很快便擇定了人選,乃是當朝安北大都護伏廷。

  安北都護府手握雄兵,可伏廷此人不過是寒門之後,論出身怎麼也配不上皇族宗室出身的棲遲。

  收到消息時她就明白,自己不是承了恩德,反而成了天家拉攏一方軍閥的籌碼。

  然而旨意已下,不得不服。

  或許也有好處,至少那位大都護並未插手婚事,自稱軍務繁忙和疏於「宗室禮節」,將一切都交給了光王府。

  於是婚事是在光州辦的,選定的吉日也是在光王氣色好轉的時候,是為了讓她哥哥親眼瞧著安心。

  可惜這場婚事並未帶來喜氣,成婚當晚,光王就到了彌留時刻,所謂的氣色好轉不過是迴光返照。

  棲遲匆匆跑出新婚的青廬帳,趕去他房內,他已仰面躺著,面白如紙。

  「阿遲……」他摸索著抓到棲遲的手:「也不知我這樣安排……是不是害了你……」

  年輕的光王從未被命運壓彎傲骨,那時候卻垂眉頹唐。

  「怎麼會,這樁婚事,我很滿意的。」她小心蓋住哥哥冰涼的手,想給他捂熱些。

  「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硯……」話斷了,氣若遊絲。

  那天將近子時,有人來報,大都護接到軍報,已經連夜返回北地。

  至天明,棲遲脫去嫁衣,著了麻服,開始撐起整個光王府。

  轟隆一聲巨響,來得突然,棲遲陡然從回憶里轉回神來。

  「世子!」車外響起新露的尖叫。

  馬嘶著,很多人都在慌忙呼喊。

  棲遲一手掀了門帘,探身而出。

  車夫和新露早已朝後方馬車跑了過去。

  雪地里腳印踩出的坑窪雜亂,雙馬拉就的車傾斜在雪地里,兩匹馬正在不安的刨著雪地,馬車頂上壓著一截粗壯的樹枝。


  是道旁一棵大樹連根倒了,正好砸到了車頂上。

  木質的車廂小半邊都被砸碎了,一邊摔著本該坐在車門邊的世子乳母王嬤嬤,一手捂著頭,一手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在喊「老天爺」。

  光王世子還在車裡。

  眾人手忙腳亂地趕過去營救,棲遲卻是怔住了。

  那晚哥哥彌留的臉又浮現在腦海里,他最後只惦記著:「阿硯……」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接過話:「我會照顧好他的,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聽到這句保證,哥哥才閉了眼。

  但現在,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她一手提起衣擺,抬腳便要下車,卻瞥見那車廂里鑽出了一道人影來,王嬤嬤頓時就撲上去了:「世子!嚇壞奴婢了!」

  李硯捂著鼻子咳兩聲,拍了拍衣上沾上的雪屑子,安撫她兩句,轉頭朝棲遲看了過來,喊道:「姑姑別擔心,我沒事的!」

  棲遲停了下車的動作,再三看過他,懸著的心才放下,鬆開衣擺,又緩緩回了車內。

  剛坐定,有人跟著進來了,不是李硯是誰。

  他雖然年歲不大,卻已束了髮髻,罩了金冠,身上罩著厚厚的大氅,脖子縮著,鼻頭通紅,額角邊還帶著一塊結了痂的傷,在她身邊坐下來,一邊看她,一邊搓了搓手:「姑姑……」

  棲遲垂眼,輕輕揉著手指,是還在緩解剛才的後怕,剛才揪衣擺揪地太緊了。

  她的目光落在炭盆上,一偏,掃到侄子腳上的錦面罩靴,這還是她當初在外行走時帶回來送給他的。

  李硯問:「姑姑,您冷麼?」

  說完又接一句:「我好冷呀。」

  棲遲沒作聲,卻動了動腳,將炭盆往他那裡挪了寸許。

  李硯知道她心疼自己,逮著機會就賣起乖來:「姑姑,都怪我,那日不該在學塾里與人生是非,您就理一理我吧。」

  棲遲往後靠了靠,斜倚著:「那怎麼能叫生是非呢?」

  「我落了傷回來,已是大大的是非了。」李硯慚愧道。

  「明明是你被打了,怎麼能算你生是非?」棲遲給他顏面,怕下人們聽見,輕聲細語的說著事實:「你在光州刺史府上的那間學塾里一共有七個同窗,可以邕王世子為首,裡面有四個都敢欺負你。被欺負了大半年,你居然一聲不吭,這次若不是他們動了手叫你留了傷,恐怕還要繼續瞞下去了。」

  李硯低下頭,不做聲了。

  那些人總是在背後罵他是掃把星,剋死了母親,又連累父王死了,天生是最晦氣的。他一再忍讓,他們反而變本加厲,到後來也不遮掩了,當面也敢欺凌。

  那日他們下學後又攔住他冷嘲熱諷,最後竟說到了他姑姑。

  說他姑姑好歹也是一個被正式詔封過的縣主,竟然沒男人要,只能由天家做主嫁給一個出身低微的武夫,一定也是被他這個掃把星給禍害的。

  他沒忍住,瞪了他們一眼,就被推搡著摔在桌角,額角磕破了,站起來想要還手,最後一刻卻還是忍住了。

  只可惜這傷太顯眼,沒藏住,回府就被發現了。

  其實剛剛馬車被樹砸中時,他甚至在想他們的嘲諷是不是真的,自己果真是倒霉得很,也許他真是個禍害。


  可這只能想想,若是被姑姑知道他有這樣頹喪的想法,定然是要被數落的。

  他沒抬頭,囁嚅道:「算了姑姑,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侄兒也沒什麼事。」

  棲遲說:「你倒是會息事寧人。」

  「侄兒知道的,」李硯頭垂得更低:「如今父王不在了,我們不比以前風光了,我不能給姑姑惹麻煩……」

  棲遲不禁看住了他。

  才十一歲的孩子,卻被她哥哥教得懂事得過分,身上沒有半點嬌氣,可也因為這樣更叫她不好受。

  就因為邕王與當今聖人血緣親近些,他的兒子即使寄居在他們的地盤上學習,氣焰竟也這麼囂張。

  邕王之子是皇族之後暫且不提,那跟著後面做他爪牙的幾個又算得上什麼東西,竟也敢對一個親王世子欺侮到這個份上。

  不過就因為他還是世子。

  明明她哥哥去世後就該子承父爵,天家卻至今沒有下詔冊封,只宣宦官來弔唁過,賞賜了一番以作安撫。說是聖人久恙,待世子長成些再冊不遲。可當初她哥哥襲爵時也不過才十三歲罷了。

  如此不公,一副光王府朝不保夕的架勢,又怎麼會沒人欺負上來?

  以往是逞口舌之快,如今是動了手,那往後呢?

  棲遲心中悲涼,嘆息道:「我叫你一路獨坐車內,竟也沒想明白我在氣你什麼。」

  李硯悄悄看她一眼:「姑姑放心,侄兒以後絕不再與別人生事了。」

  「哐」的一聲輕響,他腳一縮,是棲遲踢了一腳炭盆,翻出點點紅星,差點撩到他衣擺。

  他睜大雙眼,不明所以地看著姑姑。

  「愚鈍,我氣的是你沒有還手!」棲遲低低道:「你本就在年少輕狂的年紀,以後誰欺負你就欺負回去,有什麼好顧忌的,就算真出什麼事,你還有個姑姑頂著呢。」

  李硯愣了好一會兒,鼻頭更紅了,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委屈的:「姑姑是心疼我,但若真能這樣,您又何必領著我離開光州呢?」

  他想一定是為了避開邕王世子那些人才走的。

  怕姑姑難受,他不敢直說出來。

  棲遲還沒說話,車外新露來報,說是後方馬匹已卸下來了,東西都挪到了別的車駕上,稍後清理完了便可接著上路了。

  她看了看侄子的臉,到底還是心疼,什麼多餘的話也不想說了,朝他招了招手:「罷了,你只要聽我的就是了。」

  李硯過來挨著她坐好,還不忘先彎腰兩手把炭盆扶正,隨後將臉枕在她膝頭,可憐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侄兒當然聽姑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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