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煩已經摸出了第二根細長箭鏃。
如果比起搭弓上箭的速度......她在危急時刻的爆發,甚至比站在山坡上不慌不忙的那位二當家,還要快上一分。
如果這柄弓沒有壞掉的話。
黑暗當中的大樹,在那柄淬火之箭的穿透之下,落葉搖晃,火海當中,把箭鏃搭在弓臂上的女孩,最終放棄了射出那一箭的念頭。
細長的箭鏃,漆黑的劍身,流淌著夜色的火焰,但能夠拖住箭鏃底部的那根長弦......崩斷了。
這只是一柄普通的獵弓。
裴煩低估了自己處境星輝的爆發能力,在施展全力的情況下,為普通人所定做的獵弓,根本承擔不了巨大的壓力。
她忽然開始奔跑。
於是火海當中,又是一道銀光閃逝奔涌而來。
站在山坡上的二當家,這一箭並沒有對準女孩的面頰,而是微微偏轉了方向,眯起雙眼。
刺啦一聲,向著奔跑當中的少女松弦,那柄箭鏃的速度太快,在搭弦那一刻繃上了力道,拉滿之後的全部餘力,隨著兩根捻箭手指的鬆開,瞬間消失在黑夜當中——
一根束髮帶被旋轉的箭鏃箭身劃破,少女束起的長髮被射得瀑撒開來,火光捲動,奔跑的女孩,身形嬌柔,如黑夜當中的流螢。
素來藏匿在黑夜麻袍下的那張面容,被目力極好的男人捕捉到。
那是一張稚嫩而又清純的女孩面容,看著一絲出身卑微的倔強,身上的氣質,卻絕非普通人家。
二當家搭上第五根箭鏃,弓箭隨目光挪動,他目視著那個女孩躲到了相鄰不遠處的另外一棵大樹背後。
坐在馬背上的男人,不知道在默默想些什麼,他平靜地注視著那棵大樹,知道躲在樹後的女孩,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力度,無論是殺死,還是其他......都只在於自己的一念之間。
看到女孩側臉的時候,他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當他的目光掠過女孩的全身,那個女孩匆忙當中,麻袍上下翻飛,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小蠻腰身,與此同時,腰間紅繩栓系的一塊令牌翻飛。
那是一枚古怪的令牌,二當家似乎看到過,他的目光剎那就凝聚在那枚烙刻了蓮花的長令之上。
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像是自己第一次站在大地,抬起頭來,看到頭頂星空,並且與某顆星辰確切的產生了聯繫。
那是一種震撼,也是一種惘然,是渺小的螻蟻感到了恐懼,所不能接近的層次。
如果他沒有惹上殺身之禍,在弄清楚具體的原因之前,他會謹遵那股預感,命令自己的手下住手,然後一起撤走......離開這片不毛之地,去亡命天涯。
但是金錢幫已經完了。
上官幫主也完了。
既然大家都已經完了......為什麼還要在乎那些能夠毀滅自己的東西?
男人恢復了冷靜,他保持著搭箭的動作,對準那棵大樹,語氣木然而冰冷,道:「把她抓回來,不要傷了她。」
不僅僅是二當家,幾乎所有登上山頭的人,都看到了女孩的模樣。
行走在荒亂地帶,有時候腰纏萬貫是一種危險,有時候生得漂亮......也是一種危險。
你永遠也不明白,那些把命系在腰上的亡命之徒,腦子裡究竟裝的是什麼東西。
無論在西嶺還是大隋,劫財時候掀開了帷帽,看到那張面容然後改變主意的匪徒,絕不在少數。
有人呼吸急促起來,有人忍住痛苦,手指按在劍柄上。
有人似乎連渾身的傷勢都忘了,一言不發的拔刀,然後開始奔跑。
就這麼在數個呼吸之間,二三十來號人,在荒嶺開始奔跑,地面在震動。
唯有二當家,兩根手指捻起羽箭,抬臂從火把的火焰當中掠過,閉上一隻眼,在箭尖熊熊升騰的火光當中,注視著女孩的動向,這柄箭......隨時用來封住她的退路。
黑鴉呼喊。
天地大暗。
靠在樹上的女孩,聽到了地面的一陣震動,她咬死嘴唇,五根手指默默捋起袖子,她的袖口露出,右手手腕的雪白肌膚當中,有一枚猩紅如血的胎記。
她身邊沒有劍,沒有刀,即便有,她也不會用。
她只有一柄並不算長的箭鏃,箭尖還算鋒利,攥緊中段之後,指尖陷入掌心,幾乎要掐得出血,箭箙里的箭鏃還有十七根......如果獵弓還完好,她也不可能射殺所有人。
裴煩靠在樹上,她忽然有些絕望,不僅僅是因為聽到了地面的震動,知道那些匪徒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最重要的是......後背的壓迫感,始終陰魂不散,那個在山頭搭弓拉箭瞄準自己的男人,仍然沒有放棄射殺自己的打算。
裴煩閉上雙眼。
腦後再一次傳來「砰」的沉悶聲音,這一次的箭擊力量極大,震得裴煩一顫,她聽到火焰焚燒落葉的聲音,感受到了背後的溫度,然後拉開了嗓子,這一次的聲音,比一路上的每一次呼喊,都要大聲——
「寧!奕!」
所有人都聽清了,寧奕兩個字。
然後在第一個持刀奔來的匪徒,還沒來得及踏進火焰範圍的時候,眼光就瞥見了一道讓他幾乎魂飛魄散的身影。
那是一道以極快速度,從遠方砸來的少年,看不清雙足踏地的動作,一陣煙塵轟隆隆絕騎而起,少年面頰幾乎貼著地面,蒼白面色在火焰當中顯得蠟黃而焦急,不知道跑了多久,速度仍然在不斷加快,頭頂的星輝盛大而駭人,瘋狂吞吸著四周八方的光芒——
黑夜當中,像是一道沖天的光。
裴煩面色蒼白,看著那個神情帶著無比憤怒的少年持傘前沖。
一人沖向二三十人的刀劍潮水當中。
有人認清了他。
是那個三更半夜持傘在大雨天,整整屠殺了一個月的少年!
是那個一劍殺了自己幫主,輕鬆砍翻了三四十人的少年!
那個人叫寧奕?
那個人叫寧奕!
看清楚之後,他們硬生生止住了退勢。
來不及停步的,退無可退,只能拔出刀來,兇猛至極的短兵相接。
火焰倒射。
寧奕衝出了大樹,攔在了女孩的身前。
沒有絲毫停留,就這麼一掠而去,所有想要越過自己的人,在傘劍掠開撐起的一剎那,便支離破碎,嘩啦啦割開一篷血雨。
轉身之間,風向傾倒,寧奕開始追殺,一個沒有放過,殺人如喝水,一劍一個,速度快而兇猛,絕不留情。
他收傘之後一劍抬起落下,動作簡單至極,卻最為有效。
當最後一個奔來的身影持刀砍下,刀器與傘劍交鋒碎成兩半,那道身影的整個身子並沒有受阻,狂亂的大風當中,傘劍帶著冷靜的憤怒,切開了那人的咽喉與動脈,寧奕仍然在死去的屍體上傾斜怒火,劍氣快如亂麻。
那個人保持著持刀前沖的動作,寧奕站在原地不斷後掠,傘劍劍尖在一瞬之間不知道點出了多少下,最後收回,撐傘,那人抵在傘面上,終於遇到了阻力,一塊一塊的開始下滑。
寧奕沉默抬起頭,看著山頂上騎馬的那個男人。
男人默默注視著自己。
他沒有收起弓箭,但不再對準躲在樹後的女孩,而是對準了寧奕。
寧奕沒有去追,他知道自己哪怕燃燒星輝,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追上那個距離的騎馬男人。
寧奕面無表情說道:「你完了......我記住你了,你逃到天涯海角都得死,誰也救不了你。」
男人咧嘴笑了笑,道:「寧奕......我也記住你了。你親手把我送上了一條死路,但我現在要好好的感謝你,或許我可以活得更好了。」
寧奕蹙起了眉毛,他沒有明白男人的意思。
「我們......有緣再會。」
黑夜當中,那柄淬火的長箭被男人鬆開捻指的底部,弓弦啪嗒一聲打在潮濕的空氣當中。
百丈距離,對準裴煩的那一棵樹,先前一箭,主幹已經裂開。
寧奕瞳孔縮起,掠身而出,一劍斬切遞出,傘劍毫無阻礙的將跨越山頭與大樹之間的一道寒光切成兩道。
黑暗當中,傳來馬匹痛苦的嘶鳴。
那個男人驅馬扭頭狂奔。
寧奕掠上山頭,看著已經遠去的夜幕當中,煙塵四濺,那道身影用了全部的力氣射出這一箭,只是為了給自己拖延一些時間。
「追不上了......」他喃喃自語,皺起眉頭。
裴煩面色蒼白走出了那棵大樹,跨越了接連密布的二十多具屍體,走上山頭,走到了寧奕的身旁。
「寧奕......」
寧奕聽到聲音,鬆了一口氣,回過頭。
女孩狠狠一錘砸在了寧奕的胸口,然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少年不知所措,懸著一隻手在女孩頭頂,最後輕輕揉了揉頭髮。
......
......
黑暗之中,有人嘆了口氣。
「感人至深。」瞎子轉過頭,指了指遠方,「看」著徐藏道:「要不要我去處理一下?」
徐藏沉默了一小會,道:「我向來信奉殺人要殺盡......但今天忽然有一種預感,在最終的那一劍遞出來之前,我需要一根引線。」
瞎子收回按在劍柄上的那隻手,老實道:「殺死宋老人之後,你已經跌下後三境了。」
「對我而言......這是一件好事。」徐藏有些自嘲的笑道:「星輝增長的速度太快,跌境不是一件容易的神情。」
「十年跌境,已差不多了。只可惜還有一些凡塵舊事割不斷,我把寧奕帶上山門......過不了多久,就會閉死關了。」徐藏感慨笑道:「時間可真快啊。」
「閉死關......如果死了呢?」
「我是徐藏,怎麼會死?」
「......」
「趙蕤曾經說過,大隋王朝將會被一個姓徐的人終結,黑暗當中點起火焰的那個人,會注視著王朝四分五裂。」徐藏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道:「他說的話什麼時候有假?所以我一定會殺死太宗皇帝,親眼看著大隋崩裂。」
瞎子面色微變,趙蕤的確預言過這一幕......這位蜀山細雪傳人,道法高深莫測,讖言極其準確。
大隋如今的皇帝已經活了六百年,以太宗皇帝的武力,即便是傾盡一整座蜀山,也不可能撼動皇城。
大隋如何,瞎子並不關心......但趙蕤先生所說的大逆之語,從一開始就被蜀山死死封鎖。
姓徐的人會點燃大隋的火光,照破黑夜?
瞎子搖了搖頭。
他想到了趙蕤先生的另外一句讖言,於是皺眉說道:「讓那個叫寧奕的少年,成為蜀山小師叔,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徐藏輕聲道:「全天下人都想要這個頭銜,他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是我還活著,他們就沒戲......只可惜他們沒有想過,蜀山還能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誕生新的『小師叔』。」
瞎子沉默了。
「小師叔的頭銜給了『寧奕』。」他「凝視」著徐藏,認真說道:「三皇子會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