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城的院子裡,星輝升騰。
坐在木桶里的少年,輕輕吸氣吐氣,血水混雜在桶中,繚繞的熱霧當中,晦暗的水汽周旋,架在木桶邊緣的兩隻手臂,有些脫力的搭在桶外。
傘劍插在木桶旁邊,木桶邊沿掛著半條白毛巾,寧奕背靠木桶,長長吁嘆一口氣,他的胸前,稍稍有些滾燙的熱水,上面飄著一隻純白的葉子,他拉扯毛巾,擰乾之後用力的擦拭面頰,把細密的汗珠擦乾,然後將毛巾搭在肩頭,一根手指探出,按在白葉中腹,把骨笛來回擺弄,如小舟游水。
殺人是一件很消耗精氣神的事情,傘劍再鋒利,殺死一個人,仍然需要全神貫注,不可以又絲毫怠慢。
與以往殺人的每一天相似,寧奕今天很累。
但是破開了初境,他的心情更多是一種緊張,激動,腦海當中的疲憊,在熱水的浸泡下緩慢釋放,困意頓時消散。
寧奕打量著自己指尖的那枚骨笛。
週遊曾經對自己說過......如果能夠破開初境,走上修行之路,就可以往這枚骨笛里灌注星輝。
寧奕現在能夠感知到自己腦海當中的「星輝」。
那是一種縹緲而又浩瀚的物質,每當自己聚精會神,去凝視腦海內部的時候,就如同置身在燦爛的星河當中,呼吸之間,可以吸入絲絲縷縷的「神性」,那樣的感覺,讓寧奕覺得自己走出了大地,踩在了虛空上,可以一步一步登上星辰。
這就是質的變化?
從零到一。
寧奕享受著破開初境之後的每一次呼吸,他體內殘餘的星輝並不多,事實上......初境能夠積攢的星輝本就不多,只是初境修行者,畢竟有了可以積蓄星輝的辦法。
寧奕默默念起了週遊給自己的《紫玄心法》,隨著聲音的默念,腦海當中的星辰,開始緩慢旋轉,越來越快,逐漸演變成為一個又一個蝌蚪般的小字,徐藏也對自己說過,前三境的心決功法,以道宗的最為透徹,最好入門。
週遊贈的紫玄心法又分為三卷。
《暢玄》、《論仙》、《對俗》。
三卷分別對應前三境。
寧奕開始默念《暢玄篇》。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也......」
「眇眛乎其深也,故稱微焉,綿邈乎其遠也,故稱妙焉。」
少年的聲音在熱霧當中緩慢擴散,他的身體開始放鬆,雙手相疊交抵,大拇指相抱成一幅太極圖,緩緩沉入丹田位置。
寧奕輕聲吐字,一個字一個字從口中吐出,水面激盪,那枚骨笛飄搖在木桶之上,來回擺掠,隨著主人吐出的氣息而不斷搖晃。
寧奕的氣息原本停滯在初境的最底層,他呼吸之間,少許少許的星輝開始湧入,伴隨著紫玄心法的運轉,少年的面色多出了一兩分紅暈,星輝涌動的速度開始緩慢加快,那枚骨笛在波瀾逐漸壯闊的木桶水面翻了個身子,墜入桶中,在寧奕的四週遊掠。
安樂城的院子裡,龐大的星輝開始涌動,裴煩丫頭感受到了不安躁動的空氣,她推開屋簾,看到院子裡的異象,愕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寧奕......」
寧奕裸露在木桶外的上半身,赤裸的疤痕,迅速通紅,一道一道的結痂,然後掉落,浮在水面,他仍然閉著雙眼,誦著道宗的心法,越來越快速的星輝,在向著少年的頭頂掠來,方圓三尺,方圓三丈......
那枚骨笛已經沉入桶中,對抗水汽,來到了寧奕擺放在丹田處的手中。
寧奕下意識攥住骨笛。
他能夠感受到腦海當中越來越澎湃的星輝,星辰圍繞的速度逐漸加快,最後快若閃電,那一個又一個的小字游掠在思維外壁,幾乎要砸入腦海當中。
「光乎日月,訊乎電馳!」
「金石不能比其剛,湛露不能比其柔。」
「胞胎元一,范鑄兩儀,吐納大始,鼓冶億類......」
寧奕頭頂聚攏的星輝,直奔天靈而去,毫無阻攔的灌入少年的頭頂。
十道境界,每一道大境界都有一道門檻。
星輝的吐納與吞吸,是日夜之功,非一朝一夕可以彌補,從來沒有人可以例外。
然而此刻在少年的身上......似乎產生了一些偏差。
那枚骨笛在顫抖。
於是所有的星輝灌入寧奕的頭顱,並且順延天地一條直線,不斷傳遞,脊椎的震顫從骨骼的細密之處傳來,一截接著一截,擊鼓傳花般沉悶的砸在骨笛上,「轟隆隆」的水聲在桶子內部炸響,寧奕的骨骼開始重新拼接。
坐在木桶當中的少年,睜開雙眼。
他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
......
滿目瘡痍的大地,昏暗的天幕,沉重的嘶吼,倒懸的海水從撕開的天角灌落,大塊大塊填滿人間,遠方有墜落的巨大陰影,即便展開足以遮天的巨大羽翼,仍然跌落而下。
寧奕的目光一陣搖晃。
數以億萬計的白骨,從遠天飛掠而來,蜂擁而過,呼嘯遮住一片天幕。
他低下頭,發覺自己難以動彈,渾身沐浴鮮血,身上插了一根長矛,滾燙的炙熱紋路在長矛身上閃爍,這具身子高大又壯碩......寧奕感受不到痛苦,那根穿透他身上的長矛尖頭抵在地面,使他沒有倒下。
寧奕艱澀仰起頭,仰望遠方天地間,一座極高的山頂,曾經見過一面的通天古樹就盤踞在山頂之上,只是樹葉凋零枯萎,只剩下一截樹幹,所有的景象看起來悽慘無比,哀嚎聲音游掠在耳旁,周圍全是屍體,濃郁的血腥味風吹不散。
無數的白骨瓦片飛來,寧奕鼻尖一酸,刺骨的痛苦鑽心傳來......
天地之間,沒有其他的人了。
他感受到了極致的悲哀。
「沒有用的......攔不住的......」
「白骨平原......也不行的.......」
寧奕緩慢挪動頭顱,掛在身上的冰渣嘩啦啦碎裂,寒風當中,有一道身影,斷了手臂,跌跌撞撞,霧氣太大,聲音沒有傳多遠,便消散殆盡,那道跌跌撞撞的身影,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再也沒有了聲息。
思維像是被冰凍結。
寧奕看到了霧氣當中,熾熱滾燙的身影,漂浮在空中,緩慢舒展著背後的羽翼,倒灌的海水圍繞著那道身影......
霧氣當中,飄掠而來的那道身影,越來越近,可是自己無力拔出貫穿前後心的長矛,也無力挪動絲毫。
圍繞自己的白骨瓦片不斷嗚咽。
身影越來越近。
有一道模糊的聲音,在天幕外響起。
「餵......」
「寧奕。」
然後,模糊而又威嚴的聲音響起。
「醒一醒......」
那道聲音太小,於是再重複了一次。
「醒一醒!」
寧奕恍惚驚醒,他站起身子,木桶太小,整個人帶著木桶都要跌倒,被徐藏一隻手掌按回桶中,重新坐下。
「嘩啦嘩啦」的碎裂聲音響起。
寧奕瞳孔縮起,水面竟然凝結出了一層細密的冰渣,內部仍然留有餘溫......天已經蒙蒙亮了,自己睡了多久?
寧奕心中一陣酸澀,他摸了摸自己面頰,竟然摸到了兩行眼淚,此刻仍然抑制不住的向下流淌。
「我......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
寧奕坐在桶中,惘然抬起頭來,看著黑衣徐藏。
「你什麼都沒做,只是在修行。」
徐藏注視著寧奕,神情平靜,眼神當中帶著一抹複雜的意味。
寧奕的直覺告訴自己......恐怕沒有徐藏說得那麼簡單。
「修行是一口一口的吞吸星輝。」徐藏眯起眼,看著寧奕道:「但你不是一口一口的吞吸星輝,你是在胡吃海塞......整座院子裡的星輝都被你一夜吞乾淨了,你動用了骨笛?」
寧奕嘴唇乾澀,聲音沙啞:「我......」
他摸了摸骨笛,欲言又止。
坐在桶里的少年,只覺得自己在骨笛當中看到的那一幕......震撼而又絕望,悲哀直通人心底部,整個世界都隨著那顆古木凋落,天幕撕裂,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生靈都沒了聲音和氣息。
世界的盡頭,有人沐浴聖光展開羽翼,向自己走來......
腦海當中一陣撕裂,道宗的功法本身極其溫和,但寧奕此刻頭疼欲裂,忽然之間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異狀,驚得快要蹦起身來。
「我......破境了?」
星輝凝結,成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膜。
第二境界。
徐藏注視著驚愕無比的少年,自己在木桶邊沿站了一夜,看到了寧奕身上的變化,無數星輝追隨而來,這是一種完全異於常人的修行狀態。
即便是驚艷如週遊的天才,也不可能一夜之間由初境入第二境。
如果寧奕展現出了有絲毫的不適,他會立刻打斷寧奕的狀態。
直到寧奕開始無緣無故的流淚,徐藏試著喚醒,無果之後,迅速以聲音震醒了他。
寧奕坐在桶里,渾然感覺不到桶里的水已涼了,他終於明白徐藏之前所說的「胡吃海塞」是什麼意味......自己破開第二境,竟然沒有絲毫的阻礙?
「是骨笛的緣故?」寧奕喃喃自語。
「白骨平原......」少年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骨笛。
「白骨平原,這是你的名字嗎......」
浸泡在水中的白色葉子,在掌心輕輕搖曳,舒展,似乎真的聽到了寧奕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