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顛簸。
氣氛微妙。
習慣了顛簸和在路上的李白麟閉起雙眼,輕聲問道:「那個人叫什麼?」
徐清客道:「那個人叫公孫......以前的名字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會換一個名字,我會給他一個全新的身份,然後把他送到皇城。」
「皇城?」
「是的,他會活著抵達皇城,然後在皇城一直生活......直到我們下一次需要他的時候。」
李白麟從西嶺返回,到如今西境,路途漫長,車馬勞頓,他心底早已生出絲絲疲倦,閉上雙眼之後,腦海當中便自行翻覆了一遍路途上所見所聞的模糊景象,對於徐清客的處置,他看在眼中,並不多言。
他是一個很古怪的人,向來寡言。
這並不意味著他沒有主見。
他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想要什麼,一切的未來,鋪展開來,一步一步,徐清客說得沒錯,驅狼逐虎,前路步步艱難,但自己沒得選擇。
想要在權勢滔天的二哥手底下活命,自己就要積蓄力量,得到最高的那人的恩寵,西境是自己施展抱負的地方......小無量山和劍湖宮的人,此刻就跟在自己的身後,車廂兩旁,他們代表著一小半的西境。
二皇子早就攏和了東境的所有聖山,韓約是個猛人,各方聖山壓得自己喘不過氣,唯有把西境扯過來披在身上,才能在回皇城的時候......多一些對抗的籌碼。
他現在還沒有資格坐在二皇子的對面。
自始至今,桌子上坐著的就只有太子和二皇子,沒有他的一席之位。
這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情?
他上不了桌子,還能如何?
李白麟面色平靜,想著自己那位身體抱恙、每況愈下的偉大父皇,他眼裡閃逝著很多複雜的色彩,大隋皇城的一磚一瓦,那個椅子座上雕刻的一鱗一角,再到最後......是這座天下的寸土與寸金。
欲望掩蓋在漆黑的瞳孔當中,有些人向來不忌憚將其展露,有些人則是溫和的笑笑,像是只無害的小動物,看起來天真而又無邪。
李白麟知道自己要走的每一步,現在抵達了蜀山的地界,蜀山的山上毫無動靜......可能是因為自己帶著兩撥人馬的緣故,小無量山和劍湖宮可以攏和,但蜀山與他們之間有著十年的積怨,這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但如果自己拿到了那柄細雪,成為了蜀山的小師叔......那麼一切都將不再成為問題。
三皇子唇角微翹,他忽然覺得趙蕤的讖言說得實在是太對了,蜀山的小師叔是一個絕妙的位置,很多看似不可能解決的矛盾,只需要一個人的死去,就都可以得到完美的化解,世上沒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徐藏如果死去,那麼自己將成為手持細雪的新任小師叔。
而坐上這個位子之後,所有的矛盾都將解開,剩下的,就是波瀾不驚的等待,等到一條又一條埋下的線索揭起來,苦心積慮,忍辱負重,二十四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了。
這是一件大不易的事情,現在機會就擺在自己的眼前。
李白麟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握住。他只需要得到徐藏的青睞,幫他化解兩座聖山的怨氣,那麼徐藏死後,所有的遺澤都是自己的。
在他心目中,這一切......都成了塵埃落定的事情。
他開始去想閒暇的瑣事,想到了截貨這件並不愉快的事情,心情也出乎意料的沒有變壞。
他查清了所有的起因,截貨的少年,住在安樂城的哪座院子,從什麼時候殺的第一個人,每日的習慣......
讓李白麟覺得有些意思的是,截走自己這批貨物的少年.......就在感業寺中。
那個叫寧奕的少年郎,讓他生出了想要見一見的念頭。
他看對方如螻蟻,如草芥,膽大包天,細細想來,卻覺得整個事件,其實頗有些不可思議,那個少年殺人越貨的行為,做得堪稱天衣無縫,如果不是那個活下來的馬賊,自己很有可能查不出來真相。
那個叫寧奕的人,截走自己的貨,沒有逃,沒有跑,留在這裡......難道不知道自己會查到他的頭上?
是自負還是愚蠢?
二皇子揉了揉眉心,平靜地想,自己向來是個「懦弱」的人,哪怕展現出更深一層的面目,也應該儒雅而溫和。
那麼,當自己面帶笑容站在罪魁禍首的面前之時,那個少年知道自己觸犯了什麼樣的存在,會不會痛哭流涕,跪下來求自己饒過一命?
李白麟不一定非要殺死他。
因為這只是一個螻蟻而已,可殺可不殺,無論是選擇哪一種處理方式,都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的影響。
他有些好奇少年的來歷......感業寺被蜀山封鎖,這個少年最近固定時間出入寺中,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一位蜀山的弟子。
而自己則是蜀山未來的師叔。
在手握細雪之前,自己需要對蜀山展現出足夠友好的態度。
......
......
馬車徐徐停下,李白麟掀開車簾,他眯起雙眼,望著映入眼中的景象,感業寺的枯葉在風中打旋。
寺廟沒有翻新修葺過,紅牆龜裂,帶著一股子寂靜還有冷清的氣息。
徐清客順著帘子掀開的方向,注視著寺里的景觀,只覺得有些不合乎常理,深秋之時,草木煥發新生的蓬勃氣息,非但沒有破敗,反而多了一些生機。
這其實是一種矛盾的景象。
小無量山的人沒有踩劍而行,跟在三皇子身後之時,他們便卸下御劍,罩上麻袍,將劍器收入匣中,與常人無異。
劍湖宮的蘇苦皺著眉頭,他隱約覺察到了一些古怪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很是罕見,他在劍湖宮地底聖地的時候,曾經有過些許的衝動,血液當中流淌著的星輝,有些不受控制的涌動。
兩撥人馬,三四十人,一節車廂,就這麼停在了感業寺的門口。
夕陽的光芒帶著一些涼意,將影子拖曳很長,獅子張牙舞爪的石像,在地上糊成一團碎影,隨風飛起貼地落下的片葉,分不出是影子還是枯葉。
......
......
寧奕正在替女孩取出神性。
他每日都會來。
即便取出了四十三滴神性水滴,徐清焰的身體狀況有了康復,他仍然習慣了,每日在下午的時候,從安樂城的院子出發,拎著傘劍,來感業寺一趟,取出徐清焰身體當中新誕生的神性。
神性是一個極其稀有的物質,徐清焰的身體像是一個母胎,每天都會孕育出嶄新的神性,在凝結成為水滴之前,先是霧狀,絮一般纏繞糾結,蜀山的丹藥藥性霸道,強行凝聚成為水滴,在女孩的身體當中,處處都有著神性的殘餘,那些殘餘還來不及凝結,或許只依靠服藥,永遠無法凝結。
寧奕依靠骨笛,一點一點的汲取。
徐清焰說過,自己留在寺里的時間不會太長,寧奕知道她背後究竟藏著怎麼樣的巨大勢力,哪怕是如今在西境堪稱落魄的三皇子,背後也是小半座大隋皇室。
他並不糾纏進入皇室的權爭當中。
很快女孩會被送入皇城。
但寧奕沒有想過,這一天來得與自己想像中有些不同。
他皺起眉頭,隱約的直覺告訴自己,寺外抵達的那撥人馬,似乎帶著一股不善的氣息。
「是我哥。」女孩呼出一口氣,她沒有去看窗外,面上已經帶了一些遺憾,聲音溫柔道:「謝謝你......寧奕,他們來找我了,我恐怕要走了。」
寧奕心底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看著女孩那張完美的臉頰,然後站起身子,透過竹窗的縫隙,看到了寺外的影影綽綽。
那些人......是來找自己的。
徐清焰也覺察到了一些古怪之處,停在寺外的那些人,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披著大灰袍的那些明顯是修行者,他們的氣勢磅礴而又凝固。
不是來找自己的嗎?
徐清焰惘然看向寧奕。
寧奕無聲的笑了笑,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回過身子的時候,看到了她焦急的眼神,認真說道:「不要擔心,一切有我。」
傘劍就靠在他的身邊。
寧奕拎起傘劍,沉默的回想著自己殺人截貨時候的細節.......上官驚鴻死了,攔路的人死了,當時見到這一幕的人,應該全都死了。
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那座小山上,騎馬捻箭的那個男人,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寧奕,我記住你了。」
少年輕輕吸了一口氣。
徐藏說的沒錯,殺人就應該乾淨利落,自己如果把所有人全都殺光,就不會有今天的麻煩。
寧奕站在屋內,他伸出一隻手,停在推門的那一剎。
女孩輕聲道:「寧奕。」
寧奕頓了頓。
女孩猶豫道:「小心一點。」
寧奕笑了笑。
拎著傘,推開門,屋外的陽光落在紅葉上,層層疊疊,他站在寺內,隔著一道笆籬,一共三十七件灰色大袍,除了落日時候的草木氣息,還有一股......在西嶺時候曾經聞到過的熟悉氣息。
寧奕掃視一圈,看到了當初有過一面之緣的小無量山眾人。
鄭奇皺著眉頭,覺得這個少年似曾相識,一時之間沒有想起在哪見過。
當時太過混亂,煙塵四濺,停駐的時間又太過短暫。
寧奕的氣質變了很多,頭髮削短,乾淨利落,整個人換了新袍,踏入修行之路後,他每日與徐清焰一同相處,身上帶上了一些若有若無的神性。
寧奕連忙轉移視線,他拎著傘劍,劍尖杵在地面,注視著眾人擁簇的那截車廂。
車廂里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可知,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