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出來之後,感業寺驟然安靜下來。
寧奕注視著那截車廂,他在思考如何開口,聽起來,對方的話語並不帶著如何羞辱的意味,似乎只是好奇.......自己是否真的知曉,此刻在車廂里坐著的那位,是什麼樣的身份。
不用動腦,哪怕是用腳趾頭去想,能夠被兩座聖山的大人物圍擁著的,在整座西境內,還能有誰?
在這樣的背景下,如此發問,哪怕不帶著羞辱,也有些徐藏明知故問的無恥風範了。
於是寧奕老老實實認真回答。
他很是惜字如金的說了三個字。
「三殿下。」
車廂內的那個人語調木然的開口。
「寧奕。你劫了本殿的貨。」
寧奕並不驚奇於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二皇子遠在東境,能夠叫來一批馬賊實行殺人越貨,更不用說這位就在自己大本營的三殿下了。
寧奕只是皺了皺眉,如果說他劫走這批貨......的確沒有錯,他把一整節車廂當中最貴重的物品都找了出來,為了破開初境,他吞下了車廂底兩顆品秩不凡的陰珠陽珠。
但是剩下的車廂究竟去哪了,寧奕知道這批貨要送到感業寺,但他在這裡待了如此之久,連個車影子都沒見到,鬼知道被誰截走了?
寧奕欲言又止,他杵著傘劍站在寺門,頭上頂著一團黑線,終於明白了徐藏背黑鍋的感覺......
車廂里的那個人,似乎有些失去了興趣,幽幽道:「你敢截我的貨,這是死罪。」
這句話說完,小無量山和劍湖宮的那兩撥人馬,便不再是懨懨無力,而是抖擻大袍,氣勢壓下,感業寺內枯葉紛飛,淵渟岳峙。
......
......
坐在車廂里的李白麟,說完之後,便懶得再看,他先前瞥了一眼,這個少年也並不如何的出眾,看起來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打劫大隋皇室的貨物,本身就是一樁死罪。
如果那個叫寧奕的少年,不能給出一個他願意接受的答案,那麼他會把這個犯了天下之大不諱的少年,繩之以法,親自交給蜀山處理。
李白麟注意到,坐在自己對面的徐清客,神情不太對勁,面容帶著一些困惑和微惘,他很少見過老師會有如此的神情。
徐清客微微蹙眉,似乎在想著什麼,或者在感知著什麼。
這座寺廟裡的靈性不太正常,枯葉很乾,但色澤艷麗,秋風很冷,但吹過帘子吹到肌膚的時候,帶著一股暖意。
他與蜀山約定過,將會在徐清焰十六歲的那年把她接走,定下來的地點,就是感業寺。
對於自己的妹妹,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那是一座神性寶藏,也是一個致命的毒藥。
這是一種無解的病症,他只求她能夠活到十六歲那年入皇城。
蜀山後山的丹藥能夠做到這一點。
這些年,蜀山把自己妹妹保護的很好,徐清客陰神遨遊蜀山的時候,一度沒有找到蜀山藏匿自己妹妹的地點......如今到了感業寺,看到寺廟院子裡花開花謝,輪迴生鏽,這樣的一番景象,毫無疑問,與神性的變動密不可分。
外面傳來了輕微的推門聲音。
寧奕有些困惑的看著推門而出的固執女孩,夕陽的光芒落在那張雪白無瑕的少女面頰上,緊接著所有的目光都落了上去。
車廂里能夠聽到外面的譁然聲音。
在兩座聖山能夠修行的人物,都是心性堅毅之輩,即便如此,當他們見到那個推門而出的女孩之時,仍然情不自禁發出了一聲感慨。
李白麟皺著眉頭,探出了頭。
只是一眼,他便再也挪不開目光。
外界曾傳,西境的三皇子李白麟,是個多情的情種,但真正了解這位三皇子的人知道,這其實是一個笑話......李白麟不近女色,傳出的所有負面的消息,都只是為了把自己塗抹污濁,素日裡在西境殿內休息的時候,身邊圍繞著鶯鶯燕燕,總是想到自己因晚生一些時日,不得已而淪落至如此地步,於是越看越厭,越看越恨。
情種......是假的。
李白麟怔怔看著那個推開門的女孩,那張稚嫩柔媚的臉蛋,五官帶著英氣,與自己見過的那些都不一樣。
他聽徐清客說過,徐家有女初長成,難得一見的佳人美色,只不過有疾在身,要等到十六歲那年,送入皇城,送給陛下做一份天大的壽禮。
坐在李白麟對面的清瘦男人,看到殿下如此失態模樣,無聲的搖了搖頭,輕輕敲了兩下車廂內壁,待到李白麟恍惚回過神來,才輕聲在車廂里開口。
......
......
寧奕輕聲道:「你可以不用來的,我可以解決這一切。」
寧奕的解決方法向來很簡單,打......打不過就跑,他從推門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思考,如果待會發生了衝突,如何從這幫聖山修行者的手中跑掉。
這裡是蜀山的地界,小無量山和劍湖宮的人不敢猖狂。
女孩的出現,改變了如今的格局。
徐清焰舒展眉頭,拿著旁人不可聽聞的聲音細碎道:「我不放心......其實我哥並不是一個壞人,你救了我,所以你不該死。」
寧奕沉默看著女孩,心底默默盤算著其他的事情。
徐清焰上前一步,目光緩慢掃過所有人,認真對著那截車廂說道:「寧奕先生,救了我一條命。」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
小無量山和劍湖宮的人馬開始竊竊私語,他們並不了解這個女孩與車廂有什麼關係,但劍拔弩張的氣氛,從她出場之後,就煙消雲散。
大部分人皺著眉頭,看著兩個剛剛共處一室的少年少女,各種各樣的臆想都傳了開來......然而沒有過多久,車廂內清脆的敲打聲音響起,徐清客收手之後,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保持噤聲。
「寧奕先生......我替殿下收回之前的話。」
有人走下了車廂,徐清客看著三年未見一面的妹妹,沐浴在陽光當中的女孩的確驚為天人,而那個站在徐清焰身旁的少年,顯得平凡如草芥。
「你壓制了她體內的神性?」徐清客蹙起眉頭,道:「你是蜀山的?」
寧奕嗯了一聲。
「你應該知道的,她的身體裡有病。」徐清客輕聲開口:「蜀山的藥治不好。」
寧奕點了點頭。
徐清焰體內的這些神性,蜀山的丹藥只能壓制,不能疏散。
「我會把她送到皇城,大隋的皇城,有全天下最高超的藥師丹聖,妙手回春,他們能讓她活得更久。」徐清客注視著寧奕,忽然問道:「你覺得她很好看?」
寧奕再一次沉默的點了點頭。
「我希望她的身體,沒有出現其他的變故,不然你會死得很難看。」徐清客微笑說道:「在闊別三年之後,重新見到我的妹妹,發覺她的身體並沒有惡化,看起來還能活上一些時候,這是一件好事。也讓我對蜀山的印象變好了。」
這些話聽起來荒謬而又自負。
但是寧奕沒有笑。
眼前的瘦弱男人,看起來並沒有修行,卻給寧奕帶來一種極其強大的壓迫感。
也是一種暗流洶湧的危險感。
寧奕抿起嘴唇,沒有搭話。
「你如何治好她的?」徐清客挑了挑眉。
寧奕搖了搖頭,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一陣寂靜。
徐清客認真打量著少年,他輕聲而溫柔的說道:「每個人都有秘密......你能夠讓她多活幾年,是你們兩個人的福氣。」
寧奕皺起眉頭。
徐清焰木然看著自己的哥哥。
「殿下願意不治你的罪。」徐清客微笑說道:「你不僅可以不用死......」
「還可以被殿下帶回皇城,衣食無憂,安享晚年。」
少年臉上並沒有絲毫的欣喜,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徐清客面色如常,站在他身旁的蘇苦,看著少年如此態度,忍不住皺起眉頭。
其餘的兩座聖山,修行者交換眼神,有些疑惑於這個少年,為何與之前的那位馬賊二當家在聽到了同樣的消息之後,展現出來的反應截然不同。
在他們看來,能夠被帶回皇城,是一件天大的恩賜之事。
蘇苦忽然上前一步,他先是看著徐清客,還有車廂里的三皇子李白麟,語氣誠懇道:「在劍湖宮,我等修行之輩,行走在劍尖之上,闖蕩天下也好,出門歷練也罷,經常受傷,輕重不一,每年都會有人死去......若是能夠被救活,那麼便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小無量山的鄭奇長老,聽著這番話,有些迷糊,不太明白蘇苦想要說什麼。
車廂里一陣沉默。
蘇苦繼續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命之恩,是天底下最大的恩情了。」
寧奕聽到這裡,嘆了口氣,心想這群修行者當中,總算出了一位正常些的人了。
他剛剛想開口說,自己不需要任何的銀兩,也不需要任何的封賞......劫貨的事情能夠一筆兩銷,他才不想被帶到皇城,讓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安享晚年,這說的算是什麼鬼話?
讓寧奕窒息的是,沒過一個呼吸的時間,蘇苦便轉過頭來,背負雙手,居高臨下,面色卻無比誠懇,苦口婆心道:「寧奕,三皇子救了你一命,這般天大的恩情......你為什麼還不謝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