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無量山有九十九座陣法。
黑夜之中,高聳的聖山山體,發出了震耳的轟鳴,寧奕面色被驟光映照得蒼白,他跟在徐藏的身後,看著黑袍男人,向著天地之間,緩慢舉起了自己的持劍之手。
最高處的小無量山山主,蒼髯白髮,輕聲開口。
「結陣!」
修為跌至第三境,還在不斷跌境,不斷散去星輝的徐藏,抬起右臂,細雪與肩頭平齊,攥攏漆黑古樸劍鞘。
第三境破碎。
第二境。
第二境破碎......
他在不斷的失去,最終一無所有。
星輝全部散盡。
自內而外,大袖飄搖,這個男人的黑袍被刺骨的凜冽劍氣撕開,寧奕幾乎無法直視徐藏的身影,他站在山下,不言也不語,氣勢孤獨而磅礴。
持劍而行。
徐藏開始登山,他踏出了第一步,左右兩邊立馬燃起了驟光,黑袍男人目不斜視,持劍之手微微抖腕,寧奕看到山路兩旁,陣法的火光迸射四濺,來不及徹底的點起,就被徐藏的劍氣砸得粉碎。
徐藏直視著山頂,他的目光穿過了一切的阻攔,所有的陣法,刺目的極光,最終直指山頂上的那個老人。
徐藏砸碎兩座陣法,沒有急著邁出下一步,而是微微停頓,聲音虛弱,卻仍然刻意地放大,放大到讓整座小無量山,都能夠聽到的地步。
那一句話是。
「寧奕,看懂了嗎?」
小無量山的弟子,目光便聚集在了寧奕的身上,那個徐藏帶過來的少年。
徐藏身上的「細雪」,是從他懷中取出來的,趙蕤的遺劍,蜀山小師叔行走天下的標誌,這是一個極具有代表性的聖物。
上個時代的修行者,知道那柄劍對徐藏而言意味著什麼。
徐藏帶著這個少年,登門小無量山,不僅僅是一種挑釁,也是一種教導。
他要教寧奕如何殺人。
這是他的最後一堂課。
寧奕屏住呼吸,盯緊那柄細雪,不敢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他的心中湧起潮水一般的酸澀,徐藏的身子已經在細微的顫抖,星輝散盡之後,修行者的身體便沒有了支持,再強悍的劍招,都是在透支生命。
徐藏聲音卻穩定無比,道:「接下來的,要記住。」
徐藏踏出了第二步,山路兩旁的陣法轟然大作,登山人面無表情,持劍砸下,陣法破碎,山石徹開,少年跟在黑袍男人的身後,徐藏的速度始終平緩,儘可能的讓每一劍都落入寧奕的眼中。
寧奕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的劍影,在眼前掠過,劈砍陣法,陣法破碎,落在山石,山石崩塌,神擋殺神,所向披靡。
世人都說徐藏是個弒殺之人。
但他的劍氣並不帶著一絲一毫的戾氣。
他平靜而又溫和的以劍劈開所有攔路的物事,無論是石頭、草木、陣法、還是人命。
大道如青天,青天之下,世俗之間,無數的枷鎖困縛著每一個生靈,無論想要做什麼,都有著一條又一條的規則,這也不行,那也不能。
如此般般,束手束腳。
但其實這世上,有很多條路。
只要你的劍足夠的鋒利,走筆直的那一條,劈開所有的阻攔,不要動搖,你就可以抵達彼岸。
徐藏並不是一個弒殺之人。
他只是走了一條直線,把所有擋在自己面前的規矩,規則,全都劈開。
如此。
小無量山的聲音轟然大作,一道又一道陣法,伴隨著徐藏的落腳,迅速的開啟發動,但劍氣比陣法的速度更快,磅礴而渾厚的劍氣,砸碎兩旁山路,徐藏走過的道路,兩邊猶如被巨人踩過,碎石嶙峋。
光明大徹的小無量山,從山底開始熄滅火焰。
徐藏踏破一座又一座陣法,他的身後一片黑暗,身前的光明之山,持續而穩定地不斷被推滅。
直至所有光明破碎,小無量山的弟子開始結陣而來,北鬥劍陣,八方劍陣,寂滅刀陣,大衍劍陣......一座一座蜂擁而來,徐藏只是一劍。
這些攔路的,全都被劈得粉碎,破裂,然後隨著徐藏的劍氣一同寂滅。
當山門底下那些無主的陣法,被徐藏一劍砍得破碎,小無量山的弟子仍然能夠保持著戰意,居高臨下俯視著闖山的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然後等待著這個男人力竭之後,被蜂擁而來的劍陣刀陣淹沒......於是今夜的不太平,就此揭過。
若是如此,那么小無量山上,只會有一個人流血。
然而那個跟著徐藏一起闖山的懵懂少年,在認真的記背著徐藏的劍招,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安危......在徐藏破開了大部分的劍陣之後,這些小無量山的弟子有些慌了,徐藏的腳步速度仍然不變,破開陣法的速度甚至變得更快了。
那個少年頻頻點頭,記背劍招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然後徐藏破開了所有陣法。
有人結陣去殺。
然後全都死去。
再是一批......
仍然如此。
整座小無量山的火光全都熄滅,只剩下了黑袍男人和少年的光芒,然後微弱的聲音。
徐藏問:「都記住了嗎?」
寧奕道:「都記住了。」
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山頂。
徐藏和寧奕的身後,躺著密密麻麻的屍體,上百條小無量山的弟子的性命葬在了這裡,執法殿的修行者尤其之多。
這是一副血腥的場面,但是兩位當事人的面色都沒有絲毫異樣。
徐藏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面。
寧奕的眼中,只有那柄細雪。
他知道,徐藏還有一劍沒有遞出。
小無量山的弟子不再前來,山頂上有一個老人,阻止了無謂的赴死。
徐藏的境界已經跌到無可再跌,可殺力卻不見削弱,再多的人命填上去,迎來的也不過是一劍之後的寂滅。
破碎的陣法氣息,逆亂的星輝紊流,讓山頂變得乾燥起來,霜白的野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枯萎。
小無量山山主就站在徐藏的三尺之外。
三尺便是一劍。
這位老人的面相帶著極其凌冽的殺氣,即便年齡大了,也能看出來當年的脾性,與劍湖宮的柳十截然不同,必然是一位殺伐果斷的堅毅之輩。
「小無量山有你這麼一位山主......真是倒了血霉。」徐藏笑了笑,看著老人,說道:「今晚只需要有一個人流血,那個人不應該是覆海,也不應該是剛剛倒在我劍下的那些人。」
兩個人之間的聲音仿佛凝固。
站在山門上,那些駕馭飛劍,緊張斡旋,卻保持距離在五十丈開外的小無量山弟子長老,聽不見兩個人的對話。
但是寧奕能。
「只要你過來領了這一劍,那麼他們都不用死。」徐藏嘲諷道:「但是你不敢,你怕了,你想要讓那些人幫你消耗一些劍氣,好讓你多一些活下來的可能。」
「你從來不在乎他們的命,小無量山所謂的團結......只不過是拉攏人心的手段,欺軟怕硬,荒唐無稽。」
小無量山山主沉默片刻,平靜回應道:「徐藏......如果你散了修為,沒有找上我小無量山,而是找一處荒郊野嶺,躺著渡過這一夜,那麼今晚不會有任何人流血。」
徐藏冷笑一聲。
「如果十年前的那一夜,你沒有去找裴旻,而是找一處荒郊野嶺,躺著渡過這一夜,那麼今晚同樣不會有任何人流血。」徐藏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漠視的意味,沙啞道:「強權者懼怕更高的強權,你們總是把不公平的原因歸責於他人......到了清算的時候,現在開始怕了?」
小無量山主深吸一口氣,誠懇說道:「今夜你殺了小無量山兩百多條人命,劍湖宮只付出了兩條性命,徐藏......我們就此揭過,我會給出劍湖宮同等的誠意,以表歉意,如何?」
徐藏怔了怔。
然後他笑了起來。
寧奕沒有見過徐藏如此失態的大笑,整座小無量山,都能聽到他的沙啞笑聲。
小無量山山主的面色並不好看。
已經死了兩百多位弟子,但是他仍然看不出徐藏的修為深淺,更不知道徐藏源源不斷的劍氣從何而來。
他只知道,過了今夜,徐藏就是一個死人。
他願意答應徐藏的一切要求,只等今夜捱過。
笑聲停止。
徐藏看著小無量山主,眼淚都笑了出來,他拍了拍寧奕的肩膀,對著小無量山主輕聲而溫柔的說道:「我只要一樣東西。」
寧奕聚精會神,等待著這一刻,已經等了許久。
從頭到尾一直精神集中的小無量山山主,忽然之間眼前閃過了一道模糊的黑影,極其輕微的在眉間輕輕戳了一下。
徐藏收回細雪猩紅的傘尖,對著老人,一字一句關切問道:「我已經拿了。你疼不疼?」
十年前參與過天都血案的小無量山主,是比覆海星君年代還要久遠的大修行者,他只覺得自己的眉心忽地一頓,變得有些粘稠。
老人惘然抬起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眉心,撕啦一聲,像是揭開了什麼,他看著掌心模糊的白色,像是一片雪花。
那股寂滅的意味,就從自己揭下來的那一刻瞬息湧出,猩紅的血流砸在雪白的「肌膚」之上,他忽地跪在地上,魂海沉淪,一片死寂。
整座小無量山,看到了這一幕,老山主跪在地上,額首像是被自己撕開了第三隻眼,豎瞳之處迸出了大量的鮮血,如瀑布湧出,肌膚慘白如血,地面被染得殷紅而妖異。
一剎那,整座小無量山剩下的弟子,全都紅了眼。
那些沒有出手的命星大修行者,咬牙切齒,幾乎就要與徐藏拼命。
徐藏攥了攥細雪,重新挺直脊樑。
那個杵劍而立的黑袍男人,完成了自己所想要的復仇,咧嘴笑了笑,看著天空上的一座一座陣法,似乎準備將一整座聖山都屠戮殆盡。
正在此刻,一道清冷的聲音在小無量山頭響起。
「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