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座劍陣就要鎮壓而下,在這道聲音降落之時,九天之上,磅礴的星輝洶湧澎湃,一隻無形大手轟隆隆拍在小無量山山頂之上,氣流頓時掀翻小無量山的幾座劍陣。
幾位命星的大修行者面色難看至極。
徐藏的身旁,模糊的氣流,緩慢凝聚成人形,半成未成,像是一團渙散的星輝。
那團星輝流轉在小無量山山頂,凝聚成為人形之後,環顧一圈,低下頭,漠然注視著躺在地上的屍體,看著那具小無量山主的屍體,血流潺潺,身上寂滅的意味越來越濃,她千里迢迢從蜀山地界趕來,路上那具覆海星君的屍體同樣帶著如此寂滅氣息。
那團星輝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
「徐藏,你長本事了。」
寧奕其實隱約已經猜到了這位大人物的身份,到了如今關頭,還願意替徐藏出頭的,就只有劍湖宮宮主和覆海星君都相當忌憚的那位蜀山小山主......千手大人。
可是沒有想到,千手大人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一絲沙啞,竟然是個女人。
「師姐......」
徐藏的聲音有些虛弱,他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有本事,現在殺的,就不是小無量山的山主,而是太宗皇帝了。」
毫無顧忌的這句話,就這麼在小無量山山頂傳了出去。
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人群當中一派聒噪,小無量山的命星修行者發現了徐藏身上一股別樣的氣息......不僅僅是寂滅,徐藏的身上,有著一絲絲纏繞至骨髓星輝當中的金色絲線,即便散去了所有的星輝,也無法化解。
與皇血發生過糾纏......
徐藏,殺過大隋皇室宗親,甚至是嫡系的血脈!
這些命星境界的修行者眼神當中帶著一絲驚恐,彼此對望一眼。
千手眯起雙眼,聲音寒冷道:「你殺了皇城的人。」
徐藏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看著千手,滿臉的笑意,柔聲道:「都是要死的人啦,還有什麼殺不得的?」
千手沉默了一下,那張星輝凝聚的臉上,看不清楚喜怒哀樂,她一隻手按在徐藏肩頭,低下頭,目光凝視著寧奕,卻並沒有對寧奕說什麼。
她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來,目光掠過小無量山那些按捺不住的修行者,從那幾位命星境界的人物當中,看到了對自己師弟的恐懼。
「一命換一命,山主償裴旻,徐藏償覆海。當年種種,今日劍下已經了結......還有誰不服的?」
整座小無量山,傳來了千手的聲音。
一片死寂。
當然是一片死寂。
之前想要出手試圖殺死徐藏的那些人,冷靜下來,看著徐藏身上散發而出的濃濃死氣,寂滅之意已經侵入骨髓,過了今夜,便是一個死人。
誰會去跟一個死人拼命?
千手平靜環顧一圈,等待了小片刻。
她木然道:「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兩隻手分別搭在徐藏和寧奕的肩頭,千手低垂眉眼,星輝震顫,細碎的波動盪開空間,星屑圍繞,如感業寺李白麟施展的手段一般,在星屑燃燒之後,小無量山的山頂,就燒成了一片虛無。
......
......
安樂城的小院子裡。
爐火在緩慢的跳動,小院子的女孩,蹲在爐灶旁,她忘了扇動蒲扇,怔怔看著裡面跳動的火焰,臉上粘了一些灶灰,腰上還繫著古樸的圍裙。
小院子裡擺著一張桌子。
桌子是雞鴨魚肉,滿滿當當的菜餚,下午開始忙活,到了晚上,院子裡的那兩個人先後出門,就沒有回來過,這些菜冷了又熱,熱了又涼......裴煩蹲在爐灶旁,一句話也不說。
鑰匙就壓在花盆底下,箭箙里還有十四根精鐵箭鏃,她從那一次寧奕出事之後,特地買了一柄拉力夠大的獵弓。
但是她出不去。
因為院子裡還有兩個男人。
蜀山的瞎子和賭棍三師叔,來到了這個院子裡,裴煩不認識他們,但是她認識蜀山的劍令,這兩個男人坐在桌子旁邊,神情並不輕鬆,把自己「守」了起來,無論如何,不讓自己踏出院子半步。
兩個蜀山師叔到了院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留一個守院子,另外一個逛了一圈,把不遠處蹲著的幾個三皇子幕僚捉了起來,拷在樹上好生打了一頓。
李白麟能夠追查出寧奕的下落,自然也能夠查到與寧奕一起生活的裴煩,他知道寧奕有這麼一個「妹妹」,如果在感業寺的見面並不順利,他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來讓寧奕後悔,以及付出代價。
這些都是不入流的小手段,不過放在市井人家相當奏效,但是放到沒有修行,就敢在西嶺廟裡硬撼第八境雪妖的寧奕身上......就算沒有這兩位蜀山師叔,這些修為不入流的渣滓想要進院,要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
院子裡的空氣開始變化,瞎子和三師叔的神情凝重起來,星屑徐徐燃燒,從裡面走出了三道身影,千手大人仍然保持著虛幻之態,左右兩隻手按著寧奕和徐藏,從小無量山頂跨越而來。
院子裡的兩個師叔鬆了一口氣。
蹲在灶台旁邊的裴煩不願意回頭去看,一根一根的往爐灶里添著枯柴,火光噼里啪啦,女孩努力抽著鼻子,不發出聲音。
看到徐藏和寧奕被千手接了回來,瞎子和三師叔先是鬆了一口氣。
裴煩覺察到了一絲不對。
話癆的瞎子和三師叔沒有說話。
寧奕也沒有說話。
徐藏笑了笑,輕輕道。
「餵......丫頭。」
小院子裡的燥風,吹動有些發枯的藤蔓,爐灶前的少女面容,在火光噼啪當中緩慢回頭,她看到徐藏的那一剎,就明白了院子裡沉默的原因。
被寧奕架著半邊身子的黑袍男人,衣袍破碎,內里的白色棉衣,被浸得一片嫣紅,鮮血順延手臂,到指尖滴滴噠噠,腳下已經匯聚了一灘粘稠血跡。
星輝破碎,劍氣殆盡。
徐藏的面頰上,忽然綻現了一道細密的血口,像是被自內而外的劍氣刺破,迅速浮現出鮮紅的擦痕,接著便是第二道第三道,這個透支一切的男人,到了天將曙光之時,終於要承擔自己提前預支生命的代價。
「丫頭......我......我替你爹報了仇......」
徐藏咧嘴笑了笑,他顫聲道:「有些事,想對你說.....還有......」
箭箙里的箭器可以換成更好的北境寒鐵......
獵弓可以換成蜀山的「小寒」......
珞珈山的令牌不要輕易拿出來......
他聲音逐漸虛弱,說了一大堆零零散散的瑣事。
「院子裡有一盆萬年青,我真的很喜歡,你要照顧好它。」
素日徐藏的話並不多,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並不是因為他懶散懈怠,而是在西嶺遞出那一劍後,他的生命就走向了不可逆轉的死亡之路。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莫大的煎熬。
當完成了小無量山的復仇之後,男人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他渾身的力量都散了開來,愈發沉重的眼皮不斷垂拉,不斷合攏,努力張開,眼神卻越來越渙散。
裴煩捂住嘴唇,看著男人不斷開口,身上不斷迸裂血絲,連綿的血線,將白棉浸得濕透,黑袍變得粘稠而又沉重。
她不斷點頭,徐藏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裡,淚水奪眶而出,那個黑袍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
徐藏開始下墜。
寧奕覺得肩膀上扛著的重量,越來越難以承受,他咬了咬牙。
該死的......怎麼會這麼重呢?為什麼自己有些扛不住徐藏了?
「師姐......」
黑袍男人,聲音輕的像是風中的柳絮,他喃喃道:「我以為我不會死的......」
千手沉默了。
徐藏以星輝和劍氣為代價,想要跨越一整座命星的大境界,完成史無前例的涅槃重生。
如果他成功了,那麼就是大隋初代皇帝開國以來的天下第一位開創者。
無數人倒在了命星境界之前,所有點亮命星的,都是極具天賦的天才修行者。
他們隨星辰一同前行,把人體的寶藏挖掘而出,點燃所有的星辰......最後直面生死涅槃,合上雙眼,就再也沒有醒來。
逆路而醒的,就只有徐藏一個人。
徐藏能夠感到,身子骨里傳來了陣陣的溫暖,像是迴光返照,他的時間不多了......這是他頭一次,不希望第二天就這麼到來。
這世上的牽掛已斷,塵緣盡了,還有什麼他放不下的......
徐藏笑了笑。
他的腦海當中,人生行過的畫面如走馬觀花。
六歲拜入裴旻大人的將軍府。
那一年開始學劍。
十六歲拜入蜀山趙蕤門下。
那一年名動天下。
此後一劍一人,行走天下,天都大隋皇城,東境六座聖山,北境倒懸妖海,無牽無掛,無依無靠......直到遇見了那個人。
徐藏腦海當中所有的畫面。
全都凝滯定格在一張笑臉上。
放不下的,終歸還是放不下。
「師姐......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徐藏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他笑著說道:「我想去紫山......我想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