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也是大雨。
檐角風鈴啷噹脆響。
顧謙躺在長椅上,以書覆面。
「轟!」
忽然一道炸響,顧謙陡然醒來,發覺一位昆海樓使者已恭立多時,恰逢一道落雷閃逝而下,整座府邸上下被渲染一片銀白,映襯之下,這道高大黑影看起來好生陰森,使得顧謙心頭一緊。
只是他醒來的那一刻,下意識挪首,餘光立即瞥見了那倚坐欄杆,穩如泰山的青衫女子身影,於是心中提起的那塊石頭,倏忽落下。
張君令在,他便能心安。
「顧大人。」這位昆海樓使者聲音沙啞,「太清閣在駐的教眾名單已經擬出來了……他們當中有些人躲在暗處,不知為何,尚未行動。今夜就可實行抓捕了。」
「嗯……」
顧謙揉了揉眉心,最近實在太過疲乏,此刻動了動,渾身上下都好似木頭,力度再大一些,骨頭都要散了似的。
他輕嘶了一聲,使者連忙伸手去抬。
倚欄女子注意力被吸引,目光投向這裡,顧謙連忙笑著拒絕了下屬的好意,道:「無妨,可能是睡得有些久了。」
這位下屬神情複雜。
這幾日,所有昆海樓使者都看在眼裡,顧左使當真是拼了命地遊走於太清閣昆海樓和秘閣之間,三點一線,至於休息一事,只能見縫插針……每日最多睡上兩個時辰,這也能算睡得久了?
他注意到,顧左使神色蒼白,實在不太好看。
「顧大人……其實這些事情,執行組能處理好。」他小心翼翼問道:「要不就交給我們吧?只要一夜,就能把這些教眾都控制起來。」
「不要急,等我命令……」
顧謙披上外袍,他幽幽吐出一口濁氣,覺得胸口積鬱,實在疲倦,每每說一句話,都要提起一大口氣。
因為糾結密文破譯的緣故,這幾日,顧謙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線索……或許是這個原因,自己每每入眠,都遇夢魘。
今日他方才體悟,太子殿下一人獨攬全局之時的勞耗心力。
若非心力卓然之輩,坐此位置,必要折損壽元。
逆轉亂世,英年早逝,乃是天道暗合。
「這些教眾,可能與太清閣出現過的黑色祭壇有關。」這位使者皺眉道:「據我們調查,這祭壇似乎有不為人知的神秘作用,若是留著,一旦出事,天都便會陷入災難之中。」
「退下吧。」
顧謙遣散下屬,使者聞言,沒有多說什麼……整座昆海樓上下一心,對於顧謙的決策,他們毫不猶豫,更不會質疑。
顧大人站在最高處,自然看得最遠。
等到人都散去,府邸只剩兩人,張君令才出聲。
她在雷光中捻著一張光明組構的符籙,一邊端詳,一邊開口:「你看出來了吧?太清閣的裂縫……連接了另外一座世界。那是寧奕所說的『樹界』,執劍者的家鄉。」
在長陵的五人談話中,寧奕沒有保留終末讖言的秘密。
倒懸海龍綃宮,是鎮壓樹界的一大神跡。
北荒雲海,天都城,南來城……其實整座人間,都隨時在對抗著另外一個世界的撞擊,一縷縫隙的出現,便意味著碰撞的來臨。
執劍者家鄉的樹界,已經在影子的侵蝕下支離破碎,徹底湮滅,只剩下一個殘殼,而人間界在數萬年的發展中,已經被影子滲透,可惜的是,直至今日……兩座天下,對於這個叫做「影子」的生靈,仍然沒有確切的了解。
即便是身為執劍者的寧奕,也無法解釋,影子究竟是什麼。
與其說,它們是永生的生靈。
不如說……它們是象徵著「毀滅」和「墮落」的一種精神,思想。它們沒有實體,從來沒有人看到影子的真實面貌,或許能看到永墮之人,永墮之妖,但剝奪肉身之後,影子沒有展露過真正的實體。
「嗯。看出來了。」
顧謙合上書卷,來到張君令身旁。
檐外莽莽大雨。
「聖山,書院,紅拂河,全都去了那邊。」衣著單薄的顧謙,眺望雨夜,神色平靜,道:「正如我們先前所說的那樣……在天都城最虛弱的時刻,有人等不及了。」
太子崩殂。
外戰爆發。
這是大隋天下最脆弱的時刻——
「其實有時候,我還是想不通……」
張君令喃喃開口。
顧謙淡淡道:「沉淵的將軍府和寧奕的天神山,竭盡全力剿殺影子,在這股重壓之下,他一定熬得很痛苦。眼前是最好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所以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須要跳出來。」
這不是陰謀。
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果然……你們早就知道了。」張君令感嘆道:「現在回想起來,那夜長陵的談話,我聽不懂,果然是太稚嫩。」
「不是稚嫩,是善良。」顧謙糾正了一下:「初入人間,不足十年。君令你只是……不擅長謀略鬥爭罷了。」
說到這,顧謙自嘲一笑,道:「而這,也不是什麼好炫耀的事情。」
「其實我們只是猜到了一個大概的方向。」他合上書卷,目光緩緩陷入回憶,喃喃道:「在那時候,即便是寧奕,也不敢確信背後主謀是誰……所以我們只能設一個局,一個充滿誘惑的局。」
又開始說些自己聽不太懂的話了……
張君令按了按眉心,嘆息道:「一個充滿誘惑的局?」
最好的問話,便是將上一句話重複一遍。
顧謙展顏笑道:「影子腐化生靈,摧毀意志,幾乎無懈可擊……但是我們投了一顆魚餌,來等大魚上鉤。那條大魚,一定會咬。」
張君令皺眉不語。
顧謙提醒:「不久之前,南疆的一部分永墮者,成功擺脫了精神上的污濁……」
張君令陡然悟到了什麼,她忽然明白釣出那條大魚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了。
目盲女子語氣斷續,試探性問道:「……光明教義?」
「不錯。」
顧謙低眉,「一個被全世界辜負的人,一個掌握著能夠從意志層面瓦解影子污濁辦法的人,一個碰巧逃離南疆,走投無路的人……這樣的一個人,影子怎麼會看著她順利抵達天都?」
「就在剛剛休息時,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顧謙壓低聲音,道:「密文組正在全力破譯的信息,很可能是何野故意留下的。在太清閣閣樓里的那處刻痕,本來不該被我發現,那實在是太低級的失誤了。」
「聯合刻痕破譯密文,只是時間問題……密文信息里可能包含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他想留給我什麼?」
停頓,苦思。
「我實在想不到何野會留給我什麼。但這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動機。」顧謙喃喃道:「一個出身悲慘,好不容易被委以重任得以大施拳腳的年輕人。為什麼要用這種手段,給我留信息。」
「在我看來,情況已經十分瞭然了。何野背後的那位是誰……以你的聰明才智,還需要費盡心機去猜嗎?」張君令擰眉,道:「你一聲令下,我一把飛劍就殺過去。」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顧謙聲音很輕,「那個人是誰……不重要……他要做什麼才重要……」
「何野……太清閣……密文……書閣……」
靈光一閃間,他陡然想到了什麼。
腳底一滑,身子一輕,他連忙伸出手,去抓張君令的衣袖,只是這一抓,卻如井中撈月,抓了個空,不僅如此,長亭都在此刻分離瓦解,青衫張君令的面容,不再真切,像是被水浸泡了許久。
顧謙整個人的視線都變得模糊——
只見漫天大雨,正著下逆著彈,噼里啪啦倒彈琵琶,一陣眩暈,青衫女子的衣袖飄出了一枚枚符籙,這些符籙映襯著天旋地轉的自己面容。
下一瞬,這些晦澀難明的符籙,又齊齊凝化成了密文——
扭曲著,旋轉著。
整座世界都在傾倒。
無形之間,整座府邸變成了一座棋盤——
而自己,也不過是一枚棋子,隨著府邸傾斜,而滑落棋秤。
……
……
「轟」的一聲!
顧謙再次驚醒。
不是在長椅上,而是在欄杆上。
雷光中挪首,一張熟悉而又溫暖的面孔,近在咫尺,張君令就坐在顧謙身旁,青衫飄飄。
整片天地,一片銀白。
沒有旋轉的府邸,也沒有傾斜的棋盤。
張君令淡然問道:「做噩夢了?」
顧謙只覺自己神清氣爽,胸膛積壓已久的鬱氣,不知何時,煙消雲散。
他喃喃道:「我明白了……這些密文……我都明白了……」
張君令皺眉,不明所以。
「明白了就好。」她聲音平和,問道:「急著走嗎?」
顧謙這才發覺,自己從欄杆上險些滑落,此刻被人貼心接住,兩個人離得極近,張君令一隻手攬住他腰。
距離很近,他能聞到,女子身上清淡的墨香,也能感受到,微微顫抖的鼻息。
「我的意思是……」張君令頓了頓,有些猶豫,「要不要再抱一會?這樣很舒服。」
真是個糟糕的姿勢,顧謙心底長嘆一聲,如果被下屬看到,自己這副小鳥依人的模樣,恐怕會被嘲笑很久吧?
「其實很急。」
顧謙輕輕按住張君令那隻手,抽離自己腰身,女子神色古怪,還來不及嗔怒,他便伸出一隻手,反客為主,攬住張君令纖腰。
「我也覺得很舒服。」顧謙認真道:「所以我們可以摟著去,這次……我來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