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是傍晚。
雪依舊下,不過小了許多。
天地晦暗,遠方山脈隱於雪霧中,望不真切。
整座棚戶區陷入死寂,仿佛一具屍體。
屋舍被淺淺夜色暈染,看不清細節。
青桃巷被雪覆蓋的長長巷道上,只有四個人。
身著錦衣,腰間懸佩一柄寶劍的薛敏,撐傘長身玉立於安家門口,身旁站著一名貼身護衛。
此刻,薛敏正保持著略微抬起傘沿的動作,一雙細長眸子,靜靜看著三丈外的蕭舒。
「昨兒你鄰居家那一家三口的屍體,聽說是你給收的屍?」
問話之人並非薛敏,而是立於蕭舒身前的第二名貼身護衛。
蕭舒沉默。
到底是誰將消息泄露給薛敏的?
來福,應該不是。
畢竟來福是和自己一起埋了的虎子一家。
小安靜?更不可能。
極大概率,是青桃巷三十九戶人家中的某一戶。
蕭舒剛準備開口。
毫無徵兆,眼前貼身護衛,驀地探出拳頭。
布滿老繭的拳頭,重重砸在蕭舒心口。
一剎那,蕭舒眼前一片走馬燈的畫面。
清瘦身軀重重撞擊在房門上。
可怕力道,直將草屋之上厚厚積雪撞的簌簌摔落。
一口氣久久憋在喉嚨間,吐不出去,也吸不上新鮮空氣。
心臟都似被這一拳砸的短暫停止了跳動。
「竟還是個散修!」
薛敏嘴角勾勒出一絲玩味之笑。
其神態,就像抬起一隻腳,踩住一隻螞蟻,狠狠蹂碾。
起腳後,竟訝然發現,那隻螞蟻沒有死。
原來是只蟻王。
「哼,」
喉嚨間發出一記輕蔑冷哼聲,薛敏轉身離去,「秦叔,走了~」
秦姓男人冷冷盯著蕭舒,「小子,記住,少管閒事,才能讓你活得長久。」
直至一行三人徹底走出青桃巷,蕭舒還未緩過來。
臉色蒼白的可怕,甚至於連嘴唇都無一絲血色。
『嘎吱』聲響起,安家房門被拉開一條縫。
「小安靜,我無礙!」
「哥哥,對不起。」
小姑娘於門後探出小腦袋來。
所謂對不起,並非小安靜泄密了收屍人。
而是因為,小姑娘以為,如果自己與娘親不住青桃巷,則此巷中居民,便不會遭遇接二連三的禍事。
比如虎子一家身首異處,比如蕭舒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蕭舒艱難扯出一絲笑,「與你無關,別瞎想。」
「外頭天寒,別出來,快回屋吧。」
當安家房門輕輕關上。
蕭舒也轉身回了屋。
娘娘立刻上前,「子規,你沒……」
『噗』的一聲,不等娘娘說完,蕭舒再也撐不住,噴出一大口血來。
「子規呀!你……你別嚇我!我該怎……怎麼辦?!」
娘娘立時慌了神。
蕭舒扶著土牆,一步一步,一點點,似蹣跚老人,挪到床邊,緩緩坐下。
動作幅度不敢太大,一旦牽扯到胸口,直令蕭舒痛到窒息。
「娘娘,放心,死不了。」
蕭舒用衣袖擦去嘴角血跡。
娘娘:「你快躺下,一點點也不要動彈了!」
蕭舒乖乖聽話,慢慢躺下,放空腦海。
不知不覺間,便沉沉睡了過去。
——
迷迷糊糊,好像夢到了娘親。
那是自己六歲時的夏天。
那天天氣很好,碧空如洗,飄著一團團棉花似的白雲。
自己與娘親捉迷藏玩。
蕭家梧桐苑太大了,自己就那麼一丁點大,邁著兩條小短腿,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到處找娘。
而一身紅衣如火的娘親,則盤坐一塊白雲團上,一邊拿勺子挖著西瓜往嘴裡送,一邊笑盈盈看著跑來跑去的自己。
臨了還說了聲,「玩來玩去,還是我兒最好玩。」
蕭舒猛地睜眼,直挺挺從床上坐起。
牽扯到胸口,嘴中不由發出『嘶』的倒吸涼氣聲。
四下看了看,屋內一片昏暗。
不過雪應該是停了,因為有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了屋裡。
娘娘已經睡熟了,不過並未睡在貓窩,而是趴在蕭舒枕頭邊上。
輕輕摸了摸娘娘腦袋,蕭舒下床拎起暖釜,給自己倒了杯熱水。
屋外傳來窸窸窣窣聲,蕭舒端著杯子來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隙往外望去。
卻見青桃巷巷子口的雪地上,蜷縮著一具屍體,大概率是被凍死的。
一個黑影,正手持一柄薄如蟬翼的刀,割著死人頭顱。
死者應該被凍死挺長時間了,竟未有血流出來。
很快,黑影割下人頭,站起身來。
月光立時照耀在黑影身上。
蕭舒看清了其面容。
竟是之前在內城碰到的那位,售賣人皮面具的黑炭男子。
其貌不揚,普普通通,膚色黝黑。
怪不得那些人皮面具栩栩如生,原來竟是剝了活人麵皮製作的。
『要不要買張人皮面具,然後趁著月黑風高夜……』
蕭舒猛地搖搖頭,不再關注黑炭男子。
回身坐在小板凳上,微微閉眼,靜靜聆聽屋外的嗚嗚風聲。
『那一拳,不是奔著殺人去的。』
『可卻是奔著廢人去的。』
『我若是肉體凡胎,則那一拳,會令我嘔血重傷,胸骨絕對要被砸斷。』
『接下來,我將纏綿床榻,日日吐血,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一兩月,便會於折磨中絕望死去。』
『可……我是修士!』
『若我一重天,則無論如何也要養傷大半月。』
『可我雪山氣海境二重天,頂多痛上三四天,無大礙。』
枯坐許久,杯中熱水早已涼透,可蕭舒卻未飲一口。
心……很亂!
來到床上,盤膝而坐,蕭舒閉上雙眼,開始修煉。
亂!亂!太亂了!!!
只要閉上眼睛,腦海便會浮現那一拳。
浮現薛敏臨走前,那蔑視的一聲冷哼,那嘴角不屑的譏笑。
心亂!
心亂如麻!!!
從小安靜那兒,蕭舒已經知悉。
只因虎子給自己家門前掃雪時,偷偷聽了些薛敏與孫小紅的談話。
薛敏便將一家三口斬首。
只因自己給一家三口收了屍,便挨了那名秦姓護衛一拳。
若非這些日子玩命修煉,那一拳,便能要了自己的命。
一股戾氣自心間生出。
快速沖入身體內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
最後,蕭舒的眼睛都是血紅的!
他拼了命去壓制那股沖霄戾氣。
可完全壓不住!
似火山即將噴發,滾燙熾熱的岩漿,欲要吞沒世間一切!
「不行!我心太亂!」
「我無法入睡!無法修煉!甚至不能安心吃飯!」
蕭舒咬著牙齒,咯吱咯吱響。
「薛敏!!」
「不殺此獠,我念頭不通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