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宵聽到這兩個字沒有任何波動,淡淡點頭:「凌清宵。」
洛晗說出自己的名字,凌清宵就回以自己的。雖然,洛晗好像早就知道了。
凌清宵說完後,兩個人之間安靜下來,一時無話可說。洛晗情緒低落,她原本和凌清宵撒嬌耍賴十分熟練,但是對著這個他,她實在做不出來。
顯然凌清宵也沒什麼想和洛晗說的,他將人帶到後,就轉身回自己的宮殿。洛晗站在重光殿中,無聲看著凌清宵的背影遠去。
他已經登基多年,身上穿著白色帝王服飾,頭戴銀冠,腰束玉帶,莊重複雜的袞服穿在他身上,頓生威儀。他面容俊美如昔,可是眼神冷峻,不怒自威,都不需要說話,就能看出來這是兩個人。
她依然未變,但是凌清宵已經變成成熟的帝王,舉手投足間都是為帝的氣勢。這不是說不好,而是,他現在的樣子太冰冷了,以致於不再像個人。
宛如一尊冷冰冰的豐碑,高居廟堂,符合所有人對於天帝的想像。永遠莊嚴強大,永遠不犯錯誤,唯獨沒有自己的感情。
洛晗只在女媧身上見過類似感覺,女媧便是高貴神聖,悲憫濟世,仿佛無論面前是人是畜還是草木,在她眼裡都沒有區別。
凌清宵沒有女媧那麼慈悲,可是兩人不說話的樣子,感覺極其相似。都是神性大於人性,都是敬畏大於可親。
洛晗忽然很想知道,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麼?大概是剛穿越時的印象太過深刻,導致洛晗對這位天帝一直懷有偏見。這種偏見甚至影響了洛晗對年少時凌清宵的態度,直到兩人來到中古,她才能真正放下防備,以平常心對待凌清宵。
現在她終於見了最初的凌清宵,洛晗反而意識到,或許,她對這位天帝的看法有失偏頗。她第一面見的是菩提樹,隨後看了菩提樹給她的書,她便自然將天帝凌清宵帶入滅世反派、暴戾男二的角色。可是,凌清宵做那些事,是不是有苦衷呢?洛晗親眼見證了他的年輕時代,最知道他受了多少苦,他所做那一切,是不是另有緣故?
如果按照本來的軌跡,凌清宵沒有遇到洛晗,沒有經歷中古大戰,沒有得到長輩朋友的支持,更沒有感受過愛與信任。他不曾得到過絲毫溫情,怎麼能怪他變成冷冰冰的豐碑?
這才是凌清宵原本的樣子。
洛晗突然出聲,叫住前方的人:「凌清宵。」
凌清宵以為她有什麼話,停住腳步,半側著身看她。結果只見洛晗笑了笑,對他說:「晚安。」
凌清宵耐著性子等了一會,皺眉問道:「還有呢?」
「沒有了啊。」洛晗笑著說,「睡前互道晚安,這難道不是每天的儀式之一嗎?」
凌清宵打量洛晗的表情,發現她叫住他,真的只是為了說這一句毫無用處的話。凌清宵有些懷疑天道到底在哪裡長大,好的沒學,倒學來一堆浪費時間的毛病。
他沒有再做停留,冷漠地轉身,大步走出重光殿。
洛晗懷著善意和男朋友的進階版道晚安,結果只得到了一個冷冰冰的背影。洛晗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下去,對啊,他不記得她,他可能另有所愛,自然不會理會她。
原來,有一天,洛晗也會變成其他人。
這個認知說不上愉快,洛晗鬱郁,去找休息的地方。她已經無需睡眠,但晚上還是習慣性睡一會,畢竟人總是需要休息,像凌清宵那種全年無休不分日夜連軸轉的,全天界僅此一家。
但是這次她躺到床上,良久都無法入眠。洛晗腦海里不斷浮起白日的畫面,她一邊想到凌清宵看她時冷漠的眼神,一邊又想到另一個時空,服了藥安然睡去的凌清宵。
她消失得突然,沒來得及留下任何訊息。他醒來後,發現她不在,會不會很擔心?
這種事情不能想,越想越難受。洛晗實在睡不著,乾脆坐起身,隨便披了件衣服去外面吹風。
她漫步在寂靜的宮殿中,身還在此處,心已經飄回過去。她猜測自己穿越多半和仙魔大戰有關係,另一個時空線的上古禁術解決了,但是這條時間線上還沒有。或許等她解決了上古禁術的威脅,平息戰爭,讓六界重回和平,她就能回去了?
中古戰場的時候她已經扔下過凌清宵一次,她不能再做第二次。她必須得儘快回去。
不知不覺間,洛晗又走到她穿越時的那個亭台。洛晗走上亭閣,探過圍欄望向下面的雲海。她記得自己穿越前,就是因為坐在這裡看雲,然後莫名被吸走。
這裡莫非有什麼機關?
凌清宵回到玉清宮,很快投入政務中。他批完了一疊摺子,感覺到洛晗從重光殿中走出來。凌清宵沒有理會,繼續批覆奏摺。
他早就料到洛晗會有動作,能忍到現在已是難得。凌清宵雖然坐在玉清宮中,可是洛晗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神識。
他知道她在宮中走來走去,唉聲嘆氣,似乎有什麼心事。後來,她走到亭台上,盯著下方雲層看了許久。
有點像凡人跳樓自殺的樣子。在仙界跳樓就是個笑話,但是這位天道好像並不在天界長大,或許,他該關注下天道的心理狀況?
凌清宵只能暫時放下筆,身形一動,便出現在雲台邊。
洛晗趴在圍欄上自閉,她感覺到身後靈氣波動,一回頭,發現竟然是凌清宵。
洛晗看到凌清宵,更抑鬱了。她靠在欄杆上,完全提不起精神。
她又一次不告而別。洛晗都不敢想,等凌清宵醒來知道她失蹤的事情時,他會是什麼心情。
天帝凌清宵其實不想管這種事,但他既然把天道帶回來,總不能讓人在他的地界上出事。凌清宵秉著天帝的道義感,問:「天道遇到了什麼事情,為何噓聲嘆氣?」
洛晗忍怒,回頭瞪了他一眼:「我不叫天道,我叫洛晗。」
凌清宵微頓,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頂撞自己的人了。他和人說話,向來都是他吩咐,對方服從,什麼時候被人要求過?
看在她年紀還小的份上,凌清宵沒有在意,依然用自認十分溫和的語氣,說:「好,洛晗。是住的不習慣嗎?」
「不是。」一說起這個洛晗更難受了,她穿越之前就住在天宮,如今她還在同樣的地方,中間卻隔了幾千年的時光。洛晗悶悶的,問:「如果有一天,你毫無預料地離開了一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去。你要怎麼告知他?」
凌清宵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被人傾訴感情問題。他有些無奈,問:「他是你的道侶?」
洛晗頓了一下,回頭:「你為什麼這樣說?」
「很顯然。」凌清宵說,「你提起他時的語氣、神態,無一不在印證這件事。」
洛晗沉默了一會,嘆道:「原來,都已經這麼明顯了嗎。道侶對你們來說,是夫妻的意思嗎?」
「是。」凌清宵應道,他難得多管閒事,多說了一句,「我觀你年紀並不大,連書都沒有讀完,就想著成婚?別是被什麼人騙了吧。」
洛晗又回頭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臉上表情非常詭異。凌清宵說這句話的時候,恐怕沒想到他口中的那個「騙子」,其實是他自己吧。
明明在天啟紀的時候,凌清宵為了婚禮不擇手段,天天夾帶私貨,以各種「無意」的角度給她看婚禮相關資料。結果現在,他冷著臉,毫無感情地說,你這個年紀應該讀書,不要考慮結婚。
「好。」洛晗點頭,「你的建議我記住了,等以後有機會,我會轉告他的。」
凌清宵並不關心她口中的「他」是誰。他抬眼看了眼天色,出來說話這段功夫,又浪費了許多時間。凌清宵問:「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的話就趕緊回去睡覺,不要耽誤他處理政務。
洛晗怎麼會看不出逐客的意思。按理她應該說自己沒事了,可是,不知道是重回故地內心抑鬱,還是深夜裡人的感情脆弱,她竟然叫住凌清宵,繼續說:「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談談。」
凌清宵停住,好整以暇地等著她。
洛晗定了定神,說:「我剛剛回來,許多事情都不了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我只想問,這些年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上古禁術現世了?」
凌清宵有些意外,他沒料到洛晗會問這些事情。他說:「這是我的事情,你無需擔心。」
「我並不是不相信你,但是我想知道更多內情。」洛晗正色,說道,「我既然擔著天道的身份,就要履行自己的職責。守護六界和平不光是你的職責,也是我的。」
凌清宵沒有糾正洛晗,六界和平可不是天帝的責任,天界昌盛才是。不過這些話無需說出來,凌清宵道:「沒有內情,一切如你所見,仙界和魔界本就有宿仇,如今利益衝突,矛盾激化,走到這一步在所難免。這一仗,遲早都要打。」
「那你和雲夢菡呢?」
這句話說出來後,兩人都頓住了。洛晗本來不想提這些話,顯得她胡攪蠻纏,一點都不體面。但是話到嘴邊,她根本控制不住。
沒想到說出來後,洛晗竟然覺得如釋重負。洛晗見凌清宵不言語,補充道:「我並不是質問你的意思,但我真的想知道,你和雲夢菡、夜重煜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洛晗心想,鬧崩就鬧崩吧,但她一定要將這件事情問清楚。再不問明白,她就要瘋了。
洛晗知道,凌清宵是一個很反感別人打探他私事的人,她也知道,天啟紀元的凌清宵已經不再在意夜重煜和雲夢菡,但是,這個凌清宵呢?
他是不是依然愛著雲夢菡?洛晗出現在這裡,到底是以一個什麼樣的身份?
凌清宵依然許久都不說話,洛晗心漸漸涼了。她笑了笑,給自己圓場道:「罷了,是我僭越了。既然你和他們有感情糾葛,等開戰的時候,我不會對雲夢菡出手……」
「沒有糾葛。」凌清宵忽然加重語氣,打斷洛晗未竟的話,「我對他們兩人沒有任何私情,即便有,也是殺意。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凌清宵一直淡漠冰冷,直到說到夜重煜和雲夢菡的名字,他才終於有了屬於人的感情。
洛晗盯著他,問:「真的?」
凌清宵身為天帝,只給人發號施令,從未被人質疑過。他看著洛晗的眼神,慢慢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為什麼,她會以一種試探、控訴、悲傷又強忍著的眼神看他?仿佛,他對洛晗做了負心事。
這簡直稱得上滑稽,他今日才第一次見她,談何負心?
凌清宵從來不給人解釋,他本來沒打算理會洛晗的質問,但是對著她的眼神,凌清宵鬼使神差點了下頭,說:「自然是真的。」
洛晗不得不說長鬆了口氣。還好,現在的凌清宵並不愛雲夢菡,要不然,洛晗就真無地自處了。
洛晗收斂起情緒波動,儘量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對凌清宵說:「這就好。既然你並沒有感情偏向,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我要徹底消除上古禁術,回到過去找我的……道侶,你也要剷除外敵,鞏固政權。在這件事上,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
凌清宵默然看著她,忽地一笑:「沒錯。你想要如何?」
「我們可以結盟,一起解決禁術危機。」洛晗說著站起身,站在凌清宵對面,道,「我是天道,雖然無法排兵布將,卻可以在其他地方幫你。等事成之後,我們各取所需,你覺得呢?」
凌清宵是天帝,身上有著帝王天然的多疑猜忌。他沒有回覆,而是問:「你想要什麼?」
看白日菩提樹、玄龜等的表現,他們對他分明是戒備的。既然如此,洛晗為什麼會主動提出來幫他?凌清宵已經習慣了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若是洛晗無所求,她為什麼還要結盟?
洛晗說:「我當然有目的。六界蒙難,我的法力和性命也會受到威脅。更何況,我要回去。」
洛晗說到這裡,語氣堅定,雙眼灼灼發光:「有人在等我,我要儘快回去。」
這個理由本該非常站不住腳,但是凌清宵看著洛晗的神情,竟然信了。能有人幫忙總好過作對,凌清宵疑慮打消,頷首道:「好。天道深明大義,本尊提前謝過。」
「合作愉快。」洛晗說完,忍無可忍道,「合作第一點,叫我的名字。」
凌清宵並沒有把這種細枝末節放在心上。事情比凌清宵預料的順利許多,洛晗並不是想不開要跳崖,也沒有鬧天鬧地給他添麻煩,甚至還主動提出來合作。他放了心,道:「夜已經很深了,你該回去睡覺了。」
類似的話洛晗聽過很多遍,她下意識應好,說完後自己都愣了下。凌清宵一見洛晗的表現,就知道她的道侶也時常和她說這種話。
凌清宵無意當什麼人的替身,他不問也不提,一揮袖,他和洛晗就站在重光殿中。凌清宵說:「夜深不便打擾,天道早些休息,本尊告辭。」
凌清宵說完,身影就化作一陣銀光,消失在大殿中。
他走後,洛晗長長呼了口氣。這實在是種很奇怪的感覺,明明不久之前,他們還是親密無間的情侶,一眨眼,他就成了一個陌生人,和她連說話都隔著距離。
洛晗不由嘆氣。不過好在還是有進展的,她向凌清宵表明了態度,至少接下來一段時間,他不會拿她當敵人防備。日久見人心,事情總會解決的。
洛晗想完這些事情,換了身衣服就睡覺了。不遠處的玉清宮中,凌清宵回到正殿,獬豸如一台石雕般守在階前,凌清宵經過時,獬豸忽然開口說話:「她和你有因果。」
「那又如何?」凌清宵步伐不停,闊步進入殿中,「她有她的羈絆,我也有我的大業。時空如此漫長,大家各安一隅,互不相交,豈不正好?」
獬豸又恢復了石雕的模樣,過了好一會,它慢慢問:「你不會後悔嗎?」
後悔?凌清宵決然地想,不會的,他不會有這種情緒。
他回到桌案前,拿起還泛著潤意的筆,繼續寫剛才那封奏摺。凌清宵登基後要處理龐雜的事務,還要兼顧修煉,時間永遠不夠用。為了節省時間,凌清宵已經徹底摒棄睡眠,但是這次不知怎麼回事,他才寫了幾本,漸漸被一股困意席捲。
他撐在桌沿上,閉目養神片刻。半夢半醒之間,他仿佛站在一片月曇花海中,脆弱的花瓣不斷從身邊飄落,身後有人喚他:「凌清宵。」
凌清宵回身,場景又忽的變化。這次他坐在桌前,握著另一人的手,在紙上勾勒什麼。
凌清宵猛地回神,發現他坐在玉清宮中,手中握著筆,但面前並不是畫紙,而是奏摺。
場景銜接太快,凌清宵都有些反應不及。他不期然想,畫面中的那個人是誰?
沒有人回答,但是凌清宵心底自動給出答案。
那個人是他。
可是,他從未去過月曇花海,也不曾教人畫畫。這些到底是誰的經歷?
另一個女子,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