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濕淋淋的手握上船沿的時候,天上的煙火聲、岸邊的說話聲都淡去,耳邊唯余潺潺水聲。船頭,那個艄公也不見了。
引渡人只負責引路,不負責死活,所以,忘川河中潛藏著數量龐大的孤魂野鬼,更是時常有水鬼想要拉新魂魄下水,以此為食。
這裡,多半便是水鬼設下的結界了。
一個美艷妖異的女子從水中鑽出來,趴在船沿上,對著凌清宵妖媚一笑:「公子,水下惡鬼好多。奴家孤身一人,今夜無處可去,可否求公子收留一夜?」
凌清宵默然不語,手指輕輕地敲擊著船艙。看來,他是把身份掩飾的太好了。
竟然盯上了他,他都不知道該佩服這些鬼怪大膽,還是該憐憫他們可憐。
水鬼所謂的無處可去自然是瞎編的,她付不起引渡錢,只能在忘川河內徘徊。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在水中流浪了多久,漸漸修成河中大鬼。她在這一方水域中作福作威,慢慢也不想著投胎,只覺得逍遙下去也不錯。
這次艄公接來的是個福澤深厚之人,她隔著老遠,就在水底嗅到了香氣。她一路循著美味的靈氣向上,隔著晃晃悠悠的水面,看到了一個極其俊美的男子。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水鬼和凌清宵差距過大,以致於她都沒有辦法理解凌清宵和洛晗所在的級別。她只覺得這個男子氣息極其純正,吞食不敢說,可是若能和其春風一度,她將獲得不小的助益。
那個女子被其他人盯上了,水鬼對女人沒興趣,便放任不管,一心一意纏著凌清宵。她對自己的美貌非常自信,男人麼,遇上自薦枕席的美人,就算陰陽殊途,想來也不會拒絕。
水鬼說完,見凌清宵不動彈,自覺凌清宵已經上鉤。她得意一笑,伸出一雙白淨細膩的手,柔柔去拉凌清宵的衣擺。然而這次,她才剛剛伸手,都沒有碰到對方衣服,就被一股極其凌厲的清氣割傷。
水鬼尖叫一聲,趕緊收回手。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裂開長長一道傷痕,傷口上纏繞著剛烈的冰霜之氣,更甚者,隱隱有一絲功德金光。
水鬼驚呆了,她掌心灼痛感不斷,鬼氣源源不斷從傷口中逸出,她幾千年道行頃刻間就折損一半。水鬼知道自己這回惹到大人物了,她鬆開手,趕緊退回水中,示弱道:「仙君饒命,奴家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仙君。奴家一個女鬼修行不易,望仙君網開一面,放奴一條生路。」
隨著女鬼的話,她的結界也破了。外界的喧囂頃刻湧入,凌清宵站起身,冷冷望著剛才的路。
「她呢?」
水鬼想跑又不敢跑,只能低聲道:「奴家不知道。奴家雖然色迷心竅,卻不敢動仙人的念頭。那位女仙子,奴家也不知去了哪裡。」
剛才宛如一個聾人啞巴的艄公這時候回頭,說:「尊上,陰陽有別,黃泉路一旦踏上不得回頭,您若是強行返回,恐怕會觸怒鬼差。」
「鬼差?」凌清宵輕輕一笑,萬鈞威壓頓時在水面上爆裂,「便是你們冥帝在本尊面前,也不敢這種話。」
凌清宵的威壓之下,狼哭鬼嚎的忘川河頓時安靜,各路怨鬼慌不擇路瘋狂逃竄。女鬼被威壓狠狠擊了一記,她對那陣宛如天威般的威壓感到心悸,都不敢再看凌清宵,飛快逃竄到水底。
艄公在威壓下直不起身來,他跪在船板上,驚慌地說不出話來:「天帝陛下!小人以下犯上,望陛下饒命!」
凌清宵本來不欲和他們這些小人物為難,一些討生活的小人物罷了,何必和他們計較。可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動洛晗的主意。
洛晗不見了。凌清宵內心的怒氣一陣勝過一陣,他冷冰冰望了艄公一眼,艄公冷汗涔涔,脊背幾乎都貼到船板。凌清宵沉聲道:「你們最好祈禱她不會有任何閃失,若不然,你們全都罪責難逃。」
凌清宵說完,凌空而起,踏水而行,直接朝來路找回去。
黃泉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頭,然而這些規則,從來不拘束強者。
另一邊,洛晗看著眼前的人,其實頗為好奇。她想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麼,於是沒有掙脫,跟著他們來到地面。
叢林掩映中,一個陣法時明時滅,忽然陣法線亮起,幾個人影出現在光芒中。雲夢菡眼睛一亮,喚道:「魔尊,妖王,你們回來了。」
夜重煜同樣做了偽裝,打扮成凡人模樣。他本來就生的英武,換上凡人的衣服後,健碩孔武,如同一個人間將軍。另外一邊站著紅蓮妖王,他就妖嬈的多了,即便脫下華麗的妖族服飾,依然眉目含春,瀲灩勾人。
兩個男子各有春秋,雲夢菡視線掃過這兩人,落在後面的女子身上。
即便是第二次相見,雲夢菡還是被驚艷了。
她穿著白衣,腰帶、袖擺點綴著淺淡的祥雲紋路,裙裾上融合了孔雀尾翎,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從各個角度看色彩都不一樣。她這身衣裙看似簡單,其實造價不菲。然而這樣貴重的衣服,在她容貌面前,也只是襯托罷了。
雲夢菡恍惚,她其實只見過洛晗兩面,但是心中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不光雲夢菡恍神,一邊主持陣法的巫族大祭司再見洛晗,也覺得微妙。
上次見面時,他把洛晗當做敵人防備,誰能知道,這竟然是天道呢。巫族大祭司關閉陣法,垂著袖子上前,斂容長拜:「參見天道。上次不知天道真實身份,有失敬意,請天道恕罪。」
洛晗朝四周望去,看得出來,他們為了這次行動準備了良多。先是挑准了鬼門大開、氣息駁雜的時機,然後又趁著凌清宵上船,被陰陽法則束縛不能回頭,發動遠古陣法將洛晗帶走。為了順利在凌清宵手下搶人,他們出動了魔尊、妖王兩位王牌。這算是他們這方,最強大的陣容了。
可見,凌清宵真的給他們留下了很沉重的心理陰影。夜重煜朝外面看了看,飛快道:「來不及敘舊了,這些話隨後再說,現在先離開這裡為上。」
夜重煜的話一出,眾人贊同。他們都知道障眼法騙不了凌清宵多久,黃泉路不能回頭的禁制也無法奈何凌清宵,用不了多久,凌清宵就會追上來。趁這段時間,他們要趕緊撤離。
夜重煜和紅蓮妖王等人一起行動,連雲夢菡都快速動起來。夜重煜回頭見洛晗站在原地不動,下意識就伸手來拉。在即將碰到洛晗衣服的時候,他的手指忽然被一道結界攔住,洛晗巋然不動,可是眼睛中全滿是冷意:「你是誰,敢來碰我?」
這個女子看著年紀不大,再加上一直未出手,夜重煜下意識地覺得她很弱。他搶奪洛晗時,也只防備凌清宵,從沒在意過洛晗。
在夜重煜心裡,洛晗,便是和宿飲月、雲夢菡一樣的存在。沒想到,她只是不出手而已。
夜重煜都沒看到她如何動作,就被結界攔住,他堂堂魔尊,竟然連再推進一寸都做不到。夜重煜驚訝,同時,手腕上莫名出現一股痛意。
仿佛曾經,他因為這句話,被什麼人斬斷了手。
洛晗突然動手,把所有人都懾住了。紅蓮妖王和巫族大祭司對視一眼,感受到一股壓力。
他們所有行動都是針對凌清宵而安排的,仿佛沒人考慮過,被搶奪的那個人有什麼想法。洛晗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吉祥物。和氏璧被人搶來搶去,誰會在意和氏璧的意願呢?
然而此刻紅蓮妖王和夜重煜都認識到,洛晗並不是和氏璧,她的實力並不弱於在場任何一人。想要強迫她,恐怕不行。
夜重煜意識到自己的疏漏,馬上就改變策略。他露出一副沉重之色,懇切道:「天道,我等救援來遲,讓天道受苦了。」
洛晗聽到,目光微妙,不由低聲喃喃:「我受苦了嗎?」
「天道。」巫族大祭司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著洛晗,「我對不起天道,上次在村中遇見天道時,我並不知道天道被那個暴君挾持,還誤以為天道和他一夥,意圖攻擊天道。我有罪,請天道寬恕。」
洛晗友情提醒他:「可能不是你的誤會。」她和凌清宵確實是一夥的。
「諸神隱沒,如今神靈終於回來了。」巫族大祭司好像並沒有聽懂洛晗的意思,他依然感動的痛哭流涕,長長行祭拜禮,「吾神在上,請天道為六界主持公道。如今凌清宵統治天界,專制強橫,他圈禁父親,弒殺兄長,將夜重煜逼迫到魔界都不肯干休。他為了自己的權勢,打壓不同的聲音,迫害政見不同之人,讓天界之人只能聽他所言,想他所想。不止如此,他還覬覦兄嫂,為了強搶雲夢菡,發兵攻打魔界,夜重煜不肯交出妻子,他就以戰爭威脅。如此專制無度、無情無義之人,怎麼能當天帝呢?偏偏他修為強大,我們奈何不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在六界作亂。幸好天道你來了,請天道主持大局,制裁天帝,還六界一個清平。」
洛晗聽後許久無話,在她面前告凌清宵的狀,怎麼說呢,嗯……就很傻。
擊鼓鳴冤,結果告的是知府的夫人,他們覺得知府會怎麼做呢?
巫族大祭司看著太激動了,洛晗不好意思說她和凌清宵其實是某種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於是微嘆了口氣,說:「凡事都有兩面性,你先入為主,處處看凌清宵不順眼。可是你換個角度,就會發現,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天界。他可能損害了魔界和妖界的利益,然而他是天帝,這是他的職責,無可指摘。」
巫族大祭司愣住了,他聲情並茂地上述了那麼一大段,結果,洛晗只勸他多理解凌清宵?
夜重煜心中一沉,完了,他們還是來晚了。洛晗已經被凌清宵籠絡住,甚至連立場都偏向凌清宵。夜重煜按捺住焦灼,依然一副憂國憂民死而後已的沉痛樣子,說:「天道,你超脫於六界之外,應當一碗水端平。這幾日想來凌清宵在你耳邊說了不少花言巧語,然而那些都是他喬飾過的謊言,天道不可被他蒙蔽啊。」
洛晗真的沒耐心了,夜重煜一個發動禁術的人,竟然敢說凌清宵不公不義。洛晗心情不好,臉色也冷下來:「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自會判斷。你們的提醒我已經知道了,你們可以走了。」
洛晗的偏向性委實太明顯,風羽晨來氣了,怒道:「你身為天道,怎麼能偏袒凌清宵那個暴君?難道你也和那些無知女子一樣,只因為他好看,就無視他所做的一切?」
風羽晨不說還好,一說話成功激怒了洛晗,地圖炮直接開向所有女子,他可真是能耐了。洛晗笑了笑,看著風羽晨說:「沒錯,那又如何?你口口聲聲說我偏袒凌清宵,可是你身為臣子,戰時和敵方廝混在一起,你又有什麼道義可言?你這樣做時,有沒有想過你的母親姐姐,你的臣民百姓,在仙界要如何自處?」
風羽晨被嗆得一噎,他還沒想好反駁的話,就又被洛晗搶走了發言權:「哦,你自然是沒有想過的。所以,你也不再是太子了。」
風羽晨明顯愣住了。雲夢菡沒想到他們本來在營救洛晗,為什麼洛晗反倒和救兵吵了起來。她懵懵的,問:「你們在說什麼?風羽晨一直是太子殿下啊,他怎麼會不是呢?」
「一個不對臣民負責的統治者,臣民自然會拋棄他。」洛晗伸手拉了下袖子,像剛想起來一樣,對風羽晨說,「對了,你是不是還不知道,你如今已經不再是鳳凰族太子了。你的姐姐前些日子登基,廢除了你的一切特權。如今,你是一介白身,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追求你的理想了。恭喜。」
所有人都怔住了,風羽晨更是完全僵硬,滿心滿眼都是不可置信:「怎麼可能……母親怎麼會將王位傳給別人?姐姐她是女人啊,怎麼能繼承王位?」
雲夢菡也懵了,連忙道:「是不是弄錯了?明明風羽晨才是太子,他又沒有兄弟,怎麼可能傳給別人?」
「他是沒有兄弟,可是他有一個聰明能幹的姐姐。鳳凰族要的是和民眾站在一起的統治者,他做不到,那就退位讓賢,有什麼不可能的呢?」洛晗懶得理會這些人,她看時間差不多了,拍拍袖子打算回去,「你們慢聊,我先回去了。」
至此,洛晗的態度算是徹底暴露,她執意向著天界,對凌清宵的一切作為都不做譴責。紅蓮妖王眼睛中划過暗光,和夜重煜對視一眼,說道:「看來,天道是執意要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了?」
「何為紂,何為虎?」洛晗停住腳步,半側著身看向後方這群人,「與你們利益不同,就是桀紂?」
夜重煜和紅蓮妖王突然動手向洛晗襲來,洛晗也揮手展開結界,浩蕩的威壓從她身上爆發。夜重煜和紅蓮妖王沒想到兩人聯手,竟然沒能制服洛晗。偷襲一擊不成就已經失敗,洛晗兩隻手上慢慢散發出蒼茫的金光,四周風、水、土、木接收到洛晗的召喚,緩慢旋動起來。
「剛才不動手是給你們面子,你們卻不識抬舉。」洛晗冷冷看著他們,說,「想揍你們很久了,一直不好意思動手,免得別人說我揍小孩子。既然你們先動手,那就不能怪我了。」
無論如何,不能先打第一槍。既然是對方動的手,那她就勉為其難的自保一下。
夜重煜臉色極其沉重,洛晗的實力遠超他的想像。他實在沒有想到,一個明明實力很強的人,為什麼要裝作新手的樣子混在人群堆里?
洛晗抬頭看了眼天色,說:「我急著趕時間,你們一起上吧。再不回去,要是被他誤以為我自己離開,那就麻煩了。」
紅蓮妖王率先出手,一朵紅蓮順著地面穿行,突然在洛晗身邊燃起熊熊大火。這是紅蓮業火,可焚世間眾生。然而洛晗又不是眾生,她手腕畫圈,以柔克剛,將紅蓮業火連成一條線,慢慢收在掌心。
她本來想讓吞元獸將業火吞下去,後來想起吞元獸在另一條世間線上,洛晗只能自己收著。她將紅蓮業火收好,對著紅蓮妖王點頭:「謝了。」
以後出去郊遊,終於有烤火的道具了。
紅蓮妖王臉色驟變,業火得來非常不易,他是撞到了機緣才有幸遇到業火,再加上他本體是紅蓮,種種機緣巧合之下,他才能夠收服紅蓮業火。這些年靠著業火,他在妖界無往不利,是他最強大的底牌。這次紅蓮妖王是想試探洛晗的深淺,才一出手就放出業火,萬萬沒想到,竟然被洛晗收走了。
紅蓮妖王都不知道該罵洛晗無恥還是該心疼自己的業火。這真的是天道嗎,黑吃黑為何如此熟練?
紅蓮妖王首戰失利,其他幾人握著法寶,忽然停頓。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突然不敢放法寶出去了。
夜重煜看出來洛晗擅長控制,於是將魔氣凝在掌上,逼近洛晗近戰。紅蓮妖王也瞬間欺近,想要奪回自己的紅蓮業火。洛晗以一敵二,絲毫不見慌亂,風霜雨雪在她身邊化成不同光芒,因勢制宜,變幻極快,有條不紊地擋住夜重煜和紅蓮妖王每一次攻擊。
雲夢菡等幾人在一邊看著,驚訝非常。夜重煜和紅蓮妖王一個是魔尊,一個是妖界大王,兩人聯手都不能欺近洛晗身邊。這樣一個人,他們竟然覺得她被凌清宵挾持,還一廂情願地去救援她?
風羽晨勉強從自己王位沒了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問:「我們要不要上前幫忙?」
雲夢菡面露為難:「以多敵一,是不是很不道義?」
「是他們失德在先,我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風羽晨說著,召喚出鳳凰族真火,瞅中一個空檔襲向洛晗後背。
鳳凰族有著鳥族的通性,專情,靈敏,同樣戰鬥力渣。只不過鳳凰族天生可以涅槃,他們的鳳凰真火,也算是一項無往不利的天賦神通。
然而風羽晨的真火才飛到一半,就被另一道更耀眼、更強盛的紅色火焰打退。地上的陣法突然化為飛灰,眾人回頭,看到前方月色下站著一行人,站在最前方的女子攔住風羽晨的鳳凰火,屈膝對身邊人行禮:「陛下,家弟被母親寵壞,不通事理,不分是非。臣將其帶回梧州後,必嚴加管教,再不讓其出雲中城一步。」
風羽晨看著前方的人影,喃喃:「姐姐……」
風羽嘉頭頂鳳冠,身披紅裝,這是女王才會有的規制,不會出錯了。她作女王打扮,卻依然對另一人畢恭畢敬。她頭頂的銜珠微微晃悠,另一人負手站在月下,神色淡漠,眉眼清絕,君威深重,又不失艷色。
夜重煜的身體一瞬間緊繃:「凌清宵,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