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反應過來,扔下肩上的重物,跟著跳下了山坡。隨後,那位瘦高的獵人猶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剩下兩人望著燃燒著的村子,仿佛脫力一般癱坐在地,許久都沒有反應。
瑟尼村位於雪山下的一處平坦谷地,所有房屋皆由當地的雪松修築而成,是低矮的小樓,大多只有兩層,它們密集且整齊地排列分布著,房屋之間僅間隔著狹窄的人行道。
可碰上如今這種狀況,狹窄的道路不僅阻擋不了火焰,還致使濃煙在空氣中難以消散。
西蒙此時已進入村落之中,他慌亂地四處張望,期望能順著那些哭喊聲找到一位村民,問清究竟發生了何事。
在這片火海之中,完整的房屋已所剩無幾,也難以分辨其原先的模樣,但西蒙清楚地記得自家的位置。
「咳咳!」
在這濃煙之中,他呼吸困難,眼睛被熏得刺痛,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
西蒙此時隱約猜到了些什麼,但他更希望這只是一場意外,不願相信命運會如此再三地捉弄自己。
「還沒看到屍體,沒事的,都會沒事的。」他反覆這樣安慰著自己。
直到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住,狠狠撲倒在地。
西蒙支撐著爬起,用沾滿灰燼的手擦去臉上的淚水,將白淨的臉抹得一片烏黑。他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向腳下……那是一具屍體,一具早已被火焰灼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屍,屍體上還有一道巨大的、仿佛由野獸利爪撕開的傷口,斜著從上而下剖開了他的胸腔,內臟散落一地。
「嘔~」西蒙劇烈地嘔吐起來。
屍體脖子上的狼牙吊墜,讓他辨認出了屍體的身份。
「丹尼斯爺爺……」
「西蒙,今天又沒打到獵物啊!哈哈哈哈,沒事,爺爺家裡的燻肉反正吃不完,你小子身體硬朗,但可千萬別餓著了你妹妹,哈哈哈哈!」老人爽朗的笑聲,仿佛就在耳邊。
天空中的月亮今日格外黯淡,但在西蒙頭頂的天上,卻有一顆星辰閃爍著耀眼的金光。
「呼——呼——」西蒙瘋狂地呼吸著,但越是吸氣,煙霧帶來的窒息感就越強烈。
他伏低身子,面色愈發難看。
但他並未選擇停下腳步,依舊朝著家的方向靠近。
隨著他的前行,越來越多的屍體出現在眼前,有的完整,有的殘缺。與他們朝夕相處的西蒙,將他們與記憶中的人影一一對應。
「詹妮弗奶奶。」
「西蒙啊,要不要嘗嘗奶奶家的醃黃瓜?」
「蕾娜大嬸。」
「誒,西蒙,你給我的獸皮,我已經快縫好了,明天記得來拿。」
「小彼得。」
「西蒙哥哥,我什麼時候也能和你們一起去打獵呀?」
「西蒙……」「西蒙?」「西蒙!」
一個個熟悉的臉龐在他腦海中浮現,卻又化作泡影消失不見。
「頭……好疼……」他的太陽穴抽動著,大腦已然接受了事情的真相。
死去的皆是老人和孩童,這種情形很可能是盜賊襲擊了村子。
他們會搶走所有值錢的東西,殺掉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在嚴冬難以存活的幼兒,最後擄走年輕男人和不算太老的女人,將他們販賣給奴隸商人。
人們常說魔物可怕,但魔物遠不及人類自身殘忍。
……
瑟尼村的正中心有一塊不小的空地,那是教堂的所在之處,每天清晨都有人跪伏在教堂前的空地上進行禱告。
村裡的教堂屬於豐收教會,神職人員包括一位年過半百的牧師,以及今年年初新來的傳道者。
而只有穿過這片空地,才能到達西蒙的家。
越是前行,被火焰燃燒的聲音掩蓋的哭泣聲就越清晰,而這哭聲的源頭,正是道路盡頭那片教堂前的空地。
西蒙忍受著濃煙與炙烤,艱難地走過了這條不過幾百米的小路。他站在道路的盡頭,伏低身子藏於煙霧和火焰之後,目光灼灼地看著那教堂前的空地。
出乎他的意料,那裡並沒有他想像中的盜賊團伙,有的只是一個身穿黑色長袍、身材佝僂、手握木質長杖的人。這個人背對著西蒙所在的方向,正對著教堂的大門,看不清容貌,也不知性別。
教堂外牆上,一具無頭的屍體被粗大的木刺釘在上面,地面那顆頭顱旁,還有一個傾倒的銀制小瓶。從屍體的穿著可以看出,這是那位慈祥的老牧師。
而前方的空地上,村里其餘的年輕人全都跪在地上,甚至教堂新來的那位執事也在其中。他們的手腕上都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鮮紅的血液從傷口緩緩流出,在地上蜿蜒流淌。
一個個複雜的符號被鮮血勾勒描繪,逐漸組合成一個血色的法陣。法陣之上,是十幾個被麻繩捆住的哭泣的孩子,他們年齡相仿,都在十歲左右。
但西蒙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有著一頭漂亮金色頭髮的女孩,此刻的她跪坐在法陣的正中央,被其他孩子團團圍住。懷中緊緊抱著一個醜陋的小熊玩偶,沒有哭泣喊叫,而是努力保持著鎮靜,完全不像十歲孩子應有的模樣。
「莉莉婭!」西蒙的頭疼得更厲害了,冷汗順著臉頰流下,又被熱流蒸乾。這個沉默的小女孩,就是西蒙·坎貝爾的親妹妹,莉莉婭·坎貝爾。
她懷裡的那隻小熊,是她七歲那年西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那個時候的他們,正處於最為艱難的時刻。村裡的好心人雖多,但畢竟食物有限,不可能有人願意自己挨餓而去幫助兩個「被遺棄」的孩子。西蒙那時跟隨打獵的機會不多,但依舊選擇自己少吃幾頓,換來了半張處理過的獸皮。
他借來了針線,等妹妹睡去後,便偷偷地、按照記憶中泰迪熊的樣子,笨拙地一針又一針地縫製著。在填充了許多破布之後,便得到了這個歪歪扭扭的「丑傢伙」。
西蒙自己當然很不滿意,硬著頭皮送出時,甚至都不敢看妹妹一眼。但幸運的是,莉莉婭似乎很喜歡這個奇怪的小熊。自那天起,便時時刻刻都抱著它。
自從四年前,他們的父母被一群奇怪的人帶走後,莉莉婭就成了西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本以為重生到這個世界是老天給予的獎勵,但自兩歲恢復前世記憶起,他便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幸運。
出生在偏遠地區,父母只是讀過一些書的普通人,家庭條件一般。本以為十歲能覺醒絕世天賦,而後逆天改命,卻沒想到還沒等到生日,父母就被人帶走,只留下被要求躲在地下室的兄妹二人在村子裡相依為命。
也就是那天,西蒙開始察覺,自己父母的身份並不簡單。在那個此前從未聽說過的自家地下室里,居然藏著如此多匪夷所思的物品。
不僅有各類書籍,包括大陸歷史、各宗教介紹、大陸生物合集、魔法基礎知識、魔藥常識等等,還有魔法道具、魔物材料,以及許多成品捲軸、成品魔藥等等。
憑藉這些,西蒙自學了許多知識,當然也教給了莉莉婭一部分。而其中一本「關於常見生物結構解析」的書籍,也讓西蒙將其與前世的經驗相結合,自創了異世界的庖丁解牛刀法。雖然名字是瞎編的,一開始手法也不熟練,但至少依靠這個技術活了下來。
……
看著那佝僂的身影,西蒙腦海中浮現出許多想法。很明顯,對方是一個魔法師,而一般的魔法師,肯定不會用人血繪製魔法陣。
西蒙回憶著自己曾經看過的某本書籍上所寫的內容,裡面記錄了許多被稱為邪魔歪道的術法類型,其中就包括大量利用血液作為媒介,勾勒法陣溝通邪神,獻祭生命以獲得「恩賜」的儀式。
舉行這類儀式並不需要主持者的魔力有多高,也不要求對取悅的邪神的信仰多麼忠誠,它所要求的,只有媒介的鮮活程度以及祭品的數量或者質量,而對方顯然是清楚這一點的。
目前來看,舉行儀式的前置條件已經完成,只需要主祭之人詠唱法咒,呼喚「神」的尊名,並跳出對應的舞步,溝通就能成功。
西蒙絕對不能讓對方完成下一步,他強忍身體的不適,羅列自己現在所能採取的一切應對方法。
至於能否成功,關鍵還得看對方是什麼等級的魔法師。
最簡單的辦法,自然是拔出腰間的尖刀,從對方背後偷襲。但魔法師的感官會隨著魔力的增強而得到強化,只要對方不是學徒級,西蒙的襲擊都很難成功。
更何況,對方既然能夠獨自一人造成如今這般狀況,至少也是能夠熟練運用各類魔法的初級魔法師。
「或者,耗盡魔力,發射一枚大火球?」想到這裡,他不禁露出一絲苦笑,他也很無奈,但以他的魔力水平,也就只能做到發射一枚火球這種事了。
「或者可以試試這個?」西蒙拔出腰間的尖刀,這是父母在地下室中留下的最神秘的東西。在本就隱蔽的地下室內,居然還用特殊的木板隔出了一個暗室,而這尖刀就被藏在暗室內的碳盒裡。
它全長大概二十公分,寬度約三公分,說是尖刀,其實更像一柄短劍。但它沒有劍柄,還直上直下沒有任何弧度,一端雖有劍尖,另一端卻是一個奇怪的圓孔,直徑與劍寬相當。從劍尖到圓孔全部開刃。
因為碳盒的存在,西蒙曾一度懷疑這尖刀是否帶有放射性。可當他將一隻可憐的老鼠放入碳盒內和尖刀共處一整天,又好吃好喝地豢養了一個月,老鼠依舊活蹦亂跳後,他也就放心了不少。
因為它鋒利且堅不可摧,西蒙便在圓孔那端綁上木片,並用麻繩固定,方便抓握。事實證明,它確實很好用,不僅鋒利度與普通刀劍無異,而且不需要護理。
從專業角度出發,如果用它從後方刺破對方的頸動脈,若對方沒有治癒捲軸,在無法詠唱法咒發動魔法的情況下,斃命也只是時間問題。但西蒙要等待一個機會,那就是對方開啟儀式的那一刻。
這個時候,唯有等待,他本是這麼想的。
對方卻並未如他所願進行下一步,反而是緩緩地轉過身來。
西蒙差點就要轉身離開,剛剛那一瞬間,他只感覺心臟都停跳了半拍。
「好像,有幾隻小老鼠,偷偷地混進了村子裡。」這聲音年邁而沙啞,聽起來應該是個老嫗,「會是誰呢?」這聲音陌生又熟悉。
巨大的黑色兜帽遮住了她的臉,西蒙看不清她的樣子,但好在她也沒有看向西蒙所在的方向,而是抬頭望向天空——一隻烏鴉扇動著翅膀,落在她的肩膀上。
烏鴉轉動著漆黑的眼珠,那眼珠黑得如同無底深淵。它隨後又開始轉動著頭顱,無規則地看向四面八方,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咔嚓」一聲,如同骨頭斷裂的聲音,它的頭顱轉動三百六十度,猛地看向正前方,視線穿過濃煙和火焰組成的屏障,死死盯著西蒙的方向。
「是使魔!糟了。」
烏鴉張開嘴,露出猩紅的舌頭。
「西蒙!」
一瞬間,西蒙雙眼失去焦距,陷入短暫的失明狀態。
「洛倫!安德烈……」詭異的聲音從它嘴裡發出,從四面八方傳入西蒙的耳中。
夢鴉的固有魔法,「感官剝離」。
就在它念出第三個名字時,破空聲從西蒙身後傳來,一支羽箭擦著西蒙的頭皮飛出,十幾米的距離轉瞬即至。
就在它快要到達對方身前的那一刻,那人面前「轟!」地燃起劇烈的火光,火焰瞬間將箭矢吞沒。
火光下一刻便消失不見,因為這是瞬發的初級火牆術,無法持續存在。
隨即那人腳下又吹起狂風,她的身影突然拔高,短暫地離開地面,而她腳下的位置已經出現一個瘦高的身影,洛倫藉助對方視線被火牆遮擋的瞬間,已經來到她的身前。
洛倫伏低身子,企圖揮動解體刀攻擊對方的腳踝,卻不想對方早有預料,藉助魔法高高跳起。
「二階魔法,勁風。」
下一刻狂風消散,對方平穩落在法陣另一側,與洛倫拉開了距離。
但這也讓她肩上的夢鴉短暫地失去平衡,撲騰著翅膀飛起,同時也結束了固有魔法的效果。
西蒙恢復視力,快速跑到洛倫身旁。濃郁的血腥味瀰漫在廣場之上,無比刺鼻。緊接著,安德烈也從濃煙中走出,他拉弓上弦,再次射出一箭。
「咻!」羽箭擦著對方耳邊飛過,扎在她身後的教堂大門上,對方微微側頭,躲過了箭矢的攻擊。
「有意思,你們小隊的另外兩個小子呢?」對方咯咯一笑,掀起了頭頂的兜帽,一張如枯木般的面孔映入三人眼中。
「桑塔……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