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畔大驚, 想攙他,他樣高的身量,憑自己的力氣, 哪裡攙得起。
真正到了孤立援的境,沒有人能幫一把。跪在上使勁想撐起他,而還不行,便哭著喚他:「忌浮……忌浮,你醒醒啊……」
能夠吵,嗓門在他耳邊放大, 他艱難喘上一口氣, 啞聲說:「別喊了……我能聽見。」
不過需要再緩一緩,腿里略有了些力氣才能站起。院子小小的,不知為什麼,路卻顯得別長,雲畔費了好大的工夫, 才把他安頓在床上。
一面抹淚, 一面上下查看,「他們打你了麼?不哪裡傷著了?」
他很虛弱,唇上沒有半點血『色』,慢慢搖頭說沒有,「你別怕, 我自己身子太弱。」
審刑院的人確並未動他一手指頭,縱他身上沒有了公的爵位, 總還梁忠獻王的公子, 父輩的餘威猶在,知院事也不敢隨便『亂』。
但折磨同類,沒有比人更在行的, 審刑院常年偵緝案子,知道怎樣不傷毫髮,讓人痛不欲生。六名詳議官車輪一樣審訊,從息州兵務審到幽州動,連賑災調遣了多少糧草,都要一一查明。到一輪結束,緊跟著便第二輪,換個花樣,換種手法繼續盤問,周而復始……周而復始……沒有用飯的時間,沒有一口水喝,一天一夜不讓你休息,到最後你的腦子已經運轉不過,些問題再也法周密回答,屆時的答案才最終答案,才能謄抄在冊,呈送官家過目。
雲畔拿勺子一點點餵他水喝,溫熱的一線從喉頭流淌下去,麻木的五臟六腑才逐漸活過。
慶幸,在最後一刻他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否則便回不了這裡,應該直接下審刑院大獄了。
他翕動著嘴唇叫了聲巳巳,勉強抿出一點笑意,「總算還能見到你。」
雲畔知道他的不容易,即便他不說,也懂得。心裡麼多的不舍難以表達,偎在他枕邊說:「你辛苦了,從今往後,咱們再也不開。」
他說好,但在沒有力氣支撐眼皮,應完就沉沉睡過去了。
他不說話,有些害怕,仔細看了半晌,見他呼吸勻停,心才落回肚子裡。
偏過頭,在肩上擦了擦淚,從沒見過他這麼羸弱的樣子,看著沒有什麼外傷,卻被他們折磨得不人形。而尊嚴支撐著他,直到院門上才癱軟下,他的脆弱不讓外人看見,這李家人的桀驁。
雲畔守在他床前,不時『摸』『摸』他的額頭。屋子裡燃著炭,火上熬著粥,天徹底黑了,又起了風,一陣陣呼嘯著,桌上的燈火也簌簌搖曳起。
粥湯翻滾的泡泡變得粘稠,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起身拿大勺,盛進碗裡晾涼。
這寒夜,空氣冷得像冰一樣,探進被窩『摸』了『摸』他的腳,睡了這半天,腳上還冰冷的,忙翻開包袱找到帶的小湯婆,灌好熱水裝進棉布袋子裡,『摸』索著貼放在他腳底。
粥湯晾得差不多了,上前輕聲喚他,「忌浮,起吃點東西。」
他緩緩睜開眼,其餓過了頭,反倒不覺得餓了,但體力亟待恢復,縱不想吃也必須吃。
強撐著身子坐起,伸手去端碗,誰知試了兩次,手上搖搖欲墜,嚇得雲畔忙接了過。
「我餵你吧。」舀起一匙,仔細吹涼了才遞到他嘴邊。
他奈笑了笑,「我覺得自己了廢人,連吃飯都得你餵。」
氣氛過於沉重,雲畔便有意和他打趣,「今日我伺候你,日我生孩子,你也要這麼伺候我啊。」
這話立刻點亮了他的眼睛,他振奮起,「你有了麼?什麼時候發現的?」
愣了下,愣過之後訕訕發笑,「我就這麼一說,哪裡有了!」
雖總說現在有身孕不時候,但要真能懷上,也情之中的驚喜。
惜沒有,白高興一場。
不過看他精神好像還不錯,便料定這下子不要緊了,誰知他半夜時又開始發燒,伴隨著劇烈的咳嗽,燒得臉頰通紅,大概一日一夜的磋磨再加上受了寒,催『逼』出舊疾了。
雲畔急得團團轉,用熱水替他擦身,也不能降熱,只好扒著門縫向外求助:「替我請一位大夫,公爺病了,求求你們了……」
因先前個解差得了好處,也與了要好的個同僚,所以守門的聽見裡面有動靜,不能置之不。向上回稟之後,到了中晌時就引了個郎中進院子,郎中把了脈相,說脾虛肺熱,須服用六君子湯調。開了十副『藥』,解差還送了爐子和『藥』吊子進,只雲畔必須著自己煎『藥』,向郎中仔細請教了方法,先浸泡,後三碗水煎一碗……反正小心翼翼看著火,中途倒了一回發現水太多,重又倒回去接著煎。好不容易熬了,忙端過去讓他喝了,但這種『藥』見效很慢,夜裡照舊燒得滾燙。後又開了清熱解表的方子,兩下里搭配著用,及到第三日,才逐漸有了好轉。
這日看著忙碌,他心裡很過意不去,原本也侯爵家的娘子,嫁到公爵府邸該享盡富貴才對,沒想到情況急轉直下,才只受用了半年,便跟著他圈禁在這裡。如今過得農『婦』一樣,嫻熟生爐子煎『藥』,嫻熟洗米熬粥,這一切的一切,本不該承受的。
又端了『藥』碗,他心裡五味雜陳,接過『藥』碗放在一旁,握著的手道:「我這日細想想,有些後悔了。如果不退避,如果以手上兵權和他們硬拼,也不會連累得你這樣。」
雲畔卻說不,「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時的隱忍,強於貿行事。只困在這裡,不知道外面局勢如何,我料兩位公都沒閒著,如果你還在其位,我也日夜提心弔膽,不得安生。」
他望向屋外,月亮恰巧吊在門楣下,外圍好大一圈月暈,明日應該會颳大風吧!
「正月十五日……」他自言自語著,「到了日就見曉了。」
雲畔聽了,低頭仔細算了算,還有二十五日。
沒有去追問他的計劃,只知道緊跟著他的腳步就以了。兩個人沒有過婚前的轟轟烈烈,婚後這樣細水長流的感情日漸加固,滋潤四肢百骸的一種力量。什麼都信得過他,目下的小坎坷也不足為懼,一點都不擔心,相信總有一日能夠平穩度過。
他調轉視線,溫情望著,「惜不能給你預備新衣,這你嫁給我的頭一個新年。」
雲畔下意識抿了抿頭,「這裡沒有鏡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了什麼樣……」不好意思掩嘴一笑,「一定很醜吧?」
他卻搖頭,「荊釵素衣,難掩『色』。」
其素衣倒也算不上,進的時候卸下了尖利的簪環首飾,但身上穿的依舊綾羅。這就形一種很奇異的景象,荒蕪的院落里,錦衣華服的人出入生爐子洗碗,要被不知情的人看見,八以為這些衣裳,都從富戶親戚里打秋風得的吧。
這麼想著,樂呵呵笑起,總這樣,再悲戚的環境下也不自苦,永遠樂天知命,永遠溫暖。
他看著的笑臉,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開始逐漸發生轉變。想給最好的,卻又害怕萬人之上,有不能拒絕的情非得已。到時候不得不讓受委屈,讓笑著吞淚,麼這段時間的同甘共苦,恐怕就變一輩子最懊悔的事了。
雲畔呢,不願意去想些深奧的東西,只知道保得他現在好好的,將些事,留待將再去解決。
大約足夠深愛一個人,漸漸就會了全。這場權力的爭鬥不兒戲,能活下的必定勝利者。生死存亡面前,什麼都題外話,經過了他兩次被押解提審,已經不去思量,將會不會戴著花釵博鬢,坐在明堂上哭了。如果活著必須權傾天下,就去權傾天下,論如何,只要他活著就好。
只他的身體,這次過後變得很難調,雖燒退了,咳嗽卻總不見好,有時候半夜裡忍得辛苦,雲畔索『性』坐起,絞了熱熱的手巾替他敷在背上。這艱苦年月里唯一的土法子,雖不能治本,卻以緩解一下症狀。
天晴的時候,把躺椅搬到門前去,檐外的日光斜斜照進,整個人便沐浴在一片輝煌里。他眯著眼,笑著說:「當年在軍中都沒有這樣暴曬過,只怕臉都要曬黑了。」
話才說完,立刻一方香香的帕子便蓋在他臉上,牽起一角『露』出他的眉眼,和他閒談一些瑣事,滿含期待說:「今日掃塵日,晚間會有雜菜粥送進吧,還有灌漿饅頭和糖瓜兒。」
在這角門子裡,和些美食都緣了,起先覺得粗茶淡飯以將就,但時候一長,就開始想念些好東西。
李臣簡給了一點希望,「塵埃落定,我帶你去嘗嘗些沒有吃過的店,州東仁和店、州西宜城樓、金梁橋下劉樓,還有曹門蠻王家……每一家都有拿手的菜『色』,必定有一家你喜歡的。」
聽了很高興,托著腮道:「還有『乳』酪張家,聽說他家酥山名氣很大,我還沒有嘗過呢。」
對於這家店,他尚且有些了解,「早前惠存和靜存吵著要吃『乳』酪張家,我打發人替們買過,據說最好吃的不酥山,水晶皂兒和大小軟脂。」
惜正說得興致盎,忽又咳嗽起,雲畔忙替他撫胸順氣,半晌才平息下,後便長時間的沉默,隔了好一會兒,他忽道:「其我這樣的身子,若官家下詔,絕沒有機會的,反倒政局攪動起,對我才更有利。」
雲畔有些意外,平時他雖也和自己說心裡話,但涉及到如此深層的,卻從沒有過。
他心裡的疤,他從不願意承認的技不如人,今天能這樣開誠布公,麼這輩子已經沒有任何秘密,再需要隱瞞了。
他輕舒一口氣,將臉上的帕子取了下,神情平靜得,仿佛在議論別人的事。
「我的腦子裡,住著一個吞天的野心家,他時刻想全自己的宏圖霸業,將文臣武將踩在腳下。原本論能力和謀略,我不輸任何人,沒想到,一支冷箭『射』穿了我籌劃多年的夢,巳巳,這就命吧!這兩日,我愈發覺得力不從心,我在想,自己否真的適合個位置,如山政務壓下的時候,我能不能挑起這個擔子。」
雲畔聽出了他的退讓,也看清了宦海險惡,愈發能解他心裡不曾說出口的擔憂。
「你怕自己脫下甲冑,法保護家小,麼?」扒在躺椅的扶手上,眨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你說過的,咱們的處境如逆水行舟,退一步便萬劫不復。楚公一定要除掉的,這樣的人留著必禍患,但你更怕陳公靠不住,對麼?」
他起先沉鬱,但見一針見血點破了他的心思,反倒會心笑起,「夫人蕙質蘭心,果真什麼都明白。」
雲畔卻笑不出,知道他面上與陳公交好,其背後也提防著,便追問:「大哥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麼?」
他沒有直接答覆,從躺椅里站起身,慢慢踱開了步子,「人人都有私心,天塌陷的時候,總自保要緊。若說義氣,大哥比之三哥更重手足之情,但誰能擔保將他為君我為臣,他還能如往常一樣待我?當初官家還沒即位前,與父親最親厚,但即位之後多翻試探,父親日日如履薄冰,我都看在眼裡。直到後父親過世,禁中追諡了『忠獻』二字,才算認了父親……我也擔心將會像父親一樣,惴惴不安一輩子,與其日夜擔心頭頂上的刀會落下,倒不如自己去做執刀之人。」
但就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生兵,毀了他的英雄夢想。所以日惠存和祖母說起個名畫故事,讓他由不得一陣感慨,世上的事,有時就這樣奈。
雲畔想起了繪螢的到訪,「日梁娘子說你下了令,日後有楚公的動向,一應都呈稟陳公,裡頭有你的用意吧?」
他說,「我讓匿名呈稟,越如此,大哥便越知道我的安排。我人被圈禁,不能隨時提點他,唯恐他錯漏了消息,被三哥占了先。」他說著,眼裡有陰寒的光,「我就要他們棋逢對手,兩敗俱傷,屆時黃雀在後,省了多少手腳……」
結果聽了半晌,悶聲不吭爬上了床頭。
他回身望,大感不解,「你做什麼?」
指了指牆上的畫兒,「黃雀圖啊,黃雀在後,被有心之人看見了,又要大做文章了。」
李臣簡呆了下,不由嗟嘆:「夫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黃鸝,不黃雀。」
雲畔不大相信,打量再三,「黃鸝嗎?」
他說當,「黃鸝和黃雀不一樣,黃鸝雌雄雙飛,翅膀及尾有黑羽相間。」說著,細長的手指一划,「就個,黃雀沒有。」
雲畔說不對,「《本草綱目》上寫得明明白白,黃雀頭大如蒜,體絕肥,背有脂如披綿……這不黃雀什麼?」
他尷尬辯解:「我畫的發胖的黃鸝……」轉念再一想,要果真有人刻意扭曲,好像真的解釋不清,最後只得垂頭喪氣擺了擺手,「算了,還取下吧。」
取下也不能隨意放置,雲畔用油紙小心翼翼包好,把心的磚摳了出,底下挖個坑,再把這圖藏進去,手法道簡直就像藏寶。待一切恢復了原樣,撲了撲手道:「暫且先收起,過陣子天下太平了,咱們再把它帶回去。」
後夫『婦』兩個擠在一張椅子裡曬太陽,李臣簡望向被風吹得歪斜的枯草,很有興致說:「快過年了,我畫個儺面給你玩吧!再和解差要卷細線紮起風箏,應當能放上天的。」
雲畔很歡喜,看著半袋麵粉道:「我如今會熬粥,已經很不錯了,往後還不做面了吧,『揉』面太難了。不過我會調漿糊,拿紙照著臉型做個面具,就以畫儺面了。」
這樣的年月,總要會取悅自己才好。
因李臣簡被圈禁,不需要驚動太多人,外面的消息遲滯,其人已經放回了西角門子,公府卻才剛得知審刑院提審的消息。
家裡陡失了兩個人,一下子就冷清了,太夫人經不得這樣的變故,人整天懨懨,沒有什麼精神。王妃起先還在外面奔走,尋找一些舊時的摯友想辦法,時間一長全用功,人也疲乏了,加上得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徹底病倒下。
明夫人探望過兩回,但因年將至,趙家頭開始預備過禮,自己在抽不出身,只好把向序叫,「今年魏公府怕沒心思預備過年了,太夫人和王妃又病了,三十的團圓飯不知怎麼樣呢。咱們至親,不能光顧著自己,對人家不聞不問,我這裡叫人預備了些年貨,你親自給人送去,總咱們的一片心意,將忌浮和巳巳面前也好交代。」
向序道,自己才剛散朝回,進去換了衣裳,就出門往魏公府去了。
府上的運作倒一切如常,小廝往門房上遞名刺,門房領命進去通稟。向序站在台階下仰頭看,門楣上的牌匾撤下了,府邸還在,封號卻已經收回,如今檐下空空『盪』『盪』,看了不免叫人心生悵惘。
廂門內傳腳步聲,他收回視線看過去,惠存帶著個女使婆子出。向序上前行了禮,朝身後的馬車指了指,「家母準備了一點年貨,讓我給府上送。」
惠存很感激,掖著手說:「叫姨母費心,多謝了。眼下家裡『亂』得很,禮數上難免不周,請大哥哥恕罪。」邊說邊指派身邊的婆子,「都運進去吧,命人妥善處置。」
向序見披著斗篷,遂問:「郡主要出門麼?」
惠存點了點頭,「阿娘讓我上陳公府去一趟,打聽哥哥現在怎麼樣了。真不好意思,大哥哥給我們送年貨,我應當請大哥哥進去喝杯茶的……」
向序文官,像彈劾的事最早知道,但後續大寺、審刑院的動向就不甚清楚了。自己也心魏公和巳巳的現狀,便道:「不妨事,你要去陳公府,我順路,正好送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