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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乘氣局(一)

2024-08-19 17:33:21 作者: 木蘇里
  眾人聞聲望去,就見一支車隊漸漸從晨霧中顯出輪廓,行走溫村地碑前的這條村道上。三輛馬車在前,一輛驢車在後,只有領頭的那輛坐著駕車人。驅趕著馬車的是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臉上有三道極為顯眼的疤,顯得面相有些凶,不像個良善人。

  然而江世寧他們卻知道,這漢子僅僅是長得不友善而已,實際是個頗為熱心腸的……如果還活著的話,著實能稱得上好人。

  他們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觀音渡口稍過薛閒他們一程的疤臉男一行人。

  「他們居然還在?」江世寧詫異地喃喃著。

  他自己是正兒八經的野鬼一隻,鬼魂有多怕生人和陽氣的衝撞,他再清楚不過了。是以沒有幾個野鬼孤魂會選擇在青天白日之下四處亂晃,即便是江世寧這種有紙皮可以傍身又有薛閒玄憫他們照看著的例外,也只敢在陰天或是清晨傍晚走動,這支早已死去的戲班子卻毫無顧忌。

  因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所以連一點兒警惕和自覺都沒有,這途中也不知他們穿過了多少生人攢聚的街巷,換成普通鬼魂,早就該被陽氣沖得四分五裂煙消雲散了,可他們居然完好無損地一路行到了這裡。

  「你以為他們跟你屬同類?」薛閒瞥了這書呆子一眼,「我只說過他們已經……但可從沒說過他們是你的同類吧?」

  江世寧茫然道:「不是麼?」

  「我對你說上八百回『你已經死了』,你會消失麼?」薛閒沒好氣道。

  江世寧木然道:「……你沒說滿八百回也有八十回了。」

  「所以呢,你不還蹦躂得挺歡實的麼。」

  江世寧不解,「不是鬼,那能是何物?」

  「是執。」玄憫在旁接了一句。

  「何謂——執?」從來就不曾聽說過這麼個玩意兒。

  執非鬼非怨,只因生前有所承諾,念念不忘,以至於執念深重,在將死之時蓋過了其他一切,甚至於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只記得自己還有承諾未曾兌現,還有約不曾赴完。

  「這就好比你欠了一屁股債,還沒還完呢就死了。」薛閒懶懶道,「但是你心心念念覺得自己怎麼能死呢,要死也不能現在,起碼得等到將債還了,或者必須等到將債還清了再咽氣,於是你便以另一種形式存留了下來,懂否?」

  「倘若執念了結了呢?」

  「那就該上路了。」薛閒道。

  只是不管是執也好,鬼也罷,現今他們所處的境地都非常尷尬,可謂前有猛虎後有追兵。

  「兩條路都堵上了,我長姐怎麼辦?」江世寧頗為擔憂,「咱們該怎麼離開這?」

  「誰說要離開了?」薛閒瞥了他一眼。

  「不走?!」陳叔陳嫂他們瞪著快要走到徐宅的村民,抖若篩糠。

  不走留下來給人當口糧麼?!

  「有些邀請是不能拒絕的。」薛閒搖了搖手指頭,道,「荒村里亂竄的這些,都有其限制。沒出圈前都是正常的,一旦出了圈,那可就不好說了。你想想,若是一個熱情的人拉你去他家喝口薄酒,你若是推脫,會怎樣?」

  費盡口舌事小,說不定還會多番拉扯。這放在活人之間倒是無所謂,推推拉拉的,總有個先「敗下陣」來的。可跟這些已死之人就不同了,拉扯之中若是對方急了呢?或是推拉之間對方不小心出了他的圈呢?


  顧忌太多了……

  不過薛閒沒打算立刻離開,倒並不是因為他在意這些顧忌,他若是真不想在這裡磨嘰耽擱,天王老子也留不住他。他之所以不介意在這裡多呆一陣子,只是因為他覺得這處地方有古怪,指不定又能讓他尋到一兩塊龍骨呢?

  就在眾人留待原地說了幾句話的工夫,那邊刀疤臉已然一扯韁繩,停下了馬車。他從車上跳下來,看到薛閒他們時先是一愣,而後拱了拱手走過來,略微皺了眉道:「你們怎麼會來這處?」

  尋常人若是在路途中偶遇熟人,多半會覺得頗為有緣,詫異的同時也會聊笑幾句,心情多半不會差,再不濟也至少會客套性地問候兩聲。可這疤臉男卻不按常理行事,他看向薛閒一行人的目光里隱隱含著一絲……責備?

  客套話半句沒有,甚至還頗有些不樂意,跟先前同路時的熱心腸南轅北轍。

  不遠處,三輛馬車上陸陸續續下來了一幫男女,有老有少,一部分圍著驢車卸行頭,一部分正朝疤臉男這處走來。

  其中一個老太太朝徐宅看了一眼,充薛閒他們道:「這天寒地凍的,幾位何故在這裡逗留,快些回縣城裡頭吧。」

  這老太太薛閒他們也是眼熟的,先前同路時,石頭張抱著的那個暖手爐就是這老太太給的,照理說也是個熱心腸的溫和性子,怎麼跟那疤臉男一樣,張口便是趕人?

  江世寧頭一回被人這麼含蓄地驅趕,頗為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誒——仁良啊,他們都是我今日的客人,來來來,先把馬栓了,上門喝口熱乎酒,暖一暖嗓子。」徐大善人樂呵呵地張口解了圍,抬手沖馬車上下來的戲班子招呼道,「都來,都來。」

  他說著,就要伸手來拉拽薛閒。

  「哎呀,坐久了腰都麻了——」薛閒抓著離他最近的玄憫,借著他的肩膀伸了個懶腰,剛巧避過了徐大善人的手。

  他這舉動看起來過於無意,簡直不著痕跡。於是徐大善人也並未在意,只是順手換了個目標,就近拽住了一個。

  江世寧:「……」

  倒霉催的……他還是頭一回被另一隻鬼這麼拽著腕子。徐大善人的手同樣帶著陰鬼透心徹骨的涼,若是冷不丁摸上活人的手腕,能把人腕骨凍麻了,但對於江世寧來說,卻並沒有什麼。

  「小兄弟如何稱呼?我該準備些暖爐的,手太涼了,沒驚著你吧?」徐大善人和善地道。

  江世寧乾笑兩聲,道:「彼此彼此。」

  指不定誰比誰更冷呢。

  他一臉無奈地被徐大善人拽進了徐宅,進了大門後,忽地腦中一動,道:「徐老爺不妨去招呼其他客人,在下可以自便。」他這麼說著,餘光卻瞄著掩著門的東屋。

  「怠慢了,怠慢了。」徐大善人滿是歉意道,「客人太多,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小兄弟見諒。那徐某就先去招呼門外鄉鄰了,小兄弟可以隨意轉轉。」

  他們說著這話時,玄憫他們已然從門外進來了。徐大善人一看見薛閒便頓了一下,道:「這位小兄弟是……身體不適?」

  薛閒一拍腿腳:「腿疾,不好走動。」

  徐大善人一拍腦門,道:「巧了,徐某家裡倒是備著一把二輪車,家中老母曾經雙腿有疾,不便行走,我著人給她做了一把。現今倒是一直荒在角落了,放著也是放著,給小兄弟你代步吧,總這麼背抱著畢竟費力。」


  薛閒客氣道:「不費不費。」

  真正花力氣的玄憫:「……」

  這徐大善人是個靠譜的,並非只是嘴上客套。他還真就著人從後頭一間偏屋裡將那二輪車推到了前廳。薛閒這才發現,這徐宅前前後後居然連一道門檻都沒有,十有八·九是當初建造的時候,為了方便他那坐著二輪車的老母來回方便,特地沒設。

  單就這點,薛閒便覺得這徐大善人的稱號並非虛名,此人是個真正良善的。

  二輪車雖被稱為「車」,實際就是在兩旁加了木輪的靠背椅,椅後有兩個木把手,方便家裡僕役丫頭推。徐大善人差人將這二輪車擦拭乾淨,還細心地讓人給找塊墊子來墊在座椅上。

  薛閒沖他道了聲謝,又道:「不麻煩了,我沒那麼些講究。」

  「稱不上麻煩,家中這樣的墊子常備著,這椅面太硬,坐久了難免不暢快,況且天氣寒濕,著了涼可不好。」徐大善人還要勸說,薛閒卻已經不客氣地坐在了椅子上,正使喚玄憫給他推。

  「好罷好罷,小兄弟著實是個有意思的人。」徐大善人笑著妥協。

  他沖屋內幾人拱了拱手,便出去招呼他那些鄉鄰去了。

  薛閒暼到他身影拐了出去,便毫不客氣地推開了東屋門。

  屋內那些乞丐圍著快要燒乾的砂鍋縮成一團,他們先前聽著外面的笑語聲,差點兒以為外頭在開什麼冤魂厲鬼篝火大會,嚇得大氣也不敢喘。所以當薛閒冷不丁推開門進來時,那群乞丐簡直快嚇得尿出來了。

  其中膽子最小的兩個「咚咚」兩聲,當即撅了過去。

  「喲,這禮行得有點兒大。」薛閒半點兒沒有罪魁禍首的自覺,還張口調笑了一句。

  約莫是覺得這孽障任性起來能把這一屋子人全逗暈過去,玄憫將薛閒推進門後,便乾脆將這孽障連人帶車推到了牆角,又順手給他畫了個圈,抬手摸出一張紙符,將其輕拍在薛閒腦門上。

  薛閒:「……」不是,這是對付殭屍呢還是怎麼著?

  「你這禿驢怎的這樣錙銖必較?!不過是摸了一把你的腦袋,我又沒調笑你什麼,至於麼?」薛閒對著牆壁,因為被拍了紙符的緣故,暫時作不了妖。他翻了個白眼,還想再說些什麼,就感覺自己手裡一涼。

  他低頭一看,就見玄憫將銅錢塞進了他的手裡,不咸不淡道:「此處是這荒村靈氣最為充沛之所,抓緊養骨吧。」

  說完,玄憫拍了把他的後腦勺,轉身便走開了。

  「……」薛閒看著手裡的銅錢,愣了片刻,道:「你去哪兒?」

  他想轉頭看看玄憫要幹什麼去,奈何被紙符貼了腦門,連脖子都轉不了。

  這兩位大爺自顧自的舉動看得這一屋子乞丐一頭霧水,就連江世靜和方承都一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就在他們愣神的時候,陳叔陳嫂他們做賊似的進了屋,杏子緊隨其後,一見到江世靜便撲了過去,「少夫人!」

  「少爺少夫人,你們可嚇死我老陳了!」陳叔一見這兩人除了狼狽一些,幾乎毫髮未損,頓時長舒了一口氣。他瞪了那群乞丐一眼,連忙護到方承夫婦身邊,道:「玉娥、杏子這路上都哭幾回了。」

  江世靜溫聲安撫,杏子一撲過來便給兩人解了綁,那圈乞丐本就不是真想傷他們,此時又被嚇成了一排呆頭鵝,自然沒人去阻止,任他們送了麻繩起來活動著筋骨。

  杏子丟開麻繩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何止我和陳嫂,就連江小少爺剛才眼睛都是紅的,顯然也急得不清。」

  「江……小少爺?」江世靜渾身一僵,見了鬼似的抓住杏子,「你說誰?江小少爺?哪個江小少爺?」

  杏子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個溫和帶著鼻音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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