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靜倏然沒了聲音。
她抓著杏子的手指顫了一下,僅僅聽到一個「姐」字,就紅了眼眶,眸子裡籠上了一層厚厚的水霧,視線瞬間便模糊起來。她腦中一片茫然,一時間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眼前為何會這樣一片模糊,只努力睜大了眼睛,漫無章法地在周遭尋找著。
「阿寧?是你嗎阿寧?」江世靜眸子一轉,兩顆碩大的淚珠就那麼直直從眼眶裡掉落下來,「你、你別躲了,姐看不見你……」
然而還不曾等視線清晰,就又有新的水霧籠了上來。
「我怕直接站在你面前會驚著你。」江世寧悄悄跟在眾人後頭進屋後,便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裡,掩在床柱後。
「怎麼會……」江世靜眼淚撲簌撲簌直掉,剛說完幾個字就重重地哽咽了一下,「怎麼會驚著我,你不論變成什麼模樣也不會驚著我,姐姐不怕,你快出來,別躲著了……」
這話剛說完,她眼裡的水霧還沒眨掉,就覺得自己被人摟進了懷裡。
摟她的人瘦而單薄,懷抱不那麼寬厚堅實,卻是她從小就熟悉的。她從小受了委屈吃了苦,這個比她小了三歲的弟弟便會過來陪著她,說一些書上看來的趣聞,說自己做的糗事,一直說到她忍不住笑出來。從小小一個,只能摟住她的胳膊,一直到比她還高出一個頭,足以將她整個人摟進懷裡。
只是從前江世寧的懷抱是暖的,此時卻連一絲熱乎氣都沒有,涼得驚心。
江世寧下意識地摟了一會兒,感覺到姐姐身體顫了一下,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早沒了活人的體溫,天寒地凍的摟著人,只會讓人更冷。於是他又訕訕地鬆了手,朝後撤了一步,免得陰寒氣凍著姐姐。
「你怎的這樣冷啊?」江世靜嗚嗚咽咽的,硬是拽著他的手不讓他離遠了。她用雙手搓著江世寧的十指,又呵了一口氣,捂了半天,卻發現絲毫沒能捂熱,眼淚頓時掉得更凶了。
江世寧仰頭眨了眨眼睛,緩了一會兒,又重新垂下目光來看著她:「姐,別捂了,我不冷。」
江世靜的眼淚似乎怎麼也流不完,大顆大顆地滴在江世寧手上,她一邊給他捂著又一邊抖著手指去擦,卻發現她還沒擦呢,水跡便已經洇進了江世寧的皮膚里。
情緒難以自控時,手裡的力道往往有失輕重。
江世寧的手被姐姐的眼淚洇濕了,本就有些脆弱,再被這麼用力一擦,指根部位已經有了明顯的撕裂感。可他卻不想這麼快把手抽回來,想讓姐姐把這些年憋悶著的情緒徹底哭出來,哪怕扯掉些手指也無所謂。
可真掉了又怕嚇到江世靜,於是他頗有些不舍地看了姐姐一眼,將眼裡的霧氣眨掉,抬眼沖方承道:「姐夫,姐哭得可以給我洗袍子了,你攔著她點兒。」
看到江世寧時,方承確實被嚇了一跳,而後便是萬千感慨。他雖說不像妻子一樣看著江世寧長大,但小時候也照看過這個弟弟幾日,少年時候他同江世寧一起去山裡採過藥材,成親之時,還是江世寧背著他的阿瑩上的轎子……
沒曾想,再見面時,已是陰陽兩隔。
他太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了,所以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沒上前打擾。直到江世寧沖他開了口,他才紅著眼睛沖江世寧點了點頭,將江世靜摟了過來勸慰道:「你總這樣拉著他哭,他話都沒法說了。」
「是啊,姐,我這次能來這裡看你,還是託了貴人相助的福。」江世寧怕他姐姐再這麼哭下去會把眼睛哭壞了,連忙沖方承使著眼色,扯開了話題。
同少年時候他和方承一唱一和哄江世靜開心的模樣一樣。
「貴人?」方承摟著妻子溫溫和和地左右搖了搖,「阿寧你說的貴人在哪兒?我和你姐得好好謝謝人家。」
在角落聽完整場哭戲的薛閒乾笑兩聲,一動不動地道:「謝倒不用,勞駕幫我把這破紙摘了就行。」
江世寧:「……」差點兒忘了,某位貴人正被罰著面壁呢。
方承和江世靜茫然地看向薛閒的方向,又看看江世寧,一腦門霧水,完全弄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
「你又怎麼惹著大師了……」江世寧一臉無奈地朝他那走去,「我若摘了這紙符,會被連坐麼?」
薛閒對著牆壁冷笑一聲,「你摘了它那禿驢怎麼對你我是不知道,但你若是干看熱鬧不動手,我保證會讓你抱著我的腿後悔八輩子。」
江世靜和方承:「……」
頭一次看見這種風格的貴人……
江世寧面無表情地「噢」了一聲,道:「你若這麼說,那我就更不敢伸手摘了它了,畢竟一摘你就能動了。」
薛閒:「……書呆子你是不是要造反?」
不過說歸說,逗歸逗。江世寧終歸是個軟脾氣,還不至於真的見死不救干看熱鬧。他全方位欣賞了一遍這祖宗老老實實的模樣,終於還是伸手捏住了薛閒額頭上的紙符。
不過他一時大意,用的是被江世靜眼淚浸濕的那隻手。而玄憫的紙符又非比尋常,並沒有那麼好摘。
於是,就見江世寧捏住紙符朝下一拉——
他那濕了大半的手……斷了。
薛閒:「……」
江世寧:「……」
「阿寧,你怎的愣在那裡不動?」背後的江世靜問了一句。
江世寧當即一個激靈,將那一臉牙疼的表情憋了回去,轉身將斷手朝身後一背,綠著臉沖江世靜艱難地笑了笑:「沒事,我只是——」
他話音未落,東屋的門便被人「咣當」一聲推了開來,一點兒也不客氣。
屋內的對話被這推門聲打斷了,除了面壁的薛閒,眾人均是抬頭,愣愣地看著從門外湧進來的一大堆人。為首的那個臉上帶著三道長疤,人高馬大身強力壯,看著比地上那一圈乞丐像土匪多了。
他們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戲班子。
最後一個進門的是先前出去的玄憫,他進屋後,順手背上了門,將徐大善人和那些賓客都擋在了屋外。
廳堂里的寒暄和聊笑隱約傳進屋裡來,莫名顯得有些幽遠,像是蒙裹了許多層霧氣,又隔了數條街巷一般,格外不真實,莫名讓人覺得脖頸涼颼颼的。
顯然,玄憫將他們這一行人引到這間屋子裡來,是有話要問。不過玄憫還沒開口,那疤臉男先連珠炮似的開了口:「你們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怎的半點兒不知分寸,居然在這裡逗留。」
他目光落在乞丐圍著的那口砂鍋上,皺著眉道:「擋風擋雨的地方多的是,這年頭廢棄的寺廟那樣多,隨便尋一間便是,非得選在這處,不知死活!」
「哎……有老有小,還都生了重病,實在是走不動,更別提上山了。」其中一個乞丐無奈道。
「你們不是本地人麼?沒聽說過溫村?」疤臉男氣歸氣,說話時卻知道要壓低聲音,「不知道這裡已經荒了許多年?連個活人都沒有,你們哪來的膽子在這裡歇腳?況且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種時候來!你們知道麼?外頭那一屋子,沒一個是人啊!」
江世寧和陸廿七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複雜,畢竟這場景就好比一隻鬼告誡你要小心另一隻鬼,著實有些奇怪。
不過這屋裡知情的也就他們幾個,其他人則完全不明白,還十分捧這疤臉男的場。
「知道啊,非但知道,還聽過不少傳言,什麼每年冬月末這裡都會有聲音,又是說話又是咳嗽的,還有唱——」那乞丐說到一半,忽然看到疤臉男後頭的一個男人手裡正抱著幾件戲服,還拎著長髯。
「戲的呢……」乞丐毫無起伏地說完後半句,臉都綠了。
見到眾人的臉色,那疤臉男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戲確實是我們唱的,但這不一樣……」
他看了眼木門,像是透過木門看向了外頭那些人,嘆了口氣,道:「我們本就是這村裡的人,從小吃著這裡的米喝著這裡的水長大的,徐大善人於我們有恩,若是沒有他,我們這戲班子裡的老老小小,胎都該投過一輪了。」
「我們日日年年總想報答些什麼,可他什麼也不缺,獨獨喜歡聽戲。我們這戲班子平日裡走南闖北,四海為家,但每到冬月,都會往這裡趕,趕在徐大善人壽辰這天給他唱上一出,讓他笑一笑,也算是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心意,這麼唱了有十年了罷……」
「十年?」有個年長的乞丐道,「這大善人活著時候你們來唱也就罷了,怎的人都死了,你們還年年來唱?」
「答應了的。」戲班子裡一個老太太溫和地笑著,「當年答應了的。只要他來聽,咱們便唱,他年年都在,咱們怎麼好不來呢?」
「我們習慣了,並且都是自甘自願的。可你們不同,這裡的人都不認得你們,也不知道會不會衝撞,再怎麼說也是陰陽有別,萬一衝撞了,興許會鬧出人命也不一定。」疤臉男皺著眉看向眾人,道,「我過會兒想辦法同徐大善人說說,讓他們信你們是誤入的,且還有旁的事情在身,不好逗留,讓他們甘願放你們離開。」
他說這話時,玄憫一直站在窗邊,透過破了的窗戶紙朝外看,在疤臉男話音落後,他蹙著眉道:「這溫村三面環山,一面聚風,明堂迎陽,本是個乘氣局,怎麼會出現地縛靈……」
還是一個村的地縛靈。即便這一村的人都成了地縛靈,以這村子的狀況,頂多能養個三兩年。可眼下,不論是徐大善人還是他那些鄉鄰,都不像是快要消散的模樣,反倒鮮活得好似剛被「續了命」似的,這便只有一種可能……有什麼藏在暗處的東西改了局。
玄憫餘光瞥到了薛閒的後腦勺,轉身沖疤臉男道:「你既生於這處,可曾見過這村裡有過什麼古怪?」
他略一思忖,覺得具體是何種古怪還得薛閒自己來說,便走到牆角邊,打算暫且將薛閒額前的紙符摘下片刻。
誰知,他剛垂下目光,就和薛閒面無表情麻木不仁的臉對上了——
這孽障額上不止貼著一張紙符,還多粘著一隻手。
玄憫:「……」面壁面出這種效果的,平生沒見過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