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高地闊,層林盡染,南雁逐風。
對於炎國受訓的士卒來說這是一個讓人心情振奮的天氣;對於狩獵者來說,這是一個預示著豐收的季節;對於秋江之戰的戰俘來說,這是一個給了人生存機會和希望,同時也面臨著死亡的不可抗拒的處置方式。
但是對於眉林來說,這絕對是悲慘的一天。如果說那些南越人是因為被俘所以不得不供炎軍驅役,成為他們訓練的輔助品,那麼她不過是一個王府小小的侍寢女,為什麼也會招致這樣的待遇?
有些鬱悶地靠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松樹枝椏上,眉林摘了個松果,一層一層地剝著裡面的松子,心裡則把牧野落梅、慕容璟和乃至暗廠以及暗廠主人給罵了一個遍。
原來牧野落梅所謂的遊戲就是將那些俘虜放入山林,只准他們往山林中逃,兩個時辰之後,她手下的兵才入林追獵,以人頭計數行賞。至於眉林,按牧野落梅的說法就是,她想知道一個不會武功的人要怎麼樣在危機四伏的狀況下生存,這有利於她對士兵進行針對性的訓練。
不就是因為那次從山林中沒受一點損傷出來而被懷疑了嘛。眉林撇了撇唇,有些無奈。想到臨入山林前,牧野落梅將她叫到一邊,嘰里咕嚕地說了句話,見她沒反應,立即露出一個古怪的笑,說:「你最好從現在開始祈禱不會被本將捉到。」
就算那個時候沒反應過來,在過了這麼久,眉林也該想到自己不會西燕語的事已被揭穿。牧野落梅當時說的那句話不就是西燕語,就算不懂,如今仔細回想起來也能猜到。看來這次想不逃命都不行了。
至於慕容璟和……
她搖頭將這個人拋出腦海,目光落向已爬過中天往西邊墜落的太陽,知道那些士兵應該已經追近了。在臨入山林前她仔細打量過那些將士,從其顯露出來的精氣神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士兵,要跟他們比腳力,就算是先走兩個時辰也是比不過的。所以她並沒有像其他俘虜一樣拼命地趕路,而是邊走邊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跡。但是……她突然想到慕容玄烈帶著的那頭海冬青,不由得往天空中看去。
天空青藍,除了幾縷飄著的雲絮外,並沒看到鳥雀的蹤跡,這讓她微微地鬆了口氣。
磕開一個松子,嘗到裡面滿含油脂的核肉,香味在舌尖上瀰漫。
活著真好。眉林感慨。穿過擋住自己的枝葉,看到兩個衣不蔽體的男人相互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從岩石那邊走過來。她記得他們是跑在她前頭的,看樣子是迷路了,否則怎麼又繞了回來?
就在她考慮著是否要指點他們一下的時候,突聽尖嘯之聲響起,一道白光破空而至,「撲」的一下由其中一人脖頸射入,然後穿透另外一人,將兩人串在了一起。
眉林手中的松子掉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一下。片刻後,一個身穿甲冑的男人出現在她的視野中,「刷」的一下抽出刀,將兩人的頭砍了下來,系在腰間。
眉林悄無聲息地閉上眼,以免因自己的注視惹起他的警覺。過了許久,再睜開,那人已經不知去向。她知道如果不是有之前那兩個人引開他的注意,自己的頭此時只怕已經掛在了那人的腰上。
終於見識到牧野落梅手下兵將的實力,她心中的危機意識立刻「刷刷刷」地往上直漲。現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太陽早點落山。就算那些人再厲害,多少也會被黑暗以及隱藏在暗林的危機影響到。以她如今的實力,想要逃出山林是不可能的,只能在這裡面跟他們兜圈子,直到明天。
牧野落梅規定士兵的返營時間是次晨巳時,只要她熬過了那個時間,就能獲得暫時的安全。
兜了一包松果扎在腰上,眉林注意了下沒有其他人接近之後,便迅速地從樹上滑下,想換一個地方藏身,哪知腳剛沾地,背後陡然響起一聲輕笑。她僵住,緩緩地轉過身。
牧野落梅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不遠處的岩石上,手執弩弓指著她。
「果然不簡單,竟能避開本將的手下。」輕慢的語調,不容忽視的殺氣。
眉林苦笑,知道如今的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要想反抗是不可能的,索性就這樣靠著樹坐在地上,心裡不由得再一次哀嘆自己被毀掉的武功。
「梅將軍,你要殺便殺吧,我也不想跑了。」說到這她笑了一下,笑聲中充滿譏諷,「你是大將軍大英雄,紆尊降貴地來耍弄我們這些毫無反抗能力、地位卑微的人,可真是大能耐了。」
一句話說得牧野落梅的臉陣紅陣白,眼中殺機閃動,然而手上的弩弓卻垂了下來,冷笑道:「對於一個奸細,本將軍難道還要講究什麼仁義禮讓……哼,若不是你們這些女人,璟和又怎會落得現在這個樣子?」後面一句她說得咬牙切齒,顯然這才是她想殺眉林的真正原因。
眉林莞爾,覺得這個理由真是不由得讓人不感到無辜,她頗有些無奈地攤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荊王府最受寵的絕不是奴婢。將軍若真心替王爺著想,何不直接嫁了他,那樣便能直接約束他了。何況以王爺對將軍的感情,到了那個時候又怎會把心思再放到別的女人身上?」她不著痕跡地將問題從奸細上面轉移開,畢竟不管對方有沒有證據,對她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
牧野落梅不知是不是被勾起了心事,原本讓人如芒刺在背的凌厲眼神微柔,似乎在考慮她的話,不想一回神陡然看到她直往自己背後探視的目光,秀眉一揚,手中弩弓再次舉了起來,「別妄想了,璟和不在這裡。就算他在,也阻止不了本將殺你。」
眉林再一次感到全身上下被殺氣所籠罩,背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表面卻依然是一副心灰意懶的樣子。她抬手按住眼睛,眼前浮起面對自己苦苦哀求男人無動於衷的樣子,心臟微微一縮,自嘲地笑道:「奴婢可不敢奢望。王爺一心要討將軍歡心,又怎會阻止?」明明前一刻還溫柔憐愛,下一刻卻翻臉無情,那個男人算是讓她開了眼界。暗廠那些教官頭兒,與他相比那簡直是拍馬也不及啊。
顯是因她的話想起了早上的一幕,牧野落梅心情突然大好,手腕一翻,將弩弓豎執垂在腿側,笑吟吟地道:「若你跪地相求,本將說不定可考慮放你一次。」
明擺著的欺負與輕蔑,眉林卻並不惱怒,無聲地笑了下,放下遮著眼睛的手,「梅將軍統領千軍,自然是一言九鼎,說出的話當然不會反悔才是。」說著,不給牧野落梅反悔辯駁的機會,她已翻身站起,然後又鄭重其事地「撲通」一聲跪下,還「咚咚咚」地連叩了幾個頭。
「梅將軍你是女中英豪,巾幗英雄,求你饒奴婢一條小命吧。」
貪生怕死之徒牧野落梅不是沒見過,但卻從來沒遇到過厚顏無恥如同眉林這般的人,竟是連硬撐一下面子也懶。只是說出口的話已是收不回,目瞪口呆之餘,仿佛有一口氣堵在了胸口,讓她不僅感覺不到絲毫將人踩在腳下的痛快感,還覺得憋得慌,很想大大地發泄一通。
不過她的反應也算快,手腕一動,刷刷兩箭脫弩而出,分射在正欲站起身的眉林左肩以及右腿上,讓她再次跪跌在地。
「我只說放你一次,但並沒說讓你全身而退。」牧野落梅淡淡地道,神色間卻難掩扳回一局的得意。
眉林跪在地上,低著頭靜等肩腿上的劇痛緩解,也不知聽沒聽進對方所說的話。直到那因劇痛以及疲累而導致的昏眩過去,她才扶著身旁的大松樹,再次從地上爬起來。
「奴婢謝過將軍不殺之恩。」她抬起頭平靜地看了牧野落梅一眼,然後一瘸一拐地往山林深處走去。
牧野落梅愣在原地,看著她越來越遠的背影,腦子裡反覆浮現那雙深黑無光的眸子,突然間有些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這樣針對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了。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可以預見次日的壞天氣。
眉林背部緊貼著凹凸不平的山壁,希望能借山石的冰涼降低身體的灼熱感。箭頭已經拔出,敷了草藥,經過粗糙處理的傷口一跳一跳地抽疼著,連帶昏沉沉的腦袋也跟著疼痛滾燙。她知道自己在發燒,不敢放任自己睡下去,怕睡沉了就再也醒不過來,於是用手緊抓著一塊尖銳的石頭,在快要熬不住的時候就狠狠地扎自己一下,以此保持清醒。
這是一處斜坡上的岩洞。在逃離牧野落梅後,她撐著一口氣盡往林木繁茂、灌木叢生的地方鑽,不敢再停下來。牧野落梅放過她,不代表她的手下也會放過她。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跡,只能儘量往弓箭和輕功都施展不開的地方走。
即便如此,失血和疼痛仍令她失去了平素的警覺,奔逃間一腳踩空,從斜坡上滾落。雖然摔得七葷八素,但也因此發現了這處被長草以及樹根遮擋住的半山岩洞。別說已沒體力再繼續前逃,就算能逃,只怕也逃不出那些精擅野戰的士兵追擊,她素性冒險就此藏了起來,靜待牧野落梅收兵。
幸運的是,直到夜幕降臨,也沒被人發現。不幸的是,她沒有功力護體,抵抗力大不如前,這在以前並不算什麼的經歷竟然讓她發起燒來。
焦渴的喉嚨,灼熱的呼吸,全身難以言喻的疼痛和疲憊都在折磨著她,銷蝕著她的意志。
迷迷糊糊間,眉林仿佛又看到了滿山滿野的春花,密密的雨絲交織著,將一朵朵潔白潤得格外美麗。清新的空氣帶著二月特有的濃郁花香環繞身周,讓人很想就這樣睡過去再也不醒來。
握著石頭的手指動了動,終於抬起,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勁,實際上卻是軟綿綿地扎在大腿的傷口上。疼痛讓頭腦稍稍一清,身體的沉重再次襲上來,有什麼東西急欲擺脫這困囚一樣的皮囊破體而出。
娘親是長什麼樣呢?她緊攫著一絲清明努力對抗著放棄的欲望,突然想到這個以前不曾容許自己去想的問題,然後便覺得整個人由里到外都煎熬起來,從來沒有過地渴望著知道答案。
為什麼不要她?她從哪裡來,是不是也曾有過像其他人一樣的家,家裡是否還有兄弟姐妹,這些不知道都沒關係。她只是想知道娘長什麼樣子。只想知道這個,再多也不要了……
再多也不要了……
黑暗中眉林乾裂的嘴唇翕張著,細細地碎語,卻沒發出聲音,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呢喃著些什麼。
也許這次會熬不過去。就在她那已不能算清醒的腦子裡突兀地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驀然聽到「砰」的一聲悶響,仿佛有什麼東西撞在樹幹上,連頭頂上的岩石都似乎被震動了。危機感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不自覺地收斂了濁重的呼吸。
她努力凝神屏息,卻半晌都沒再聽到響動。就在意識又要飄散的時候,一聲嗚咽突然刺破腦中越來越濃的混沌,讓她心口劇震。
窸窸窣窣的啜泣聲始終不停,惹得本來就很難受的眉林暴躁起來,不想管,又怕連累自己。不得已她只好拖著已經快到極限的身體爬出去,在上面找到那個黑影,也不管是頭是腳,一把抓住就往下拽。
她力氣不大,卻嚇得那人尖叫起來,從聲音能聽出是一個正處於變聲期的少年。
「閉嘴!」眉林覺得頭痛欲裂,喝出聲時才發現聲音嘶啞,如同磨砂。
那少年被嚇得立即噤聲,想要問對方是誰,卻怎麼也張不開口,也不哭了,渾身控制不住地打著擺子。
「不想死就跟我來。」眉林試了試,發現她壓根沒力氣拖動這半大小子,只能壓低聲音威脅。
少年也不知是被嚇破了膽還是認識到對方沒有惡意,當真乖乖地跟在她身後爬回了下面的岩洞。一直到靠著石壁坐好,半天沒再聽到其他動靜,他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救自己。心中感激,他忍不住哆哆嗦嗦地開口詢問:「大……大哥,你是哪……哪裡人?」他想,都是在逃命的,兩人認識也不一定呢。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理所當然地把對方當成了跟他一樣的戰俘。
眉林沒有回答,大約是多了一個人,她的精神好了點,伸手到腰間摸了幾個松果扔到少年身上。
少年被連砸幾下,雖然不重,但卻立即閉上嘴,以為惹她生氣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悄悄地拿起一個掉在身上的東西,摸了摸,又疑惑地放到鼻尖嗅聞。
「剝開……松子……」眉林沒見過這麼傻的小孩,忍了忍,終究沒忍住,頗有些吃力地開口提醒。
少年逃了一天,什麼都沒吃,早餓得頭昏眼花,聽到是吃的,也不管鱗片硌手,就悶頭掰起來。他又摸索到掉在身邊地上的松果,將裡面的松子也一粒不漏地摳了出來。
「大哥,你吃。」就在眉林又昏昏沉沉地快要睡過去的時候,一隻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說。
原來少年一直強忍著沒吃,直到全部都剝出來後,先遞給了她。
眉林的眼皮已經沉重得快要撐不起來,感覺到對方的碰觸只是悶悶地哼了聲,沒力氣回應。那少年等了半晌,見她沒反應,這才收回手自己珍而重之地細細磕起來。
於是在安靜的洞穴里就聽到嘎嘣嘎嘣的聲音一下一下地響著,雖然略有些吵,但至少不會讓人迷失在黑暗之中。
磕完手中所有松子,少年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又凝神地聽了聽四周的動靜,除了對面人沉重的呼吸聲,再沒其他響動。他一直驚惶的心終於安定下來,於是縮了縮身子,蜷成一團睡了。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下起雨來,秋雨打在樹枝草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大約是洞口開得低,空間也不大,擠了兩個人的岩洞內並不算冷。頻率不同的呼吸聲此起彼落,仿佛終於有了依存。就在一切都歸於平靜的時候,「砰」的一聲,像是又有什麼東西狠撞在上面的大樹上,震得石縫間的泥土簌簌地從頭頂掉落。
本來就入眠不深的兩人嚇了一跳,同時睜開眼睛,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彼此心中的震驚。
雨越下越大,洞頂上再沒傳來聲音,少年坐不住了。
「大哥,我去看看。」他擔心是其他同伴,如果受了傷,再這樣被雨淋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嗯。」眉林也有些不安,暗忖:難道又有人從上面失足落下來?要真是的話,這裡只怕不能久藏。
少年出去,沒過多久,又拖回了一個人。夜色黯沉,什麼都看不到,眉林只是覺得有寒涼的雨霧被挾帶進來,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他還沒死。」少年說,一邊努力地給那個人揉搓冰冷的手腳,「他的衣服都濕透了,也不知道傷在哪裡。」
眉林沉默,感到被人這樣聒噪著,身上的不適似乎沒開始那樣難以忍受了。身體仍然發著燙,傷口也仍然抽痛著,但是現在不是她一個人,黑暗再不能將她無聲無息地湮沒。
「太冷了,這樣下去他會死的……」少年在喃喃地念著,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給他把濕衣服脫了。大哥,咱們仨擠擠吧,這樣暖和點。」說著,他拖著沒有聲息的男人往眉林那邊擠去。
眉林沒有避開,在粗略判斷出最後被帶進來的那個人沒有危險性後,當真挪動著身子靠了過去,與少年一左一右夾住了那人。在這種時候,她並不介意將自己滾燙的體溫傳給其他人。
一隻細瘦如雞爪的手從那邊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肩膀,讓三人更緊地依靠在一起。肩膀的傷處被攫住,劇烈的疼痛一波波襲來,眉林卻咬緊牙哼也沒哼一聲。一是疼痛可以讓她保持清醒,再來就是這樣與別人分享生命的感覺,讓她不由得貪戀。
然而這種感覺在天光射進岩洞的時候被打破。
大約是被身旁的人汲取了多餘的體溫,黎明的時候眉林身上的燒已經消退,抓著她肩膀的手早已因為主人睡沉而滑脫,軟軟地搭在中間那人的身上。
她一夜未睡。清幽的曙光讓岩洞內隱約可以視物,她轉動有些僵硬的眼珠,看清了與自己依偎一夜的人,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極度難看。
閉了閉眼,再睜開,證明不是她在做夢。手無意識地掐緊,她深喘了兩口氣,然後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挪開,將自己隱藏進岩洞深處的陰影里。
慕容璟和。那個一臉青白不省人事的人竟然是慕容璟和。
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眉林失了方寸,一時竟不知要如何處理眼下的情況。也許她該馬上離開這裡,又或者趁這個機會殺了他……
洞外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滴滴答答的響聲敲在眉林已變得脆弱不堪的神經上,讓她再次覺得頭痛欲裂。作為一個死士,殺人再正常不過,所以她完全可以殺了這個害她落到此等田地的男人。就如昨天早上,面對她的哀求,他不也曾沒有絲毫心軟。
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著,慌亂的情緒終於漸漸地平穩下來,她往洞口爬去。
順著草葉滴落的雨水落進焦渴的嘴裡,讓她覺得稍微好過了一些,又呼吸了幾口洞邊的新鮮空氣,她才就地坐下,回頭冷冷地看向洞裡的兩人。
面黃肌瘦的少年趴在慕容璟和身邊,顯然是逃了一日累極,睡得死沉。雖然臉孔髒污,衣衫襤褸,但仍然能從那帶著稚氣的眉眼看出不會超過十五歲。
既然他能逃過昨天,以後也能生存下去的吧……
沙沙的草葉晃動聲傳進耳中,打斷了眉林的沉思。一個黑褐色扁圓形蛇頭鑽出洞邊的草叢,瞪著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吐了兩下須,然後搖頭擺尾地往洞內滑來,露出小孩手腕粗細的身體。
眉林坐在那裡,目光平靜地看著它,握了握拳,喉嚨不由自主地動了下。就在黑蛇滑上她擋在路上的腿時,原本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突然伸出,一手卡在蛇三寸的地方,一手扯住它的身體,在蛇尾受驚卷上她的手臂時,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面。
無視蛇的掙扎以及蛇尾越來越大的絞勁,牙收緊,收緊……直到刺破冰冷的蛇皮,溫熱的血液流進她嘴裡。
蛇尾終於慢慢地鬆開,偶爾一個痙攣,然後終於軟軟地垂了下去。
啪!足有四五尺長的死蛇被丟在地上,眉林幾乎虛脫地癱靠在岩壁上,閉眼喘息著,左肩上還沒癒合的傷口再次滲出了血。
喝了滿肚子的蛇血,被失血、飢餓、高熱等耗盡的體力終於得到補充,身體漸漸地暖了起來。稍稍地緩過勁來,她睜開眼,不意竟對上一雙清澈中布滿驚恐的黑眸。
少年醒了,顯然他看到了眉林咬蛇的那一幕,或者說,他很有可能就是被那一番響動驚醒的。
眉林想了想,伸手撈起地上的蛇扔到他面前,淡淡地道:「吃吧。」松子雖然是好東西,但畢竟量太少,在填飢方面實在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少年被嚇得一哆嗦,往仍昏迷的慕容璟和那邊縮了縮,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是……」他怎麼也想不到什麼時候冒出個女人來,而且還是一個兇悍無比的女人。
眉林垂下眼瞼,不是不能解釋,但實在沒什麼說話的欲望,也不想耗費力氣,於是從仍鼓囊囊的腰間又摸出兩個松果扔到少年身上,自己則爬過去把死蛇拖了回來。目光在洞內搜索了一遍,最終落到慕容璟和的腿上。
再爬過去,從上面取下一把匕首,拔出外形花哨的鞘,薄刃泛著雪芒,看上去是個好東西。
坐回原地,她悶頭處理起死蛇來。扒蛇皮,斬蛇頭,剖蛇腹去內臟……
「你……你……大……大哥?」在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少年終於緩過神來,茫然地拿起身上的松果,一臉的不敢置信。
眉林瞟了他一眼,仍然沒說話,在洞口摘了幾片半黃不綠的闊葉平鋪在自己面前,把蛇肉切成片放在上面,蛇皮蛇骨等物就地挖了個坑埋去,以免引來螞蟻等物。
也許烹熟的蛇肉味道鮮美,但生的絕對不會讓人想要恭維。少年遲疑地看看自己面前那份白花花的蛇肉,又看看正沉默咀嚼著的眉林,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努力壓下一陣陣地泛上的噁心感,逼著自己拿起一片放進嘴裡。然而還沒開始咀嚼,那帶著濃烈腥味的冰冷滑膩感立即讓他「哇」的一口吐了出來。
看著他一口接著一口,幾乎將膽汁也吐出來,眉林不由得皺了眉,趨身過去將那份蛇肉收了回來,然後把自己身上的所有松果都丟給他。
「對……對不起,大……大……阿姐……」少年用袖子擦著嘴,好看的眼睛裡溢滿淚水,自責得快要哭出來。
「沒關係。」眉林終於開口道,聲音雖然比昨天好了點,但依然沙啞,讓少年立即肯定了她就是昨晚收留自己的人。
她用草葉將剩下的蛇肉裹緊了,揣進懷中,探頭出去看了看依然下個不停的雨,回頭又看看不知什麼原因始終昏迷不醒的慕容璟和,然後就往外爬去。
「阿姐,你要去哪裡?」少年見狀大吃一驚,頓時說話不結巴了。
「逃命!難道要在這裡待一輩子?」眉林頭也不回地道,想了想,她順便提醒了他一句,「你也趕緊離開這裡吧!再晚可能有麻煩。」這個時候那些士兵應該正在趕回去向牧野落梅復命。如果等他們發現慕容璟和不見後,只怕要把整座山林搜遍,甚至封鎖,那個時候想逃都逃不了。
「可是……阿姐,阿姐……」少年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慕容璟和,也顧不得滿地的松果,以比老鼠還靈敏的動作爬上去抓住了眉林的腳踝。
「做什麼?」眉林前進不得,皺眉回望道。
「阿姐,你別丟下我。」少年帶著哭腔,紅著眼睛,滿臉的委屈。
眉林有些愣,沒想到他還會想要跟自己在一起。以前也有過跟其他同伴合作共同渡過難關,但一般達到目的後就會各自分開,從來不會互相牽絆。對於她來說,昨晚便屬於這種情況,她拉了他一把,他也助她熬過了最危險的一夜,就算天亮後她仍奄奄一息,如果他獨自離開她也不會有所抱怨。同樣,她要走時也並沒想過喊上他一道。
「走吧。」想了想,眉林覺得他動作敏捷,兩人一路並沒什麼壞處,她便點頭道。
少年聞言大喜,臉上漾起燦爛的笑容,耀得人眼花。
「你等等我。」他道,然後迅速地返回之前躺的位置,一陣忙碌。
眉林看他是去收拾地上的松果,便收回目光,先爬到外面坐在大樹下等,對於躺在裡面人事不知的慕容璟和並沒多看一眼。如果說前兩天她的心思曾因為他莫名其妙展現的迷戀而有所浮動,那也在昨日被徹底毀滅乾淨。他於她無恩,她也並沒對他不起,那麼他的死活便與她不相干了。
雨下得似乎更大了,穿透頭頂仍然濃密的葉片時不時地打幾滴在她身上,但並不影響她飽食後的好心情。她伸出手接住雨水,慢慢地清洗上面的血跡,然後看著被雨霧籠罩的山林,尋思著逃生的路線。
「阿姐,咱們走吧。」下面傳來少年的喊聲,聲音帶著微微的喘息。
眉林垂眼看去,臉頓時綠了。
少年站在下面,背上背著體型比他高大出許多的慕容璟和,漲紅著臉,卻滿眼讓人不解的歡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