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第五倫剛出口就後悔了,卻是忘了景丹的身份,好在更過火的話他還沒說。
「如何能讓彼輩樂意?」
景丹不以為忤,很悲觀地說道:「靠常安城壽成室里,皇帝的一道政令?你今日也看到了,不管是群飲罪,還是所謂的孔子中都之政,都是空文,根本無人當真。」
「其實早在始建國元年(9年),皇帝就下詔,宣布天下田改曰王田,奴婢曰私屬,不准買賣。又照古時井田制,一夫一妻授田百畝,要一家男子不到八人而田過一井(九百畝),便應將余田分給九族鄉鄰中無田或少田者。」
乖乖,這不就是土地國有,外加讓土豪分田地麼!
第五倫再度對王莽刮目相看,看來王莽是能意識到這尖銳的人地矛盾。他大概也知道,再不改革,就得亡國了!
只是執行的方式和力度簡直是可笑——王莽居然指望豪強的良心!
此舉只存在於書面上,根本無法推行,這不廢話麼,要是官吏上門要第五氏分地,第五霸也一百個不願意啊。
真是矛盾啊,國與族,公與私,集體與個人,大家與小家。可這就是人類的歷史,在矛盾中糾結痛苦抉擇,在矛盾中螺旋上升,一點點艱難進步,第五倫的政治課上得還是不錯的。
總之,如今新朝只剩下不准買賣王田、私屬這兩條還死撐著,算是扣在豪強頭上的緊箍咒,限制他們難以滿足的胃口。但從涇水鬧災一事看,豪右們已找到繞開這限制的辦法,而郡吏乃至朝官,要麼與之蛇鼠一窩,要麼像張湛一樣,無能為力。
第五倫甚至看著各家在水患前提前修好的堤壩,惡意地揣測,這涇水雍塞,真的是天災而非人禍麼?
京師腳邊的列尉郡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無法想像。
這矛盾根深蒂固,絕不是將漢家換成新室,或者再換過來,就能輕易解決的。當臨界點那根弦崩斷時,天下遲早要爆發一場大亂。
景丹看著沉思的第五倫,拍著他道:「你年紀尚輕,應專注於精進學問,勿想太多,還是讓朝中的肉食者謀之吧。」
第五倫卻道:「孫卿兄能說這麼多,平日裡也沒少思索這些事啊。我還以為孫卿兄身在大豪之家,應也對王田私屬之制深惡痛絕,如今聽來,竟還有幾分惋惜?」
景丹搖頭:「我只是景氏小宗閭左子弟,年少時過的是苦日子,能有今日全靠自己鑽研經術。如今吃著朝廷俸祿過活,自己也沒多少土地,我不似伯魚一般有賢仁之心,只想升官出頭。」
「然後衣錦還鄉?」
「不,是遠離故土,自成一戶。」景丹笑道:「我不願受宗族所縛,並非每一戶豪右,都能有你這般的好家主啊。」
看來景丹的過去,很有故事啊。
而就在這時候,二人身後卻傳來一聲冷哼。
回頭一看,卻是蕭言路過,似是聽到了他們的幾句議論,頗為不屑。但他也不理會二人,只帶著君侯之子的雍容儀態,與樊築等人踱步而下。
第五倫與景丹只是面面相覷,暗道:「蕭何怎麼會有這樣驕溢的子孫?」
……
登高結束後,眾人再度返回席上,作為飯後點心,邛成侯王元讓奴婢擺上了蓬餌,就是蒸出來的米糕,而後又令人取來菊花酒。
王元說道:「此乃漢宮舊俗,九月,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
這時蕭言接話了:「據說是漢高皇帝之戚夫人所創,與豐沛之俗相合。菊花舒時,並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可令人長命。」
而那,正是他們蕭家的黃金時代啊,蕭何位列漢初功臣第一,封侯國延續十餘代而不斷絕。
王元和蕭言都是前漢外戚、功臣後代,算遺老遺少,對話里頗有對過往的懷念。
隗囂敏銳覺察到這一點,輕咳一聲打算了他們,轉移話題時,只點著第五倫笑道:「伯魚,我方才聽聞了你兩辭辟除之事,你且說說,為何而辭?」
第五倫只好將應付縣宰、郡尹的藉口又重複了一遍,隗囂頷首讚嘆,蕭言卻冷不丁地說道:「我聽說過一個故事,楚威王聽聞莊周是大賢,使使厚幣迎之。」
他已經忍很久了,也不管尬不尬,直接說起這個似乎一點不相干的事來。
「莊周垂釣濮水之上,笑謂楚國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但汝等難道沒看到郊祭時的犧牛麼?好吃好喝養食幾年,衣以文繡,以入太廟,一朝就沒了性命。當是之時,犧牛即便想要做無人照顧的野牛,豈可得乎?汝等速去,勿污我!我寧願終身不仕,遊戲污泥之中自己快活,也不願被有國者所羈絆。」
蕭言囉里囉嗦地說完這典故,看向第五倫:「我初聞第五倫兩辭之事時,也以為他像莊周所說的犢牛一般,想甩著尾巴在泥水中自快。可方才在高台上,卻聽他與景孫卿說及朝政,竟頗為憂患,這是為何?」
第五倫知道蕭言是有意為難自己,思索後笑道:「因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此言擲地有聲,景丹猛地抬頭,隗囂眼前一亮。
「荒謬之言!」
蕭言卻極其厭惡這句話,斥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身為匹夫,卻懷公卿大夫之慮,妄議朝政,簡直是杞人憂天,可笑至極!」
第五倫也不急,一副受教的樣子,拱手道:「那蕭君以為,我該關心什麼?」
蕭言道:「你既然已經辭官,作為白身之人,該操心的,是家裡的田產和收成,早日娶妻,多生男丁以續血脈,勿要非議國家大事。」
生下來給你們這群大豪割韭菜?
第五倫反問:「那蕭君眼下尚無官職,不也是白身之人麼?與我有何區別。」
「我乃公侯之子。」蕭言傲然對答,只沒說過他已被內定為孝廉之事,又嘆第五倫真是愚蠢。
誰想第五倫跟他槓上了,急問:「公侯之子,即便還是白身,就能關心公侯之事?憑什麼?」
蕭言有些煩了,斥道:「因為這便是天地秩序,人間綱常,天子之子為天子,公之子為公,卿之子為卿,大夫之子為大夫,匹夫之子為匹夫,世代不易!」
意思就是階級固化唄,作為傳承了十多代的侯國,蕭氏確實是利益既得者。在他家看來,恐怕恨不得連丞相之位,都要從蕭何一直傳下來呢!
但這一句卻是畫蛇添足,被第五倫引出漏洞來了,第五倫笑道:「世代不易?蕭君的意思是,前朝天子之子,仍當為天子麼?」
這簡直是殺人誅心啊,連蕭言都嚇到了。
他家作為前朝遺老,身份本就敏感,若被有心人傳進朝中,皇帝雖然待前漢列侯很是寬容,可一旦牽涉入「復漢」這種敏感活動里,可是要被五威司命好好收拾一番的。
「我絕非此意!」蕭言有些失態,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接盯著第五倫,說出了他想說的話:「我的意思是,你恐怕是個虛偽之人,假意辭讓吏職以博取虛名,圖的是揚名郡中,好被大尹舉為孝廉!」
您可真聰明,第五倫卻只是苦笑著搖頭嘆息,一副被冤枉的樣子。
還不等他反駁,倒是旁邊一人,被蕭言這番階級固化乃天地規則的話惹到了。
隗囂忽然笑道:「巧了,我也聽說過一個關於莊子的事。」
他也開始講故事:「南方有大鳥,其名曰鵷雛(yuānchú),從南海起飛前往北海,期間數千里,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路上有一隻鴟(chī)鳥叼得腐鼠,發現鵷雛飛過,還以為是要來與他搶食,便仰頭視之曰:嚇!」
說到這,隗囂忽然又止住了,笑呵呵地看著蕭言,未說之意其實大家都明白:「如今蕭君也欲以汝口中所叼孝廉之位,而嚇於第五伯魚邪?」
蕭言頓時臉色漲紅,欲發作,卻又慫了,不敢得罪隗囂這掌握實權的京官。
他方才卻是忘了,隗囂家雖是隴右大族,但在有漢一代卻沒出過什麼大官,多是祖輩良家子從軍混點小軍功。
到隗囂這一代,其叔父任俠,其族兄參軍,而隗囂自己學經術,也通過一些事跡炒了名望,這才得到國師辟除。隗氏算是本朝崛起的新貴,對蕭言這陳腐之言當然不順耳。
而蕭言罵第五倫虛偽博名,這不是將隗囂,甚至是當今天子王莽也罵了麼?
加上隗囂對第五倫印象不錯,而蕭家在朝中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人脈,就是吃過去的老本罷了。郡尹張湛迫於壓力得與之合作,隗囂卻不必,遂出言譏之。
你再作,我回去國師面前三言兩語,你家煮熟的孝廉說不定就飛了!
這時候,景丹也出來說話了,他朝眾人作揖道:「諸君應該知曉,郡尹張公子孝,素來矜嚴好禮,動止有則。他雖居處幽室,必定修飾儀容,即使對待妻兒,也若嚴君。遇到鄉黨,更是詳言正色,三輔以為儀表。」
「但也有人說,張公這是故作姿態,是偽詐,張公聽說後笑曰,那便當我是在作偽吧,但別人是為了做惡事而作偽,我卻是為了行善而作偽,不亦可乎?」
景丹看向第五倫:「伯魚兩次辭吏,依然是白身匹夫,這與他關心天下事並無矛盾。我與之往來多日,只知他確實是在做善行施仁義,卻不見有何作偽之處。蕭君無緣無故,竟反疑伯魚偽詐,可乎?」
第五倫看向景丹,在他印象中,景丹一直是高情商會做人,可今日卻為了他面觸蕭言,實在是不易。
眼看蕭言都快無地自容了,聽愣了的主人邛成侯王元連忙出來打圓場:「諸君,菊花酒已經上來了,快些嘗嘗!」
又見場面有些尷尬和冷淡,王元瞪了一眼從始至終都在旁邊默默吃飯喝酒,幾乎被眾人當成空氣的族侄王隆。
王隆也不傻,感受到叔父目光,咳嗽一聲後道:「隗大夫、諸君,昔日梁孝王招延四方文士,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莫不至,一日游於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
「於是枚乘為《柳賦》,路喬如為《鶴賦》,公孫詭為《文鹿賦》,鄒陽為《酒賦》,公孫乘為《月賦》,羊勝為《屏風賦》,韓安國作《七賦》不成,鄒陽代作。梁孝王以鄒陽、韓安國最次,罰酒三升,賜枚乘、路喬如絹五匹。」
「自此之後,但凡遊園飲酒,便不能無詩賦相佐,今日亦然。此處雖無曲水流觴,卻有擊鼓傳菊,鼓停之時,持花者便要賦詩。不限詩、辭、賦,但必要有秋、菊二字,兩者皆有最佳!」
「小子先拋石引玉,來一首自作的《秋菊賦》。」
言罷先舉起杯菊花酒一飲而盡,吟誦道:「何秋菊之可奇兮,獨華茂乎凝霜。挺葳蕤於蒼春兮,表壯觀乎金商……」
一口氣百餘字脫口而出,真是驚到了在座所有人,第五倫這才明白,原來今日邛成侯擺宴,恐怕是要主推他這族侄呢!只是王隆席間太過低調,眼下才一鳴驚人。
王隆誦罷,滿堂喝彩,但第五倫聽不出這漢賦是好是壞,只知道辭藻極其華麗,大概這時代的人就好這口吧。
接下來開始擊鼓傳遞菊花,因為王元請隗囂主持,卻是先輪到了蕭言。
這位公侯之子學問不差,只略加思索,便仰頭誦道:
「秋而載嘗,夏而楅衡,白牡騂剛。
犧尊將將,毛炰胾羹,籩豆大房。
萬舞洋洋,孝孫有慶……」
卻是一首《魯頌·閟宮》,主題是歌頌祖先的文治武功,表達希望恢復先輩榮光舊業,倒是很符合蕭言的心思。
他肯定希望蕭氏往後也如詩中所說的,不虧不崩,不震不騰。三壽作朋,如岡如陵吧?
再然後,花傳到景丹手中時停了。
景丹看了看手中的黃花,卻是想起與自家有親戚的屈氏來,屈原也很喜歡菊啊。天下是渾濁無道的,他看似和光同塵,可內心中,卻希望能像屈原那樣堅持自我。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雖然志向與現在的人雖不相容,我卻願依照彭鹹的遺教,景丹還得感謝第五倫,前有張湛,後有第五倫,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是有人在堅持原則,行仁義之道的。
接下來,就輪到第五倫了。
「我只學過論語、孝經,不懂詩,也不會辭賦。」
聽他還沒念詩就有些認慫的意思,蕭言感到不屑,堂下也笑成一片,王元寬慰說沒關係,伯魚你隨便說一句就行。
第五倫看著他們,只感到莫名的惱火,不怨這些人心中對他這寒門子弟的不屑與譏笑,而是為了另外的事。
連王莽都已經意識到,不改革不行,雖然是一通王八拳亂揮一氣。但這些人還不如王莽,他們甚至沒有大廈將傾的自覺,依然為富不仁。
今日真是不虛此行,讓第五倫看了貧富差距的巨大鴻溝。
還有幸聽了蕭言這階級固化的高論,知道有些人確實無可救藥。
而第五倫來到這世界後的迷茫,猶豫,漸漸消失,他想做的事,真是越來越明確了。
從漢到新,積弊兩百年,前朝的豬居然養到了今朝還不殺。
這天下啊,光靠改,怕是沒什麼前途了。
「得靠革!」
第五倫想起前世一首在網上看到的詩,別誤會,不為抄詩裝逼,這破詩比起王隆的短賦弱爆了,啥都裝不了,世人也不太喜歡七言,抄再好也無用。
只因這詩很符合第五倫的心境,能將今日心中積鬱的悶氣揮灑出來。
也是他想做的事!
「我就隨便念兩句自己剛剛想到的七言吧,還望諸位勿要見笑。」
第五倫端著漂浮菊花瓣的醇酒起身,目光看著蕭言、王元,乃至堂下伸長脖子等他吟詩的十家遺老遺少們。
他面帶笑容,眼神冰冷。
「待到秋來九月八……」
「此花開後百花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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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