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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齊魯邊境附近的秦邑。
那場覆蓋大半個東國的雪早停了,此時由近至遠,城下的空地、城外的曠地,長長的塗道、遠處的田野林木,白皚皚一片。
城門吱吱呀呀,破開凝結的冰霧開啟,隨後數百匹蹄上裹著防滑布匹的馬兒奔騰而出,將泥土和雪水拋在身後。戰馬上面備有能讓騎手坐穩的鞍,年輕的輕騎士們精神抖擻,內穿保暖葛麻布衣,中間是無袖皮甲,軍吏還披著一層皮裘。其統帥趙無恤一馬當先,玄色大氅在身後翻騰。
自襲擊齊國輜重後已經過去了數日,趙無恤他們得手後旋即沿著塗道北上,避開齊國的援軍。
他之前已經讓傷員全部去了甄邑,將備用的戰馬用上後,一共還剩下七百餘騎能夠出戰。無恤自己親帥主力,將齊人在沿途設置的糧站依次摧毀,間或還會遇到數百人的齊國押糧小隊徐徐南行。一路上未逢敵手,俘獲齊卒和民夫數百,多半就近押送到附近的城邑去了。
但危險自那日雪落後就一直懸在他們頭頂,身後便是齊國的三千餘援兵,趙無恤為此專程派虞喜為輔,帶百餘騎往東南去,爬上能找到的最高點,以觀察身後的那支齊國援軍的舉動。一旦發現齊人有異動,虞喜就會吹響鑲青銅的牛角號加以示警。
然而讓無恤詫異的是,那支齊軍看似在追擊趙無恤的行蹤,最近時與他只有十多里的距離,可又不像有追擊作戰的打算。無恤兵力較少,見這支齊兵里沒有潰兵作為拖累,精神狀態不錯,應該是精兵,也不敢貿然發動突襲加大自己無意義的死傷。
雙方就這么小心提防著對方,一前一後抵達了齊魯邊境,至此,趙無恤率軍往西一偏,索性進入了秦邑里。而那支齊軍,竟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返回了齊國境內,讓人摸不清頭腦。
「這支齊軍意圖古怪,真不知是在作甚,事為怪反為妖,縱然彼輩進入了齊境,吾等須得小心提防才行。」
期間雙方幾乎沒有任何接觸,無恤也不知道對面的統帥,正是他未來幾個重要敵人之一的陳恆……
秦邑大夫在齊人大軍過境時看見密密麻麻的四萬與人,他差點嚇得獻城投降,所幸有羊舌戎和孔子的兩個弟子秦商和秦非勸誡,同時架空了他的兵權,這才沒釀成大錯。如今隨著冬雪降下,有消息稱齊國人已經開始敗退,而趙無恤更是斷齊人糧道輜重,擒拿了齊國公子,於是秦邑大夫轉而對趙無恤佩服得不行,唯獨無恤馬首是瞻,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其實是無恤的封臣。
所以騎兵們在邑內得到了很好的補充,無恤將俘虜的齊國公子陽生扔到邑寺,讓已經接管此地防務的羊舌戎和穆夏看著。
如今他們繼續出發,卻將騎從們一分為二,虞喜繼續帥兩百騎盯著齊魯邊境。而趙無恤則自將五百,開始回過頭沿著原路南下,想找找齊國那四萬大軍的不自在了。
「現在大概沒有四萬了,降雪不冷雪化冷,自從那一日雪停後起,溫度一日低過一日,想必齊人現在餓著肚子,缺衣少糧,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里,十分不好受吧!」
……
齊人的確一點都不好過,這是黑暗、寒冷、飢餓的一天,像昨天和前天一樣。雪不停落下,又不停融化,到處是齊腳踝深的積雪,冷風打著旋兒從西邊吹來,還帶著穿過冰凍的地面時吹起的雪花。
陽虎以一處民居的廢棄牆垣作為今夜的居所,他以燧石和銅削摩擦生火,好容易弄出一縷青煙。火苗搖曳,在刮下的樹皮和枯死乾燥的松針上蔓延。當天寒地凍,溫暖的火焰是最美麗的東西,在陽虎看來就如同含羞的新婦般可人,如花的美貌,讓人擊節讚嘆。
齊軍開始掉頭撤離時只剩下一天半的糧食了,勻著吃勉強夠兩天半。陽虎作為齊侯的賓客,其待遇是比較高的,即便是這困難的時刻,他昨日分到的是一條乾魚和滿滿一碗粟米飯,今天卻只有半碗,乾魚也沒了最肥美的腹部,只剩下鬆脆的頭和乾癟的尾巴。
但陽虎卻沒有抱怨半句,普通兵卒的伙食更差,他見過,他們喝著如同清水的稀粥,裡面只漂著幾片菽葉。於是他暗暗慶幸自己如今的地位不是囚徒,隨後高高舉起碗,箸筷飛速扒動,將漸漸失去溫度的粟米飯吞食殆盡,連同乾魚的骨頭也一一嚼碎咽進胃裡,好讓它們產生讓自己冷靜思索的熱量。
也不知齊侯的案几上是何等伙食?還是不是日雙雞的標準?也不知道他苦澀的口中還能不能咽下甜美的米酒。
這註定是一場失敗的冒險,在陽虎看來,齊侯若是能在攻克夷儀後不要貪圖殲滅趙兵的全功,而是謹慎的先去濮陽和衛人匯合,在晉國三卿各懷心思的情況下,這場戰爭齊國是穩贏的。但看著正在興頭上的齊侯,陽虎選擇了緘默。
即便是南下西魯,也應該在輜重被劫,雪落之前就掉頭上路,若能如此,至少能將損失降到最低,現在說不定已經回到齊國了。但當時,看著因為勸誡而被訓斥的高張,陽虎選擇了明哲保身。
他一個魯國亡臣,何必為翻手為雲覆手雨的齊侯操心那麼多?
於是齊軍便落入了凍餓致死近千人,凍僵人數還在每日劇增的尷尬境地中。
亦或者,是趙氏父子此次的計策太過漂亮?陽虎自己也吃過趙無恤的虧,在倒台後還被他利用了整整大半年,在灌邑豎起靶子,讓三桓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無法合力排擠無恤。
其實在陽虎心裡,還有一個救命的辦法,那就是以四萬之眾,花費一兩天時間西行攻克甄邑,亦或是廩丘。雖然這會付出數千死傷,但起碼能在破城後得到邑中的糧食,讓齊軍休整一番,等到雪化完後再思考是繼續戰爭,還是撤軍。
但趙氏顯然沒有給齊人這種機會,且不說這兩座城邑的防備都十分謹慎穩固,就說已經渡過濮水的趙鞅,便一直在齊軍身後二三十里外徘徊,像一頭等待獵物耗盡體力後猛撲上來的狼。一旦齊軍打算攻城,恐怕會受到內外夾擊,後果只會更慘。
北去尋找輜重和那位倒霉被俘公子的陳恆遲遲不見回復消息,現如今他幾乎成了齊軍唯一的指望。也不知道下一次糧食何時送到,反正沿途經過的那個糧站已經被完全搗毀,穀物燒得半點不剩。
「這肯定是趙無恤的手筆。」陽虎在齊侯面前咬著牙如是說。
那支讓陽虎在五父之衢受盡屈辱的驃騎,以它們兩倍於步卒,日行六七十里的速度,此刻已經抵達齊魯邊境了罷。若是趙無恤轉而掉頭南下,再和已經渡過濮水的趙氏主力配合南北夾擊,後果不堪設想。
齊軍數量依然占優勢沒錯,但身處敵境,更關鍵的問題在於,齊人現在已經失去了戰心,士氣接近崩潰,甚至無法抵禦一場突襲。
總之,再這麼下去,齊軍要完!
這是陽虎這半年多來虎落平陽練就的敏銳感官,
如果齊侯再不想辦法的話,陽虎就得自己尋找脫身求生的機會了……
就在這時,營帳外面傳來了陣陣驚呼聲。
「趙兵這麼急切就發動進攻了?」
陽虎駭然,這超乎了他的預想,趙兵應該再等一兩天,等到南方的徒卒和北方的騎兵匯合,再乘齊人最虛弱的時候才對啊。他握著劍,探出頭一看,卻不是襲擊,而是齊人在團團圍觀著什麼。
……
齊國的營地如今像個醉漢似的,扎得東倒西歪,早沒了夷儀大勝後的精神氣。
陽虎出來時,看見幾十匹馬在雪地上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尋找雪下的枯草根莖,人都沒吃的,哪裡還能供給馬匹?兵卒們則疲憊地擠在火堆旁,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行軍,只有休憩時才能在火堆旁烤著永遠都不會幹的衣物和鞋履足衣,此時一動也不想動。
昨日和前日還有人在營地周圍捕獵野獸,但除非是練就一身技藝的獵人,否則在這種天氣下尋找食物顯然是種奢望。陽虎見過不少偷偷離開營地覓食的人再也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大隊人馬在塗道旁發現了他們凍得僵硬,被野獸吃掉一半的屍體……
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在舔干稀粥後睜著疲倦不堪的眼睛,然後痴痴地望向陰沉的天空……
直到那陣成功吸引了陽虎的動靜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是君上!」
陽虎擠上前去,卻看見齊侯脫下了從不離身的厚重大裘,這位年過六旬的國君和普通兵卒穿的一樣單薄樸素,顯得有些老邁,兵卒們先前對齊侯的隱隱不滿,頓時因為這身打扮而消了一半。儘管陽虎知道這是臨時裝出來的,卻不免為齊侯的聰明和演技而感嘆。
但,他這是要做什麼?
卻見齊侯朝周圍的兵卒們抬起了手,面色戚戚道:「孤不天,不能事天帝,使上帝懷怒,降下雪雨,害得三軍受累,凍餓不堪,死者相望於道,不能歸葬蒿里,寡人之罪也!」
他停頓了一下又滿懷感情地說道:「然此地離齊國僅有百里,三日之程,還望眾人盡力前行,早日回歸鄉中里閭。寡人有言在此,凡此次出征者,家中稅賦減免一半,三年內再不徵召!」
人群中一時轟動,賦減免一半,三年不再徵召?他們隱隱有些激動,這可是重斂橫行的齊國難得的恩惠了。
但隨即有人嚎哭道:「君上仁德,但吾等如今最緊要的是身上寒冷,腹中空空,還望君上憐之,賜一頓飽食!」
眾人瞬間反應過來了,的確,什麼減稅一半,免徵三年,都是日後的事情。正如詩言:「無衣無褐,何以卒嵗?」如今他們腹中飢餓,甚至連再走上三天,走回齊國都困難。本來重新開始鬧哄哄的齊人頓時一片寂靜,殷切的目光看向了齊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