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虎所在的前拒處,那些他眼中神秘的弩兵排成三到五列,分立丘陵東西,冷靜地調試機括和弓弦,箭筒在腰間晃動。成方陣隊形的長矛兵站在弩手身後,再後方則是一排接一排手劍盾的步兵,這些人穩健而沉著,不愧是當年將他擊敗了打趙無恤精兵。
數里外,左翼則被趙鞅交給了趙廣德那一千溫地兵,還有集中使用的晉陽雪橇小隊,他們並非主要打攻擊手,只需要將向北逃離的齊軍擋回,讓前拒、中軍痛擊即可。
接著,趙氏兩面炎日玄鳥旗開始分離, 無恤朝趙鞅遙遙一拜告別,又對陽虎笑了笑後去了左翼。 左翼幾乎全為輕騎兵,只有零星打擲矛兵追隨,共約六人,裝備精良。其餘的騎從則五人一隊,散到周邊控制道路和監視敵情,隨時往返報告。
總之,趙兵主力構成的這張大網將從西南方展開,雖然因為兵力不足的緣故,這張網的網眼似乎顯得有些大,會讓獵物鑽空逃走不少,但無恤還有彌補措施。
在西北方,遙遠的地平線上,駐紮在秦邑的甄邑、廩丘邑卒在羊舌戎帶領著,正在騎從指引下抵達指定位置,那一帶有幾處凸出地面的小丘陵,齊人奔逃經過時會接到不少驚喜。而十餘里外的東北部,得到消息後,穿著厚厚皮衣的大野澤獵人們也已經到位,不要指望他們太多,盜跖狡猾多疑,只有等齊軍徹底崩潰後才會出來撿撿便宜。
「轟隆隆!」
鼓聲傳來,那是趙鞅在中軍處親自敲打,這是進攻的信號,今日,父子二人將首次並肩作戰。
「咚咚咚!」前拒的武卒們做出了回應,手鼓擊打,開始踩著步伐前行。
趙無恤這邊也小旗揮動,騎從們紛紛爬上休息了一夜的戰馬,為了緩解緊張情緒,他們彼此嘲弄,其中幾個的手明顯在抖,那是激動,眼前可是三萬大軍啊,這是武卒們從未經歷過的大陣仗。
但還不是時候,按照趙鞅的部署和無恤自己的建議,騎兵還不到參戰的時候。
他瞭望,他等待,等待戰機,眼睛一眨不眨,等待那個屬於他的目標出現。
……
兩軍相距本來就不遠,剎那間,齊人已出現在前方,從丘陵頂端漫山遍野地冒出來。
當趙兵的前拒千餘人開始加速向前追擊時,本來只顧著向前趕路的齊人也發現了他們。
齊人還未弱到如同被狼追逐的羊,他們第一反應居然是掉頭反抗,因為放置在後軍處壓陣斷後的,主要是高氏之兵,齊人中的精銳。
高氏三百年大族,手下有無數家臣和士人效命,連孔丘也一度投靠過他們。這些年高氏復興,實力自然不弱,兵卒數量僅次於齊國公室和國氏。
這也是趙無恤不願讓武卒做前拒的原因,最鋒利的刀,他很不願意在這裡磨損了,和齊人死磕並不符合他自己的利益。但趙鞅卻認為,利刃不就是該用在這種攻堅戰上麼?此戰若勝,趙氏的威望將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而晉國也有機會挽回霸業。
無恤勢力的私利和整個趙軍的利益,至少在此時,註定是無法完全統一的。
此刻他在小丘上擔心地看著戰線,擔心武卒損失太重。所幸,齊人不僅沒有騎兵,戎車因為在雪地不易行走,馬匹大量宰殺,所以原先千乘的可怕車陣基本崩潰了。前幾天一度孤注一擲,組織了百乘想衝出來,卻因為沒有步卒協同,以及車輪陷在雪中,被騎兵配合雪橇車打得落花流水,再也不敢來試。
此外,齊軍中大量步卒又累又餓,戰鬥力低下,唯獨弓箭手多些,但連續惡劣的天氣毀掉了大半弓箭的弦,讓它們射程和威力大受影響……
所以武卒一直衝到齊人跟前,受到的阻擊只是幾陣無力而雜亂的箭雨。
他們卻能還以數次力道驚人的弩機齊射。
正前方,一群敵軍矛兵組成半月陣形,有如一隻兩面生刺的青銅剌蝟,躲在木盾後方。
「殺!」
當武卒的矛陣和它們重重撞到了一起時,裝備和訓練的細微差別開始顯露出來了。
高氏之兵雖然不差,但和武卒的刻苦訓練,配合默契沒法相比,他們僅有三成步卒穿甲,無法防住長矛刺殺,面對大排長矛,他們被矛尖的衝擊力貫胸而出,當場死亡,無恤見十來個人因此倒地。此外武器也磨損嚴重,畢竟在夷儀經歷過苦戰,竟刺不透武卒的甲衣,戰線此消彼長,在不斷朝齊人身後壓過去。
而穆夏帶領的劍盾手則乘機組成楔形陣勢,在弩兵****的保護下尋找破綻,沖了進去,高高舉起短劍,展開瘋狂攻擊。
令人詫異的人,陽虎在指引完齊人部署較為稀疏的地點後,沒有退回,反倒跳車加入到了弩兵的陣線後,也開弓朝齊人射箭,不時突進,斬殺一個齊人里有司後又退了回來,連續數次後,周圍的人不由為他叫好,連觀戰的趙鞅也頷首不已。
無恤看得真切:「齊人開始亂了,高氏的精銳還在抵抗,但躲在他們身後的那些輕俠已經慌了,開始加速離開,而不是過來助陣。」
掩蓋在高氏之兵後的一萬餘人,或是大批毫無紀律的臨淄輕俠、游士,或是手持鐮刀和祖父輩遺留的生鏽劍戈的莊稼漢。其中甚至還有些臨淄街角中找來、並未完成訓練的十六七歲少年……與他們同齡的趙無恤,已經身經數戰了。
無恤看見齊人們困惑地東奔西跑,有的加入戰團,有的遠遠逃離。一頭脫韁的馬匹拉著車在隊列里橫衝直撞。當齊國人自己的戰鼓擂響,他們下意識地忙亂組成方陣,但行動太遲,組織混亂,動作也慢。
所以說,只要武卒突破了眼前這批三千餘人的高氏精銳,那就像剝掉了刺蝟外面的刺一樣,可以吃到內里柔軟的肉了。
但下一刻,情況變了,趙無恤可以看見戰團中央,一位齊國軍吏高高站在戰車上。反射陽光的銅胄,紅黑相間的甲衣和斗篷使其十分醒目,他舉起長劍,人們隨之聚攏,同時馳援。
「那應該是高張。」
戰局陷入了焦灼,武卒們在流血,趙無恤心裡也在流,此戰後能給他剩下一半人就謝天謝地了。齊人雖然餓累交加,但在那位指揮者的鼓勵下,士氣未完全垮,等到武卒攻陷大半縱深後,終於無法再前進了。
正當齊人要鼓起勇氣掉頭將武卒們吞沒時,趙鞅那邊巨大的炎日玄鳥旗揮動,三千趙兵動了,順著武卒開闢出的坦途,一路衝殺了過去。
於是正南、東南和西南三個方向,一群群高氏之兵仍在頑抗,卻被攻擊者們徑直踏過,從完整的陣線變成了各自為戰。齊人在人數上占優,足足有近萬人,但攻擊者渾身都是氣力,如下山猛虎,收拾起他們來並不費勁。
騎從們看得熱血沸騰,紛紛上前請戰,但無恤卻說:「再等等,還不到時間。「
他看到中軍處,趙鞅左邊的小旗連續揮動,催促趙廣德的左翼動身,溫縣的兵卒在趙氏中軍與齊國後軍相撞時,便帶著兵卒和雪橇車從左翼繞了過去,切斷部分人的退路,將他們堵了回來。
騎從們急得抓耳撓腮。
到這時候,齊人已經徹底亂了,高氏斷後的精兵也被擊潰,因為西側被阻斷,只能往東北移動。這加劇了中央意志薄弱的民兵和輕俠們的恐慌,混亂開始出現,齊人如同一個手忙腳亂的笨壯大漢,自己將自己部署的防備撕開,讓趙無恤窺到了等待已久的機會!
那尖尖的頂端,那反射著金色陽光的車輿,那八匹奔馳的駿馬,通通顯露在眼帘中!
趙鞅大概也看到了,中軍處鼓聲陣陣,無恤則讓號手做出了回應。
」啊嗚嗚嗚嗚」,號角聲低沉哀怨,它們讓本來在奮戰和逃命的齊人下意識抬起頭來凝神細聽,然後逃得更快。這聲音他們太熟悉了,前幾天****夜夜有會有,有時真,有時假,總之,已經令見騎心驚的齊國人從身體到內心不寒而慄。
趙無恤領軍出發時,空氣中游移的霧絲正逐漸被東升旭日所蒸發,他一踢馬肚,吼出一聲命令,幾百個人的聲音隨即回應,加入這場嘈雜的大合唱。
「齊侯大帳!」當他們策馬開跑時,趙無恤對部下們吼道,「等武卒和中軍徹底撕開齊人後軍後,吾等便直衝齊侯那輛金碧輝煌的八馬車輿!」
」有俘獲齊侯者,無論出身如何,皆賜千室邑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