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時，孫阿姨已經從廚房端了一盤西瓜出來，把陸自明讓到飯桌旁的凳子上，請他吃西瓜。陸自明努力壓抑住內心的情緒，「光膀子」是來到這裡接觸的第一個深州人，印象實在不咋滴。雖然不確定「光膀子」是否能認出他，但他還是不願意與之發生正面接觸。
「孫阿姨，您不用客氣，我還是先了解一下您女兒的學習情況吧。」陸自明稍稍把臉轉過去一點，不想跟「光膀子」照面。
「哦哦，我大女兒叫王梅芳，21歲，中專畢業，已經工作兩年了…」陸自明開始聽得費解，明明是給初中生補課，怎麼都工作兩年了呢？後來明白了，孫阿姨屬於傾訴欲很強的中年婦女，一開口就拉拉雜雜一大堆。他怕打斷話題不禮貌，只好耐著性子聽她繼續說道：「大女兒成績一直好的，年年都是三好學生，學習上從沒讓我們操過心。而且樣子老好了，脾氣性格也好，在單位里很有人緣的，隔壁臨舍從小夸到大…...」孫阿姨誇讚起大女兒完全停不下來。
「那您小女兒呢，是讀初二嗎？」陸自明找了個話縫，把話往正題上引。孫阿姨大約也意識到講跑偏了，連忙說：「是的是的，我小女兒叫王蘭芳，在深州一中讀初二。她的成績嘛，總分排名還可以，在班級算中等吧。就是理科差，特別是數學太差，拖了後腿。她姐姐從初一就經常教教她，也沒什麼起色。眼看開學就要升初三了，所以呢，想請個老師輔導輔導數學課。我帶你去她房間，你直接跟她交流好吧？」
「好的。」
孫阿姨陪陸自明走進小房間。一位小姑娘背對著門正坐在書桌邊看書。「蘭芳，這位是小陸老師，快過來打招呼！」女孩轉身站起來，輕聲叫了聲「陸老師好！」陸自明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瘦弱青澀的小姑娘，大約接近一米六的身高，短髮，圓臉，戴著一副眼鏡，他微笑回應道：「你好！」 孫阿姨說道：「小陸老師，那你開始吧，我就不打擾了。」說完，便退出去順手帶上房間的門。
陸自明環顧了一下房間：靠一側牆壁放著一架雙層床，另一邊牆壁放著一個衣櫥，靠窗擺放著一張書桌，桌上一盞檯燈，一台小電風扇，布置簡樸，全靠雙層床頭幾個絨布玩偶的點綴才像是個女孩的房間。書桌邊的牆壁上掛著幾張家庭照片，光線的原因都看不真切，只有一張姐妹倆的大頭合照，看到了王梅芳和妹妹笑得很燦爛，清秀的臉龐，明亮的眼眸，顯得好看又溫柔。在簡單交流學習情況後，他從隨身帶的筆記本里拿出一張初中二年級的數學基礎知識測試卷讓王蘭芳做。利用做試卷的辰光，陸自明把她兩年來的期中、期末數學考卷過目了一遍。發現她在代數方面連正負數的基本概念都沒有弄清晰，經常犯計算上的低級錯誤，對幾何、三角函數的基本公理、定理以及基礎概念理解不深，也就談不上運用。做完測試卷後，陸自明一邊給她批改一邊講解，再次歸納總結了知識薄弱點，對她的數學水平有了一個大致的判斷。此時，已經過了八點半了。他在頭腦中迅速給她制訂了一個輔導方案，然後一邊用筆寫下來，一邊與王蘭芳交流，徵求她的意見。方案定好後，陸自明走出小房間。
客廳電視機已經關掉，「光膀子」應該去休息了。只有孫阿姨一人坐在飯桌旁等他，陸自明如釋重負，心裡一陣輕鬆。他把王蘭芳的數學情況簡要跟孫阿姨說了一下，「初二的數學老是考不好，當然是基礎不夠紮實，但其實根子是在初一年級的一些基本概念、基礎知識沒有搞懂。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先要把初一的數學知識鞏固一下，彌補掉知識盲點，再輔導初二的知識點。這個是我根據蘭芳的學習情況做的一個複習計劃，給您！如果換其他老師教的話，也可以做個參考。」孫阿姨其實已經聽壁腳很長一段時間了，雖然聽不懂陸自明講的知識，但知道他確實是耐心細緻地在講解，是很用心的，而且蘭芳的情緒還蠻高，她心想看來找陸自明是找對了。於是，她笑眯眯地說：「小陸老師，中午中介公司跟我說找了個剛畢業的學生來，我心裡還有點不放心的呀。不過見到你人我就放心了，是個靠譜穩重的小先生。蘭芳的功課就麻煩你給輔導吧，以後就是這個固定時間好哇啦。這是今天的五十塊錢，先給你！」
「孫阿姨，今天講好是二十的，五十我不能要。」
「不要客氣，以後每節課也都是五十元。」
「不用的，孫阿姨，今天講好的是二十，我就拿二十塊。以後每節課算四十塊好了。」說完從孫阿姨手裡抽出兩張十元的鈔票。
「嗨，你這孩子，怎這麼實誠呢！」
「時間不早了，孫阿姨，我先回去了，那明天還是這個時間我準時到。」
「哎，你等等，這幾塊西瓜你拎回去吃。」
如果生活是燒好了一碗紅燒肉等你坐下來吃，那麼與辛苦獲得這塊肉、並把它烹飪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那個滋味和滿足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此時，陸自明坐在寬敞的宿舍里，啃著甜絲絲的西瓜，新鮮的瓜香味沁人心脾，令人充滿愉悅。靠自己戰勝生活的困厄，這感覺比西瓜還甜。「天加橫逆於君子，實加福於君子」這句話盤桓在腦海，這麼多年遭遇的艱難困苦、冷嘲熱諷，不僅沒有擊垮他，反而使他越來越強大起來。踏入社會的第一個小難關算是度過了，現在他可以從從容容地計劃自己接下來的生活。當務之急是去舊貨市場買個電風扇，晚上太熱，睡不好覺。
上班的第一周很快過去，陸自明漸漸適應了這種新的作息規律。制度和建築規範讀了一部分，但制度的內容絕大部分都記不住。他在建築的強制規範上下了功夫，許多標準、要求都強記下來，這是以後工作中需要堅持的原則和底線，不能稀里糊塗。一些不明白的地方還專門請教了林致遠和陳英俊。他感覺林致遠雖然待人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態度，但去請教他專業知識方面的問題，他都會比較詳盡地告訴你；陳英俊恰好相反，待人一副很熱絡的樣子，但請教他問題，總是惜字如金，不肯多說什麼。
周一早上，工程科例會開好後，林致遠對陸自明道：「小陸，今天開始，你跟我們一起去工地。」
「好的好的。」陸自明連忙回答道。
陳英俊在旁邊問道：「小陸，那幾本規範、標準學習完了嗎？」
「嗯嗯，強制規範學習完了，其他兩本標準還沒看完。」
陳英俊問道：「林工，是不是等他這幾本規範看完再去工地呀？」
「不用，工地那邊快要開工了，還是到工地上邊實踐邊學，坐在辦公室里死記硬背，沒有感性認識也理解不了。」
「也對哦，呵呵。」陳英俊乾笑兩聲不再說什麼。
陸自明感激地看了林致遠一眼，但林致遠壓根沒正眼瞧他自顧自地忙去了。
深州市從八十年代初開始興建成套住宅，大部分是政府機關的福利房及國有企業的集資建房。直到九十年代初才開始引進封閉式物業管理的高檔商業住宅社區概念，一部分用作政府機關部門的福利房，大部分以市場價賣給企業和個人。
荷園小區毗鄰中心城區的著名歷史古典園林公園—青荷園，地理位置鬧中取靜。小區由30幢多層住宅組成，總建築面積12萬多平方米，套型從70多平米-140多平米，是中心城區建設規模最大、建設規格最高的一個封閉式商業住宅小區項目，也是深州市城鄉建設委員會確定的爭創建設部全國示範住宅小區金獎的項目。陸自明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從學校出來遇到的第一個項目就是這樣一個高大上的作品是很幸運的，一旦這個項目完成，獲得的各項榮譽也會加諸在參與其中的每位工程管理人員身上，這會給以後的撰寫論文、評優評先、職稱晉升乃至職務晉升帶來更大的優勢。
陸自明騎單車跟隨林致遠來到荷園小區項目部。項目部是一排白牆黛瓦江南水鄉式的平房，供建設單位、設計單位、施工單位辦公，還有一個大會議室和一個小會議室，全部安裝了空調。前面用圍牆圈起一個院子，院子中央砌了個一個花池，中間立了三根旗杆。屋後面隔著圍牆是幾排民工宿舍。陸自明在大三的施工技術實習課時，曾跟隨老師到過幾個建築項目上去蹲點，那裡的項目現場辦大都是用簡易的彩色鐵皮或廢舊磚瓦搭設，像鄉下人隨意搭蓋的茅房，低矮、簡陋、不通風、空氣混濁。相比一般建築項目部的條件，這個堪稱項目部中的「勞斯萊斯」。到了現場辦公室，林致遠先拿出一套藍圖說道：「小陸，這是最新一版的施工圖，你先熟悉一下圖紙。還有，規範要繼續學！」
「好的好的，謝謝林工！」 陸自明先看總平面圖、總建築說明圖，然後到現場對照圖紙，忙的大汗淋漓，逐漸對整個項目有了一個大概印象。
第二天早上，陸自明保持著同樣的工作節奏，先搞工程科大辦公室衛生，再幫施科長辦公室衛生搞好，然後坐在自己座位上讀建築規範。八點半，陳英俊腳步輕快地走進辦公室，大聲說道：「嗨，弟兄們，公司今天發獎金啦！」
大辦公室里頓時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問道：「哦，這個月發多少？」「有沒有額外的福利？」
「獎金是六百，加上高溫費和外勤補貼，一共一千五！」陳英俊高興地宣布。
「哎呦，那可以藏點私房錢啦！」「今天可以搓一頓了！」「哈哈哈。」發錢的話題總是讓人興奮，空氣里立馬洋溢著愉悅和諧的氛圍。陸自明看看日曆本，今天是25號，看來是公司固定的發獎金的日子，終於發錢了！雖然家教解了他一時的燃眉之急，但那點錢還是僅僅夠維持基本生活，想要添置點什麼東西、搞點小建設還是辦不到，更別說給家裡寄錢了。林致遠對他說：「小陸，你等會先到樓上財務科領錢，再去項目部！」
「好的，謝謝林工！」
陸自明今天的心情是激動興奮的。他到財務科領取了人生正式意義上的第一筆工資，而且數字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他把工資條反覆看了幾遍，裡面的名目眾多，根本記不住。總之，拿到手的工資是八百八十多元，獎金他按一半享受（公司的人事制度規定：新職工一年內享受半獎，一年後才能享受全獎）是三百元，還有高溫費、外勤補貼等福利是七百元，總共1800多元。財務人員讓他簽字並核對錢的數目。點鈔票時他感到頭暈目眩，有點恍惚，點了兩遍也沒有數清楚數目字，只得硬著頭皮說了句「對的」，便匆匆離開。從財務室出來在走廊里差點撞到一個人。他定睛一看，只見來人一襲白裙，足蹬一雙淺色涼皮鞋，嬌小可人，恰似弱柳扶風，正是黨委辦的吳帆青，連忙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吳老師，我不小心的！」吳帆青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忍不住「嚶嚀」笑出聲來。
「財務科領錢呢？」
「嗯嗯，發工資了。」
「發財了吧？哈哈哈。」吳帆青揶揄道。
陸自明漲紅了臉，一時接不上話來。吳帆青看著他的窘態笑著走開了。
上午在項目部現場辦，陸自明一邊繼續學習建築規範，一邊熟悉施工圖。時不時地摸摸褲子口袋，確認鈔票還在。腦子裡一會想起吳帆青兩條修長白嫩的胳膊，飄搖婀娜的身姿，清秀的臉龐，笑靨如花，不禁心旌搖曳；一會又盤算起這一千八百元錢該如何使用。他打算把一千五百元寄回給父母，自己留三百元。反正再過十來天又要發八月份的工資了，加上這邊還有補課的收入，自己一個人花是足夠的。聽工程科的同志們議論，他大致打聽清楚了公司的薪酬待遇。每月5號發當月工資，25號發當月獎金。每個季度有季度獎，年底有年終獎，逢年過節還有節日福利費，天熱有高溫費，天冷有保暖費，其他還有各種名目的福利費，幾乎每月都有額外的錢發。工程科還有一個好處是每月有一筆固定的外勤補貼。據說房產集團的薪資待遇不僅在深州市城建系統算得上是翹楚，即使是在全市範圍的公家單位里也名列前茅，而且是享受國家事業單位編制，妥妥鑲金邊的鐵飯碗。
中午陸自明去了趟市郵政局，給姐姐打了個長途電話。雖然現場辦的電話可以撥長途，但是人來人往的不方便講私事，而且用公家的電話撥長途也會給人造成貪小便宜的印象。他簡單地把自己這邊的情況說了，又詢問了家裡的情況。弟弟陸自強的高考要到八月上旬才能出成績，不過他自己估分的情況比較理想，今年有希望考上學。陸自明告訴姐姐，他先寄一千五百元回家，作為弟弟的學費留著。以後讀書需要的錢，他可以完全負擔，不用給家裡再添麻煩了。姐姐在電話里跟他說：「自明，你一個人在外面千萬保重身體，該花的錢一定要花，不要捨不得虧待了自己的身子。自強讀書的事，你不要一個人操心，家裡還有姐姐呢。」
陸自明眼眶熱乎乎的說：「姐，你放心。這麼多年我和自強讀書一直拖累你，你為這個家操心夠多了。現在我長大了，有能力也應該把這個家的擔子挑起來。」
姐姐得知他這邊的情況後也很高興，勉勵他好好干，家裡的情況一定會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