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劉積仁晚上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加班。說是加班，其實也沒有什麼具體的事。今晚參加了一個輕鬆的飯局，小酌二、三兩，散的時間也早，於是一個人來到辦公室，泡杯茶，獨坐靜思。他舒服地坐在寬大的老闆椅上，點燃一支中華香菸，盯著對面牆壁上「厚德載物」四個大字出神。到房產集團幾個月時間了，每天安排的滿滿當當，白天各種各樣的會議、陪同、雜事忙的不可開交，辦公室里車水馬龍，像專家門診。晚上各種各樣的關係、應酬、社交，面對各種山珍海味、瓊漿玉液，每天喝得昏沉沉的絲毫感受不到快感，只覺得疲憊不堪。難得有點閒暇辰光，總要陪陪老婆孩子和家人，到這個崗位後，老婆對自己的怨言倍增，也難怪，家裡的事顧得太少了！
他一直是一個善於學習的人，學生時期成績名列前茅，八十年代的大學生還是天之驕子時代，他考取本科，在那個年代算是鳳毛麟角。大學畢業後，本來可以輕鬆留在省城工作，單位也很好挑選，考慮到家庭的情況，還是決定回到家鄉深州市工作。當年深州市建委花了高成本引才，把他招進來。一路作為優秀年輕後備幹部加以培養，三十五歲，正科也已三五個年頭了。來房產集團前，孫昭賢主任親自找他談過話，主要兩層意思：一是他的能力和資歷都已經逐漸成熟，委里已經把他推為市管後備幹部，今後肯定還要有所進步的。從履歷上說，他長期在機關工作，缺乏主政基層單位這一環，為了長遠的發展，需要補上這一環。二是房產集團是建委下屬的核心子單位之一，業務面廣、隊伍龐大、經濟地位高，目前管理力量上薄弱，派他去組織上是深思熟慮、再三權衡過的。希望他去了之後，放手干、大膽管，能大刀闊斧搞改革、謀發展，做出一番成績來。孫昭賢可以說是他政治上的導師，跟了多年，完全把他當自己人。最後跟他交代了幾句體己話：「房產集團的裙帶關係複雜，處理人際關係的時候既要敢抓敢管，又要謹慎穩妥，這是最考驗一個幹部能力和水平的地方。當然，既然去了就不要前怕狼後怕虎、畏手畏腳，只要是有利於事業、有利於發展的，不管有什麼阻礙，都不要有所顧忌。遇到什麼困難可以隨時來找我。」這些話，他細思玩味了許久，於公於私都對孫昭賢感激不盡。
對於現在這種生活狀態他並不滿意，事務性工作太多、太忙。忙，有時並不見得是好事。「忙」字，從心從亡，太忙了，連心都找不到方向了。他喜歡學習和思考，對目下這個狀況，他反覆思考過，一個是領導和組織上的重託，不容辜負；一個是事關自己的前途命運，沒有退路。必須硬著頭皮頂住！幾個月下來，他充分了解了房產集團的複雜性，以及改革的迫切性，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孫昭賢主任一番話的涵義。對房產集團的隊伍調整、收入分配、板塊重組，一整套改革方案這段時間在頭腦里已經漸漸思考成型。可是一上來就打破原有的利益格局，勢必將遭遇強大的阻力。萬一推動不下去，屆時騎虎難下，進退兩難，自己的威信將一敗塗地。而政治對手們似乎正在等待這樣一個時機，讓他的改革方案新鮮出爐又胎死腹中，趁機打他個伏擊戰。不行，不能輕易出擊！教員講過：「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不要說中層幹部這個主要執行層，幾乎沒有幾個聽話的人；即使是班子裡，決策層，自己的意見能不能順利通過，也在兩可之間。貿然拋出改革方案，不定鄭義平和王榮坤這兩隻老狐狸會怎麼給你怎麼搗亂攪黃呢。事情千頭萬緒，該從哪裡入手呢？他思前想後，答案只有兩個字--幹部。偉人還講過：「政治路線確定以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一定要把幹部工作謀篇布局之後，再開始推動自己的一攬子改革，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雖然班子的人事任命權不在自己手裡，而在建委，但必要時可以讓孫昭賢主任發話，適當調整是可能的；關鍵是要把中層幹部這個執行層的人事布局慢慢調整好，選一批新的換一批老的，架空那些不聽話的。思路已經很清晰，不著急，慢慢來。列寧同志說過：「寧可慢些，但要好些。」
今晚妻子去外地出差了，兒子去省城參加學校組織的物理化學競賽，難得的清靜時光。在辦公室里接連抽了五六支香菸，劉積仁感到這段時間的壓力和繁雜一併襲來，身心俱疲。不由自主又摸出一支香菸，點燃。白色的煙霧裊裊升騰而起，怎麼給自己放鬆一下呢？中年男人的心開始騷動起來。他頭腦中想起原先相好過的幾個女人，在不同的人生時期帶給他不同的歡愉。也許是受了一點酒精的刺激，今晚下面蠢蠢欲動，好長時間已經忙得快忘記了它的存在。怎麼辦？最近一個相好的，也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理智告訴他，不能再去死灰復燃，這種事慢慢平淡化入煙塵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就像最近很流行的齊秦唱的那首歌一樣《往事隨風》。
外面買春的地方有許多，這個城市夜晚霓虹閃爍的後面到處藏污納垢，潛藏著一些見不得光的買賣。但他從來不想，更不會去碰，這是他的原則和底線。一則是讀書人的清高，那些幹這種職業的女人沒有一個是乾淨的，無論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不能髒了自己。二則這也是黨紀國法所不容許的，自己畢竟是黨員幹部，萬一運氣不好，弄個身敗名裂，不值當冒這種風險。但是騷動的心弄得他渾身發燙，頭腦發熱。年輕時讀到朱程理學「存天理，滅人慾」的理念，他曾經在日記中狠狠地予以批判。認為朱熹和二程之流是典型的假道學、偽君子，人慾既滅，天理何存？人本來就是高級動物，人慾本來就包含在天理之中，無可辯駁。沒有人慾，人類作為一個物種也就可以滅絕了。告子曾說「食色性也」，對自己的欲望不要採取否定的態度，要客觀認識它，以理性來適當約束。自己這麼多年在名利場上，什麼形形色色的人物沒見過？沒有人慾的人倒是一個也見不到。挑選相好的女人，自己一直採取小心謹慎的態度，主要是人品必須可靠。那些主動往你身上靠的，十有八九動機不純，別有目的，不能撿進籃子都是菜，寧缺毋濫。
想了半天，腦海中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兩個月前在龍象大排檔和幾個朋友吃飯，過來招呼的領班蠻靈光的，應該是三十歲左右的小少婦，在場子上長袖善舞、遊刃有餘，言談舉止都恰到好處，有禮有節。酒量也很好，一圈敬下來喝了三、四兩白酒，仍舊面不改色，十分穩重。敬到自己這一杯時，朋友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她要把小盅倒滿來敬，自己勸住了。一個女人家為了謀生活不容易，他站起來跟她碰杯，小聲說道：「少喝點，喝多了傷身體！」後來他在接她的名片時，感到她的指尖在自己的手心裡輕輕劃了劃，結合她眼波流動的曖昧眼神，他似乎領會到了什麼意思。但是當時只是很禮貌地互遞了名片，一切如常。他仔細看了看她的名片，上面印著幾行字：李明霞，龍象大排檔餐飲部經理，聯繫電話......之後他留心觀察她，的確是個有味道的女人，穿著白村衫黑褲子的制服，上凸下翹，特別是圓潤飽滿的臀部，似乎向人昭示著成熟的風韻。原先這種名片他從來不保存，出了酒店門就丟進垃圾桶里。但這張名片他留了下來，放在辦公桌的抽屜里。
作為一個久歷江湖的中年男人，早已經沒有了小年輕的莽撞和衝動，再令自己心動的女人，不考察一段時間，絕不會輕易下手。後來又去過龍象大排檔四五次，但自己從未跟她直接聯繫，訂餐也是讓辦公室跟她聯繫。每次都會留意觀察她，發現她看似很親和，待客很親切，實際上和每位客人或朋友保持著恰當的距離。也有一些別有用心的男人乘著酒勁，想搭搭她的肩，摟摟她的腰，或是握住她的手不放，她總是含笑輕盈閃過。看得出來，她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她過來敬酒還是一如往常，恭敬地叫聲「劉總好！」社交場上的禮儀十分到位，只是總感覺她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是期盼？是仰慕？還是自己的錯覺？他不禁想起《沙家浜》里的阿慶嫂，有這麼幾句唱詞形容她也極貼切：「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而且自己跟她交換過名片，社交場上也見面好幾次，算是「老熟人」了，但她並不因相熟而稍有放肆，更從未打過一個電話。真是個聰明的女人。他旁敲側擊地了解到，她也是個有家室的女人，家庭生活應該還算穩定。他心裡開始仔細盤算跟這樣的女人風花雪月一場，最糟的情況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權衡過幾次，以他的人生經驗考量，一切風險似乎都可控，不至於太糟糕。饒是如此，他也從未想要主動聯繫她。但是今晚，欲望顯然戰勝了理智，他按捺不住躁動不安的心。
捻滅香菸，拉開抽屜，他找出李明霞的名片。上面有酒店的訂餐電話和尋呼機號碼。略一躊躇，還是撥打了她的尋呼機。放下電話，他突然又有點後悔，當然也夾雜著一點期望，矛盾複雜的心情讓他下意識地又摸出一支香菸點燃。他抬手看看表，才八點半，還早。沒吸幾口，電話鈴聲響起，她回過來了！他拿起電話，一個甜美的聲音從聽筒傳來：「您好！哪位打我的Call？」是她。
劉積仁壓低聲音說道：「李明霞吧，我劉積仁。」
「哦......哦，劉總啊！」聲音里滿是驚喜，「您這麼大的領導今天怎麼會打我的電話？」
劉積仁裝作略有點大舌頭說道：「沒......沒什麼事，今晚酒有點多了。」
「啊？您喝醉了呀？您駕駛員呢？」李明霞問道。有兩次喝完酒送下樓，李明霞見過他的專車在門口等他。
「今天在公司邊上喝酒，沒叫駕駛員等......等我。」劉積仁答道。
「哦，那您現在在哪？要不要我打車送你回家？」李明霞關心地問道。
「嗯，我在辦公室里醒酒，今天酒勁有......有點大。」劉積仁裝作喝醉的腔調說道。
「在公司里嗎？那我過來會不會不方便？......哎，我的意思是，會不會對您影響不好？」李明霞很有分寸地問道。
「我這裡沒關係，就是會不會影響你上班啊？」劉積仁說道。
「哦，沒事，我這邊也差不多要下班了！那我過來接你吧？」
「好的，不著急，你慢慢來。」
李明霞放下電話，不再耽擱，跟服務員匆匆交代幾句，就到辦公室換下工作制服，對鏡用梳子理了理髮型，又從包里掏出香水，輕輕地噴灑了一點在頭髮、脖頸和手腕上。一晚上周旋在幾個煙味酒味混雜的包廂里，身上難免會有些異味，她怕劉積仁嫌棄，而且她內心深處始終對這個男人有一點期待和渴望。接到他的電話，她就預感到今晚會發生點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呢？自己這幾年吃餐飲服務這行飯，江湖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見過的人多了。多少衣冠禽獸、斯文敗類、地痞流氓想占她的便宜，她從沒讓得逞，更沒失過身。他究竟哪裡吸引自己呢？她自己也講不清楚，似乎是第一次見他就被吸引了，他那樣斯文穩重的氣質一直是自己仰慕和喜愛的。從內心講，她也渴望有一個強有力的男人的依靠，並不是圖什麼，更多的是精神上需要這樣一棵樹。與他見面了幾次，他始終是文質彬彬、溫言勸慰，自己有一種直覺，肯定會和這個男人發生點什麼故事。當她真的要去和他私下見面時，內心有點激動、欣喜又忐忑不安。這樣做對不對？真的好嗎？哎，不想那麼多，見了面再說吧，也不一定就會怎樣，她在心裡這般安慰自己。
她下樓順手攔了輛計程車，直奔解放路888號。房產集團是她們酒店的業務單位之一，她經常來五樓辦公室找黃選剛報銷發票，知道裡面幾間是領導辦公室，但從未走進去過。五樓的走廊上亮著燈，她走到最裡間，掛著總經理的牌子的門邊，輕輕敲了敲門。「請進！」一個聲音從很遠傳出來。她推門進去，是一間小會議室，裡面辦公室的燈亮著。她忐忑地走到裡間辦公室，劉積仁正半躺在老闆椅上。
「劉總！」李明霞打了聲招呼，「您喝多啦？」今晚她穿著一身米色的連衣套裙，既大方得體，又把婀娜的身材顯露出來。
「哦，你來了。我給你泡茶！」他裝作有點吃力地想起身又坐下。
「不用了，劉總，時間不早了，我送您回家吧。」李明霞一邊說，一邊走到他身旁要扶他起來。一陣誘人的女人香襲來，刺激著劉積仁的神經，欲望瞬間把他淹沒。他站起身，雙手握住李明霞的肩頭，她下意識地想要閃躲，但身體並沒有躲開。她仰望著他，在他灼熱的目光注視下，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她感到自己的氣力突然被抽乾，全身發軟快要被他融化了。劉積仁一把把她擁入懷中，她覺得自己像一艘小船，投入大海的懷抱，在風雨飄搖的海面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只能隨著波濤起伏，吞沒自己。只記得她自己最後呢喃著：「劉總，別，別......門......門還沒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