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深州城的秋夜，涼風宜人，霓虹閃爍，一派美麗的景象。夜幕下的人們不再步履匆匆，悠閒地邁著腳步，整座城市在這個時候變得慢下來。
上島咖啡廳里暖色調的燈光不明不暗，視覺感受很舒服。有幾對小情侶坐著安靜聊天，背景配著很輕的鋼琴樂伴奏，既增加了一些浪漫氛圍，也掩蓋一些人們交談的聲音，增加了私密性。陸自明和王梅芳挑了一個臨窗的卡座坐下，服務員拿來一本冊子讓他們點飲料和食品。
陸自明一邊翻看冊子，一邊輕聲問道：「梅芳，你喝什麼咖啡？」
王梅芳淡淡地說道：「我平時沒有喝咖啡的習慣，點杯橙汁好了。」
「哦哦，好的，我平時也不喝咖啡的。不怕你笑話，我還是第一次進店喝咖啡呢。」陸自明自嘲地說道：「今天既然來了，說什麼也得嘗嘗現磨咖啡的味道。」
王梅芳覺得他挺好笑，也很坦率。仔細想想一點也不可笑，其實這就是農村窮孩子的成長史麼，哪有錢喝什麼咖啡呀。陸自明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和一杯橙汁，又要點兩份提拉米蘇蛋糕點心。
王梅芳說道：「點心就不用了，太晚了吃不下。」
女服務生禮貌地說：「小姐，我們這是專業西點師製作的小份提拉米蘇，味道很棒，搭配飲料口感更佳，您可以嘗嘗。」
「那來兩份嘗一嘗！」陸自明堅持要點，王梅芳不再說什麼。
點好後服務員退下去。兩人沉默片刻，王梅芳先開口：「約我出來想說什麼？」
陸自明抬頭看著梅芳的眼睛，萬語千言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陸自明艱難地開口道：「梅芳......我......」，正搜腸刮肚、口乾舌燥之際，服務員端著飲料和點心上來了。
陸自明端起美式咖啡就是一大口，「哇，好苦啊！」他不禁吐舌皺眉地說道。王梅芳剛吮了一口橙汁見他這副狼狽狀，差點笑噴出來。陸自明見她笑了，也傻傻地跟她笑起來。
「美式咖啡本來就是原味的，最苦的，我還以為你喜歡原味的！」王梅芳說道。
「沒有，我也不懂，不知道這些咖啡有啥區別。剛才點的時候，冊子上也沒有說明口感，就一個名稱。我想，美式咖啡聽名字要麼洋氣一點？」陸自明如實答道。
經過這個小插曲，氣氛相對輕鬆下來，王梅芳的臉也沒有像剛才那樣面無表情，陸自明看著她生動的臉龐，也不像剛才那般拘謹僵硬了。
「說吧，找我來要說什麼？」王梅芳問道。
「梅芳，我，我想跟你說，上次圖書館的事，我們可能有點誤會。」陸自明輕輕地說。
「圖書館的事？確實是我臨時有點急事，廠里一條日本生產線壞了，六點半把我接去查找原因，一直搞到十點半多才結束。我也很著急，又聯繫不到你......」
「我都知道了......」陸自明插了一句。
「你知道了？你是怎麼知道的？」王梅芳問道。
「其實，那天我在圖書館一直等到九點半閉館。後來我想你也許是遇到什麼急事了，不放心，又騎車到你家樓下......」
「那天晚上你去我家了？」
「沒，沒上去。我看家裡的燈都熄了，只有蘭芳房間的還亮著，時間又十點多了，太晚了，就沒敢上去打擾。」
「後來呢？」
「後來我在樓下公共綠地的石墩上坐著，看到有人送你回家了......」陸自明如實說道。
「啊？當時你在我家樓下啊？那你怎麼沒喊我？」王梅芳驚訝地問道。
「我，我看是個年輕男人開車送你回家，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以為是我男朋友？」王梅芳直截了當地問道。
「......是我想多了......」陸自明點頭輕聲說道。
「那你後來又怎麼都知道了呢？」
「是蘭芳跟我說的......哦，不過後來我自己前思後想也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我就猜到是這個丫頭多嘴！今晚也是她約你來的吧？」王梅芳問道。
「是的......哦，哦，不是，不是的......是我自己想來......」陸自明被王梅芳問得腦子有點亂。
「來幹嘛呢？」
「想來跟你當面解釋一下誤會。那天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陸自明語氣很輕，但態度誠懇。
「送我回來的男人是廠里的駕駛員，不是別的什麼人！那天我爽約，我是比較抱歉的，但也真是不得已，這種特殊情況你能夠理解的吧？」王梅芳說道。
「我理解，完全理解，而且我也贊同你的做法。」陸自明誠懇地說道。
王梅芳感到心情稍微好一些，略頓一頓，繼續說道：「本來第二天我一早就打你工程科的電話，有個男的態度很不好，說你去荷園項目現場辦了，就直接掛掉了。」
「啊？......」
「是啊，我手頭也沒有你現場辦的電話。我又回撥過去，想問個現場辦的號碼，結果一直無人接聽了。那天上午下午，一整天我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是無人接聽。」王梅芳這段心事積壓了這麼長的時間，今天也想當面說清楚，即使什麼都不算，也要清清楚楚的做個了斷。
「哦，那天好像是工地一早有事情，我們幾個直接去現場辦了。科里大辦公室就早上有人，之後都到各個項目現場辦，是沒人接聽電話的。」陸自明一邊回憶一邊說道，同時心裡也感到很溫暖。她這麼著急地聯繫自己，想解釋情況，說明她還是很重視自己的。
「那天晚上你幹嘛去了？」王梅芳問道。
陸自明已經回想起來那天的基本狀況了：那段時間荷園小區在打樁，很多時候一早就直接上工地了。那天好像正好劉總來工地視察。忙了一天，晚上被章哲立拖去參加了胡擁軍的飯局。陸自明如實答道：「那天下班，章哲立--就是我同宿舍的那個同事，拖我去參加他一個同學的飯局，叫胡擁軍，是鄉鎮國土所的辦公室主任。其實是胡想追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叫了小姐妹，叫我們去當燈泡的。」
「那你幾點回的家？」
「那天喝得有點多了，心情不好麼，還想著前一天的事。反正那天晚上喝著喝著，就喝高了。後來我先從酒店溜出來了......哦，後來是許瑛打車送我回家的。」
「許瑛是誰呀？」
陸自明終於明白，當晚一定是梅芳來到宿舍樓下，看見一個女人送自己回家起了疑心了。這樣就跟蘭芳所說的，她回家後一個人傷心流淚的邏輯對的上了。越是這樣越要誠實，詳詳細細地告訴她一切，不能遮遮掩掩。「怎麼說呢？這個女人背景比較複雜。她是荷園小區二標段承包老闆王根發的女人，具體什麼關係我也說不好。許瑛跟胡擁軍也很熟，那天晚上吃飯她也在。當天我沒多想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飯局，事後仔細想想，大概是因為王根發的工地上偷工減料被我查牢了，她參加那個飯局的目的大概是想套近乎讓我放王根發一馬的意思。」
「這麼說，你喝多了，是她送你回宿舍的？」
「嗯嗯，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大致的脈絡我都想起來了。我單獨溜出來，她大概是看我喝醉了，跟出來幫我叫了輛計程車。計程車好像還想拒載，後來她陪我上車，送我回宿舍的。」
「就這樣了，沒發生點別的？」王梅芳追問道：「當然，如果覺得不方便說那就不要說了。」
「沒什麼不方便說的。我記得我下車後，開始走路不穩，她扶我進小區的。走到宿舍樓下，她抱住我，我推開了。就是這麼個過程。」陸自明坦誠地說道。
「......真的是這樣嗎？」
「梅芳，我說的都是實話。她那天也喝了不少酒，可能把我當錯人了，很衝動地抱我，我推開了，我心裡沒有其他人的！」
「那你心裡有誰？」王梅芳盯著他的眼睛追問道。
「是......是......你。」陸自明也看著她的眼睛沒有退縮。
王梅芳突然扭頭望向窗外，城市夜景燈火通明。霓虹燈的光芒像塊調色板，把半邊天空調成了暖色調。在這個普通的夜晚，王梅芳的內心忽然像被一道光照進，一絲甜蜜慢慢從心底泛起。這段時間經歷了太多痛苦的折磨，幾乎沒有什麼令自己開心的事：陸自明和別的女人鬼混，這件事自己想了無數遍，雖然她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內心深處是選擇信任他的，但他始終不給自己一個解釋；自考高數成績雖未公布，但可以肯定不過關；在自己多次明確的拒絕之後，朱小龍仍然三番五次糾纏不休；自己被調崗去當女工，就是朱文白在幕後卑鄙地下黑手，以此來施壓自己向朱小龍妥協的意圖昭然若揭，可是找過各級領導也無力改變。這一系列生活的逼迫和打擊，讓她心力交瘁，她感到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生活的重負了。更痛苦的是，這一切她連個能夠傾訴的人都沒有。現在，從這一刻起，她找到了一個可以信任、可以託付的人，這麼多天的陰霾仿佛一掃而空。
王梅芳沒有說話，轉過頭，躲開他的目光，拿起橙汁輕輕地吸吮了幾口。內心的甜蜜和喜悅是如此的短暫而珍貴，她忽然想到，自己現在已經是一個紡織廠的女工了！這件事她連家人都沒有說過。自己至今還難以接受女工的身份，如果告訴家人，他們的痛苦肯定更甚於自己，可是又無能為力、無可奈何，與其讓他們陷入無妄的痛苦，不如自己一個人扛起所有。一個中專生，學的就是機械設計製造專業，又已經有兩三年的實踐經驗，被派去當一個女工實在是太屈辱了。她感覺現在自己配不上陸自明，人家一個大學生怎麼能找個紡織女工做女朋友呢？她內心是想等明年自己咬牙把本科文憑考出來，到那時如果廠里再不給自己調崗，那麼即使是辭職到民營紡織廠去也在所不惜。但是，現在自己還不能夠答應他，自己不配。如果自己不能改變命運，那麼何必拖累心愛的人一起受苦呢？畢竟愛情不是同情，更不是施捨，他有美好的前程，不應該找個紡織女工做愛人，如果不能找到更好的自己，我不願用愛情將他捆綁，那將是兩個人的痛苦。
陸自明不敢再說什麼，眼神緊張地望著她，像一個等待法官判決的囚徒。他不知道此刻王梅芳的內心世界正百轉千折、風起雲湧。沉默了半晌，見梅芳沒有任何表情和話語，也猜不透她的想法。陸自明鼓起勇氣還想說點什麼，說道：「梅芳，對不起......我知道我的條件太差，配不上你......」
「不，自明，是我配不上你。但你要相信總有一天我會配得上你的！」王梅芳堅定地說道。陸自明聽著這話，雲山霧罩，是答應了嗎？似乎沒有。是拒絕了嗎？好像也不是。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呢？
「你高等數學學得怎麼樣？」王梅芳問道。
「哦哦，大學裡學了兩個學期，老實說，學分不高，好像都是考七十多分。哦，你上次兩門自考感覺怎麼樣？」
「一門專業課還可以，但是高數感覺還是過不了。怎麼辦呀！」王梅芳焦急地說。
「你別急，下次你把高數教材帶來我看看。不同高校用的教材差異比較大的，但有些基本知識和原理是共通的，比如微積分。」陸自明寬慰道。
「太好了！那下次我們還是約在圖書館見面行嗎？」王梅芳問道。
「嗯，反正不來這裡了，咖啡太難喝了！」陸自明愁眉苦臉地說道。
「哈哈哈！不過這個提拉米蘇還蠻不錯的！」
兩人輕鬆地聊了會天。這麼長日子橫亘在兩人之間的那些阻礙，仿佛《愚公移山》中的太行、王屋二山，一夜之間就被搬開了。陸自明喜不自勝，雖然沒有得到明確的答覆，但是顯然，王梅芳同意和自己交往了，這是巨大的進步。不能再奢求什麼，實際上，如果能讓自己多點機會看到她、和她一起，就已經足夠幸福了！陸自明在當晚的日記中寫道：「今天對世界來說是普通的一天，但對我來說是極其特殊的一天，必將刻進我的生命之中永不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