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九月十日,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工兵已經在周圍的樹林裡設置了警戒的繩索和銅鈴,還在敵軍來的到道路上點起了一堆堆形成縱列的篝火。
張承業認為敵軍也需要休息,所以趁夜來襲的可能性並不大,不過他還是嚴格遵照條例,制定了多個警戒哨,三隊福寧軍官兵今夜也會輪番執勤,每時每刻都會有一整隊士兵準備迎戰敵軍的夜襲。
在張承業的腳下,從南坡到山腳的西路,短短几十米的山坡上布滿了七百餘具屍體,這些人或躺或臥,個個身體都呈現出奇特的扭曲,他們都雙目圓睜,臉上的表情猙獰不已,顯然都在臨死前經歷了一番痛苦的劇烈掙扎。
再往遠處的溪水已經被屍體堵塞得形成了一個個小水潭,溪流把其中的屍體泡得發白,並把水道兩側的青草和泥土都染成了粉色和深黑色。
一邊倒的戰鬥下午又進行了兩、三次,僅從明軍對面的樹林就可見證其激烈程度。那裡的樹木不少都是生長多年的老樹,兩個人都合抱不過來。但它們也和年輕的樹一樣,被六磅炮的炮彈打得筋斷骨折,七零八落地折斷在地,炮彈擦過時的高溫,還在它們身上染出黑色的燒灼烙印。
在這些樹木的上下前後,還有不少永寧軍士兵的遺體,從樹林深處一直到明軍戰線前,永寧軍士兵的武器和藤牌散落得到處都是。其中有一些盾牌和藤甲已經被打成粉末,碎片灑了一地。這多是六磅炮霰彈地效果,它在幾十米距離上的射擊,足以讓當者立斃。
輜重隊仍在把物資源源不斷地搬運過來,而工兵隊已經搭建好了臨時營帳,張承業對著歐陽欣笑道:「這次多虧了你們工兵隊了,不然我們不可能在幾天內就走過這麼一大片林子,還把大炮都拖來了。」
歐陽欣對這種讚揚早已經是習以為常。他微笑著回答道:「我們工兵隊花了大帥這麼多錢,當然也要物有所值了。」
一提到錢張承業就想起了上次在海州的經歷。那次毛文龍手下的潘參將把救火營工兵隊的工具席捲了一空,結果到了福寧鎮以後,黃石又花錢重新裝備了鎮直屬和三個營屬的工兵隊,而且比以前的裝備更好、更豪華。
「嗯,上次在海州,毛帥、還有毛帥手下地將領都對工兵隊讚不絕口,聽說他們也要組建工兵隊。」
歐陽欣哈哈大笑了幾聲。帶著滿臉的驕傲說道:「東西他們是拿了不少,對他們地幫助應該也不小,不過他們也就是能刨刨牆、挖挖洞罷了,工兵隊可不是那麼好組建起來的。」
「是啊,大帥有一整套絕活兒,就和我們步兵一樣。」張承業贊同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又看了歐陽欣幾眼,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對了。這八年來,整個大明境內凡是犯事的風水先生、還有盜墓賊差不多都在我們福寧軍了,別人就算想組建工兵隊也沒那麼多人材啊。」
這話聽得歐陽欣哈哈大笑起來。他被充軍遼東以前,就是白天做風水先生、晚上去當盜墓賊,現在回想起當年的生活,真恍如一夢。大明的軍隊一向有不少罪犯。多也不以曾經犯法為恥,所以歐陽欣也不覺得張承業這話有什麼冒犯:「就算其他人也能搜羅這麼多人才,也絕不可能像大帥這樣把工兵隊建起來。」
笑過之後歐陽欣又走上山脊看了看,今天的幾場戰鬥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地,永寧軍通過這條路運來一、兩千人,然後冒著明軍的火力展開,最後拼死衝出來,然後又被打退……過一會又會有兩千人前來送死。
看著面前屍橫遍野的戰場,歐陽欣好奇地問道:「贏得很輕鬆啊,我們殺敵有千人了麼?」
張承業聳聳肩膀。臉上滿是不在乎的懶散表情:「沒有一千。八、九百總是有了。」
「也就是說,我們今天已經打了四、五個寧錦大捷了?」
「哈哈。是的。」
朝廷以寧錦大捷詔告天下,福寧軍看到上面的二百斬首時都覺得有些可笑,那些參與金州之戰的老兵更是對此不屑一顧。張承業當年也是其中之一,當時看到七萬關寧軍的二百斬首時,他就憤憤不平地嚷嚷道:金州之戰時,大人帶著五百個連盔甲都配不齊地長生兵,就打出了兩個半寧錦大捷來;蓋州又是一個半寧錦大捷;等到了南關,我們兩個營四千戰兵就打了五個寧錦大捷;就是不算我們長生軍,毛帥和陳將軍這些年來,也足足打了十五個寧錦大捷。
既然張承業已經拿「寧錦大捷」當度量衡單位來用了,歐陽欣也就投其所好,果然引得他哈哈大笑,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更加融洽了。張承業笑著指了指下面的戰場:「都是雜兵,永寧軍的雜兵還真不少,明天我們應該就能遇到真正的考驗了,奢賊的精銳也該趕來了。」
一夜平安度過……
十一日清晨,明軍地輜重隊把兩門九磅炮也拖來了,昨天他們把這對寶貝從林子裡弄出來以後,負責交通的內衛就讓他們直接運到南邊來。因為據說北邊的攻勢很順利,黃石估計不用兩門九磅炮到就可以拿下普世所,所以就讓兩門重型火炮立刻南下,省得白白跑路。
自從抵達福寧鎮以後,黃石手下的裝備就得到了迅速的強化,現在各炮隊全已經達到了滿編狀態,每隊都擁有八門六磅炮和兩門新式的九磅炮。更大地炮雖然也在測試中,不過恐怕不會裝備給陸軍了。因為九磅炮連同炮車的重量就很可觀了。更大的十二磅炮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上步兵行軍速度了。
到十一日中午為止,永寧軍又對明軍的陣地發動了幾次進攻,這次他們在更遠地距離上就受到了明軍地炮火打擊。通過最近的幾次攻擊,永寧軍似乎也摸清了明軍地火炮極限範圍,一里多的直線距離內有四個山頭要過,永寧軍會在明軍地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到明軍火炮攻擊極限,然後再猛然越過山頭出現在北坡。瘋狂地跑向前面的南坡,躲在後面休息一會兒。再接著向下一個山頭躍進。
反之,明軍經過長期的試射,對火炮諸元也掌握得越來越清楚,最近這兩次叛軍一躍出山頂線,就會在北坡遭到明軍精確有力的轟擊。永寧軍的士氣似乎一次比一次更低落,到中午時分的那次進攻時,明軍僅僅用火炮就完成了驅逐動作。永寧軍只走過了三個山頭就開始潰散了,他們甚至還沒能沿著道路衝下最後一個北坡以進行戰術展開。
明軍火炮轟鳴的時候,張承業一直拿著望遠鏡觀察敵軍地動向,對面那支畏縮不前的隊伍,連手中的旗幟都舉得有氣無力的,明軍每次轟擊都能引起劇烈的騷動。張承業眼睜睜地看著幾個敵軍頭目模樣的人在斬殺後退者,但仍無濟於事,幾千叛軍一窩蜂地四散逃入密林中。十幾個叛軍橫屍在大道當中,甚至沒有人去把他們的屍體收起來。
「永寧賊的雜魚也太多了吧?」張承業放下瞭望遠鏡,發出了這樣地感慨聲。
「怎麼他們每次都是幾千、幾千地上來呢?」提問的人正是歐陽欣。現在不少工兵軍官和輜重軍官也都站在山脊上向南張望,他們這種行為已經涉嫌違反了福寧軍的軍事條列,他們這些非戰鬥部隊的官兵一般是不允許上戰場的,但現在明軍都覺得這已經不是戰鬥了。所以也沒有人在遵守這個條例,紛紛湧上來看熱鬧。
「道路太窄,他們一次也就能湊一點人出來。」張承業看著對面的幾座山峰。蜿蜒地官道在上面幾起幾落,雖然叛軍在南坡的時候能夠安全地避開明軍的火炮,但這種起伏的地形也拉長了他們的移動距離,每次叛軍走到北坡的時候都會受到明軍的轟擊。而永寧軍的移動主要還是在這些可見的道路上,因為他們不可能披堅持銳地脫離道路攀爬懸崖前進,更難以長距離地在樹林裡高速移動。
一個輜重隊軍官笑道:「看來只要補充足夠的火藥和大炮彈丸就夠了。」
「不可大意,」張承業搖了搖頭,他嚴肅地對著周圍幾個外行軍官們說道:「這些敵軍可能都是後衛部隊。我們隨時可能會遭遇賊兵中地精銳。那時……」張承業說著又舉起望遠鏡向南方看去,咧著嘴沉聲說道:「那時就會有一場真正的戰鬥。」
中午剛過。一個內衛隊地士兵就騎著馬飛奔而來,那個白盔士兵鬆開馬韁,把雙臂高高舉到了天上:「大帥昨日已經攻下了普世所,救火營主力正在向這裡趕來,入夜前就會抵達。」
「威武!」
明軍士兵們也紛紛舉起雙臂,發出興奮的吶喊聲。
那個內衛士兵縱馬來到明軍臨時營帳前,把一張紙條交給張承業,後者看完後又把它遞給了歐陽欣。上面是黃石的字跡,他通告這條路上的福寧軍全軍,普世所城內的糧草、輜重堆積如山,現在已經盡數落入明軍手中。從普世所到藺州之間的叛軍已經陷入了被包圍的境地,他們很快就會失去阻斷藺州通向普世所交通線的能力。
歐陽欣看完後又交給了輜重隊的一個軍官,那個軍官看完後就大聲下令,讓士兵們徹底停止從林中搬運糧草的工作,而要全力以赴地把炮彈和火藥運出來。
「我們已經擊潰了多少雜魚了,有一萬了麼?」歐陽欣看著前方,很久沒有永寧軍來進攻了,他就問張承業這兩天的總戰績如何。
「不止,賊兵來一隊垮一隊。前後來了快有兩萬了,他們的傷亡可能也接近兩千了。」張承業看著歐陽欣愕然地表情,就把手一揮掃過他們南面的山頭和樹林:「潰散入樹林的叛軍就上萬了,根據我福寧軍的步隊條例,潰散失去建制的部隊是不能算戰鬥力的。」
「這麼多?」歐陽欣大吃一驚,因為俘虜說前面只有奢崇明的三萬精銳,現在張承業光雜魚就數出來了近兩萬。那看來還真是網住了一條大魚啊:「那其中有多少精銳呢?俘虜說精銳只有三萬。」
「沒有精銳,全是雜魚。」張承業又搖了搖頭。還是一臉嚴肅地說道:「所以說我們隨時可能遭遇一場苦戰啊。」
十一日,下午兩點後,內衛再次傳來通告,黃石地主力已經就在十幾里外了,不過因為是山路,所以還要再走上一段時間才能到達。
已經很久沒有敵軍來進攻了,明軍大多都在地上坐著休息。以前在遼東的時候。九月以後長生島就會開始有結冰地情況,不過貴州這個時候還是很溫暖的,對遼東兵來說正是舒服的時候,那些閩省籍的士兵也對這種天氣感到很愉快。
「那是什麼?」張承業突然發出了一聲怪叫。
歐陽欣順著張承業的眼光看去,只見南面七、八座山峰外出現了一條人流,他就抽出自己的望遠鏡看了起來:「嗯,好像是騎兵。」
「是啊,在這個地形用馬兵。真有想法啊。」張承業還眯著一隻眼睛向那隊永寧軍張望,嘴上卻嘖嘖稱讚道:「而且人數看起來還不少,足有一千……不,足有一千五馬兵了。」
歐陽欣一邊看一邊詢問道:「這是敵軍的主力麼?」
「看起來是,不然哪有這麼多馬,不過為什麼要直接用馬兵沖陣呢?這種地形應該上步兵啊。」
「或許是他們沒有精銳地步兵。」
「怎麼可能?西南怎麼會沒有精銳的步兵。」張承業對歐陽欣的話頗為不以為然。他放下望遠鏡叫道:「沒錯了,看起來賊兵就是打算用騎兵沖陣。」
蜿蜒的而來的馬隊一直拖了有幾里地長,把整條道路堵得嚴嚴實實的,最近的先鋒抵達到明軍的射擊界限外時,他們地尾巴還落在兩個山頭後面。
看了一會兒歐陽欣也放下瞭望遠鏡,他詫異地問道:「這不是孤注一擲嗎?賊人不是有三萬精銳麼?」
「看來賊兵的主力都在赤水衛,來不及調回來,所以就想用雜魚奪回這條道路。因為道路狹窄,所以他們只能一隊一千、一隊兩千地過來。眼看雜魚沖不下來,這隊剛趕回來的騎兵就上了。」張承業老謀深算地分析了一番。以他的估計。眼前這條路的運輸能力。一天也就能讓一萬人到一萬五千人從摩尼所趕回來,這還不要算輜重、糧草的運輸。
明軍地火炮開始發出吼聲。張承業又把望遠鏡拿起來觀察轟擊的效果。圓形視界內的永寧軍馬隊中不時有人落馬,他們的隊列中不斷騰起煙塵:「賊兵似乎為了增強突擊效果而擺出了非常緊密的隊形,這大大加劇了他們的傷亡,嗯,這支部隊看起來還可以,暫時還沒有逃跑的跡象。」
歐陽欣看到永寧軍仍在奮勇向前,翻到在地的人馬都迅速被後面的密集隊列所吞沒,永寧軍的馬隊無情地從他們地傷員身上踩過,堅定不移地向著明軍靠攏過來。
「真是瘋了,在這種山地用騎兵沖陣,不過我可不打算和賊兵拼人命。」張承業最後觀察了一遍敵軍地行止,搖頭嘆息了幾句,跟著就大聲喊了起來:「全軍聽令,列陣,派出空心方陣!」
……
「換鏈彈。」
現有的四門火炮被編成了一個臨時地暫編炮隊,一個資深的炮組把總擔任指揮官,他昂首闊步地在幾門炮後面走動著,鏗鏘有力地發出了大聲的號令。等到永寧軍越過最後一個山頭,邁下明軍對面的北坡道路時,九磅炮和六磅炮已經換上了鏈彈。
「射擊!」
「射擊!」
先是九磅炮,然後是六磅炮。它們向著不能躲入森林的馬隊發動了猛烈地攻擊,呼嘯而去的銀蛇把對面的騎兵整列、整列的打倒在地,在道路上攪動起了一片腥風血雨。慘叫聲響徹在山谷中,一直傳到了明軍所在的山頂,就連此處的大風都無法把這血腥的聲音吹散。
每一次命中馬隊後,空中就會拋起一片人馬地殘肢斷臂,炮兵連續轟擊了幾輪。但仍不能阻止永寧軍毅然決然的推進。他們拼命控制著胯下地戰馬,把猶在掙扎哀號的同伴踏入泥土中。一轉眼他們就已經到了谷底的位置。
「換霰彈。」
炮兵們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清膛、添藥、裝彈等一系列的技術動作。永寧軍那邊已經發出了如雷的吶喊聲。打頭的騎兵正沿著道路加速向明軍衝來,攢動的馬蹄聲密得猶如雨點落地一般,但這一切都不能讓明軍地炮手有任何的分心。
彈珠大小的實心鉛丸被一個麻布包成了一個大團,外面還用一個麻繩網兜仔細地捆著,裝填手按部就班地壓實了火藥後,把這沉甸甸的一團塞到了炮膛里,完成了所有的程序後。裝填手輕輕拍了炮身一下,向後大步退開了一步。
「射擊!」
大炮劇烈地噴出了一股濃重的硝煙,整個炮身也在轟鳴中後退了一大塊,炮口前永寧軍的騎兵正沿著道路飛快地衝過來,炮聲響過以後,他們仍向前沖了幾步,然後猛地響起了一片馬匹嘶鳴聲。
近距離的霰彈射擊對密集地騎兵隊形產生了災難性的後果,永寧軍馬隊中傳出連綿不斷的骨折聲。那聲音密集得就像是冰雹落地一般,沖在前面的永寧士兵身上衣甲盡碎、一個個口中鮮血狂噴,和他們的坐騎一起倒在塵埃中。
「射擊!」
第二門九磅炮也打響了,又是一片人馬喧囂聲傳來,但永寧馬兵衝出了狹窄的道路,無數雙馬蹄踏過那道淺淺地溪流。飛濺起無數的水珠,他們又一次發出齊聲吶喊,加速向明軍的大炮衝來。
「射擊!」
「射擊!」
兩門六磅炮的炮組仿佛對衝出來的永寧軍騎兵視若無睹,他們堵著那道路的出口又開了兩炮,然後四個炮組的士兵都扔下手中的東西,捂著頭盔向著步隊形成的方陣那裡急奔過去。
歐陽欣和他的工兵們早已經站在了步兵地空心方陣中央,輜重兵不是向後撤退,就是也跟著一起躲了進來。
「長槍手——蹲!」
歐陽欣所在地這隊就是張承業直轄的步隊,隨著他一聲令下,最外圍地長槍手紛紛單膝跪倒在地。把長槍一段支在地面。斜斜地指向前方。飛馳而來的炮兵竄入這片槍林之中,蹦蹦跳跳地從長槍兵兄弟們頭上躍過。喘著粗氣衝到了空心方陣的中央。
在最後一個炮兵躍入方陣後,第一個永寧軍騎兵也衝到了明軍陣前……
「射擊!」
面對南方的火銃手把總大喝一聲,這排長槍手背後的火銃手立刻進行了一次齊射,十幾名沖在最前的永寧軍騎兵在硝煙中翻滾下馬,他們背後的騎兵則從方陣的兩側沖了過去。
「射擊!」
方陣東西兩側的火銃手也在命令聲中發起了齊射,又是幾十人落馬倒地,更多的永寧軍的馬匹從他們背後衝上山來,圍著張承業的方陣畫出了兩個弧形,一直繞到了這個方陣的側後。
「射擊!」
「射擊!」
另外兩個步隊也都列出了空心方陣,他們和張承業的步隊形成了一個大大的「品」字,永寧軍騎兵的戰馬在三個空心方陣的空隙間奔跑著。明軍的三個方陣屹然不動,外圍的明軍長槍手緊緊靠在一起,肩並肩地把長槍向外刺出去,成百上千個明晃晃的槍刃在陽光下發出點點寒光,比夜晚的天空中的群星還要明亮。
「自由射擊!」
張承業又大喊了一聲,現在他和歐陽欣都掏出軍官配屬的燧發手銃,兩個人站在火銃手的身後。向著陣外疾馳地敵騎射出一道道的白色硝煙。
永寧軍的千多騎兵就在三個方陣外往復奔馳,怒吼著揮舞著手中的馬刀和短矛,但沒有一個人能沖入明軍的刺蝟陣。他們只是在陣外來回地跑著,用力把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光,噴灑著他們不能被滿足的殺敵熱望、發泄著他們不斷積聚起來的怒火。
不時有落馬地人跌跌撞撞地向著明軍的方陣衝來,如果這些人沒有被自己人地馬匹撞到的話,他們就能奔到明軍的長槍兵眼前。
「殺!」
一排明軍同時發出喊聲。在十把從地面上同時斜刺過來的長槍前,這個永寧軍士兵身上頓時就被開了七、八個大口子。當長槍從他體內抽出後。他的生命也隨著鮮血流出了體外,永寧軍士兵圓睜著雙眼,嗓子裡咕咕作響卻再也發不出一個字的聲音了。
這個士兵撲通跪倒在地,右手用刀在地上支撐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而已,他跟著就一頭扎入泥土中。隨著臉部和大地的猛烈撞擊,皮製地頭盔從他頭頂上滑落。滴溜溜地滾到了一個明軍士兵的膝前,不過那個明軍仍保持著蹲跪著的姿態,一動不動地斜挑著長槍。
永寧軍還在明軍的方陣外繞著圈子,而明軍也還在一次次地向他們發射著火銃,隨著越來越多的永寧軍落馬,明軍的方陣前也就出現了更多全身浴血的敵兵。這些人都是些孤膽英雄,他們步履凌亂地向著明軍的方陣殺來,每次都是一個人面對成群結隊地長槍兵。所以他們也一個個倒在了明軍的陣腳前。
馬屍、還有戰死的永寧軍士兵,他們一層層地迭了起來,張承業和歐陽欣面前的屍體很快就聚積成了一堵牆,剛剛裝好彈藥的張承業連著比劃了幾下,終於又把手銃豎直舉了起來:「換個地方吧,這裡屍體多得都影響我射擊了。」
歐陽欣此時也裝好了彈藥。聽到張承業的話後,他也點了點頭,掉頭跟著張承業向另一側走去。
在張承業這個方陣地正前方,一個永寧軍騎兵勒馬筆直地向著明軍的陣線衝來,跪在地上的明軍一個個都已經把頭盔上的面具落下,雖然從僅剩的那一條縫隙中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在這個永寧軍戰士衝過來的時候,他面對的這排明軍連一個人都不曾有所晃動,只是靜靜的向外挺著長槍。
騎兵衝過來了……近了……這騎兵胯下的戰馬在幾排長槍外拐了一個彎,從明軍地橫隊前斜插了過去。那個永寧軍騎兵憤怒地叫了一聲。全力向左側探出了身子,臀部也離鞍而起。還伸直了馬刀向明軍這邊劃來。雖然他地上半身都傾斜的幾乎要和地面平行了,但他拼命探過來地腰刀卻連明軍方陣的槍刃林都沒有擦到。
在那個永寧軍騎兵收回身體時,他胯下的那匹馬已經沿著和方陣東面那條邊的平行線跑了起來。張承業這時已經走到了方陣的邊緣,他看著這個從右手方向跑過來的騎兵,放平手銃靜靜地進行著瞄準,他始終沒有開火,而是緩緩轉動著身體,一直等到那個騎兵衝到正前方最近點的時候才按動了扳機。
隨著一聲悲鳴,被張承業擊中的馬匹就把它背上的騎士掀了下去,跟著又衝出了兩步,兩條前腿一軟就倒在了地上。那個永寧軍騎兵在地上連著翻了好幾個滾,躺在地上好久還是一片天昏地轉,他掙扎著從地上跪坐起來,竭力眨動著眼睛想驅趕開那無數的金星。
砰!
又是一聲手銃的轟鳴聲,那個才跪起來的永寧軍騎兵腦袋一歪,頭上的皮盔就被打飛了出去,血濺起了足有一尺高,那士兵又保持了片刻的跪姿,然後轟然向右倒了下去,他頭衝著的方向上,無數永寧軍的騎兵還在大聲喊叫著衝過。
「我竟然也有失手的一天!還被你撿便宜了。」張承業一邊不滿地嘟噥著,一邊把鏜棍從手銃里抽了出來,眯起眼又瞄準了一個目標,然後射擊。
雖然戰場上吼聲如雷,但耳尖的歐陽欣還是聽見了身邊的這一句牢騷,他笑著說道:「承讓。承讓。」說完後他也完成了裝填地工作,再次把手臂筆直放平,也閉上一隻眼,向陣外又射出了一道白煙。
兩個軍官身前的火銃手們也在不停地射擊著,一陣山風吹來,把濃密的硝煙倒卷了回來,嗆得歐陽欣直流眼淚。他悠閒地退後幾步用力地咳嗽了幾聲。然後又走上來問道:「對方為什麼不拼死撞我們的長槍陣?就算換不到人命,起碼可以換幾桿槍走啊。」
「他們倒是想——」張承業又開了一槍。他吹了吹手銃槍口的白煙,跟著又用手背飛快地試了一下,覺得槍管有點過熱了,就也退後了幾步,讓它先降降溫。張承業把手銃舉在山風裡,大聲對歐陽欣說道:「賊兵或者想以命換命,但他們的馬不肯。」
張承業用手指了一下方陣邊緣。那裡密密麻麻向外伸著幾排雪亮的白刃,就像是野獸滿嘴鋒利地獠牙一樣:「只要我們給馬留開能跑過去的通道,那些馬就一定會繞著我們地陣走。」
歐陽欣打量了那些長槍一會兒,又跟張承業說道:「要是對方都拿著一丈的長槍怎麼辦?」
「那也沒用!」
「為什麼?我們的槍不是九尺麼?」
「哈,我們就是拿著五尺的短矛,只要前面的刃夠亮,那就足以了。」
張承業看著歐陽欣大惑不解的樣子,得意地大笑道:「歐陽兄弟你想啊。敵兵知道他們的矛比我們地長,但是他們的馬不知道啊,哈哈,所以只要我們拿一根棍子,前面有夠尖、夠亮的刃,那麼馬就會繞著我們的方陣走。哈哈。」
笑過後又試了一下槍管的溫度,張承業就再次開始往裡面倒火藥:「好了,我們再上去打他們!」
……
明軍的射擊演練又持續了一段時間,在幾個方陣之間奔跑的永寧騎兵越來越少,很快就有人開始掉頭撤出戰場。剩下的馬也都慢了下來,這么半天在山地上地往復奔跑讓這些馬也都很疲勞了。第一個明軍方陣內的鼓聲突然響了幾聲,這鼓聲響過後不久,後面的兩個方陣也傳來了幾聲鼓點。
鼓點響過以後,戰場上的火銃聲一下子停了下來,沉寂了片刻後明軍這裡就是一片鼓聲大作。長槍兵聞聲起立。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漸漸向陣外走去,挺著槍逼向那些勢單力孤的永寧軍騎兵。
現在戰場上剩下地永寧軍騎兵不過數百人而已了。他們的馬速也都慢了下來。明軍的步兵排成緊密的橫隊如牆而進,很快就把殘留在戰場上的永寧軍圍在了一些圓圈子裡。這些圈子或大或小,最大的一個裡面還有幾十個永寧軍騎兵,有的則只有幾個人罷了。
小圈子裡的永寧軍迅速被從四周圍攏上來的明軍殺死,而最大的那個圓圈裡地永寧軍還在抵抗,他們地坐騎被靠過來的白刃牆逼得不斷小步後退,最後幾十個騎兵被數百明軍長槍兵趕成了一團,他們地馬緊緊擁擠在一起,個個都在拼命向後撞,想躲開一直伸到它們眼前的槍尖。
一個外圍的永寧軍騎兵至少要面對八、九桿長槍,無論他們怎麼奮力地揮舞著馬刀和短矛,都會被三、四桿長槍輕鬆招架住,跟著就是四、五桿長槍捅進坐騎的馬腹。被垂死的坐騎掀翻到地上後,這些永寧士兵大多連再次站起來抵抗的機會都不會有。
更致命的是,在這些明軍長槍手的後面,還有不少火銃手進行著仰射,隔著人群把高高在上的騎士直接打成篩子。
於此同時,明軍的戰線緩緩向山下推去,等明軍的長槍手推進到路口的時候,那些之前猶豫著不肯逃走的三心二意的永寧軍士兵就發現自己落在陷阱里了。這些散兵游勇無法抵抗成隊湧來的明軍長槍兵,他們在被逼到樹林邊緣後終於徹底喪失了鬥志,紛紛扔下馬匹,徒步逃進了密林中去。
擊退這次衝鋒後,明軍的工兵就開始進一步構建簡易工事,他們砍伐了一些樹木並把它們鋸成了段,歐陽欣打算收集石頭和木頭,構築一道低矮的胸牆,以便對抗隨時可能出現的永寧軍精銳。
在歐陽欣徵求張承業對這道野戰工事的意見時,明軍已經完成了戰後清理工作,傷員也都被送到後面營帳里去接受治療。
一個士兵過來向張承業匯報導:「我軍此戰九人陣亡,二十一人負傷。」
聽完報告後,張承業揮揮手讓那個士兵退了下去,他對身旁的歐陽欣冷笑道:「兩天來這三個隊傷亡總計不到五十人,而我們出兵以來,這三個隊因病減員的人數就有七十多個了。」
歐陽欣還沒來得及搭話,他們就聽見背後響起了一片喧譁,兩人連忙跑上了山脊,只看見北面遠方的山頭上,一支軍隊正蜿蜒而來……
黃石在路兩邊官兵的歡呼聲中策馬來到南線明軍陣前。在北坡上已經看見不少馬匹和永寧軍士兵的屍體了,等黃石走上山脊後,眼前更是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的景象,整個南坡都被鮮血染紅了,而且從腳下直到下一座山頭之間,道路上一片悽慘的景象,被人馬的屍體所充滿,道路入口處的樹木也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張千總,你遭遇到敵軍主力了麼?」
「回大帥,卑職基本沒有遇到永寧賊的主力,雜魚倒是遇到了一、兩萬。不過剛才遇到永寧賊用一批騎兵沖陣,他們大多都強悍不畏死,看起來似乎是主力。」
「騎兵沖陣?這種地形?」黃石面呈訝然之色,於是就把戰爭過程仔細問了一遍。聽完後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怎麼聽起來就像是垂死一搏了呢?你前面遇到的,確信不會是永寧賊的主力麼?」
「肯定只是雜魚,他們一點戰鬥力都沒有。卑職是想,永寧賊的主力一定多在赤水衛,來不及調回來了。」
「嗯,有可能,看來我們網住的賊兵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多。」黃石看到天色已經不早了,就下令明軍就地休息,準備明日繼續向南進攻,以求儘快和賀定遠會師。這條道路的運輸能力實在有限,黃石一次大約也只能派出千人規模的挺進戰鬥群,後面就得跟隨輜重部隊,不然一線的部隊補給就得不到保證了。
黃石在普世所抓到了不少俘虜,奢崇明在那裡留下了不少民夫,黃石把這些人統統編製成自己的運糧隊,還派馬隊對他們加以監視。除了馬隊以外,黃石還在普世所留下了兩個步隊,他們既肩負著向北防禦的重擔,同時也有打通從普世所到藺州交通線的任務,當然,他們也不會是唯一執行這個任務的明軍部隊。
……
天啟七年九月十二日,藺州
收到黃石的命令後,駐守藺州的兩營川軍開始沿道路向普世所前進,他們的任務是掃蕩這條路上的散兵游勇,把這些缺衣短糧的傢伙們統統趕到深山老林里去。同時他們也會把這個捷報送向永鎮明軍大營,而永鎮大營則會在收到這個消息後,再把它發向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