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九月二十一日,赤水河南岸。
明軍的營帳之間,大批的篝火堆還在渺渺地冒著青煙,上面的木柴基本已經被燒得發白了,明軍士兵利用些許火的餘溫,熱著早飯和開水。昨天各級軍官和士官就被告知今天可能遇到激戰,他們也把這個消息通知給了士兵們。
昨天晚上選鋒營指揮部下令,讓將士敞開吃肉,士兵們品嘗著熱氣騰騰的豬肉,知道轉天會有艱巨的工作等待著他們。營里有兩千多名新兵是在福建入伍的,雖然一路來已經迭遇困苦,不過他們仍有些緊張。可是那些老兵們卻都若無其事,他們放開胃口大吃著眼前的美味,主要的議論話題也是大戰之後的賞賜。
吃飽喝足以後,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兵鑽進帳篷倒頭就睡,轉眼間鼾聲就在營地間響成了一片。他們的表現讓新兵感到安心不少,也就都停止了緊張不安的竊竊私語。整個營地很快就寂靜了下來,只有巡視士官的腳步聲,會偶爾打破這安靜的氣氛。
今天一早各果長就到營里去領魚,選鋒營昨天從赤水河裡網了不少河魚,今天早上每果都可以拿走一尾做早餐,等士兵們起床後,果長們已經把魚湯燒好了,然後就給他們一個個分好魚湯和麵餅做早飯。
果長這些人是福寧軍的士官團體,他們作為軍官和士兵的橋樑,起到了承上啟下地作用。也是福寧軍最重要的財富。黃石手下的軍官不用說大都是從士官這個階層提拔上來的,也都意識到了士官的重要性,除了軍官以外,黃石還希望自己的士兵也能對士官抱有足夠的敬意。
所以福寧軍有不少幫士官贏得敬意地條例,比如負責分飯,而且還要最後一個吃。當然,這一切也都是有回報的。他們不僅有機會被提拔為軍官,也能比普通士兵更容易贏得勳章。最後黃石給了他們特別地獎勵:果長沒有口祿,每個月除了士兵應得的一兩五錢銀外,黃石還會以私人名義給他們每人一個紅包,裡面一般會有一枚相當五錢的福寧鎮銀幣。
吃過早飯後,士兵們就互相幫忙把鎧甲穿好,賈明河已經下令重裝步兵披甲預備。士兵們正忙著穿鐵甲的時候,赤水河方向已經傳來了隱隱的炮聲。他們披掛好了之後,無聲地拾起搭在一起的長槍,跟著軍官開步向河邊走去。
赤水河中有不少黑色的河礁,中心航道上有幾塊比較大地,河水在上面拍打著白色的浪花。而到了兩岸河水較淺的地方,就有更多的礁石從水面下冒了出來,還有些岩石就隱藏在水面下一點點,可以透過河水看見它們若隱若現的暗影。
在赤水河的的兩側各有一個較平坦的河畔。不時有騎兵從河畔飛馬而過,來回傳遞著情報和命令。兩岸地河畔和水平面的高度相差不多,水陸交界線上有大量的鵝卵石。選鋒營的工兵隊正在河邊忙碌,他們把砍伐下來的樹枝用繩子捆成捆,然後夾上一些石頭,拋到赤水河河邊去。那裡水的流速較緩,這些木石混雜體也不會被沖走,就都淤積在河岸邊地礁石旁。
這個平緩的河畔並不算長,不遠處很快就出現了一道比較陡峭的土坡,上面還長著一些低矮的灌木和小樹。在這個斜坡之上,則又是片較平坦的樹林和草地,賈明河此時就正站在南岸的高坡上,身邊簇擁著一群參謀司的軍官。
賈明河身後的炮兵正在進行著試射,他們既是為了把火炮的角度調整一下,也是順便打擊一下叛軍的士氣。炮聲射擊了一會兒就漸漸平息了。對岸地叛軍也越聚越多。很快在遠方出現了黑壓壓地一片人頭。賈明河舉起望遠鏡看了看,那些叛軍抬著大量的竹筏和木排。邁著沉重地腳步從北方緩緩而來。
一個參謀軍官快步走到賈明河的身後,朗聲報告道:「大人,其他各處並未發現叛軍大規模造筏強渡的跡象,而且沿河各處的叛軍似乎都在向我們這裡湧來。」
「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參謀軍官靠過來報告:「大人,選鋒營集結完畢。」
賈明河放下瞭望遠鏡,回頭交代了幾句,立刻就有參謀軍官和傳令兵把他的命令四散傳播開來。明軍的火銃手大步走到河岸一側的斜坡上,開始架設射擊陣地。他們大多把火銃擺放在從高地面向河畔土灘的斜坡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赤水河。
火銃手部署完畢後,叛軍的先頭部隊也抵達了對面的河岸。大批的叛軍士兵從對面的高坡上跑下來,他們接觸到河畔的土地後立刻就向河邊奔去,賣力地清除起他們那一側的礁石以及河邊的雜物。
接著就有大批的竹筏被人從高坡上推了下來,它們帶起了大團的沙石,從斜坡上猛烈地俯衝而下,重重地摔到河畔的地面上,發出連續不斷的劇烈撞擊聲。叛軍的士兵們跟在這些竹筏後面,敏捷地躍過陡坡上的障礙物直達地面,並靈活地躲閃著後面追上來的竹筏、木排。
此時明軍已經報告其他地方還是沒有發現大規模渡河的行為,賈明河讓傳令兵去通知友軍,讓他們加強戒備,一旦有情況立刻通知自己。他再一次舉起瞭望遠鏡,對面的道路上,叛軍仍絡繹不絕地向這裡湧來,真稱得上是人山人海。
「大人,要不要卑職下令火炮射擊?」一個參謀軍官看到這聲勢後,就在賈明河背後提醒了一句。
「當然不必,」賈明河腔調微微上揚。裡面似乎還帶著一絲驚奇,他頭也不回地說道:「先讓我們的長槍兵進入陣地。」
「遵命,大人。」
明軍地鼓聲有節奏地響了起來,
「全軍起立!」
「前進!」
隨著軍官們有力的號令,明軍的兩千多重裝步兵跟著鼓點,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坡邊走去,陽光灑在了這些士兵的鐵甲和槍刃之上。從天空上看去,就像是有一片水銀在樹林中流動。
這些士兵突然出現在了對面的叛軍眼前。淺灘旁邊一里多長的樹林裡到處都是銀光舞動,成百上千地明軍鐵甲步兵從中閃現了出來,這團銀光很快就流到了高坡的邊緣,然後迅速地向著坡下流淌了下去,不一會兒就撲滿了對面地河畔。
「向右看齊!」
「向右看齊!」
大批的明軍軍官背衝著敵軍,向著自己的部下發出了口令。明軍的長槍兵以雙線站成了一個橫列,就好像是為赤水河鑲上了一條細細的銀邊。
「全軍——坐!」
發布完這個命令後。明軍就都坐到河畔上,同時把手中的九尺長槍高高地擎向天空。他們身前的軍官們也都轉過身來,一個個把雙手背在背後,藏在自己地紅披風下,冷冷地向著對岸的叛軍看過去。
河面上吹過一陣陣的風,從這兩千官兵的頭頂上經過,他們頭盔上的白羽在風中發出細細的嘯聲,這也是明軍陣地上僅有的響動。
對岸更多的叛軍衝下高坡。他們在河邊手足並用,齊聲喊著號子協力要把河邊地礁石推開。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赤手赤足,被礁石和雜草扎得鮮血淋漓,但一個個卻仿若不覺,仍在努力地清除著渡河的障礙,就好似誰都沒有看見對岸嚴陣以待的明軍一樣。
賈明河接到步兵已經部署完畢的報告後。就輕聲吩咐道:「開始炮擊吧。」然後就緩步走到高坡的邊緣,一言不發地看著對岸地人群。
根據目前的兩軍距離,明軍還是按照炮兵條例採用實心彈開始轟擊,十門野戰火炮一個個被輪流點燃,有的打在了對岸的高坡上,有的掉在了赤水河裡,但更多的還是擊中了人頭密布的河畔、或是人流涌動的陡坡。
炮彈激起的碎石把它周圍的人紛紛打倒在地,不時有人尖叫著從陡坡上滾落到河畔上,有地竹筏也失去了控制,擺脫了捆在它身上地繩索。長嘯著從陡坡上直衝大地。把躲閃不及的叛軍士兵直接釘在河畔地泥土裡。
一輪炮擊過後又是新的一輪,這次有一個平放在河畔上的竹筏被準確地命中了。這個大竹筏上的竹竿足有四層厚。它們原本被緊密地捆在了一起,看起來好似一個充滿了氣的大皮筏。隨著這兇猛的一擊,那個竹筏先是產生了劇烈的彎曲,就像是被小孩揉搓的一團廢紙那樣蜷縮了起來。
跟著竹筏就猛烈地從地上彈了起來,上面四層的長竹竿不是被震成碎片,就是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從竹筏上迸射出去,它們扭曲著身體在空中翻滾幾圈,然後就尖嘯著沖向地面,像一排排投槍那樣深深插入了大地,竹竿上面還流淌著受害者的血跡。
炮擊一輪輪地進行了下去,對面的河畔上倒下了越來越多的叛軍士兵,十幾個竹筏先後被炮擊撕成了碎片,不過更多的人帶著更多的竹筏趕來了。他們把同伴的屍體推到一邊,然後拖著竹筏繼續向前走去,或是緊跑兩步和前面的夥伴一起下水搬礁石。
就在明軍的火炮面前,這些人硬是把淺灘的河邊清理出了一塊平整的路面,十來個叛軍士兵背著纜繩,快步跑著把一面竹筏拖到了水裡,當那面大型竹筏驕傲地在河面上浮起來以後,河對岸的叛軍都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歡呼。
「換霰彈——」
隨著叛軍的竹筏不斷地開始下水,明軍炮兵也換上了近程武器。當明軍換彈的時候,叛軍已經紛紛下水跳上了竹筏,奮力向著南岸划過來。同時還有不少叛軍一手攀著竹筏,踩著水拼命把竹筏往河心裡推。竹筏上的叛軍一邊划船,還一邊唱著山歌。
雖然這裡是一條淺灘,但水裡地竹筏一多,就難免有的會被推到暗礁上去,還不等明軍開火,就有一個竹筏撞了一下,再被水流一衝就翻了個底朝天。把它上面的人甩到了水裡,有幾個人就被直接拍到了河水裡去。
「射擊!」
明軍的霰彈向水面上無處躲避的人噴灑過去。兩個靠在一起的竹筏上的人一下子就有半數地人一頭扎到了水裡,剩下的幾個人也撲面倒在了竹筏上。失去控制地竹筏轉著圈地向下游急速滑去,河水反覆洗刷著竹筏的表面,把上面的血水一次次沖刷下去,可是更多的血從人體下流出,把上層的竹排再次浸潤在紅色的液體中。
不過連續炮擊顯然還是不能阻止叛軍的渡河決心,而且隨著明軍地火炮停止轟擊河畔後。更多的竹筏被他們送下了赤水河。與少數登上竹筏的叛軍相比,更多的人直接縱身跳入河流中,他們大多拿著武器,還有不少則把纜繩的一段綁在腰間。
雖然這裡確實是一個便於通過的淺灘,但江心的水流仍然比較湍急。到了中流後,無論是竹筏上的叛軍,還是水裡地泳者,他們都必須要使出吃奶的力氣來和激流搏鬥。而這個時候正是明軍炮擊的最佳時機。
每一發霰彈都奪走大量的生命,在這個橫渡的關鍵時刻,即使是輕微的傷勢也足以致命。明軍地火炮一次又一次地射擊。每次炮聲過後,都能看見一批正在奮勇和河水拼搏的叛軍士兵猛地停止住動作,在下一次浪花打來時,他們僵硬的身體就會被河水翻幾個圈。然後卷到下游去。
一張又一張失去動力的竹筏被赤水河用力地推到黑色的礁石上,無數人的屍體在這猛烈的衝撞中被猛地拋到空中,像一張張輕薄的紙片一樣,在礁石或是水面上反覆摔打。等叛軍度過中游後,明軍的火銃手就開始射擊了,他們在軍官的號令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輪射,每排硝煙過後,都會有一些衝過來地叛軍勇士仰天翻倒到河裡。
越靠近南岸,叛軍地士兵就變得越小心,他們把已經空無一人的竹筏頂在身前。吃力地推著它游過來。居高臨下地明軍火銃手不停地射擊著。在竹筏周圍激起一朵朵的浪花,或者把竹筏本身就打得碎屑紛飛。
一張又一張的竹筏靠近南岸。但它們又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河水捲入下游。漸漸的,有些漂浮著的屍體被河水推到了南岸邊,這些人大多都把頭扎在水裡,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個背部,當這些隨波逐流的人被南岸的樹枝掛住時,他們就會停下來並越聚越多。
不僅僅是南岸這裡,就連河心的礁石上也開始掛住了一些屍體。這些陣亡者有時也會被水面下的礁石擋住,他們在這些地方緩緩的積累著,逐漸連大型的竹筏也開始被它們所阻礙,停在了暗礁和屍體之間。
「賊兵損失了有多少人了?」賈明河向身後的參謀軍官們提出了一個疑問,語氣平靜得仿佛沒有絲毫的感情波動。
「六百?」
「七百?」
「七百五?」
身後的幾個參謀軍官七嘴八舌地給出了他們的概數,賈明河不置可否地沒有回話,只是把望遠鏡又拿了起來,舉到眼前觀察起對岸的情況來。
對面的叛軍還在源源而來。不斷有人拖著更多的竹筏衝下河畔,然後再齊聲喊著號子把它推入赤水河,接著就矯健地跳上竹筏,帶著輕鬆的表情開始划船。是的,正是輕鬆的表情,就好像是和平地踏上回家的路程一般。
江面上被擋住的屍體和竹筏越來越多,下游的河水也漸漸地染上了一縷縷的粉色,而一邊倒的屠殺還在持續。最後河面上的障礙物已經變得這樣多,新的竹筏都幾乎喪失了通航過來的航道,不過它們身上的勇敢的水手還在奮力地尋找著道路,而且和前人一樣,一邊划船的同時還在用力地歌唱,唱著和昨晚一樣的歌謠。
河畔上一時不及下水地人也和著這歌謠,隨著時間推移。北岸上再次響起了震天的歌聲。這嘹亮的西南民謠輕鬆地把明軍的槍炮聲壓了下去。無數的人歌頌著他們的祖先和英雄,迫不及待地投身入水,背著武器或者纜繩,爭先恐後地向南岸游來。
第一個活著用腳踩到南岸河底的叛軍並沒有能再多活上片刻,一刻火銃子彈在他站起身地那一剎那擊中了他。這個先行者背後的同伴推開他地屍體,用手夠到了明軍仍在岸邊的障礙物,在他喘著粗氣試圖挪開它時。另一發火銃轟在了他的胸膛上,這個叛軍士兵大睜著雙眼。口中吐著血沫向後躺倒,任由寬闊的赤水河收留了他的遺體。
在赤水河把這個人帶走時,又有幾個叛軍站起了身,他們劇烈地喘著氣,奮不顧身地撲過去搬明軍的障礙。還有一個人從腰間解開纜繩,就想往一塊礁石上套。這幾個人被一隊明軍火銃手注意到了,他們仔細的瞄準了一番。然後在軍官地指揮下進行了一次齊射,幾個叛軍都扎倒在他們想搬開的障礙物上,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明軍火銃手裝填的時候,足有十幾個叛軍快步跑了過來,他們先把屍體扯了下來仍在一邊,接著就合力把明軍的一塊障礙從河岸上拖出來了一塊。就在他們再次喊著號子把它往河裡拉的時候,明軍的火銃又響起來了,這批叛軍也倒了下去。領頭的那個單手捂著胸口向後轉著圈倒下。但右手還死死拉在那根樹枝上,火銃地巨大衝擊力也不能把它們分開。
一根纜繩被套上了河岸的一塊礁石,這時賈明河背後的幾個參謀軍官臉色已經開始發白了,其中一個忍不住嘆息道:「一支軍隊只要肯流血,它總是能前進的。」
另一個參謀軍官也贊同地感嘆道:「無怪奢安之亂波及四省,如此難平。賊兵雖然人少,但竟有如此堅韌之士。」
越來越的纜繩被固定在南岸附近的礁石上,北岸地叛軍的歌謠也唱的越發響亮了,他們整隊、整隊地走下赤水河,抱著纜繩向南岸走來。
明軍的障礙線前已經布滿了屍體,但這條線也生生被叛軍弄開一個缺口,終於有一個叛軍搖搖晃晃地踏上了南岸的土地。河畔上明軍軍官一個個還都負手而立,看著這個精疲力竭的人蹣跚地挪動著腳步,向他們靠攏過來,在下一次的射擊中。這個叛軍士兵被打得向後彈了出去。成了死在赤水河南岸的第一人。
賈明河看著腳下的赤水河,這條河現在真是實至名歸了。明軍的火銃火力已經集中到障礙線地突破口上了。大批地火銃把總隊形成了對這段缺口的輪射,這讓叛軍一時還上不了岸,但叛軍也在不斷地擴大著障礙線地突破段,眼看火銃已經不能把他們再阻止多久了。
「該長槍兵上了。」
「遵命,大人。」
河畔上明軍的鼓聲再一次地響了起來,養精蓄銳已久的明軍重裝步兵都聞聲而起,前面的明軍軍官也都回頭開始發布命令。他們進行了幾個簡單的整隊動作後,就開始大步向前走去,從軍官身邊經過一直走到障礙線的後方去。
「立定!」
「向右看齊!」
「向前看!」
根據身後軍官們的口令,明軍的鐵甲步兵緊緊靠著排成了戰鬥隊形,最後排出了一個長長的三排橫隊,火銃手越過他們向著叛軍縱深射擊。壓力驟然減輕後,更多的叛軍蜂擁上來把障礙物一下子搬開了很多,然後就是更多的叛軍士兵從河水裡走到了岸邊。
明軍步兵都把長槍枝在地上,靜靜地看著叛軍在眼前的舉動,幾個、幾十個、上百個叛軍從渾濁的赤水河中走出來了,他們的眉毛、眼毛和鬍子上,都不停地滴落著紅色的水珠,他們的粗布衣服也都變成了黑紅色。
這些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腳深、一腳淺走在河邊的泥灘上,他們的頭髮和衣服都擰成了一團,被風吹得連連打哆嗦。叛軍士兵用力握緊了手裡的武器,盯著眼前地明軍。緩緩地、緩緩地逼過來。
「全體——下面具,備戰!」
明軍的重裝步兵齊刷刷地用左手把頭盔上的面具落下,然後紛紛拉出架子,把手裡的長槍端平。
叛軍發出了壓抑已久的怒吼吶喊聲,集中了身體裡最後的一絲氣力,向著明軍的防線猛衝了過來。
「第一排——向右刺!」
……
戰鬥已經結束很久了,賈明河和他身後地參謀軍官還都保持著挺立的姿態。向著赤水河遙望過去。
「報告——」
一個士兵地長音在背後響了起來,明軍的傷亡數字已經統計出來了。
「大人。我軍陣亡八十七人,負傷一百九十五人。」
「知道了,下去吧。」
士兵敬禮離開後賈明河嘆了口氣,又向前走了幾步。明軍正在河畔上清理戰場,今天的斬首無法估計,肯定有數千之數。不過更多的戰死者卻被這赤水河帶走,今天陣亡的叛軍士兵不計其數。賈明河手下的幾位參謀軍官都估計有一萬五千以上。
看著殷紅如血的河水,賈明河輕輕地把頭盔摘了下來,單臂把它抱在了懷裡,看著前方大聲說道:「弟兄們,讓我們向這群勇敢地敵人致敬吧。」
賈明河身後的幾個參謀軍官也都默默地摘下了頭盔。
他們一起望著河面上起伏的屍體和竹筏很久,有一個軍官才輕聲說道:「我們福寧軍個個都是勇士,所以我們也最敬佩勇士。不過我們是堂堂大明王師,他們是賊寇……大帥成軍以來更是所向無不摧破。絕不是對手靠勇敢就能抗衡的。」
……
天啟七年九月二十三日,赤水衛
赤水衛城門大開,從城門外一直到城中臨時官署的道路兩側,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明軍士兵,他們一個個都身披鐵甲,頭盔也都戴得整整齊齊。
有兩個人走來。走到城外的明軍隊列前,然後就向著前方跪下,行了一個大拜之禮後緊跟著就磕了一個頭,站起身弓著向前挪上三小步,跟著就再次跪下行叩拜之禮,再起身……再叩拜……如此一直從城外走進城門,再從城門一直行禮到臨時官署之前。
張鶴鳴一身大紅官袍,烏紗玉帶,坐在正中。這兩個人看到張鶴鳴後,再也不敢起身。就跪在地上慢慢爬行過來。張鶴鳴哼了一聲。握著腰間的玉帶站起身來,邁開大步向前走到中門台階前。黃石一身戎裝。左手按著劍柄,沉著臉跟在張鶴鳴的側後。
張鶴鳴滿面怒容,長長地白鬍子不由自主地抖動著,他左手保持在腰間玉帶上,右臂前探向斜下,食指和中指戟出,向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喝問道:「奢崇明、安邦彥,你二人可否知罪?」
奢崇明和安邦彥也不答話,只是伏在地上磕頭不止。張鶴鳴眼看著二人在地上把頭皮都磕出血來了,才又是一聲冷哼,朝著周圍幾個士兵揮了揮手。當即就有幾個士兵出列,把奢崇明和安邦彥捆了起來。這兩個人垂頭喪氣,也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意圖。明軍把他們二人捆好以後,就拖到下面關到囚車裡面去了,等著械送京師奏捷。
把二人拖走後,張鶴鳴就把剛才的滿臉怒色一掃而空,他大笑三聲,心滿意足地轉身走回中間的座位,舒服地靠在了椅子背上,手指還輕輕地敲打起桌面。黃石的位置就在張鶴鳴側面。除了他們兩人以外,大廳中此時還有黃石地兩個營官:賀定遠和賈明河,這兩個人也都各有一個板凳坐,他們對坐在張鶴鳴和黃石的下首,像是哼哈二將一樣地把住了門口。
張鶴鳴歲數大了,所以受降儀式到此也就算正式結束了。他先是再次大大誇獎了一番黃石的武勇,然後又把賀定遠和賈明河也都讚揚了一通。他說無論是賀定遠的死守孤城、還是賈明河的力遏歸師,都是很大的功勞,當然,這也都是和黃石的領導分不開的,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嘛。
這次作戰賀定遠打得有些氣悶。他本以為叛軍會狂攻赤水衛,黃石臨行前的鼓動使他抱定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地慷慨悲壯之情。但沒想到叛軍根本經不住一打。這個赤水衛城本也不大,周長不到三里。五千明軍在赤水衛這座城市裡一呆,那真是守得密不透風,再加上福寧軍地地火銃、大炮,叛軍絕對是來多少死多少。
一開始奢崇明來試探了兩次,明軍尚未用上全部火力,就讓叛軍兩次都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此後永寧軍就再也不來赤水衛找不痛快了。後來安邦彥到了。又組織了一次試探進攻。那次敵軍進攻的規模還不小,叛軍圍三闕一。動員了差不多一萬人同時攻城。磐石營見對方來勢洶洶自然也不敢怠慢,大炮和火銃敞開勁地打出去,結果水西軍從此再也沒有來過第二回。
其後就是漫長地持續守城時光了。賀定遠雖然幾次想衝出城去打反擊,但臨行前黃石反覆交代過的「赤水衛不能不在,絕對不能不在」,還有「如果赤水衛丟失,福寧軍就會全軍覆滅」的警告也一直縈繞在賀定遠心頭。他經過幾次地反覆思量。覺得不能圖一時痛快而陷全軍於險地,所以賀定遠硬是按捺住了自己的進攻欲望,每天望眼欲穿地盼著叛軍來攻城。
不料還沒等到叛軍攻城,反倒把黃石地救火營等來了。待到賀定遠和救火營接上頭後,他知道再也沒有什麼殲敵的機會了,叛軍的覆滅已經是早晚的問題了。為了爭取勝利難免出現死傷,但為了個人渴望建功而讓士兵冒險就有點說不過去了,眼看戰爭已經沒有了懸念。賀定遠很高興能讓更多的士兵健康地返回家。
而賈明河對奢崇明和安邦彥則非常反感,等氣氛鬆弛下來以後,賈明河立刻叫道:「奢崇明、安邦彥二賊骨頭太軟了,這麼多人都為了他們而死,怎麼他們還會投降,還會想著活下去呢?」
黃石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倒是心情極佳的張鶴鳴給賈明河釋疑道:「這二賊怎麼可能得活?械送京師後肯定是千刀萬剮的下場。他們不過是想用自己地身體換取朝廷對他們族人的寬大處理罷了。」
賈明河愣了一下,他眼前仿佛又重複看到了西南叛軍拼死渡河的場面,他一時心中有所不忍,就又追問道:「張大人,那朝廷會寬大處理水西、永寧二地的亂黨麼?」
張鶴鳴捻了捻長須,微笑著說道:「恐怕不會。如果只是二賊就擒,說不定朝廷還會招安他們的兒子。但現在水西、永寧的賊兵大半束手,水西、永寧的餘黨皆不足為患,老夫認為應該將這兩個宣撫司連根拔起、盡屠其族,用他們來震懾其他土官才是。」
雖然張鶴鳴說的是他認為朝廷會如何。但實際上朝廷一般都會認可負責清剿地地方大員的決心。因此黃石知道水西、永寧眾多軍民的性命實際多半就掌握在張鶴鳴的手中。等賀定遠和賈明河離開後,張鶴鳴沉思了片刻。又掉頭問黃石:「黃帥,以你之見,該如何處置這幾萬叛軍降兵?」
這次隨著奢崇明、安邦彥戰敗,被包圍的敵人軍隊也一起向明軍投降。其中除了他們帶來的戰兵外還有不少運糧地土兵,再加上以前向黃石投降的永寧軍,明軍一共俘虜了五萬叛軍,其中還有三千多壯婦,她們也是被徵發來運糧的。
「黃帥此次斬首上萬已經很不少了,不過這首級總是多多益善吧?」張鶴鳴說話的語氣很是平淡,臉上的表情也毫無波瀾。
「剛才聽張老的意思,恐怕是要向朝廷上奏疏,讓這永寧、水西改土歸流吧?」
「不錯,所以這些人留著都是麻煩,說不定一轉眼就又都反了。」
黃石早就想過俘虜的問題,他也知道這麼一大片土地能「改土歸流」絕對是大功一件,張鶴鳴斷然不會放過的。他見張鶴鳴承認有這個意思後,就謹慎地進言道:「張老,末將倒是覺得殺俘不祥,再者,這些土兵說不定能讓我們以夷制夷呢。」
「哦?你說說看。」
……
天啟七年十月十六日
這幾天來皇帝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昨天更幾次險些窒息。今天天啟似乎好了一點,他用眼色示意給皇后,讓她把信王立刻招進宮來,同時還讓內閣全體在殿外伺候。
午後,信王跌跌撞撞地進來後,才張了張嘴要說話,就猛地淚如雨下,雖然趴在地上行了叩見皇帝的禮節,但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皇后和伺候的小太監都見狀大驚,雖然大家都有了心理準備,但天啟還沒有歸天,信王這麼做絕對是大大地失禮。
倒是天啟微笑了起來,青黑地臉上也再次煥發出了一種慈祥的光彩。他一邊掙扎著保持呼吸,一邊斷斷續續地擠出了幾個字:「信王真是吾地親弟弟啊。」
說完這幾個字後,天啟就再次不說話了。他努力呼吸的同時,用眼色示意近侍給信王搬來一個座位。太監把板凳搬來以後,無論怎麼擺放天啟都皺眉表示不滿,最後一直讓信王坐到病榻邊他才算滿意。
每次呼吸時,天啟胸中都會發出尖銳的金屬哮鳴聲,雖然連咳嗽的力氣都快失去了,但他還是把手放到了信王的手上,用指尖輕輕地在弟弟的手背上撫摸。過了一會兒,天啟又把目光投向門口,眼中流露著企盼和堅持。
一直到了日頭偏西,天啟還在不時地向門口張望,大殿裡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皇帝發出的如同破風箱一樣的喘息聲。
「萬歲爺,萬歲爺!」魏忠賢一路大喊著向寢宮跑來,他沉重的腳步聲迴蕩在整個迴廊和宮殿中。
這些天來天啟只要一醒就把魏忠賢打發去通政司,聽到魏忠賢的喊聲後,天啟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他努力地抬了一下頭,似乎是想坐起來,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
「萬歲爺,」魏忠賢一衝進門就跪倒在地,捧著一份奏疏大喊道:「西南大捷!黃帥在赤水衛大破賊兵,斬首一萬兩千六百五十五具,生俘奢崇明、安邦彥及其部眾四萬五千餘人。」
說完魏忠賢就拋開奏疏,以頭搶地:「萬歲爺大喜,萬歲爺大喜啊。」
天啟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平躺在床上輕輕彈了彈手指,眾人都順從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信王一個人。
天啟運了一會兒氣,擠出了一句話:「東林黨不可信,不要聽他們的胡言亂語。」
信王哭著說道:「是,皇兄。」
天啟微微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嘶聲說道:「好好用魏忠賢,還有黃石。」
信王一邊流淚,一邊拼命地點頭:「是,皇兄。」
接著的幾個字天啟說得很簡單:「善待皇后。」
信王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他趴在哥哥的床邊叫道:「遵旨。」
信王感到有一隻手從他頭頂摸過,而且非常有力,他淚眼朦朧地抬起頭,模模糊糊地看見哥哥還在衝著他微笑。
「來——」天啟最後的幾個字說得非常響亮,好似又恢復了體力和活力,他把滿腔的希望大聲地吐出:「吾弟當為堯舜!」
天啟七年十月十六日,明熹宗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