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十一初六,京師
馬世龍出獄後的第二天就趕來拜會孫承宗。他進了門後看見孫承宗親自出來迎接他,當即就跪在地上叩頭:「閣老,罪將給您見禮了。」
「請起,世龍請起。」孫承宗一把將馬世龍從地上揪了起來,笑呵呵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多說了,世龍趕快跟老夫進來吧。」
孫承宗一手拉著馬世龍就往屋裡走。馬世龍很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孫承宗背後喃喃地說道:『閣老,罪將以前多有冒犯,還請閣老恕罪。」
「吃一塹、長一智,世龍你記住教訓就好,以後朝堂上的事情你少摻乎,武將麼,還是靠打贏仗、憑自己本事說話才是正途啊。」
「閣老教誨,罪將一定銘記在心。」馬世龍這次受了不少罪,坐了一年多的大牢,還幾乎被斬首,人也變得憔悴起來。
孫承宗帶馬世龍進屋以後,簡要地交代了一下當前的局面,然後就坦然說道:「世龍,以你之見,當如何處置為好?」
馬世龍昨天被放出來的時候就聽說是孫承宗保的自己,而且他也知道孫承宗找他大概所為何事,因此馬世龍在來之前也做了一點準備。不過很多軍事上的機密情報事先馬世龍還是不知道,現在孫承宗告訴他以後,馬世龍又思考片刻才回答說:「閣老,以末將之見。當集中兵力緊守薊州、三河為第一要務,通州反倒尚在其次。」
「嗯,說說看。」
「閣老分兵把守通州、三河、薊州固是妥當,但現在援軍尚未大至,官兵兵力尚少,我們最重要的就是把建奴大軍堵在薊東,然後把守三河周圍地各個渡口。以防建奴小股游騎流竄。」馬世龍發現目前能調動的軍隊比他想像的要少得多,不禁有些急躁起來。忍不住問道:「閣老,守遼必守薊,此戚帥所定之成法,怎麼現在薊鎮竟然削弱如此啊?」
拿房子來打比方的話,山海關是房門,遼西走廊就是房門前面的長廳,寧遠、錦州則是遼西走廊上的門戶。而薊鎮則是這幢房子的牆壁。如果薊鎮瓦解,那麼山海關不過就是一扇破門罷了,遼西走廊也就成了懸於境外地孤軍。
現在關外兵已有十一萬五千馬步,而薊鎮不過四萬,還都是老弱,精銳已經被盡數抽調去遼鎮。馬世龍感嘆道:「若是薊鎮有失,那就算守住關外之地又如何?削弱薊鎮加強遼鎮,這是捨本逐末啊。」
孫承宗對此也是有些看法的。他本人就是守遼必守薊地主要支持者,如果薊鎮殘破,那麼山海關本身的作用都大受影響,更不用說前面的寧遠等地。不過這個涉及到很多因素,其中已經不僅僅是軍事問題了,當年議棄錦州的時候廟堂上就爭論不休。文官背後也隱隱有軍餉分配的影響。
現在遼鎮軍餉已經漲到一年五百萬兩,孫承宗自然也知道這裡面的水很深,一個小舉措都會影響到無數人的利益,因此孫承宗也不願意和馬世龍明說,這種事情他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自然也能明白過來:「世龍認為當以薊門為第一要務?」
「閣老明鑑,薊門扼東北入京之要衝,控中原與壩上之險塞,此乃兵家必爭之地,建奴不得此地不能窺南,我不得此地無以北進。。無論是現在防守。還是將來勤王軍大至,我們都不能丟掉薊門。」馬世龍知道現在京畿兵力捉襟見肘。所以就想集中兵力於薊鎮和三河之間,把後金軍牢牢堵在薊東。
「世龍說地和老夫之意暗合,只是若建奴舍薊門西進,又該如何?」
「閣老,薊門天險素有一線天之稱,官兵只要移營城外,便可牢牢堵住建奴西進的道路,建奴就算有幾個游騎能夠強渡,那他們糧草何來?又如何能擄掠東歸?末將說在三河設兵站,嚴守渡口,就是為了防備建奴游騎流竄。」
薊州東面有大湖,還是盤山、九龍山和八仙山的交匯地,燕山山脈在這裡好似擰了一個疙瘩,只在薊州留出了一條細細的通道門戶,所以此地又稱薊門,有畿東鎖鑰之稱。這條通道在燕山山脊中蜿蜒而行,最窄處僅能容納雙馬並肩。在道路上行進時,人的兩側都是巍峨高大的燕山,只能隱隱看見頭頂上的一道藍天,故此地又有「一線天」之稱,是通向京畿平原的最後一道天險門戶。
「世龍可願隨老夫陛見,在聖上面前再把這番話說一遍?」
馬世龍欠身抱拳,感激地說道:「閣老提攜之恩,末將沒齒不忘。」
「呵呵,如此就好。」
孫承宗隨即和馬世龍入宮面聖,崇禎已經明令孫承宗主持京畿防禦,他再次肯定了孫承宗地策劃,下令京畿明軍全力經營薊門,兼以防禦三河一線為要務。
初七,崇禎皇帝的寵臣袁崇煥已經抵達香河,天子聞報大喜,立刻解除了孫承宗的指揮權,頒下聖旨讓袁崇煥統一指揮勤王軍。袁崇煥本來就是薊遼督師,有了這份新的任命後,整個京畿地區的部隊就全都歸他一人指揮。
袁崇煥領旨謝恩後帥軍前往薊門,同時又對趙率教的悲劇作出一番解釋。
剛一開始袁崇煥矢口否認他給趙率教下過命令,他堅稱趙率教是「奉勤王聖旨」去遵化地,但這個聖旨並無第二人佐證,而且也不能解釋趙率教為何不去北京勤王反倒要去遵化勤王。
除了袁崇煥自己以外,所有的證人記錄都說明是袁崇煥給趙率教下令。趙率教正是奉袁崇煥帥令出發地。甚至包括袁崇煥自己的心腹部將周文郁,也承認是袁崇煥向山海關下達將令,「先令趙總兵率教所部援遵(遵化);飛檄祖總兵大壽精簡遼士入援」。而且周文郁還證明袁崇煥給趙率教下命令時不在寧遠,早在後金二十七日起兵進攻喜峰口前,袁崇煥於二十四日就提前離開寧遠大營向山海關方向移動,所以他能在第一時刻就從前屯發令給山海關的趙率教。
後來袁崇煥對自己的證詞稍作修改,辯解說他讓趙率教不要輕敵。不過趙率教不聽他好言相告以致身死。同時袁崇煥還把責任推給已經戰死的朱總兵,說他隔著幾百里聽說朱總兵好像沒讓趙率教進城。
既然趙、朱兩位總兵都已經死無對證。皇帝自然也無法在這個節骨眼上追究責任。
袁崇煥前往薊門時隨行的共有兩萬關寧鐵騎,初九袁崇煥的大軍開入薊州,從劉策手裡接過了薊門地指揮權/這些天來後金軍被明軍擋在薊東,一直不能西進一步。
「劉大人,你立刻率部前往密雲駐守。」
這個命令把劉策聽得呆住了,過了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督師,建虜就在城東二十里外紮營。為何要下官去密雲啊?」
「劉大人你是薊遼總理,而薊遼總理地駐地就在密雲,所以本部院讓你歸還駐地防守。」
自從七個月前劉策被任命為薊遼總理後,袁崇煥就不許他插手薊鎮地任何軍務,所以這七個月來劉策一直呆在真定鎮,從來沒有踏進過薊鎮一步。朝廷見劉策太輕閒,又給了他一個保定總督的職務,所以劉策乾脆就呆在真定鎮管理那邊地軍務了。
這次後金入寇以後。朝廷就責備劉策一直在後方躲著,結果劉策急忙點起真定鎮的軍隊勤王,兩天前他才第一次踏入薊鎮地界。
劉策路過京師的時候,孫承宗告訴他皇帝對劉策非常不滿,覺得他一直躲在安全的後方不上任,劉策聽後吃驚不小。連忙請求孫承宗代他美言幾句,而孫承宗就讓他星夜趕來薊門堅守,以將功補過。
這幾天來劉策領著真定鎮的軍隊小心布防,把後金軍阻擋在薊門以東,心裡有些沾沾自喜起來,覺得自己這次立功不小,將來勤王軍雲集把後金軍趕出關外,自己怎麼說也是第一等地功勞了。
所以聽到袁崇煥的命令後,劉策就忍不住爭辯起來:「督師,是孫閣老吩咐下官堅守薊門的。孫閣老說薊門萬萬不可以有失啊。」
「薊門怎麼會有失?本部院這次帶了兩萬關寧軍前來。自然能把這薊門守得固若金湯,劉大人速速啟程。前往密雲去吧。」
「督師,孫閣老說要以防守薊門、三河為第一要務,」劉策還是有些不放心,就又說道:「有督師在,薊門自然安如泰山,那下官願前往三河,為督師後勁。」
「劉大人儘管放心,本部院也會派人去防守三河的。」見劉策還要爭辯,袁崇煥怒道:「本部院是薊遼督師,這薊鎮如何布防自然是本部院一言而決;此外聖上要本部院統一指揮勤王兵馬,劉大人所帥真定軍自然也歸本部院節制,劉大人你到底是聽本部院的,還是聽孫閣老的?」
劉策無奈地答應了下來,然後問道:「不知督師要下官何時出發。」
「立刻出發,馬上前往密雲布防,防備西虜趁機滋事。」
「遵命。」劉策無力與薊遼督師對抗,於是就立刻收拾行裝,領著真定軍和薊門原來的駐防部隊離開。
出發前他最後向敵陣方向望了一眼,從遵化來的後金軍已經遙遙在望,他們就在城東二十里外,營帳都能隱隱看見。
「袁督師是怕我分功麼?可這功勞明明是我地啊,是我辛辛苦苦地從保定趕來,把建虜堵在這裡的啊。」劉策傷心地走下城頭,垂頭喪氣地領著真定軍出西城門,背衝著後金軍離開。一百里外是通州,劉策會在那裡掉頭向北,遠離京師而去。
從通州還要再走一百四十里才到密雲。劉策一想到要走這麼遠的路就心裡不平衡,心頭不禁一酸,差點掉下委屈地眼淚來:「真不甘心啊,這功勞明明是我的啊。」
倒霉的劉策還不知道他丟掉地將不僅僅是功勞而已,很快後金軍就會從薊門直入京畿平原,直逼京師城下。明廷事後追究責任的時候,認定劉策有兩項罪名;身為薊遼總理卻讓後金從薊鎮破口。不聽孫承宗的命令擅自放棄薊門、三河。
劉策下獄後極力爭辯,說他事先一天也沒有到過薊鎮。從始至終都是在做保定總督,而後金軍破口後劉策又是第一個帶領勤王軍趕來薊鎮的,所以劉策覺得他不應該有罪。不過朝廷不認可劉策地這個解釋,因為他懾於袁崇煥而不去薊鎮密雲上任本身就是失職,所以不能作為脫罪的理由。
數個月後劉策被判斬立決,聽說了對自己地宣判後劉策更是嚎啕大哭,跟審判官員訴說:「我有薊遼督師的手令啊。我有手令啊,離開薊門、三河去密雲是奉命行事,難道奉命行事也該死麼?」
……
同日,通州
昌鎮總兵尤世威的軍營里也到來了一位使者。
使者一邊把一張指令交給尤世威,一面飛快地說道:「下官程直本,這是薊遼督師的手令,要尤將軍立刻啟程,前往昌平。」
尤世威細心檢查過手令後。確認是薊遼督師地手令無疑,他遲疑著問使者道:「建虜在東,為何要末將西去啊?」
程直本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將軍乃是昌鎮總兵,拱衛昌平皇陵自然是將軍職責所在。」
又低下頭仔細看了一遍手令後,尤世威再次質疑道:「程大人,末將在此把守通州。建虜在前面,京師、昌平在背後,這也是孫閣老交代地啊。」
程直本不耐煩起來:「這個下官就不知道了,不過這是薊遼督師的命令,通州隸屬薊鎮,薊遼督師自有安排,就無須將軍過慮了。」
「那是不是等薊遼督師派軍隊來接防通州,末將再行離開比較妥當呢?」
程直本厲聲喝問道:「尤將軍!你雖然不是薊鎮武將,但聖上已經下旨,勤王軍一律歸薊遼督師節制。你可知曉?」
尤世威低聲回答道:「末將知曉。」
「那便去吧。下官還要回薊州向薊遼督師復命,如果尤將軍沒有什麼別地事情。下官這就告辭了。」
「程大人請。」
「那就請將軍儘快出發吧。」程直本匆匆回了一禮,一甩袖子昂然而出,徑直離開軍營走了。
等程直本走遠後,尤世威問身邊的師爺:「此人是誰,一個七品小官竟然如此無禮。」
「東家慎言,此人是薊遼督師的心腹。」師爺平時就收集了許多大人物的情報,這次尤世威奉孫承宗的命令來到通州,袁崇煥又趕回來接過全軍指揮權,他的師爺自然會打探袁崇煥周圍人的情報,這個程直本是袁崇煥身邊的紅人,所以師爺趕快讓尤世威注意言辭。
「這位程大人連秀才都沒有考上,本不過是個童生罷了。但他抱上薊遼督師地大腿後,很快就被授官,平時也總為薊遼督師出謀劃策,還以薊遼督師的門生自居。」程直本沒有經過科舉正途,所以本來是不可能當官的,但他幾次去求見袁崇煥,被連續拒絕了三次後終於求見成功,從那以後就當上了山東布政司的一員小吏。
其後程直本一直以袁崇煥的學生自居,出入必雲「吾師」如何如何,很快就躋身袁崇煥的心腹之列,平時接受過袁崇煥很多金錢地饋贈,這次袁崇煥從遼西緊急出兵時,也仍然沒有忘記帶上程直本,並讓他為自己贊畫軍務。
「原來是個佞進之徒,」尤世威哼了一聲。不過不管程直本有沒有考過秀才,反正他現在是文官,而且還是自己頂頭上司的心腹:「准本拔營啟程,我們回昌平去。」
等尤世威宣布了這個命令後,他的軍營中也是一片譁然:
「回昌平?」
部將們人人吃驚。他們紛紛追問道:「我們剛從昌平趕來,怎麼又要回去?」
「這是薊遼督師地命令,而且嚴令我們立刻出發,不許耽誤。」
聽了尤世威總兵的話,宣鎮的官兵們頓時都啞口無言了。袁崇煥蠻不講理的名聲他們也都有耳聞,一品的欽差大臣他也說殺就殺,而且事後皇帝還不予追究。
初十。駐守通州的明軍奉命放棄通州防線,沿著他們剛剛的來路西行回到京師。跟著又離開京師,向京師西北地昌平行去。
就在把勤王軍盡數調離薊州、通州、京師這條大道地同一時刻,袁崇煥再次向皇帝上書,讓崇禎完全不必擔心薊鎮地形勢,「……入薊州稍息士馬,細偵形勢,嚴備撥哨。力為奮截,必不令敵越薊西!」
見到袁崇煥保證必不令敵越薊西一步後,崇禎相信全局形勢已經徹底穩定了,他立刻回信慰問袁崇煥:「有卿如此,朕復何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