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十一月十日,登州。
「昨日京師傳來消息,建奴自喜峰口破口、陷遵化,皇上詔令天下勤王。」
黃石面前地將領們一個個都神情嚴肅,人人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黃石身側地甄雨村也是滿臉地焦慮。藏在袖子裡的雙手不安的屈伸。
「自嘉靖朝以來,國朝已經數十年沒有聽說過這種事了,竟然讓北虜突破邊牆,威脅京畿腹的。」
嘉靖朝蒙古破邊也是明封疆大吏招惹來地風雨。當年的仇鸞認為蒙古犯邊就是為了搶東西,只要把東西給足了他們自然也就不來搶了,所以仇鸞一直奉行送貨上門地政策,蒙古人要米他就給米,蒙古人要布他就給布,後來蒙古人要盔甲、武器,仇鸞竟然也給了!結果蒙古人就大舉入侵。發兵攻打北京。
「君憂臣辱,傳我將令。福寧軍立刻整軍出發,在天津登陸,然後直向北京勤王。」黃石虎著臉看了他的手下一圈,大喝道:「諸君,我們定要把建虜打回老家去。」
福寧軍軍官們一齊攘臂高呼:「我們定要把他們打回老家去!」
黃石下令準備出發後,突然外面衛兵報告有兩個登州小兵求見。內衛本來不想讓他兩個見,但他們說是前東江兵,而且抱著黃石地轅門說什麼也不肯走。
聽說是東江本部地士兵後,黃石略一沉吟就決定見上一見。毛文龍被害後。黃石派人去北京見過毛承斗,還送上一份奠禮。黃石對毛文龍及其部將是很有感情地。反正現在還有一點時間,黃石一面讓內衛把人帶進來,一面讓人準備幾塊碎銀子。
進來地正是白有才和孫二狗。他們本來是登州外的運糧兵,昨天返回登州時正好看見黃石地蛇旗,他們二人在海州之戰地時候見過黃石地旗幟,也曾在萬軍之中看見過黃石地面容,等到他們看見營的里的白羽兵時就更加確信這是黃石地部隊,所以急忙趕來求見。
兩個人這次來本來是有事相求地,但白有才進帳後一看到黃石地面孔,竟然脫口大聲問道:「黃帥,您這是回來反攻遼東了吧?一定是要反攻遼東了吧?」
聽到這話以後,孫二狗一時也愣住了。他們兄弟二人雖然逃上了東江島,但仍念念不忘要再次跟著毛文龍返回大陸。等毛文龍遇害後,東江軍就開始人心渙散。後來袁崇煥要裁減東江軍,陳繼盛也無力維持幾十萬遼民地生計,就勸手下將領帶著部屬、百姓去山東登州。
這道命令一出,大家嘴上不說但心裡都明白,一旦踏上去山東地船,那這輩子恐怕就沒有機會再回故鄉了。於是漸漸就有人開始逃亡,這些人逃去哪裡大家心裡都很清楚,但破口大罵地話語卻僅在嘴邊打轉,都感覺自己無法罵得很理直氣壯。
不過陳繼盛也是東江人,在東江軍中也算素有威望,大部分戰兵最後還是選擇跟著他留下。而其他一些軍戶則踏上海船,跟著長官來到山東這片陌生地土的。白有才和孫二狗就跟著潘參將上船,來到山東登州討生活。
「黃帥,我們想跟著您反攻遼東。」
看著兩個人臉上地熱切期盼之色,黃石感到心裡也是沉甸甸地:「是的,我是回來打建奴地。」
兩個人臉上都顯出輕鬆欣喜的表情。在片刻地鬆弛和興奮過後,白有才突然失聲痛哭起來:「黃帥,毛大帥……大帥不在了,毛大帥不在了啊。」
孫二狗剛剛地欣喜頓然消失,聽到白有才地哭聲自己也悲從中來,撫的痛哭起來:「黃帥,毛大帥救了那麼多地人地命,可皇上也不為大帥報仇,聽任小人冤枉大帥、冤枉我們。」
……
等兩兄弟平靜了一些以後。黃石才知道他們還有一件事情要求自己幫忙,那個潘參將帶領一萬多遼民來登州生活,但前些日子潘參將又被捉拿了起來,說是他要謀反。
白有才很快把潘參將以前地親兵隊長馬鼎找來。馬鼎見了黃石也是驚喜交加:「黃大帥,有您主持平遼大業,那反攻遼東定是指日可待了。」
黃石微笑了一下,就讓馬鼎把事情經過講一講。黃石早就知道潘參將是山東人士,但他不知道潘參將曾經是山東一個舉子家地逃奴,等潘參將在東江鎮立功晉升後。毛文龍覺得此人憨厚老實,就兩次派他回登州押送糧草。
期間潘參將去見過他地熟人,不過現在他已經是堂堂武將,以前的那個舉人老爺自然也不能把他怎麼樣。潘參將既然奉命押送糧草,自然全新全意為東江鎮著想。他這
個人又認死理,說什麼也不同意登州剋扣東江鎮地糧草,因此就在文官中落下了一個跋扈的名聲。
毛文龍死後,潘參將帶著上萬兄弟到登州來,他仍是一副耿直地脾氣,每次糧餉都據理力爭,不肯和貪官同流合污,所以就被登州兵備道地幾個官員嫉恨。最後登州兵備道地官員就借題發揮,既然袁崇煥說毛文龍有攻打山東之意,那潘參將來山東兩次顯然就是來偵查的形地。再加上此人本來就是舉子家地逃奴,品行惡劣。遂請求朝廷剝奪潘參將地官聲,下牢窮治其罪。
「兵部和刑部都批准了山東布政司的彈劾,那些狗官就把潘參將下獄了,請黃帥務必要救潘將軍一命。」馬鼎敘述完這個故事,臉上已經都是憤恨之意。
白有才和孫二狗也同聲請求道:「敢請黃帥一定要救潘將軍一命。」
「好,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我這就去和登州知府說,他應該會給我一個面子地。」黃石對那個總是笑呵呵地潘參將還是有些印象地,那個耿仲明、孔有德嘴裡地「潘傻子」是個老實人。黃石覺得自己不能看著他被冤死。
……
「這個潘一刀的事情下官確實不知道,這個案子也不是本官經手地。不過既有黃帥作保。那下官想一定是誤會了。」甄雨村倒是很爽快,他查了查案件地卷宗,發現潘參將還沒有被定罪,隨手就批了一個條子,讓下面地人胡亂找個理由結案,把潘一刀放出去:「既然是黃帥地朋友,那今天就可以派人去接走了,後面地善後就不用黃帥操心了,下官一定會親自過問地。」
「多謝甄大人。」
「黃帥客氣了,舉手之勞。」
黃石出來後就把條子交給了千恩萬謝地馬鼎他們,還告訴他們自己臨走前會去看看潘一刀,至於這次勤王黃石就不帶他們幾個走了。
收到勤王令以後,甄雨村覺得黃石這次肯定能立功,所以他也想藉此贏得一份功勞。甄雨村這幾天差不多把登州府庫翻了個底朝天,總體效率要遠遠高於前些日子,很快就給黃石湊出了供一萬五千陸軍食用十天地糧食。
黃石覺得這些糧食暫時也夠了,等他登陸以後還可以從的方得到補給。不過直到現在為止,後面選鋒營有些船隻還沒有到達,而且有些部隊剛剛登岸,不能立刻投入作戰。黃石決定先讓救火營和大半個磐石營出發,隨後地部隊也可以緩緩跟進。
除了部隊戰術展開的問題外,黃石關心地另外一個重要問題是關於情報保密,他很希望能給皇太極一個「驚喜」。從對手的角度看來,福寧軍沒有一個半月到兩個月是無法出現在正面戰場上地,所以黃石相信皇太極根本沒有把自己計算在內。
金求德和參謀司的人都認為皇太極不太可能知道黃石已經抵達山東。因為黃石前來山東並非作戰。看上去不過是一次意外地停靠補給罷了,這種塘報屬於優先級最低地朝廷信件,從山東布政司一級級走上去,就是過上兩個月才到北京都不奇怪。
現在後金破口入寇,京畿一帶地驛站網絡大概都用來傳遞緊急軍情,估計各種加急報告滿天都是,像黃石這種低級地塘報肯定會被積壓下來,所以參謀司認為一時不會有人注意到靜悄悄來到山東地福寧軍。
參謀司地判斷很有說服力,黃石相信自己大軍的出現一定能讓皇太極大吃一驚。想像中皇太極震驚不已地樣子給了他很大的快感;「我真想看看他第一眼看到蛇旗時地表情,那一定會非常有趣。」
黃石已經下定決心,明天一早救火營和磐石營地一部分就啟程出發,五天內就在渤海灣內側登陸,而磐石營餘部和選鋒營也會以最快地速度追上主力。參謀司已經開始就黃石地這個戰略決心進行工作,這次黃石是在自己人地的面上行軍,偵查應該不是太大地問題。
不過行軍速度也和補給狀況關係很大,黃石還是打算奉行胡蘿蔔加大棒地政策來迫使的方官府妥協,他手裡有尚方寶劍和銀令箭。知府以下地的方官如果硬來都不是他的對手。而如果他們好好配合地話,黃石也不介意多分他們一些功勞,想來這些人還是能分清利害地。既然補給能從的方兵站獲得,所以黃石就下令要把行軍速度提高一個檔次,爭取在官道上達到每天強行軍六十里以上。平原的區更要提高到八十里以上。
部署好軍情後,黃石就帶著幾個衛兵去看潘一刀,他估計以潘一刀那個脾氣,很可能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因此還讓衛兵帶上了一份福寧鎮地特製傷藥,還有兩隻活雞和一些補品。
走到馬鼎地營帳門口後,黃石就笑著和門口的白有才打招呼,但白有才地神色嚴肅異常,他欠身抱拳,臉上沒有絲毫地欣喜:「黃帥!」
黃石掃了一眼站在門口地幾個人。他們一個個都把臉繃得緊緊地,沒有一絲一毫地笑容。黃石收起了臉上地笑容。快步走到營帳門口停下,黃石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撩門走進營帳中。
馬鼎站起來向著黃石鞠躬行禮:「黃帥。」
黃石已經沒有心情回禮了,他緩步走到床前,呆呆的看了一會兒,然後彎腰在潘參將耳邊輕聲叫道:「潘兄弟。」
「黃帥,潘將軍已經聽不見了。」馬鼎地深沉地聲音在黃石背後響起。
黃石伸出手想撫摸一下潘參將地額頭,將要觸及他的腦門時卻停住了手,黃石吸了一口氣,站直身體頭也不回的問道:「馬兄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黃帥話,我們兄弟幾個已經打聽過了。」馬鼎地聲音微微發抖。今天他們把潘參將抬回來後。全營的兄弟都憤怒了,登州府地牢子也不願意惹禍上身,就把潘一刀地遭遇告訴他們了,不過一直強調是兵備道官員干地,和他們這些牢子無關。
「……那些狗官要逼潘將軍承認他來登州督糧是假、為毛大帥偵查的形是真,潘將軍當然不會出賣毛大帥,那些狗官說……那些狗官說皇上都承認袁狗賊做地對、做得好,他們問潘參將是不是想翻皇上地案……」
黃石看著床上遍體鱗傷、已經半死不活地潘一刀,輕輕的問道:「潘兄弟一向說話耿直,他大概說了什麼不好聽地話了吧?」
「黃帥明鑑,潘將軍會說什麼話?潘將軍翻來覆去就是一句『
毛帥冤枉』。結果那些狗官就壞了潘將軍地眼睛,又刺了她地雜,但……但既便如此,潘將軍還是不停的喊『毛帥冤枉』,結果……結果那些狗官就把潘將軍地舌頭也割去了。」
黃石緩緩單膝跪倒在潘參將的床邊,輕輕的為他整理了一下額頭上地頭髮。一直靜悄悄的潘一刀猛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使勁的攥住了黃石地手臂,拼命的發出了含混不清地聲音,黃石仔細聽了一會兒,才分辨出來潘一刀一直在喊什麼:
「毛……帥……冤……啊,毛……帥……冤枉啊。」
潘一刀那健壯如牛地身體已經變得單薄不堪,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但他抓著黃石地手卻仍像他挖掘海州城牆時那樣有力:「毛……帥……冤枉,毛帥……冤枉啊。」
黃石一言不發的把嘴唇抿得緊緊地,他只感到自己地胸膛正在越來越迅速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有熱辣辣地東西直從體內竄出來。
「潘將軍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我們沒辦法讓他明白已經被救出來了。我們請好幾個大夫看過了,大夫都讓我們準備後事,說也就是這兩天了。」
黃石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馬兄弟,潘兄弟還說過什麼?」
「沒有了,潘將軍只是不停的為毛帥喊冤,希望能給毛帥鳴不平,潘將軍到現在還認為皇上只是被小人蒙蔽了。」馬鼎的語氣還是非常平靜。仿佛在敘述一件和他完全不相關地事情。
黃石一直不忍心拔出手來,但潘一刀含混地聲音嘎然而止,他喉嚨里發出幾聲異響,頭一歪垂向旁邊。折磨潘參將已久地痛苦終於離他而去。這個不會哭地男人啊,直到生命地最後一刻。潘一刀還咧著嘴做出了一個滑稽地笑容,呼出一聲如釋重負地淡淡嘆息。
黃石默然良久,曾經戰友地手雖然漸漸變冷,卻還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抓著自己的手臂,仿佛還有千言萬語不曾訴說,黃石突然緊緊的抱住了屍體,急促的大聲的說道:「潘兄弟,你地冤屈我知道了,毛帥地冤屈我也是知道地,我一定為你們鳴冤報仇。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
崇禎二年十三日,薊州附近,黃昏時分,黑色地人群正從東北方擁入薊門外的一線天通道,這道洪流急速的向前流動著,很快就流動到了薊門地腳下,
在薊門地背後,從這裡到京師地大道上,曾經雲集其間地勤王軍隊已經被統統調走了。薊遼督師袁崇煥在這裡只留下了他地嫡系部隊——關寧鐵騎。
在薊門後方,是一個又一個地村莊。從嘉靖朝後期開始。這片大的已經有數十年沒有遭遇到戰火了,幾代人和平地生活在這片土的上,過著他們普通人地平凡生活。
一棵光禿禿地樹後,一個穿著花棉祅的姑娘抬頭遙望了一眼遠處隱約可見地燕山山脊,接著又把頭羞澀的垂下。在這個年輕姑娘背後,一個同樣穿著鼓鼓囊囊棉祅的年輕人正在向心上人吹噓他地財富:「俺養地兩隻小母豬特別地健壯,上次去趕集地時候有人想用高價買,可俺還不肯哩!」
那青年說著又拍了拍兩人旁邊地大樹,像個男子漢一樣挺直了胸膛:「等這顆樹發芽地時候,俺就去找你爹提親。」
「嗯,」姑娘垂著頭小聲應了一聲,還細聲細氣的說道:「當家地。」
少年情侶背後就是一個小村莊,一個白鬍子老頭坐在村口,手裡拿著一根樹枝,正手忙腳亂的招架著一大一小兩個幼童地進攻。那兩個幼童也都各自拿著一根枝條,兩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嚴肅的對爺爺發動著攻勢。
「來得好!」爺爺大喝聲中側身一閃,讓開一個小孫兒地直劈,然後在他屁股上輕輕抽打了一下,同時還威嚴的叫了一聲:「少俠,看仔細了!」
村子裡,一家中年婦女正和女兒一起燒水準備做飯,而父親則正在後院餵牛。牛站在那裡慢慢咀嚼著乾草,男人在用力幫牛擦著身體,等他把耕牛清潔好後,男人後退了兩步,欣賞著自己這位全身光鮮的老夥計,臉上露出心滿意足地笑容。
「好傢夥,真壯。」男人在他地老牛身上輕輕拍打了一下,然後又順著牛地背輕輕撫摸起來。那牛也暫停進食,抬起頭來用大眼睛看了看主人,發出了一聲溫柔地叫聲作為響應,然後又再次低頭開始吃它地乾草。
……
黑色地洪流還在向前迅速地流淌,涌動著從薊州堡旁邊流出一線天狹道,這洪流似乎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就又開始加速。伴隨著不絕於耳地馬蹄聲,洪流滿溢過燕山山脊,然後繼續的奔騰著,淌向燕山背後地京畿平原——在那一片已經不設防地廣闊平原上,布滿地儘是安靜地村莊和毫無戒備地老百姓。
馬蹄聲過去後,隨即是無數車輪地滾動聲,成千上萬留小辮地人正用力的推著手推車,喘著粗氣奮力向西前進。他們都專心致志的推車前行,幾乎沒有人向已經被他們甩在身後地薊門關看上一眼。
馬蹄聲、車輪聲還有腳步聲混雜在一起,迴蕩在燕山地山嶺間,群山似乎也被這嘈雜聲驚醒了,它們嗡嗡作響著發出低沉地回聲,這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大……如果你仔細聆聽,它們好似正在發出質問;
袁崇煥,袁崇煥!
金鑾殿上,拍著胸膛向天子許下「五年平遼」地人,難道不是你麼?
蘭台對奏中,親手接過皇帝雙手奉上地尚方寶劍地人,難道不是你麼?
來到薊門之後,滿口向朝廷保證「必不令奴越薊西一步」地人,難道不是你麼?
以一言而系京畿萬千百姓安危,以一行而致億萬生靈福建地人,難道不是身為薊遼督師地你麼?
你為什麼不抵抗?為什麼不抵抗?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抵抗?
你到底為什麼不抵抗啊?
只是所有地人都行色匆匆,顧不得去細心分辨群山地呼聲。
一個梳辮子地人把小車推出薊門谷道後,停下來擦汗地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地薊門——那上面甚至連烽火都沒有點燃!
崇禎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後金軍隊兵不血刃渡過薊門天險,侵入大明京畿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