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一年有餘,舅舅竟變得十分乾瘦,鬢角也染了霜,他臉上寫滿憂慮,但還是盡力平復,迎步向前。
「紓雅你來了......」韋瀚聲線微顫,「可是你阿娘和弟弟她們......再沒找到......」
提起她的母親,韋瀚不禁潸然。無需多作解釋,紓雅已從他悲戚的神情中確定了母親遇險的事實。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敘述:「你娘想著親自為你挑幾匹蜀錦,特意改道入蜀,誰知當地山崩頻發,不巧就遇到次猛烈的,我們在驛館幸得及時脫險,可二妹她尚在市集......長慶為尋她執意跑入城中,自此斷了消息。舅舅無用,找尋三日未果,隨行官兵皇命在身,恐再生事端,只得快馬加鞭,護送我們先行回京。」
此話正應了伍必心所提之事,紓雅雖知曉母親何時出發,卻未料她們會在半途改道,不幸撞上天災,倘若自己多問一句,事情也不會糟糕至此,如今想來萬分悔恨。
「伍大人!」紓雅強抑心緒,喉頭哽得疼,「你在益州長大,可有目睹過蜀地山崩的情形?」
伍必心稍加思量道:「如書中所載,山崩之際聲似重雷,廬舍塌陷,山中禽獸驚走,遇到強震則土地開裂,吞沒行人,而後閉合,只聞地底嗚咽之聲,時辰越久哭聲越弱,直至完全消失。」
紓雅聽罷,闔眸垂淚,「此次山崩不知要造成多少災民流離失所,亟需請陛下增派人手賑災。我,我想面聖……」
憑她一己之力,即使親臨現場,在成片廢墟中尋找母親也無異於大海撈針。天下之權莫大於皇帝,如今惟願他念及昔日之情,施以援手。
「韋家蒙赦,已是皇恩浩蕩,還能求些什麼?」韋瀚扼腕長嘆。
正在此時,宮中傳旨的內侍公公入了寧王府,面對眾人拂塵一掃,「奉陛下口諭,宣韋瀚即刻入宮覲見。」
內侍公公面帶平日侍奉君上時的恭謹微笑,韋瀚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又看看對面那張笑臉,顫聲問道:「公公有無記錯,陛下果真宣我?」
「嗨!雜家要是三天兩頭宣錯旨意,這飯碗還要不要了。」
「公公,可否通融,多帶一人。」紓雅走得急,今日並未請得長公主令牌,出入宮禁還需層層通報。話才出口,她又驀然想起來寧王府已久,卻不見許玦與魏垣。
內侍眯起雙眼打量眼前女子,忽地朗聲道:「您是那位......海棠步搖,韋姑娘!恕老奴眼拙。陛下這幾日也很是掛念您啊,怎還梨花帶雨的?您入宮還需求誰,雜家親自帶您去便是。」
韋瀚對眼下京中的形勢尚不明了,可從這內侍的反應來看,紓雅似乎頗得聖心。韋家家世並不顯赫,自己苦心經營多年亦難見天顏,不知紓雅究竟施展了何種手段,竟讓陛下「掛念」。她雖貴為郡王妃,可親女兒玉翹更是皇子正妻,卻也難有幾回與皇帝言談。
如此看來,該是發生過什麼大事,而關鍵之物正是內侍所提及的「海棠步搖」。
他深陷思慮,直至乘坐的軒車停在興安宮外,這才收拾心緒,準備覲見。
內侍領二人至議政殿門口等候,韋瀚鮮有與皇帝直面交談之機,這又是獲赦回京後首次,難免忐忑不安,一會兒翻整袖口,一會兒挪正幞頭,可那憔悴之色仍難掩飾。
稍頃,皇帝身邊的張公公輕啟門扇,忙將兩人請了進去。
皇帝才說完一通,獨自嗅著一隻藥香囊,看似頭疼得緊。許玦與魏垣此刻正立在殿中,皆一言不發。
韋瀚入內便跪行大禮,「草民拜見陛下......」
皇帝放下手中物件,抬眸瞥他一眼,揉了揉目間睛明穴,定睛細看,道:「朕不過送你去種了一年荔枝,怎的如今看來比朕還顯老?還是別跪著,當心骨頭散了。」
韋瀚拜謝後起身肅立,「不知陛下急召草民前來,所為何事?」
「邊地又開始不太平,幸虧你們回得早。先前拿你出氣確是過重,無憑無據就將韋家定罪流放,現下朕想瞧瞧你,不樂意?」皇帝沉吟著說道,歉疚味十足的話讓韋瀚汗毛倒豎,低頭不語。
他只知陳氏一族才被查處,付家亦遭打擊。可皇帝就算為謀逆之事傷神,空閒時暗斥那些人幾句就罷,怎會忽然對他這「罪行較輕」的臣子如此上心?
「既已回京,便好生修養,朕會讓你官復原職,待身子恢復了重回朝堂吧。」韋瀚暗忖間,皇帝自顧自言道:「對了,你家人如何......」
韋瀚惶恐,正欲回應,卻聽紓雅呼了句「陛下」,引皇帝注目。「韋家途經蜀地,妾身的母親和弟弟皆在山崩中失散,至今下落不明。」
韋瀚連聲應是,「舍妹在那邊生死未卜,草民正想懇求陛下,增......」一語未了,他陡然意識到說漏了嘴,「草民有罪!家中從沒有二夫人,紓雅之母實為草民親妹。」
皇帝愈加惱火,責怪道:「韋瀚啊韋瀚,你但凡有柳呈章一半心眼也不至於淪落到這般境地,朕都遣人護你回京了,還能在半路將家眷搞丟。」
「啊?」
他原本已做好因欺君而受斥的準備,未料皇帝怒意並不在此。
紓雅眼眶被反覆起落的淚水浸得通紅,皇帝將目光移向她時,銳氣消減下來,沉聲道:「朕曾說過要讓你們母女團聚,可這山崩畢竟是大災,十日內找不到便是凶多吉少。如今西南吐蕃蠢蠢欲動,此災無疑是送了他們一個侵犯中原的機會,朕作為一國之君,必得兼顧內外,或許......」
「妾身明白。」
紓雅知道皇帝想說些什麼,川蜀之地素來動盪,一旦吐蕃興兵,駐守在此的劍南大將軍麾下兵力將一分為二,既要救災又要禦敵,屆時必得借用鄰近的河隴兵。
然年前皇帝才將肅州兵權單予魏垣,令河隴大將軍撤去對此地的管控。肅州位於河西要塞,連接中原與西境,若吐蕃聲東擊西,趁虛而入,切斷此處,便會將玉門關外千里之地收入囊中,故魏垣須即刻赴肅州鎮守。
「陛下只需遣人尋找,即便是屍身,紓雅亦將感激陛下洪恩。」
找到屍身也僅是自我安慰,若遇地裂,恐怕多數人將屍骨無存,而今又要防著外族入侵,孰輕孰重她自能分清。
「你放心,朕會命人持續搜尋,必不遺漏一絲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