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而逝,張順水叫李傑克這個名字,已經有了28年之久。
這一年,村長老李因為犯事,被撤了職。
老李家的大兒子,天天打架鬥毆,二兒子又日日尋釁滋事。
所以上面人,明里暗裡的傳達下指令,大崮村的下一任村長,絕對不能再姓李。
俗話說,人的名樹的影。
可這大崮村的村長,老李家的人做不得,也沒其他人敢做。
這時候,被撤職的老李突然想起來,自己家這個便宜的上門女婿,本來是姓張的。
於是,大崮村經過新一輪民意普選,張杰克以全票通過,成為新一任村長。
雖然檔案上大崮村的村長叫張杰克,但村里人28年的習慣在這擺著,別人見了他,還是叫他一聲李村長。
重新選舉的大崮村還是之前的大崮村,罷了官的老李,仍然管著村中大大小小的事宜。
不過經過接下來兩年的任職歷練,李傑克多少也有了些心得。
心裡自然而然的也多了幾分其他的念頭。
大崮村窮,僅有老李家富。
守著一座海拔680多米的大崮山,村里人祖輩卻還是從村外的380畝地里淘食吃。
李傑克吃了半輩子的苦,他不想村里人的下一代還要世世代代的吃苦。
他在報紙中看到過,這種心理叫做責任感。
自己淋過雨,總想著給別人撐把傘。
李傑克來大崮村的第三十年,老李因為一場席捲全國的非典型型肺炎一命嗚呼,撒手人寰。
老李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同年因為犯法,也進了大獄。
沒了束縛的李傑克決心大刀闊斧的整改。
於是,改革的第一刀就砍在了自己身上。他改變了自己的脾氣秉性,為人處事越發圓滑。
以前,村里人從未見過李傑克笑過,可老李死了以後,村里人卻見李傑克天天笑。
春天,笑著拿鐵杴修水道。
夏天,笑著冒雨給地里的農作物排水。
秋天,笑著幫五保戶收莊稼。
冬天,笑著給村里人送溫暖。
從前滴酒不沾的他,現在陪領導吃飯的時候,卻能一人灌下兩斤八兩62度的悶倒驢。
李傑克變了以後,大崮村也變了。
沒幾年,高速路開山破路的修到了大崮村的村口外。
路通了,招商引資這條路也就通了。
村里拿出來100畝農田,讓韓國人建了一座玻璃廠。
玻璃廠的大煙囪沒日沒夜的冒著黑煙,村里人的日子也被熏得蒸蒸日上。
這麼些年過去了,李傑克也從李村長這個稱呼,晉升到了被人親切的叫做老李。
他也體會到了,擁有當年老李到死都捨不得放棄的權力的快樂。
更加體會到了被人尊敬叫做老李的虛榮感。
老李幾乎忘了,自己曾經還有一個叫做張順水的名字。
老李六十歲那年冬天,查出來患了肺癌,死於六十一歲夏末。
……
「這麼說,你是想回老家看看?」
陳平凡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粗糙扎手的鬍鬚,問道。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也學會了牛鼻子老道捋鬍子這個習慣。
老李點了點頭,一口嘬完手裡的第二十支貢煙。眼帶期盼的望向陳平凡和牛鼻子老道兩人。
「當了一輩子狗,死了才想起來自己還是個人。罷了,那就走一遭吧。」
牛鼻子老道發了話,陳平凡自然也就同意。
白天陽光強烈,張順水的鬼魂不穩,易分解。
於是牛鼻子老道用墳前的紙錢灰,沾著野草上的露水,在黃紙上畫了個符。
張順水就把鬼魂藏在符紙里,安靜的待在陳平凡的口袋中。
幸好當年高速路在大崮村修了出入口,兩人一鬼搭上了去往張順水故鄉的順風車,不消一日,就到了目的地。
四十多年過去,張順水的故鄉已經大變樣。
一條條整齊的水泥路,一座座嶄新的磚瓦房。
四十年的物是人非,想要找到他的家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多方打聽之後,陳平凡幾人才知道,張順水的爹娘已經過世有年數了。
而他哥哥張順風,在市里謀了份送快遞的工作。
前些年風裡雨里沒少掙,把老婆孩子也都接到了市里生活。
至於張順水家的老宅,在舊村改造中也已經拆了。
磨豆腐的石磨碾子,聽說被一個什麼博物館給收走了。
當然,從村里人傳出來的閒話是,老張家這石磨碾子被北京故宮博物館給收走啦~
這石磨是當年秦始皇用過的~聽說給了老張頭一個多億~
錢都讓老張頭捐啦……
實際上,碾子被老張賣了一千零二百塊,轉手就花光錢買了塊手機哄大孫子開心。
老張是在張順風19歲那年不做豆腐生意的。
別人不知道為啥,老張心裡清楚。
老張一個人在磨豆子的時候,總是會想起自己的小兒子張順水。
豆子磨碎了,他覺得自己的心,也碎了。
起初三年,老張還暗地裡偷偷打聽張順水的消息。
後來,即便他放開了手腳去找,四處奔波去打聽。直到死,也沒打聽到張順水這個名字,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
村里還流傳著不少老張和張順風的故事。至於張順水這個名字,幾乎所有人都沒有了印象。
時間過去很久了,而要抹去一個人的痕跡,其實往往只需要兩三年而已。
陳平凡和牛鼻子老道帶著張順水去給老張上了柱香,燒了包紙。
新農村重建,就連原本的墳地也都重新規劃,建了一座微型陵園。
以前的墳,全部強拆,骨灰盒挪進了一面面滿是小洞的水泥牆中。
有錢的人家,則可以出大價錢買個一方大小的墳地,還能立一個漢白玉大理石墓碑。
現在,連張順風都說不清楚,現在這面牆上的骨灰盒子裡,盛的是誰。
他只記得那天晚上特別亂,煙囪里冒著黑煙的推土機,根本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就推倒了一片一片的墳墓。
混亂間,他憑著自己的記憶,借著凌亂的燈光,伸手抓了一把墳頭土。
這個事兒,是張順風自己講的。
因為陳平凡和牛鼻子老道幾經周轉,終於在城裡找到了已經退休養老的張順風。
張順風說,其實傑克苟後來並沒有為難張家。
只是在張順水離開頭幾年,也時常打聽一下。
傑克苟是個真正有文化的人,書讀的多,許多事情,放下的也比別人快一些。
倒是老張從沒讀過書,擔驚受怕了十來年之久。
之所以十來年以後不害怕了,是老張也打心裡認定,張順水已經死了。
離家的第一個冬天就死了。
聽張順風講,老張過世前給傑克苟打過一通電話。兩人說的啥他也不知道。
只不過老張過世後,家裡收到了一封蓋著首都郵戳的書信。
因為是寄給老張的,所以家裡一直留著,從來沒打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