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機率

2024-08-20 17:38:41 作者: 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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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憑著下意識寫完,可醒過神再回頭來看,卻被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狠狠蜇了一下。這是什麼?他為什麼會寫出這個。

  裴聽頌像是劃掉了最後一句,劃了好多下,後來乾脆撕下那一頁,揉成紙團丟到桌子一角。

  隔著耳機都聽見窗外傳來東西摔碎的響動,他站起來探出頭看了看,隔壁的陽台上有身影在晃。怕方覺夏又磕了碰了,裴聽頌放下東西去到那邊,這次進去的時候還敲了兩下門。

  「你幹嘛呢這麼大動靜。」他故意用埋怨的語氣,「吵死人了。」

  走過去看見方覺夏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片,裴聽頌又嚇了一跳,連忙拽開他,「哎你別用手啊。」

  「沒事,這個花盆的邊不是很鋒利。」方覺夏把最後一塊陶土碎片扔進垃圾桶。裴聽頌這時候才發現,他摔碎的是一盆仙人掌。

  「你這是幹嘛?」他蹲下來指著栽倒在地的仙人掌,「打擊報復啊。」

  「你這人想像力真豐富。」方覺夏把地上的土掃到一起,轉移到備用的花盆裡,可這個仙人掌讓他有點無從下手。於是他開始指使裴聽頌,「把這個拎起來。」

  「為什麼是我啊?」

  「同類相親。」方覺夏在土裡戳出個坑,「放這兒。」

  裴聽頌兩個手指捏起最頂上一根長刺,仙人掌顫顫巍巍落入方覺夏挖好的陷阱里。

  「你剛剛就一直在弄這些花花草草啊。」裴聽頌瞟了幾眼,不小心看到他擱在懶人沙發上的數獨本,但奇怪的是上面沒填數字,倒好像是寫了一行字。

  「嗯。你呢?」方覺夏擋住了他的視線,雙手把土壓實,「你剛剛在做什麼?」

  「我?」裴聽頌沒想到話題會回到他身上,他猶豫了一下。方覺夏也沒打算等他給答案,站起來將那本數獨本合上。誰知他忽然間聽到裴聽頌在他身後說,「我想給你的demo填詞。」

  方覺夏疑惑地轉頭,看見裴聽頌盤腿坐在地上,「但是我沒有戀愛過,我不知道怎麼寫情歌的歌詞。」

  這是他第一次從裴聽頌的口中得知他真的沒有戀愛過的事實,聽起來還是很有衝擊力。方覺夏坐回到懶人沙發上,沉默了一會兒,「那首也不一定就是情歌。」

  裴聽頌抬起頭,看向他。方覺夏抱著那個數獨本,靜靜開口,「畢竟照你這種說法,我應該也是寫不出情歌的。」

  他這個意思是……他也沒有戀愛過?裴聽頌有些不敢相信,方覺夏這種長相放在學生時代沒幾個女生不喜歡,性格也溫和,除了對待他的時候過分冷漠。

  裴聽頌不禁質疑,「真的假的……我不相信你們學校沒有女生追你。」

  「有是有。但我根本沒有時間。」方覺夏的表情很是坦誠,他往後一靠,「我很早就開始學跳舞,每天都很累,要努力學習,放學了又要立刻趕去舞蹈室。後來,你也知道,我的舞蹈演員夢泡湯了,誰知道在去上學的路上被Astar的星探發現,成了練習生。那個時候也是一邊念書一邊練習,每天都很辛苦,睡都睡不夠,哪裡還有精力去早戀。」

  「所以你是想談戀愛但沒有時間?」裴聽頌理了理思路,還是覺得不對,「真的遇到喜歡的人不會擠不出時間的。」

  「我不想。」

  方覺夏的答案突如其來,很短也很篤定。裴聽頌不小心被仙人掌的一根軟刺蟄住,刺陷進肉里。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為什麼?」

  空中漂浮著一片粉橘色的雲,方覺夏盯著不動,「因為……」

  他猶豫了,不知道應該怎麼跟裴聽頌講,或者說要不要講。方覺夏很厭惡自我剖析的感覺,敞開一次就要冒一次情緒決堤的風險。

  失控真的很可怕,他害怕自己變成會失控的那類人。

  裴聽頌察覺到了什麼,於是想自己轉移話題,「其實我也不想。」他補了補,「至少以前不想。我看過一篇心理學論文,裡面有這樣一句話——孩子的情感啟蒙是父母感情的映射。我呢,從小就沒怎麼見過我的父母,長大一點了,才知道原來他們不是因為相愛結婚的。」

  聽到這句,方覺夏側轉過身,用蜷縮的姿勢看著裴聽頌,「那為什麼要結婚?」

  「說起來挺諷刺的。我母親的祖上是第一代海外移民華裔,之前在國內也是大富大貴,移民後在美國經商很多年,家族龐大,算是他們嘴裡的Oldmoney。我外公是他那一代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兒子,但他真的毫無經商頭腦,也沒興趣。年輕的時候生意總是失敗,倒閉了好幾間公司。」


  好幾間公司。方覺夏想著,果然是有錢人,耗得起。

  「感覺也是,你外公……」他說到一半頓住,本來想說他外公看起來就文質彬彬,但他是不小心看到那張照片的。

  「我外公怎麼?」

  方覺夏歪在沙發上搖搖頭,「感覺應該和你一樣吧。」

  「他比我厲害多了。他很有文學天賦,生意失敗但寫的書卻很好,用化名出版了小說和詩集,後來他也就無心商業,一心只想著過他的浪漫主義人生。」裴聽頌深吸了一口氣,「他只有我媽一個孩子,所以慣得跟公主一樣,除了一張漂亮臉蛋其他什麼都沒有。家族的長輩覺得他們的商業大廈不能就這麼垮掉,於是選了一個新貴和她商業聯姻。」

  「我外公告訴我,當時他是很反對的。兩個不相愛的人在一起會很痛苦。事實證明一點也沒錯。生我之前還會勉強住在一起,生下我之後,我媽就滿世界旅遊,享受人生,過她喜歡的紙醉金迷的生活。我爸忙著掙錢,掙下下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方覺夏很難想像在那樣的家庭里長大是什麼感覺。

  「那你從小就看不到父母,不會想他們嗎?」

  裴聽頌笑了笑,「我已經忘記想念父母是什麼感覺了。」他又繼續說,「我一個人在家總歸不行,所以外公就來陪我住了。」

  「我後來喜歡上嘻哈,覺得那是世界上最能抒發情緒的載體。於是我就更沒心思把自己浪費在一段段沒結果的關係里,我想找一個出口,想表達。」

  方覺夏終於明白為什麼裴聽頌會這麼矛盾。他和自己的外公一樣被放置在了一個並不合適的模具里,但他的選擇是激烈地反抗,反抗從未陪伴他成長的父母,反抗這個金絲籠,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無論代價。他忽然很想抱抱他,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同情心在泛濫,可能會被裴聽頌嫌棄,所以他只是坐了起來,沒敢上前去。

  他知道為什麼裴聽頌不相信愛情了。人要怎麼去相信沒有見過的東西。

  裴聽頌甩了甩手,語氣輕鬆,「其實很多有名的哲學家都是終生未婚的,柏拉圖、笛卡爾、斯賓諾莎、康德、叔本華、薩特……數都數不清。」說著他似乎想到了某個相當好的論據,「你知道詩人萊蒙托夫麼?他說過一句話——熱戀和幸福使我玩物喪志。」

  這是個很新奇又現實的說法。

  方覺夏把他說的話在心裡反覆揣摩,似乎覺得自己那點回憶也沒什麼要緊了。儘管裴聽頌沒過問,他還是選擇剖開自己,他不想只做聽故事的人。

  「我是不是……從來沒有提過我的父親?」

  裴聽頌沒料到他會說,他早就察覺到了,父親這個詞對方覺夏來說就像是一個障礙,每次說到,都會習慣性繞開。

  「對。」

  方覺夏雙手抱膝,「他之前是一個很有天賦的舞蹈演員,我媽很愛他,他們很相愛,就像我上次說的,他們不顧一切地在一起了。」

  這樣的說法就像是童話和詩篇里的愛情故事。但裴聽頌已經看到了結局。

  「後來有了我,我們一家很幸福。我現在回憶起來,覺得用幸福兩個字形容我的童年一點也不誇張。我曾經也是在愛中長大的孩子。」方覺夏的眼睛飄向遠處最後一點天光,喉結滾了滾,「再後來的事我說過,我檢查出來夜盲,然後落選。這對一個家庭其實也不算多大的打擊。但是我父親,他獲得了一個特別好的機會,對他來說可以改變一生的機會。」

  方覺夏看向他,「一部非常著名的舞劇請他挑大樑擔當主演,他為了這部舞劇練習了整整四個月。我每天都特別期待首場演出的日子,數著日子上學,就為了等那一天。我記得特別特別清楚,那個時候我就趴在桌子上給日曆畫最後一個叉,電話響了,我媽聽了沒幾句,就順著牆壁滑下去,坐到了地上。」

  他試圖給裴聽頌形容,兩手比劃著名,「那個舞劇結束的橋段是一個墜落的動作,要後仰落到一張網中。我爸開場前最後一場彩排,一切都很完美,他最後奔上高台,落下去,但那個網並沒有固定好。」方覺夏的語氣依舊沒太多波瀾,平鋪直敘,仿佛在陳述一件和自己並不相關的事,「他從幾米高的地方狠狠地摔了下來,腿斷了。」

  裴聽頌望著方覺夏,試圖在他臉上找到一絲難過的蹤跡,好出聲安慰。但他太平靜了,眉頭都沒有皺一皺。

  「他不僅錯過了職業生涯的最好機會和高光時刻,也沒有辦法繼續跳舞了。那條腿遺留下來的問題很大,算是斷送了職業生涯。」

  「後來呢?他有沒有轉行?」


  方覺夏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覺得有些涼,「後來……後來他就每天喝酒、抽菸抽得很兇,就在家裡抽,我媽說這樣對孩子不好,他也不在乎。他們天天吵架,大多數時候是為了我,他有一次喝醉了甚至對我說,說我以後也會像他這樣當個廢人。他是被老天捉弄,而我生下來就沒資格在舞台上跳舞。」

  方覺夏的聲音終於有些發顫,他吸了吸鼻子,「我很怕見到他,也很害怕在家裡見到酒。他有一次和我媽吵架,忍不住動了手,清醒過來又抱著她哭。很矛盾對嗎?人原來會變成這樣。」說完他看向裴聽頌,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我媽還是很愛他,希望他可以振作起來。但是沒什麼用,他一次次試,又一次次失敗,後來甚至染上了違禁品。某一天我從學校回家,發現家裡值錢的電器都不見了。我以為是小偷,於是檢查還丟了什麼。」方覺夏用食指戳了戳他的拖鞋尖,埋著頭,「我看到衣櫃裡,他所有的衣服都不見了。他再也沒有回來。」

  「愛情真的很脆弱,保質期也很短。有時候根本等不到它變化,一根稻草就能壓垮。」方覺夏冷靜得像個局外人,「我媽現在都還在等他,她不願意搬家,就留在廣州的那個小房子裡。閒下來的時候望著門可以望一天。就為了那短暫的幾年幸福,她兌換了一輩子的痛苦。」

  裴聽頌起來,走過去蹲在方覺夏的面前,伸手揉了一下他的發頂。

  「我講的故事很普通對吧,沒有你期待的那麼轟轟烈烈。」

  愛情故事的最初美好得都很雷同,一觸即燃,靈肉相撞,恨不得能一秒鐘過完一輩子,在一個吻里結束生命。但悲劇的終章卻各有各的不同,轟轟烈烈還算有結束的儀式感。最怕平平淡淡,潦草收場。

  裴聽頌了解了方覺夏為什麼一直封閉自我,為什麼像一個機器一樣管理著自己的情緒,因為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

  這麼多年他不僅在黑暗中摸索,他把離開的父親當成自己的一面鏡子,一面只能映照出失敗的鏡子,藏在心裡,時不時剖出來照一照,約束自己。

  裴聽頌輕輕摸著他的頭,聲音低沉溫柔,「所以,這就是你不相信愛情的原因,因為你生活在一個失敗案例里。」

  方覺夏後知後覺感到害怕。他竟然就這樣把自己最深處的那麼一點東西都剖開給了裴聽頌,把他脆弱的命門展露出來。他好像是說給裴聽頌聽,又好像是說給自己。

  不要隨便地陷入一段感情。

  手指戳到地上,方覺夏低著頭,劃出一道橫線,對自己也對他說,「你可以舉出很多有理數的例子,窮舉不可能舉完,對嗎?」

  裴聽頌點點頭,「嗯。」

  「但你知道嗎?給一個數軸,你任意取一點,選中的點是有理數的概率為零。」

  方覺夏抬起頭,冷卻的眼裡映著完全暗下來的天空。

  「這就是所謂的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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