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誰也沒能想到,江汀白講道理時明明溫柔又和氣,然而一旦動起手來,他居然會這麼幹脆、這麼莽。
在江汀白抓著桑戟胳膊,從半空里把他逕自丟下飛劍的那一刻,何止桑戟吶喊出聲,就連穩穩站在地上的言干,都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驚叫。
他們都是鍊氣期的學生,尚且不會御劍。
而且,在動手之前,江汀白還特意問清了桑戟的跟腳,知曉了他本體是只黑吻鱷。
鱷魚和烏龜一樣,都是沒長翅膀的兩棲妖類。
換而言之,哪怕桑戟想切換成妖族形態自救,也是全無可能。
桑戟在重力的作用下一路下墜。
烈烈風聲從耳邊划過,冷空氣撲面而來,將少年俊朗的面孔扭曲了形狀。
在猝不及防的恐懼之下,他叫得嗓子都破了音,卻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吶喊。
在言落月的視野里,桑戟原本只是天上的一粒黑點。然而隨著他極速下落,那粒黑點距離自己越來越近,輪廓也越變越清晰。
言落月身邊,言干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
他雖然才和桑戟發生過矛盾,但天性仍是好心居多。此刻,言干睜大眼睛看向桑戟,雙臂猶猶豫豫地抬起,大概還指望著能托上一把。
心知重力加速度的厲害,言落月連忙拽住言乾衣角。
下一秒鐘,一陣清風平地而起。楊柳風吹面不寒,柔和地將兄妹二人向後拂開。
待那陣清風散去,言落月再睜開眼睛,只見江汀白收回飛劍,穩穩落地,手上還提著一隻桑戟。
將桑戟放生回大地,江汀白不急不忙,甚至有閒心拍拍學生後領子,捋平那個被自己拎出來的手印。
「感覺如何?」
生死關頭走了一遭,桑戟臉色慘白,整個人冷汗津津,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几下,才找回魂來,猶自嘴硬道:
「感覺不錯,挺刺激的,下次先生不妨再扔高點。」
江汀白聞言,二話不說,便又要捉他。
慌得桑戟連忙後退三步。
等躲開了江汀白的魔爪以後,桑戟這才發現,對方只是比劃個手勢嚇唬人的。
「……」
迎著江汀白眼中的瞭然,桑戟又羞又窘,連著脖頸都一起燒了起來。
此時、此情、此景,倘若易地而處,和他先前逗弄言落月的時候何其相似。
江汀白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把他從空中往下扔;正如他剛剛連預告都沒做,就把銅錢大的小烏龜高高拋起。
江汀白遊刃有餘,有十足的把握能接住他;一如方才桑戟大券在握,覺得反正不會把言落月摔地上,扔兩三下也沒問題。
但這可是別人家妹妹,不是族裡跟他相熟、玩鬧慣了的幼崽。
桑戟也不是輸不起的人,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乾脆利落地認了錯。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先生的教誨,我徹底明白了。」
江汀白緩緩點頭:「正是這個道理——雖然她只是一個稚童,但你若沒有經過她的同意,那就不是玩笑,也不是遊戲。」
「是。」桑戟收斂起身上的刺兒頭氣質,轉向言落月,端端正正地給她賠了個禮。
「對不起了,落月妹妹。我不該拿你當筏子挑釁你哥,也不該在沒說明的情況下,就做那麼危險的事。」
言落月抬起小手,拍了拍桑戟的胳膊。
「沒關係,原諒你啦。」
年少的時候,大家多多少少都會犯熊,認錯了就還是好孩子嘛。
處於反思間的桑戟,本來心情還有點沉重。
結果聽見言落月明明有著嫩嫩的小童音,偏偏帶著大人的腔調說話,一下子就被她給逗樂了。
順手在小姑娘粉嘟嘟的臉蛋上戳了個坑,還別說,又軟又彈,手感相當不錯。
再看看那圓滾滾,萌度倍加的可愛外形,又豈是族裡那些臭小子能比的?
桑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先前被他那麼逗,小姑娘居然也沒哭也沒鬧誒。
雖然說,她當場就來了個原地躺平的碰瓷大/法……
但換個角度來看,這豈不是說明小妹妹人很聰明?
看看他家那幾個皮糙肉厚的堂弟吧。
這幾個小子都有四五歲了,至今最愛玩的還是撒尿和泥呢。
想到此處,桑戟一下子悟了。
他先前逗鱷魚弟弟們玩的那套,問都不問就用在龜族小姑娘身上,這明顯不合適嘛。
意識到兩者間的差別後,當慣了大哥的桑戟,責任心頓時成倍成倍地湧出。
「你要是不喜歡拋高高,我可以陪你玩不危險的遊戲嘛。你坐沒坐過鱷魚拉的雪橇?教你抽冰陀螺也行啊。」
——實不相瞞,言落月沒有坐過鱷魚拉的雪橇,並且很想坐一坐。
桑戟:「想坐吧?叫哥哥。」
「桑戟哥哥!」
「哎!」
眼看這一大一小不但相當自來熟地和好了,而且快要順杆建立起異父異母的兄妹感情,江汀白虛虛握拳置於唇邊,輕咳一聲作為提醒。
「這件事就此了結。但學堂是清淨之地,你和言干在學室里起了矛盾的事,我還沒有處理。」
桑戟和言干對他已經心悅誠服,只說道:「聽憑先生處罰。」
思考片刻,江汀白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簡,又指向不遠處的一小片枯木叢。
「從今日起,你和言干每日早來學堂半個時辰、晚走半個時辰,用上玉簡里的術法,直到把這批枯木清理乾淨為止。」
言干二人並無異議,點頭稱是。
「至於言干,」江汀白的目光在他肩上停了一下,「你妹妹想要讀書求學,這是好事。但她年紀尚幼,恐怕無法捉筆。你便替她寫一封陳情信遞給家中長輩,把今天的來龍去脈都詳解分明。」
言干還在傻乎乎地點頭,言落月卻已經看透江汀白的險惡用心。
——傻孩子,這是陳情信嗎?
這是你距離挨揍就差那麼一丁點的檢討書啊!
下一秒鐘,江汀白帶著笑意看了言落月一眼:
「若是獲得家中首肯,我便破格收你妹妹入學堂,讓她做個編外學生。」
言落月:「!!!」
什麼,居然可以讓她破格入學的?
好的,沒問題,她倒戈了。
眾所周知,哥哥這種生物就是用來坑的。
言乾哥哥皮糙肉厚,雨姐又一向溫柔善良,氣急了最多就是抽兩個手板,肯定打不壞的嘛。
江汀白靜立原地,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整件事的處理思路,確認無誤後便飄然離開。
當然,在臨走之前,江汀白也沒忘記摸摸袖子,給三個小學生一人發一塊油紙裹著的飴糖,安撫一下受罰三人組的心靈。
眼看那襲月白色的身影遠去,桑戟捏捏手裡的軟糖,喃喃自語道:
「歸元宗派給我們的先生里,也不全是照章辦事的死古板嘛。」
桑戟好了傷疤忘了疼。
他很快就覺得,江汀白不但很講道理,而且御劍飛行的本領如此嫻熟,想必是個厲害修士。
至於言干關注的方向,倒跟桑戟截然不同。
他早在第一時間,就把那塊飴糖剝出吃了,現在牙齒被粘得黏黏糊糊,嘴唇掙動兩下才勉強張開:
「唔,這個糖,好像是坊市里最便宜的那種……」
言落月剛才已經被這種糖粘過一次嘴巴,所以這會兒就沒有吃。
她原本還在琢磨:這位江先生究竟是個手段直率的法修,還是脾氣溫和的劍修。
現在聽了言乾的補充,言落月迅速堅定了心中的念頭。
「我明白了,他是個劍修。」
無論性格、法器和手段,都不足以判定一個修士的出身。
——但窮可以。
窮到連糖果都得買最便宜的那種,這肯定是個劍修沒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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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言落月家的菜譜里,多了一道竹筍炒龜爪。
對於言干先斬後奏,早晨上學抱起妹妹就跑的行為,言雨給予了非常嚴厲的批評。
不過,對於言落月想要上學的心愿,言雨覺得,也不是不可以適當滿足。
在魚湯的香氣、爆炒青口貝的香辣氣,還有甜甜果汁撫慰味蕾的餐桌上,言雨展開了第一次家庭會議。
本次會議得出的商討結果,是言落月可以先上學半個月試試。
畢竟言落月年紀太小,倘若半個月後,言落月發現自己不適應學校生活,那就謝謝江先生的好意,再婉轉地從學堂暫別。
而事實上,江汀白做出的安排,比言落月原以為的還要妥帖些。
學堂課表分為「文課」和「武課」兩種。
一般來說,上午都是文課,下午都是武課。
言落月對於自己的生命值深有自知之明,為了防止意外,所有武課她都不準備參加。
而江汀白似乎也沒打算讓她參加。
正式上學的第一天,還不等午休結束,江汀白就來到貞字班,主動把言落月接進一間竹堂。
在言落月的理解里,這裡可以算作教師共用休息室。
江汀白顯然早有準備,把言落月從懷中放下以後,就在她面前擺開幾本花花綠綠的畫冊。
而休息室里的其他修士,見江師兄居然抱來了這麼一個粉雪可愛的孩子,紛紛慷慨掏兜,摸出一大堆送給小朋友的小零嘴來。
果糖、橘子糕、玫瑰露、牛肉乾……
五花八門的小點心在言落月眼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言落月仔細分辨了一下小零食的種類,片刻之後,她難以自抑的憐憫目光,就投在了江汀白身上。
——真的不是言落月的錯覺,單從外包裝上就能看出來,江汀白此前送給她的那種飴糖,一看就是所有零食里最便宜、最接地氣的。
所以這人果然是個劍修吧!
誤解了言落月眼神中的含義,江汀白微微一愣,也往袖底努力摸了摸。
但這一次,他連那種最便宜的飴糖都拿不出了。
「……」
沉吟片刻,江汀白鎮定自若地走上書桌,鋪平了一張質地上佳、供先生們隨意使用、由公中統一購買的紙箋。
他溫和含笑,柔聲對言落月說道:「是還想吃昨天那種糖果嗎?我來給你畫一塊吧。」
言落月:「……」
慘,極慘,太慘了,簡直慘不忍睹。
言落月幽幽地抬起手來,用掌心按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