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里瞄到巫的肩膀微微一動,言落月連忙收回目光。
果然下一秒,巫又偷偷地回頭看了言落月一眼。
見她正專心致志地吃東西,好像並未察覺到自己剛剛做的事,這才悄悄地鬆了口氣。
手中還剩下一半素糕,但言落月已經吃不下了。
不知為何,巫剛剛的舉動,就像是有人拿著一枚圓頭的錐子,輕輕地在她的軟肉上戳了一下。弄得言落月心中又酸又軟,甚至有點不是滋味。
除此之外,這覺里,仿佛還摻雜著一分隱隱的熟悉。
就像是在好幾前,也有一個人,曾經用樣近乎虔誠的態度,珍惜地圈起她投餵的每一塊食物。
沒等言落月回憶出個所以然來,沈淨玄就已經站在眼前,跟她打了個招呼。
「施主,落月,你都吃完了嗎?」
沈淨玄是出家人,寢食起居都講究個心無雜念,吃飯速度向來很快。
就連言幹這樣純種的乾飯龜,都得在她面前落下一頭。
言落月匆匆收起自己剩下的點心:「我吃完了。我繼續探路吧。」
巫轉過腦袋,隔著蒙眼的白紗,飛快地看了看言落月:「我也……吃完了。」
「那我就出發吧。」沈淨玄吃飽喝足,精神濟濟。
她手臂平直地指向前方,口中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讓我一前往西方極樂地。」
「——那是東邊。」言落月和巫異口聲地糾正她。
沈淨玄:「……」
略整頓後,人再次踏上尋找出口的旅程。
他又前進了一會兒,言落月忽然發現,天上髒紫『色』的旋渦雲朵,正在逐漸變為絲絲縷縷的腥紅。
言落月主動向巫請教:「旋渦為會變顏『色』?」
如果只是像早霞晚霞一樣,屬於雲彩顏『色』的自然過渡還好。
言落月就擔心這種變化,是空間不穩定的表現。
她也憂心旋渦的顏『色』改變,是否會導致暴雨、極寒等劇烈氣候發生。
巫抬眼往天上看了看,隨即,他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久到言落月都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以為有極端惡劣的大事件要發生,巫才慢吞吞地回答道:
「旋渦變成紅『色』,代表夜晚即將到來——在魔界,夜晚時整片天空都是紅的。」
「只是這樣?」
言落月鬆了口氣,又有點不解:「那你為要停頓那久?」
這並不是一句指責。
但巫聽了,還是覺自己不該發愣,有點慚愧地低下了頭。
「我沒到……沒到時間過得這快。」
之前的日子裡,他每天行於杳無人跡的曠野。倘若飢餓,就尋覓妖獸捕食下咽;若是睏倦,就鑽回洞『穴』補充睡眠。
如此日復一日,復一。
一天裡有十二個時辰,一個時辰里有八個刻鐘,一刻鐘包含一個半盞茶,一盞茶又是一千六百六十六個瞬間。
陰暗『潮』濕的山洞裡沒有滴漏,也沒有日冕。
唯有望著山洞前一寸寸偏移的石影、聽著北風穿過嶙峋石孔的聲音,像是經歷了伏魔之戰從開始到結束那樣漫長的光陰,直到陽光的餘燼從洞口撤去,換上明月溫柔的清輝,才算是又熬過了孤獨又完整的一天。
所以,剛剛發生的事,對巫來說。簡直是難以象的。
時間怎就像是被人套上了神駿的白駒,一下子疾馳得這樣快?
前一刻仿佛還是明亮的下午,他正圍著陣法的痕跡團團『亂』撞。
一眨眼倏忽就到了傍晚。
他只來得及和她見上一面,共走上一段路,收好被贈送的點心,和她說了四十八句話……一個下午的光陰,就流水般匆匆過去。
白紗之下,巫眨眨眼睛,覺有點茫然。
在他的頭頂上,旋渦的猩紅漸漸愈發鮮艷的天幕融為一,由穹廬鑄就的巨大指針消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鋪如赤海『潮』生的漫漫天『色』。
沒有了旋渦能用來辨識方向,他決定暫時休息,等到明天旋渦重新浮現時,再做打算。
對此,沈淨玄略有一點不意見。
她『性』格簡單幹脆,行事風也是一樣的直來直往。
沈淨玄用樹枝在地上畫了條朝著不方向的細線:「要不然,我人先分頭探索一番,過兩個時辰再回此地集合,怎樣?」
「……你不行。」
「淨玄,我有點累了,咱還是先過了今夜再說吧。」
言落月來以為,自己委婉的阻止已經非常及時。
畢竟用腳趾頭都能推斷出來,兩個時辰以後,沈淨玄百分百就走丟了。
沒到巫在聽到這個提議後,一票否決的速度居然比她還快。
言落月敢用「羞答答的含羞草靜悄悄地開合」打賭,沈淨玄並不認識巫,或者說,她單方面對巫沒有任何印象。
但巫對沈淨玄的了解,好像不止是萍水逢而已。
這就有點奇怪了。
言落月笑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問他:「說起來,你之前就認識淨玄嗎?」
她一開口,比條件反『射』還快,巫來就筆挺的腰杆,當即又往上拔了拔。
巫:「我不認識。」
言落月點點頭。
巫的這個反應,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畢竟,人雖然只處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但沈淨玄的路痴已經是有目共睹。
若要強行用這個理由解釋,那也能說得過去。
只是巫表『露』出的某些態度,讓言落月起了探尋之心罷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鐘,巫又補充道:「她不認識我,但我經常見到她。」
言落月:「誒?」
提起這個話題,巫自從見面起,就一直波瀾不驚的語氣里,終於增加了一分不可議的緒。
「澤地、樹洞、山腰、草甸,甚至是湖心……無論身處何地,我都能經常看見,淨玄師父正在『迷』路。」
這幾來,他離群索居,儘量出在最荒僻、最稀少人煙的那些地方。
只是有一個現象,實在令他百不得其解。
那就是,這位淨玄師父——她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為她宛如一顆漫山遍野、隨處可見的野蘿蔔那樣,有坑的地方就有她。
不管他隱匿在哪個淒清少人的天涯海角,都會時不時地看見這位淨玄師父,一邊『迷』路,一邊自由自在地撒丫子奔跑。
及此處,哪怕隔著層層疊疊的布條,哪怕眼睛上還罩著一層隔絕視線的白紗,但言落月還是覺,自己看清了巫身上散發出來的,深深的茫然。
言落月:「……」
要不是知道沈淨玄自己也說不清,言落月真心晃著淨玄的肩膀問問:你這些,都『迷』路到地方去了啊?
另外,淨玄『迷』路已經夠神奇了。
巫你分明不『迷』路,還時不時能碰上她……你又是因為原因,才會漂流在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啊???
話題中心,正在被兩人熱烈腹誹的沈淨玄偏過頭來,沉靜的氣質中,帶著一絲隱隱的錯愕。
「嗯?」她語氣里略帶一抹遮掩得很好的訝異,「貧尼『迷』過路嗎?」
言落月:「……」
巫:「……」
完蛋了,放棄吧,師父已經沒救了。
———————————
人輪流守夜,度過了一個有點漫長的夜晚。
不過,雖說上是輪流守夜,但在巫負責守夜之前,沈淨玄和言落月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兩人交替著保持清醒,把這段時間撥了過去。
不知巫是否察覺到她的防備,但他始終也沒有說。
言落月醒著的時候,用長長的睫『毛』蓋下做遮掩。
她從眼皮的縫隙里看過去,只見巫坐在火堆旁,全程背對著她的方向。
巫一直很安靜地坐著,既不像沈淨玄那樣會默默念誦經文,也不像言落月一樣,會無聊地用樹枝撥動火焰。
他的態來就介於兒童和少之間,在那種團成一個半球的坐姿下,身形瞬間就縮水了一大截。
顯得愈發伶仃無助,好像當真是一隻正在孤獨流浪中的木乃伊。
當晚是個平安夜,風平浪靜,一切如常。
等到第二天凌晨,淺紫『色』的旋渦再次浮現於天幕,整頓完畢的人再次上路。
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窩居」已被魔族廢棄久,他一路上都沒有遇到活著的魔物。
最多只碰上過兩次魔界特有植物,都是不帶攻擊『性』的那種。它都由巫發現,單獨指出來,給言落月和沈淨玄做了介紹。
又前行了一段,言落月忽然望見遠處有一片桃花林。
詩句有言:人間四月芳菲盡。
深秋時分還能盛開的桃花,自然非常奇怪。
再加上他這一路走來,完全是「緣渦行,忘路之遠近」,如今一抬頭「忽逢桃花林」,可以說是很有《桃花源記》內味兒了。
言落月一邊這著,一邊下意識撥動了腰間的草編掛墜。
在那隻看不出具形狀的草編工藝品里,火苗粉粉正安靜地呆著。
隨著腳步漸漸接近,巫也認出了這片桃花林的真身。
「它是搖幻樹。」
傳說里,能夠搖下金錢的寶樹叫做搖錢樹,那現實中,能夠搖落幻影的植物,自然就被稱為搖幻樹了。
在辨認出這種植物來歷的瞬間,巫非常果斷地把頭往下一低。
下一秒鐘,言落月就知道了他這番反應從何而來。
只見眨眼之間,搖幻樹的枝頭上的繽紛花朵化虛無,取而代之的,是把樹枝都生生壓彎的千百尊伏魔金剛像。
言落月目瞪口呆地看著,只見那些伏魔金剛身上,俱都散發出聖潔的金光。
金剛法中生出四隻手臂,一手托紫金缽,一手持降魔杵,一手抓股戟,一手握持物刀,雷電宛如龍騰蛟視,環繞佛陀周身,一望即知是百魔不侵的莊嚴尊貴。
而細觀這些伏魔金剛的模樣——她全都長著沈淨玄的臉。
沈淨玄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手腕輕輕一抖,念珠就從手臂滑落至虎口上卡住。
她雙手合十,謹慎地倒退半步,將言落月和巫護在身後。
「阿彌陀佛。」
隨著沈淨玄沉靜的念誦,樹上幻影又是一變。
只見千百條枝椏上,結出千百個十字路口。
在言落月和沈淨玄震撼的目光中,這些十字路口漸漸地合併成一條,並且道路正中還屹立著一個標清了東南西北的方向牌!
言落月:「……」
沈淨玄:「……」
這下子,即使不用巫講解,言落月也能看出來:搖幻樹製造的幻影,多半反應了人心中的追求和欲/望。
如果說,淨玄的追求是得證大道,以及道路千萬條,全都變一條。
那,不知她的追求和欲/望又是?
千分之一秒內,這個念頭從言落月的腦海中瞬息閃過。
緊接著,所有人隨之看到,樹上結出的幻景又發生了變化。
枝頭上,先是結出了數不清的靈石和珍惜材料,噼里啪啦地往地下掉,金碧輝煌的富貴閃光幾乎晃瞎人的眼。
緊接著,場景一轉,又變成了言雨姐姐溫柔而安心的笑容。
每根樹杈末端,都挑起一個幻象窗口,就好像數不清個電視在時播放。
無數個「言雨」在幻景中信誓旦旦地保證:「妹妹雖然走丟了一夜,但現在回家了就好,放心吧,我一定不揍你。」
啊這……這幻景未免也真實,能反應當前況,過急人之所急了吧?
言落月:「……」
大概是察覺到了言落月腳趾摳地的尷尬,枝頭幻景又是一變。
時而是言落月和兩個哥哥在課堂『摸』魚,眼神里寫滿了躍躍欲試的搞事之心。
時而又是言落月跟沈淨玄一起出,這次,沈淨玄變成了主動帶路那個,而且找方向一找一個準。
再時而,畫面又變成了送給言落月草編的江先生。
這一次,江汀白終於編出了一個端正完美的藝術品,師生之間顧而笑,全都忍不住流下了辛酸而動的淚水。
直到最後,搖幻樹的幻景,終於在一個畫面上定格。
由於這次的幻象實在長長長了,導致他雖然站在十步之外,但迎風招展的幻象,還是遞到了緊緊低著頭的巫眼前。
「……紅緞帶?」巫有點不確定地問道。
「……紅頭繩?」沈淨玄略微不解地念出了物品的稱。
他兩個都不明白,一條紅綢子,為何會成為言落月刻骨銘心的執念?
言落月:「……」
望著「紅緞帶」上不斷閃現的+100000、+100000、+100000字樣,言落月都明白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非常不好意地把眼睛埋進手掌里。
「這其實是個誤會。」
這真的是個誤會。
搖幻樹上結出的東西,既不是紅緞帶,也不是紅頭繩。
那是言落月夢寐以求的血條啊!
視線一經切斷,搖幻樹上的千萬幻影,當即就消隱無蹤,又變成了最初盛放的桃花林模樣。
言落月人背過身去,專心致志地聽巫開起科普課堂。
雖然目前為止,巫的立場尚不明確,身份也還是個未知數,但他對於魔界物種的了解,是真的入木分、有理有據。
——雖然因為這一點,讓他的立場顯得更不明確,身份也更加未知了……
「這片搖幻樹林,距離它栽下時,應該尚且不足十之數。」
在巫的講解里,搖幻樹是一種生長得頭越長,就越厲害的植物(言落月:聽起來跟我有點像)。
舉個例子。像是他所見的這片搖幻樹林,時搖落成千上萬個幻影,雖然看起來特別有排場,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沒有誰會真正上當。
而真正枝繁葉茂、歲月悠久的搖幻樹,並不會這樣外行。
它只會呈現出一個幻影,並且甚至可以挖掘出人內心深處,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憧憬或渴望。
按照巫的說法,搖幻樹林呈現出的影像,只配叫做幻影。
生長不足百的搖幻樹,一時間裡只能針對一個人編織幻象。
一如剛才,樹梢上掉下伏魔金剛時,言雨言干就不見蹤影。
等幻影里呈現出江先生和他的草編,搖幻樹就不再針對沈淨玄,浮現出十字路口的幻象。
但壽命更為悠長的搖幻樹,卻是能夠編織出一場大型幻夢。
所有人在其中看見的、聽到的都是一樣毫無破綻的場景,直到讓人在其中完全『迷』失,它才會『露』出自己猙獰的真實面目。
「……等等,猙獰的真實面目?這是意?」
言落月舉手打斷了巫的發言。
巫愣了一下:「我剛剛沒有說嗎?搖幻樹是一種食肉植物。」
言落月:「……你沒說啊!」
言落月震驚地轉過頭去。
只見背後的桃花林仍舊如夢似幻,含脈脈地擺動著柔軟的枝條,絲毫看不出肉食『性』植物的『性』。
這讓言落月飛速聯起各種「花朵之所以開得艷麗,是因為泥土下埋著屍」的傳說故事。
「它是食肉植物,會緩慢地把獵物絞纏起來,直至困死。」巫急忙補充道,「不過,正因為它自身沒有制敵的力量,才會採取用幻術引誘的方式。」
也就是說,哪怕他大搖大擺地走進搖幻樹林裡逛一圈,這些植物也不能把他怎樣。
話雖如此,但在「食肉植物」的標籤下,這片絢爛艷美的花林,仍然沾染了一絲難言的危險。
言落月覺,做龜還是以穩重為先,不要主動死為好。
經過商量,人決定,暫時不要進入『迷』幻樹林探索。
因為有一個問題是顯而易見的:
魔族已經從人界退走千之久。但眼前這片搖幻樹林,卻還不足十。
那,是誰把它種下去的?
即使是舊有的搖幻樹隨風播下種子,積累月,在此形成一片樹林,那也說明了樹林的最深處,至少有一棵生長了將近千的搖幻樹。
言落月他的目的,僅僅只是要找到這個窩居的出口,還不直接挑戰活了好幾千的boss。
所以在討論過後,人一致決定,先探索這個窩居的其他部分。
如果實在找不到出口的線索,那就再來深入這片搖幻樹林。
確定目標後,人從搖幻樹林前有序撤離。
這個選擇看起來非常正確。
因為往搖幻樹林的反方向前進一段路後,人終於碰到了除他之外,在窩居中的第一個活人。
那是個書生模樣的修士,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穿一身乾乾淨淨的玉『色』儒衫,手裡還持著一卷木簡狀的法器。
在察覺了對面的氣息後,雙方都選擇謹慎前進,過了一會兒才見到彼此的面。
幾乎在看見言落月人的一時間,書生便防備『性』地把那捲木簡抄在身前。
主要是,他人的組合就很奇怪。
輕的尼姑、還不足以稱少女的姑娘,還有一個身高介於她之間的繃帶怪人。
以人類貧瘠的象力,確實很難出他是怎組隊的。
最讓人防備的,大概就是巫了。
在旁人眼中,他打扮得奇奇怪怪,渾身上下纏得密不透風,甚至看起來頗有幾分湘西趕屍的神秘背景。
——當然,巫肯定不是趕屍人出身,他看起來更像是被趕的那個。
「敢問……」
書生猶豫了一下,還是採取了最直白、最令人放心、答案最不容易引起誤會的說辭。
他大膽問道:「敢問幾位道友,到底是不是人啊?」
這個提問方式,誰聽了不會誇他一句高商。
巫:「……」
沈淨玄:「貧尼正是。」
言落月:「……不好意,不是呢。」
她是個龜妖啦。
書生:「!!!」
經過一番坦率交談,雙方深入地交換了意見,勉強達成了共識。
終於,書生猶猶豫豫地和他匯合到了一起。
言落月放眼打量,只見書生髮髻用一根木簪束起,腕上帶著一隻打磨光滑的木鐲,腳下踏著兩隻木屐,頸上一條紅線,掛著個雕工精緻的木質佛像。
如果不是格外鍾愛木製品,來就是跟江先生一樣清貧。
「在下吳春輝。」書生彬彬有禮地人做了個自我介紹。
「今日來只是照例在周邊搜索,沒到又有道友誤入此地……請位跟我來吧,路上容在下詳敘細。」
比於還在探索未知地圖的言落月人,對於這片窩居,吳春輝顯然駕輕就熟。
關於在哪裡直走、哪裡轉彎、哪裡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可以當做路標,他都特意為言落月等人指了出來。
在路上,伴隨著吳春輝的敘述,言落月人也漸漸梳理清了他的故事。
按照吳春輝的描述,他和其他誤入此地的修士一起,在窩居里共設立了一處聚居地。
聚居地的所有修士里,吳春輝和他的妻子是最早誤入這片奇怪空間的。
至今為止,他被困在此地,已有四個月之久。
這段時日裡,吳春輝和妻子積極探索周邊環境,幾乎走遍了奇異空間的每個角落,陸陸續續又遇上十多個誤入此地的修士。
於是他齊心協力,共在安全之處建立了一片和平之地。
大概做成這件事讓他很有成就,吳春輝滔滔不絕地給人介紹。
「因為大家都是鍊氣修士,不能斷了五穀飲食。我幾番嘗試後,發現地下有一種神似頭顱的植物塊莖可以食用。」
……等等,聽描述,那不就是人果嗎?
言落月的表有點變形。
第一個慧眼看破它其實是種食物的人,究竟懷抱著怎樣發人深省的路?
吳春輝又自豪地介紹道:「我還劈了一些無害的樹木當做柴火,除此之外,也用木頭製造了桌椅、床鋪、打磨了一些日常用件。」
至於為日常用品都要手工打造,而不提前放進儲物袋裡備好?
咳,這不是囊中羞澀,一直買不起儲物袋嗎?
言落月:「……」
言落月越聽,越覺得這個吳春輝從手工愛好,到貧窮程度,都跟江先生莫神似。
若說兩者間有區別,大概就是在實力上,吳春輝要菜上很多。
吳春輝將聚居地的生活描述得欣欣向榮,一團和氣。
脾氣最為耿直的沈淨玄聽了,不由得點點頭。
「常言道,眾人拾柴火焰高。施主如此樂觀能為,最後的結果必然不負眾托。」
聽見師父誇讚自己,書生不好意地低頭笑了笑。
他的手不自覺地觸碰上頸間懸掛的佛像,指尖來回摩挲,眉目間的神『色』,也無聲無息地柔軟下來。
有個講究叫做「男戴觀音女戴佛」。
吳春輝一個文生,項間卻佩戴著一個佛像,料來多半是由愛妻轉贈。
很是珍惜地將木佛像虛攏在掌心握了握,吳春輝笑著開口。
「其實我剛落到這片神秘空間中時,遠沒有此時這樣淡定自若。我踏遍自己能找尋的每一處角落,也不曾遇見一位道友,幸好夫人不離不棄,始終陪伴著我。」
一提起自己的道侶,吳春輝連眼睛都亮了起來。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低沉纏綿下去,原清秀的輪廓越發顯得繾綣柔和。
吳春輝唇角含笑道:「這裡雖然荒涼無人,我卻和她度過了一段今生難忘的美好時光……也正是這次奇妙的經歷,讓她懷上了我的孩兒。」
聽到這裡,言落月動先是一頓,然後飛快地眨起了眼睛。
等一下,打住!不要再餵狗糧了!
我個人裡面,一個是出家人,一個是龜龜,還有一個雖然身份不明,但也多半未成。
你現在談論的話題,也是我可以不花錢就可以聽的嗎?
吳春輝張了張口,還再說,忽然意識到,臨一腳踩了急剎車。
「咳……抱歉,我有些忘形了。我夫人如今身懷六甲,我總是不自覺地念著她。」
「無妨。」沈淨玄平靜地說道,「無緣大慈,大悲。夫妻異形,正是我佛推崇的正道。」
言落月往左邊看看,覺尼姑多半沒聽出吳春輝話里的車尾氣味兒。
巫也點點頭:「夫妻恩愛百合,這是好事。」
他雖然說著溫暖的話,但口吻一聽就是在毫無地背書。
鑑於木乃伊連「巫」字里的兩個「人」都會形容成「兩個杈杈」……
言落月非常懷疑,這個說法大概是他從某書里原封不動抄下來的,根就沒理解過其中含。
嗯,好吧。聽起來,巫也沒往不正直的地方過。
言落月自我反省了一下:不和諧的竟是她自己。
一行人邊走邊說,很快就到了吳春輝口中的「聚居地」。
果然如他所說的那樣,被困於此的修士,自發用木頭制了桌椅。
一進聚居地里,人先看到四五張桌子,十來條長板凳。
凳子上隨意坐著十來個修士,五一桌,正熱火朝天地說著。
這種粗糙親切的桌椅制式,倒讓言落月起月明集上的各種吃攤子來。
一到月明集,言落月便愈發覺得眼前的場景很熟悉,不由得肩膀放鬆,微微一笑。
恰好還有一張桌子是空的,吳春輝便邀人上前坐下。
至於他自己,則先進入一處掛了帘子的石洞,去尋他的妻子。
隨著吳春輝的身影離開,在場的氣氛驟然一靜。
不止言落月他在暗自打量聚居地里的修士,這個聚居地里的修士也在打量言落月他。
過了一會兒,似乎看他的,弱的弱,輕的輕,光頭的光頭,都不具備威脅,大家之間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
有人主動走上前打了個招呼。
他長著一張言落月看著覺得有點面善的臉,沒準曾經在哪裡遇見過。
「嘿,你也是一腳踩空,掉進來的?」
來者一邊問著,一邊警惕地往巫臉上多看了一眼。
面對外人的應對策略,人早在路上就商量好了。
這也是為從遇見吳春輝開始,言落月和巫都很少接話,只有沈淨玄跟他一問一答。
言落月動用自己豐富的編寫人設經驗,給人每人安排了一個劇。
其中,沈淨玄的人設,是人美心善、明快爽直的尼姑。
她初出茅廬,經驗淺薄,既沒有徒手薅掉過採花賊,也沒有噠噠噠噠噠地干/死過一頭魔物。
——出家人慈悲為懷,怎會無緣無故,喊打喊殺。更不可能又是問候對手老祖,又是嘲諷魔物他媽。
她只是個好心撿到兩個孩子,要送娃娃回家的尼姑罷遼。
至於巫,他是個天生身患怪病的可憐孩子,不能曬到日光。
因為這奇怪疾病的緣故,他沉默寡言,不善人交流,八棍子也打不出一聲噗。
——別槓魔界裡根沒有日光。槓就是紫外線也算日光。
至於言落月,她當然就是個平平無奇,笑容甜甜的妖族姑娘啦。
面對陌生修士的問題,言落月羞澀一笑,巫默然不語。
唯有沈淨玄捻動佛珠,慈悲地垂下眉目:「阿彌陀佛,正是如此。貧尼路遇兩位施主,如今心愿,只有送他兩個回老家而已。」
對面的修士就呸了一口:「唉,這鬼地方。」
又轉頭讚美沈淨玄:「法師當真有大慈悲。」
沈淨玄直直地看向他,目光如炬:「貧尼方才聽吳道友提到,你已經探遍這處空間,那為何施主還會被困在此地?難道這裡就沒有出口嗎?」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半側過身子,正好面向巫和這個修士中間。
不熟悉的人可能以為,沈淨玄是出家人,言談舉止都講究禮節。
就像講究禮節的和尚和女施主說話,多半會微微側開半面一樣,沈淨玄也側開了那位男『性』修士。
只有言落月知道,根不是那回事。
尼姑轉身的目的,不是為了避開男修,而是為了朝向巫。
但凡男修給出「這鬼地方根沒有出口」,或者「我來的地方就是出口」之類的答案,跟巫給出的科普發生衝突……
那,沈淨玄怕不是當場就要把巫的腦袋打飛。
沈淨玄:別以為行一段路後,我就會放鬆警惕。可靠的尼姑,關鍵時刻總會記得你最初的可疑。
笑死,淨玄的暴躁人設,真是從未崩過。
幸而這男修愣了一下,很快就抓抓頭髮。
「確實是有個出口的,但我走不到那啊。」
很好,就是這句話,保住了巫的腦袋。
沈淨玄揚眉:「施主,此話怎講?」
修士嘆了口氣,遙遙地向他剛剛離開的那片搖幻花林做了個手勢。
「實不瞞,我選中此處為聚居地,並不是偶然。早有離開此地的前輩修士給我留下寄語,一來指出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二來則是指出脫離的方法。」
「但前輩指出的脫身之處,正在那片極其詭異難走的花林里。」
「我也曾組織人手探索過幾次,最後非但無功而返,而且甚至還失去了幾位道友的行蹤。」
講到此處,修士也是心酸難辨,只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別無他法,只好選擇在此停留一陣,慢慢打算——然而吳道友的妻子已經快要臨盆,只怕難以再等,我也是左右為難啊。」
修士說得很動,也很無奈。
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言落月人卻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巫雖然雙目遮在白紗之下,但也心有靈犀地用手指在桌上一划。
按照吳春輝所說,他是四個月前誤入此地,而他妻子的腹中孩兒,也是在這期間懷上的。
但怎一轉眼,這位吳夫人就臨近分娩了?
修士介紹況的時候,人的眼睛也沒閒著。
他左看右看,把這片聚居地的環境和人員盡收眼底。大風小說
修士交流了幾句,就被招呼了回去,言落月他並未挽留。
等這位大哥坐回人堆里,指著他的方向和其他人分享著時,個人努力地彼此湊近了一點。
「我先問一個問題。」言落月聲說道,「咱個,是不是都去過月明集?」
她的答案自然為「是」,沈淨玄也跟言落月一起去過。
至於巫,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我去過。」
「很好,我原有個猜,現在它已經被證實一步了。」
言落月吐出一口氣,手指微妙地朝某個方向偏了一下:「這個,是我的第二個問題。」
沈淨玄撥動佛珠:「貧尼覺,落月說的,和我所的是一句話。」
人之中,有兩個人都故意吊足了胃口。
只有巫是個老實孩子,未曾故弄玄虛,就直白地問出了那個問題。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距離他最遠的那張桌子。
巫:「為這裡會有個女孩?」
被巫搶了台詞,沈淨玄搖搖頭,深顯佛不急不躁的平和風範。
沈淨玄:「為這個女孩,長得這像落月時候?」
言落月左右看看,發覺隊友已經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占據了提問位,只給她剩下最後一個問題。
「為這個女孩,要打扮成這個樣子?」
要知道,關於這個問題,言落月從一發現這個女孩起,就很好奇了。
因為這個看起來只有一兩歲大、容貌和言落月幼時極其肖似的姑娘,打扮得實在離譜了!
她腦袋上帶著兩個雪白的絨球髮飾,這無可厚非。
她左右手腕上,各自繞著一圈雪白的狐絨腕帶做裝飾——這樣的萌物,也屬於個人穿衣風格。
但這姑娘渾身上下,都裹在『毛』茸茸、白乎乎、圓滾滾的狐裘裡面,就實在讓言落月無法理解了。
這才剛到秋天呢,哪個家長這二百五,給孩子從頭到腳穿了一身皮草啊?!
仔細一看,這女孩的氣質居然比沈淨玄這個佛弟子還要聖潔數倍,面孔更是瑩瑩生光,她一笑起來,就像是一輪對人間灑下柔輝的月亮。
「——現在,我有第個問題了。」
言落月笑盈盈地轉向巫,不緊不慢地抬起一隻手撐起下巴。
「謝謝你之前給我講解搖幻樹的特『性』——所以說,在我的時候,咱是不是曾經見過?」
生長千之久的搖幻樹,可以呈現出時將眾人拉入其中的幻景,也可以編織出人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未曾覺察的憧憬和嚮往。
不是言落月自戀或自誇。
但她好像真的猜出來,巫究竟是誰了。
「……」
端坐在凳子上的巫,不自然地彈動了一下。
他回憶了一遍剛剛發生的對話,忽然通了某個關節。
後悔失言般,巫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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