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夏竹來到醫院,在走廊里,她發現哈桑正坐在長椅上沉睡著,她沒有叫醒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待哈桑醒來。
肖青依舊缺席,但這已經不再激起哈桑心中太大的波瀾。他學會了淡然,任由她自由來去,不再執著於肖青是去打牌還是去幹什麼。
走廊的另一端,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瞬間劃破了寧靜,也將哈桑從夢中猛然驚醒,他的眼中滿是驚慌與不安。
那模樣,著實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憫。
哈桑觀察周圍一圈,看到夏竹後,才鬆了一口氣。他沒有言語,捂著臉靜靜沉思。
隨著時間逼近,哈桑提醒夏竹到機場去接利厄·羅茲。
夏竹在醫院裡幾乎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幫忙照顧哈桑的三餐,當哈桑需要離開一會的時候,替他在病房門口看守。
在過去多年的相處中,夏竹是哈桑的鎮定劑。他總說,看到夏竹在面前,自己的焦躁也能平復一些;而米婭,則是天塌下來時,能夠幫助他頂住困難的一把手。
重症病房內,哈努的身影幾乎被白色的被褥淹沒,他的身形日漸消瘦,不復過去。
夏竹抵達機場時,剛走到接機口,就聽到廣播播報了利厄所搭乘的飛機航班信息,她站在熙熙攘攘的接機人群中,在涌動的人流里搜尋利厄的身影。
終於,她的視線鎖定在一位穿著軍綠色外套、頭戴著一頂牛仔帽的男人身上,即使利厄已經六十多歲了,但獨特的退伍軍人身姿,依舊存在。
等利厄走近時,夏竹有些驚訝,利厄的身高看起來還不到一米七。他的外形和夏竹差不多瘦小,但四肢較有力量。
夏竹的腦海中,不禁想起每回視頻會議中的利厄,她一直以為,利厄是位和哈努一樣高大的人。
利厄的左眼深深凹陷進去,周圍的皺褶非常嚇人。許是擔心嚇到他人,他把帽檐壓得極低。他背上的布包看起來有些破舊,身上的衣服看起來也是髒髒的。
兩人寒暄幾句,就坐上汽車去到醫院。
車內,利厄談起了他和哈努的過往,提及一直想來看看哈努,卻因各種事情脫不開身。
他說:「直到昨日,當我收到哈桑的消息,我才毅然決然來到這裡。」
利厄的臉上並未顯現出過度的哀傷,反而在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然的笑:「我以為哈努會比我活得更久,結果他們一個個比我還先離開了。真是無聊,如果哈努也走了,我們過去那群人里,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夏竹不懂該安慰,還是該說點什麼,正當她猶豫不決,唇齒微啟之際,利厄溫柔地打斷了她的思緒:「沒關係的,哈桑說過你這人不會安慰人,不說話也沒事的。」
他又說:「我很好,哈努也會很好,生死是很正常的事情,死亡不是結束,他只是提前去到另外一個世界而已。」
抵達醫院的時候,米婭給夏竹發來信息,告知她——哈努轉回到普通病房了。
正當夏竹以為是好消息的時候,剛走到普通病房門口,眼前的景象卻與她認為的格格不入。
哈桑與米婭並肩坐在長椅上,兩人的面容沉鬱。
利厄大步流星地走向哈桑,給予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嘿,我來了,你不開心嗎?」
「開心。」
利厄抬起雙手,在哈桑僵硬的臉頰上,捏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
夏竹站在病房門口,目光透過門扉上的玻璃,落在肖青身上。肖青今天穿著一件紅色的裙子,與陰沉的病房內飾顯得格外耀眼。
她站在病床邊,轉著圈圈,笑得非常開心。
利厄推開病房的門,先是和肖青打了一聲招呼,隨後又刻意提高聲音:「嘿,獨行俠,我漂洋過海來看你了。」
哈努的聲音細若遊絲,他努力作出回應。
利厄說:「你真遜,我得嘲笑你一下,我們的大隊長現如今也只能躺在病床上。」
哈努費力地牽動嘴角,勾勒出一抹虛弱卻真摯的笑容:「很抱歉,以這種方式見到你。」
「我們過去在戰場上的死人堆里相遇,你也沒有這麼客氣過。」
哈努笑得非常蒼白,他的眼神投向那抹漸漸遠去的紅色——肖青走出了病房。
在這一刻,哈努內心所有的痛苦與掙扎仿佛得到了片刻的解脫。
門外,肖青與米婭的交談聲隨風飄來,細碎的話題都是圍繞著她身上的紅色裙子。
哈桑對她們的談話略感煩躁,按捺不住脾氣,還是走進了病房。
利厄放下了他的背包,恰好落在哈努空蕩蕩的左小腿位置上,他從中取出一瓶伏特加,得意與懷念並起,他笑道:「是不是好久沒有嘗嘗這口烈酒了?今天我請你。」
哈努的目光溫柔地轉向夏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笑,聲音乏力虛弱:「說好請我喝一杯的,你居然忘了。」
「對不起。」
「我原諒你。」
利厄擰開瓶蓋,只傾倒出淺淺一層於瓶蓋之上,他小心翼翼地遞至哈努唇邊,哈努貪婪地多飲了一口,笑得很開心。
利厄輕抿著瓶口,濃烈的伏特加喚醒了他的記憶,他沉聲道:「要不是我,你當年就死在中東了。你們都是被我救出來的,怎麼可以比我先離開呢?」
「老了。」哈努艱難地開口。
哈桑躲在隱私簾後偷偷擦眼淚,他壓抑著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哈努洞察一切,目光盯著藍色的隱私簾,正當他準備開口之際,利厄搶先一步:「放心吧,只要我沒有死,我會一直幫你看著他的。」
利厄玩笑道:「我和妻子沒有一兒半女,她離開我之後,你們倒是把孩子都給了我。當年要救你們,現在還要幫你們看孩子。」
「孩子們都喜歡你。」
「那是當然,Uncle Leah可是最受歡迎的。」
玩笑了幾句之後,哈努的雙眼霎時間飽含淚水,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口:「我想我該走了。」
「爸爸。」哈桑從隱私簾外走出,抓住哈努的手,拼命掉眼淚。
「告訴你的媽媽……我愛你們……」
話落之間,哈努的眼神開始發直,他費勁地喘息,下頜久久不能閉合,他的身軀跟著抖動。
「噢,沒關係,我的好朋友,不要害怕,他們都會在前面等著你,你不是孤獨的。」利厄俯下身子,雙手搭在哈努的肩頭上,「將來等我死了,你也得來接我,我們先說好了。」
病房之外,肖青原本歡樂的談話聲響跟著停止了。
而病房內,心臟監測儀的嗡鳴緩緩沉降,那規律的跳動聲漸漸稀疏,直至被一陣急促而刺耳的警報所取代,瞬間撕破周遭的寧靜。
在警報響起的剎那,米婭疾步踏入病房,她站在病床的尾端,與一群神色凝重的醫護人員交涉,處理哈努身後一事。
頓時間,里里外外一片混亂。
肖青在走廊里哭得撕心裂肺,她的哭聲,穿透了所有的壁壘,直擊人心。
夏竹聞聲連忙從一旁走出,她靠近肖青,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對方。
「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肖青的每一聲哭泣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痛苦地抱怨,「哈努,你騙人。打牌根本無法解決我的難過,你騙人。」
「你說要永遠保護我的……」她的聲音在顫抖,落在空曠的走廊上,迴響不絕。
肖青哭得喉嚨沙啞,面色一片緋紅,幾度要昏厥過去。
哈努死了。
他因為不願意繼續忍受病痛的折磨,自願放棄了生命。
所有人都以為肖青是個自私又冷漠的人,但那只是表象,她不過是答應了哈努,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反覆模擬失去他後的生活場景。
過去的她的確曾因沉迷於牌桌而忽略了哈努的感受,可當她想要照顧哈努的時候,哈努卻說,希望她在他死去後,依舊保持這樣積極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
所以,她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逃避,別無他法。
沒有人能感同身受她的經歷,包括哈桑。
肖青一遍一遍地呼喊著哈努的名字,她說她恨他,她說這個辦法一點也不好。
她說,她還是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