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去多少時間,密室里的空氣逐漸變得稀薄。
季扶生的胃不停抽搐疼痛,餓得沒有一點力氣,低血糖犯了一次又一次,他只能逼迫自己入睡,睡著了就什麼都不怕了。
正當自己又準備入睡時,一道光亮照射進來,季扶生操起身邊的那支鋼筆,緊緊握在手中。
刺眼的光亮照得季扶生本能地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季漢文的聲音:「你要是還不能打贏他,我今天就把你丟出去。」
「爸爸,不要。」季運生的聲音顫顫巍巍。
一睜開眼,季扶生就見到季運生的腳步緩慢朝自己走來。季扶生還記得,父親曾經給他講過義大利首都羅馬市內台伯河東岸角斗場的故事,此時的他,就像是被貴族俘虜來角斗的奴隸。
季漢文坐在密室的門檻上,在他的身後匆匆路過幾名僕人,神色極其慌張。季漢文面色沉重,指揮著季運生:「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培養你,你再這麼廢物,以後不要當我的兒子。」
季扶生扶著牆站了起來,他盡力不表現出自己虛弱的狀態,咬著牙熬過那陣眩暈,立即將自己的憤怒狀態調整到最高值。
然後,猛地撲向季運生。
季扶生在一來一回的戰鬥中,與季運生不分上下,要不是胃疼在作祟,他今天一定能將季運生揍倒。
為了生存,季扶生緊握那支鋼筆,狠狠戳進了季運生的手臂,他用力地嘶吼:「這是我的家,不是你們的,殺人犯!」
一瞬間,季運生的手臂鮮血直流,他哀嚎著:「好痛。」
季漢文恨鐵不成鋼,打破戰鬥的規則,上前一腳踢開了季扶生,搶走他手上的鋼筆,巴掌重重落在他的臉上。
季扶生晃了晃腦袋,在眩暈中嘲笑道:「殺人犯,搶劫犯。」
季漢文一把掐住季扶生的脖子,臉部表情隨著手上的力道變得面目全非,他沒有說話,卻將所有語言寫在臉上。
幾秒鐘的時間,季扶生的皮膚變得蒼白,四肢冰涼無力,他無法進行反抗。很快,眼前一片漆黑,便沒了意識。
他的靈魂已經游離軀殼,飄蕩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裡。
只有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其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她說:「季老先生交代過,留大公子在這裡是讓他好好養病的,如果被他發現大公子死了,這個責任你背負不起。」
季漢文怒斥道:「滾出去。」
「先生,不要忘了,季老先生在外面也有家室,你現在只是臨時管理人,還是不要忤逆他老人家的意思比較好。」
是陳殊,她的聲音冷靜又條理清晰。
季漢文終於鬆開了手,而季扶生躺在地上沒有一點動靜。唇色發青臉色慘白,臉上一道又一道的血跡已經氧化發黑。
在游離的那段時間,季扶生什麼都感知不到,只能夠聽到耳邊傳來的大大小小的動靜。
陳殊叫來了家庭醫生,給季扶生做心肺復甦和人工呼吸。在季漢文離開之後,陳殊不再冷靜,她催促醫生:「你趕緊救他啊。」
花費了很長時間,季扶生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再次跳動,一口沉悶的腐臭味灌進鼻腔,進入到肺部里,讓他不停咳嗽。
他捂住胃部,蜷縮在一起,吐出了苦水。
季扶生哭了。
他們離開了這間幽暗的地下室,回到季扶生的房間。
家庭醫生準備給季扶生做全身檢查,但季扶生完全不肯配合,他到處搞破壞,不肯讓他們任何人觸碰到自己。
屋裡的所有東西,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季扶生突然就變得瘋瘋癲癲,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過去了半晌,眾人才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陳殊連忙聯繫季振禮,告知此事。
家庭醫生手裡的鎮定劑,已經拿在手裡半個小時了,還未扎到季扶生的胳膊上,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但季扶生的防備心特別強,手裡還握著那把帶有季運生血跡的鋼筆,他不用它來刺傷誰,而是將筆尖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以此作為威脅。
陳殊緩緩靠近他,攤開雙手示意自己對他沒有傷害性:「你聽話,姐姐不會傷害你的。」
季扶生大聲嚷嚷:「我餓了,我要吃飯。」
「好,我現在就讓她們給你做飯吃。」陳殊轉頭安排同事端來食物,她對季扶生的性情改變也摸不著頭腦。
食物很快就被端來,季扶生還要更多、再多,直到房間裡擺滿了各色各樣的食物,他才停止發出要求。
當季振禮踏入房間時,季扶生像發了瘋一般,開始胡鬧搞破壞,他的嘶吼像極了深林中的斑頭鵂鶹。
季振禮不顧他的鋼筆架在脖子上,大步靠近他,抬手去查看他的傷口,眼神中帶著狐疑和審視,還有一絲冷漠。
下一秒,季扶生嘴裡的食物還未咽下,一口咬住季振禮的虎口。他丟掉那支鋼筆,十根手指頭深深戳進了季振禮的手臂,持續發出那陣似人非人的怪聲。
季扶生帶著滿滿的不屈,用盡全身力氣去咬,眼眸一抬怒視著季振禮,倏然間落下兩行眼淚。
旁人慾上前阻止,都被季振禮攔住了,他的手指懸在半空,面部表情非常冷靜,眉頭不曾皺一下。
家庭醫生趁此機會,拿著鎮定劑立即推進了季扶生的胳膊。季扶生來不及掙扎,已經倒下了。
鬧騰的人終於不再亂來,他被抱起放在床上,家庭醫生們為他做傷口處理,又給他做各種檢查。
季振禮問起緣由,陳殊一五一十地告知。聽完之後,他指名讓陳殊待在季扶生的身邊,讓她留下顧看。
之後,季振禮面色不悅離開了這裡。
在那之後,季漢文一行人不再被允許靠近季扶生,陳殊趁此機會成了季振禮身邊的紅人,主要負責季扶生的生活起居。
季扶生不記得面前的這些人,也不記得自己是誰。有人靠近,他就感到痛苦。那麼多人中,只稍微對陳殊沒有那麼大的敵意。
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瘋癲又躁狂,沒有被注射鎮定劑的時候,打砸東西甚至傷害自己是常有的事。
最後,他被禁足在房間裡,所有門窗都被封死。
漸漸地,季扶生也忘了自己是個人,常常將食物放在地上,像動物一樣進食。他的護食程度無比嚴重,不允許任何人碰他的食物,哪怕是掉落地上的殘渣。
他會咬人、會發出奇怪的聲音來反抗,換來的只有被注射更多的鎮定劑,甚至食物里也被拌上大量的喹硫平。
季家大公子瘋了,成為莊園裡人盡皆知的事情。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季振禮將離開牧城,他來到季扶生面前,看著被捆綁起來的季扶生,說道:「我帶你離開這裡,以後你就跟在我的身邊。」
此時的季扶生,思維已經變得愚鈍,他的笑和哭毫無徵兆,沒有邏輯。
不久後,季扶生跟著季振禮去了華盛頓。跟他們一同離開的,還有陳殊,她成了季扶生的貼身護工、居家保姆。
季扶生連續兩年被強制性進行高強度的精神病治療,在大量藥物的鎮壓下,那股瘋癲和痛苦的情緒,不得已囚禁於內心深處,僅餘下一片死寂的湖面。
直到十二歲,他才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那時,他總愛站在太陽底下發呆,面朝東方,任由那抹溫熱輕撫臉龐,汲取其帶來的能量。他還喜歡抓頭頂那幾縷斑白的髮絲,傷痕早已淡去,不留一絲痕跡,歲月替他撫平了一切表皮創傷。
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
也沒有人知道,他發呆時總在想什麼;
同樣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困住自己的那道屏障,外面到底是什麼樣的風景。
只覺得,自己得努力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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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書,祭奠往事;
以及,緬懷故友。